其实第一批的气泡酒,在竺年看来并不算成功。
因为葡萄品种比较杂,工艺也远远谈不上成熟。
不同葡萄的品种出来的酒的颜色不同也就算了,同一种葡萄出来的酒,因为一次发酵和二次发酵的程度不同,也产生了区别。
颜色、气泡多寡、酒精浓度、口感,完全不同。
他留了一部分作为样品,等明年酿酒匠人们来总结经验后,就把剩下的全都打包给了野爹,自己留着的全是亲姨夫送来的品质上乘的葡萄酒。
但是京城里的人显然不在意这个。
稀罕!
漂亮!
讲真口味也不算差,味道酸甜,没有奇怪的味道,不容易上头。
没过几天,徐伶就又乘船到了银城。
这次他是搭乘南王府的船,船平稳快速,船舱内也不透风,晚上睡着不会被冻醒,虽然睡觉的地方小得像棺材,但他还是觉得要比单独乘的大船好一万倍。
两艘中等大小的船直接从梁州出发,沿梁河入楚江,转道蒲水,再北上一路经沃水到银城。
中间除了在一号码头停了半天时间,剩下的都不分昼夜在行船。
对比上一次,徐伶感觉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就到了。
他一边感到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暗自心惊:南王府这样的船,这样的水军,他们姜国才刚刚起步,要多久才能赶得上?
南王府送来的东西很多,但都是一些日常用的。
有今年新收的糯米、漓州糖、阳沁盐之类的土特产,还有一些没人看得懂的海外作物。多数是一些长得奇怪的果干、菜干、菌菇干之类。
尉迟兰看竺年巴巴地站在船边,一边笑嘻嘻地说着:“正好糯米吃完了。”一边吸了吸鼻子。
他就拉着他的手等搬运的人都下来了,往船上走:“上去看看。”
竺年眨了眨眼,一滴眼泪就掉了下来。
别说南王府的将士,就是徐伶看得都起了恻隐之心。
这位王爷,十五入京册封世子,到现在二十岁,没有一次回去过南地。还当了质子,被迫娶了男妻,甚至大过年的,还得被留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周围连声鸟叫都听不到。
姜国的皇帝哪怕认他做义子,两人表现比亲父子还亲,又有什么用?
谁家王爷是这样的待遇?
别说是王爷,就是一些小富之家的子弟,也不至于如此。
徐伶在码头上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刚才神情沮丧的竺年上了船之后很快就变得情绪高昂起来,来来回回跑得咚咚响。
下船的时候,竺年是被尉迟兰抱下来的,他光着脚,鞋子都不知道踢到哪儿去了,还兀自笑得开心,等船队开走,又变得有些低落。
南王府的船不能停泊,马上就得往回走。
等看不到船影,一群人才移步到小院里。
徐伶给竺年送来了一份手令,一张圣旨:“陛下口谕,让您坐着听旨就行。”
“哦。”竺年就坐下了。
尉迟兰去给他拿了拖鞋穿上。
徐伶就拿出大太监的架势,把圣旨念了一遍。大意就是竺年修建码头有功,特意把银城附近多少地方赏赐给他作为食邑,可迁入五百户。
五百户不算多,也不能算少。食邑的面积听上去很大,但银城周围的地方,土地条件如何,来过的都知道。能有一些产出的,还是竺年来了之后自己捣腾的葡萄。
这圣旨说是借花献佛,都是借了佛的花。
但也不能说完全就说的便宜话,至少姜卓算是给定了个正经名分,没让别人占便宜。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金银马匹布料粮食之类的赏赐,都被留在了京城。
徐伶这一次来,一个重要的差使就是给划定竺年的食邑范围,显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干完的活,得留在这边过完年才能回去了。
宣读完圣旨,剩下的就是手令。
这是姜卓给竺年作为建造码头的权限,除了全权负责之外,还进一步扩大了他调用物资和人力的范围,并且还让他可以派人在京城常驻,专门用来协调和银城的往来信息。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任何关于银城的事情,可以直接递到姜卓手上,相当于给了他一条特殊通道,连张茂实都可以跳开。
若是换了个人,那不马上觉得自己和太阳肩并肩?
但是换了竺年,他能和姜卓说什么?没事唠唠野生父子的塑料嗑?
听来听去,倒还不如被留在京城王府里的金银珠宝来得实惠。
徐伶自己宣读得也觉得有些没意思,说完就自行退下。
小张公公在门外候着他,一见他出来,就伸手邀他去安顿:“过年外头伺候的人都回来了,院子里挤,委屈您跟我住一处。”
小张公公是张茂实的干儿子,品级比徐伶要低两级;徐伶和张茂实是平级。
徐伶对小张公公却不敢鼻子朝天:“客气了。”寒暄几句之后,就说道两人兄弟相称,又说张公公拖他带了东西来。
小张公公一边仔细听着,一边带着他到出了小院后,指着南面第一间说道:“上次几位小殿下随太后来,就住的这间。偶尔陈王来,也是住这里。”指着竺年住的隔壁院子,“陛下和太后娘娘来,是住那里。”
徐伶默默在心里头记下,以为他们落脚的地方还得再走一段,想不到小张公公直接从开着门的第二间屋走了进去:“咱们住这儿?”和王爷、公主、皇子们住的一样?
“是。”小张公公知道他惊讶什么,“不用多想,王爷待人不讲究这些。咱们在这边住,吃饭还是去小院。有什么想吃的,自己告诉厨房就行。屋里头用的东西都有,您一会儿看看还缺什么,我去库房拿。”
他又拉了在铺床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说道:“这是二牛,城里头匠人的娃儿,在咱们这儿帮忙。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他。”又对二牛介绍徐伶。
二牛恭恭敬敬地对徐伶行了礼,叫了一声:“徐公公。”
徐伶就从荷包里拿了一小串铜钱赏他。
他这次来,身边连个伺候的小太监都没带,就随身带了两身衣服和一些日用,肯定没那么精细。他刚才还以为这小少年是小张公公带的小太监,没想到竟然是这边匠人家的孩子。
别看太监当到他们这种程度,许多官员都得看他们脸色,但论起身份,他们是最下贱的,连人都称不上一整个儿。
匠人家的孩子,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好人家的了。
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孩子来伺候他们。
二牛手脚伶俐,很快就把一整套日用品,照着小张公公的摆得精细,不一会儿又去厨房拿了两份糕点,瞧了瞧又去把小张公公爱吃的柿饼另外摆了一盘。
小张公公看得直乐呵:“别瞎转了。把功课拿来我看看,昨天的寒假作业做了没?”
二牛“哎”了一声,立刻从炕柜里拿了一叠本子出来:“昨天和今天的都做了,有两道题不会。”
“哪儿?我给你讲讲。”
徐伶问了一声,就去翻看还没讲到的寒假作业,上面内容倒是很浅显,多是一些简单的算术和识字之类。
可,好人家的孩子怎么让个太监教?
等到了晚上,徐伶看到竺年和尉迟兰,同厨子、御林军、太监坐一桌,吃一样的东西,更是惊讶到差点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徐伶坐在明显比白天烧得更热乎的炕上,看小张公公给二牛盖好被子,拿了张公公的信出来看,就凑过去小声说话。
小张公公倒是知无不言:“徐哥也是上次没能多住几天,这次待久一些就明白了。”他比划了一下沾枕即睡的二牛,“他家孩子多,老大成了亲,爹娘抠唆着,舍不得另外多租一间屋子,全都挤在一起睡。晚上也舍不得把炕烧暖和。我第一次见他,小孩儿在太阳底下晒着,脸烧得通红,也不见他家里人带他去医馆看病。我就把人带去了医馆。赵大人和小石大夫一起给治的,总共就收了两百文药钱。”
徐伶是苦人家出身:“两百文也不算少了。”
小张公公翻了个白眼:“他们家爷俩在码头做活,老娘和大儿媳在城里做洒扫。一个月工钱都有一吊钱,在城里头也不用额外的开销,也不给几个小的像样的吃穿,一个月能存下的钱都不止两百文。”
“嘶——这可真是造孽。”
“可不是?我干脆就把孩子接来跟我住了。等年三十我带他回去家里一趟……”
“难不成还得给他们送年礼?”
“嗤,美得他们。我找他们要钱去。小孩儿治病、吃用、上学,哪样不要钱?他们拿不出来,就让小孩儿一直住我这儿,等我回京城,就跟着我一起回去。”
徐伶听着,心想这个白里透红有些富态又笑呵呵的家伙,果真是宫里头出了名的难缠角色,不能因为人换了一张笑脸就觉得他好相与了。
他们这边说了会儿话就睡下了。
小院里,竺年和尉迟兰还没睡。
今天见到了南王府的船,尉迟兰哄了很久,竺年也还是情绪不高,只能换个方向哄:“瞧今年的样子,姜扶应该会在战场上过年了?”
竺年一听,就被带走了注意力:“本来早能早点收场的,这不是他们自己把小叔叔给拦住了嘛。”
尉迟兰“啧”了一声,懒得再纠正竺年对尉迟邑的称呼:“也不一定。”
姜扶打仗还是个新手,上来就对上安昌那样的强敌,过程不会顺利。
当初竺年打茅家的军队,是先打的非主力,后吃的主力,其中动用了一系列各种防不胜防的手段和技术。而且说实在的,茅军最主力的那些部队被杨酌牵制着。
竺年既没接触过安昌军队,也没接触过野爹家的,就很好奇:“很厉害吗?”
尉迟小叔叔的领军能力,应该排得上号啊。不然他又没有北境尉迟的骑兵,只是一个光杆司令,姜卓留着他做什么?单纯为了恶心尉迟兰?
几年前的尉迟邑还有在尉迟铁骑中的势力,但那时候能够起到的牵制作用就不甚理想,现在还能做到什么程度?
“嗯……不好说。”尉迟兰随手摸了摸胖狸奴已经没有小肉肉的肚皮,“有好些个尉迟邑的养子逃到安昌去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战场上父子相认?”
“啊。”竺年想了想那画面,顿时就尴尬了。
养父子兵戎相向,好像不对。
养父子立刻放下刀枪,握手言和,好像也不对。
“卫家现在是不肯出力,起码是不肯出全力,想着借着这由头再来逼一逼父皇,起码得要个承诺。否则他们真的拼尽全力,没了父皇的支持,卫家就真的恢复不过来了。
姜扶这回不错,直接就带着人马过去守。他大概能守住,但是没办法把安昌击退。
安昌现在知道姜国北部空虚。既然试探出来了,没理由退走,说不定还在调集更多的兵马过来。不过也难说,说不定就蹲在那儿恶心一波人就走。兵马调动需要消耗不少。
父皇从大月接手的资源显然没有用来发展旧地,更不会去给卫家这种说是卫州,实际是卫国的地方。
小叔叔肯定想着要好好表现的。他这两年应该在姜国练兵?这次正好练练手,再表现表现,等赢了肯定要回来嘚瑟的。”
尉迟兰听着竺年的分析,大致没什么问题:“那让他来这儿嘚瑟。”又觉得不太满意,“安昌的看着不太行,怪不得这么多年尽被姜国欺负呢。光靠他们大概没法把卫家扬了。要是我动一点咱们自己的……”
在竺年面前,他一点都不掩饰是自己去挑的事。
竺年翻了个白眼:“之前损失了那么多人,现在才恢复一点点,还是稍微苟一苟。”
苟住,别浪,猥琐发育,懂吗?
北境尉迟本来就不以人数众多见长。歼灭三十万敌军,难道是兵不血刃的吗?那都是用人命填出来的!
“唔。”尉迟兰也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不对,闷声道,“我就是有点着急。”
他家糕儿应该锦衣玉食,高作庙堂,将他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为百姓谋福祉,建立千秋功业上;而不是偏居一隅,做一个笼中困兽。
再者,他十分明白现在南王府之所以对他们的婚事展现出一种积极友善的态度,是认为这桩婚事只是权宜之计。
一旦南王府发现他会死死抓住竺年,那南王府必然不会是现在这幅样子。若是竺年坚定和他站在一起,那竺年的地位也会受到威胁。
糕儿当然会和他站在一起。
他把竺年抱紧。
寒冬的晚上,隔着床幔、厚墙,寒风扫过荒原的声音变得轻浅,甚至透着一股温存。
他和竺年相互依偎,就是一整个温暖的世界。
他不会允许事情走到那一步。
“以后父亲和母亲要是反对我们在一起,我是要和他们争的。”
竺年不假思索:“争,一起争。”
这个话题,尉迟兰以前没明说过,只是在各种事情上的准备一目了然。
“我倒是不介意什么权力地位,但是……既然不争不行,那就让他们都听我们的叭。”
他不和姜卓争,姜卓要杀他。
他不和那些庶弟争,庶弟们要是上位,一样容不下他。
他不得不争。
既然要争夺,那就要有权力。
权力不是来源于姜卓的义子嬉王,不是来源于南王府的世子,而是他手头的人、军队、财力、影响力。
等到他的权力足够大,那无论是姜卓,还是他的父母,都无法反对他的决定。
两辈子才找到一个蛮蛮。
尉迟兰心里头有把握竺年的心思,但听到他一点都不犹豫的决心,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不能保证十年、二十年后,竺年还能保持和今天同样的心思。
或许他们棋差一着,让姜卓斩草除根。
也或许,他们最终只能逃亡南地,继续和前朝大月那样,保持南北对峙。
或许他们中的一个,没能活到需要抉择的时候。
未来不可测,但他希望能顺利一点。
糕儿说得对,不要冲动,继续隐藏实力,才能在未来某一天一击必杀。
北境尉迟损失不算惨重,但也绝对不小。
现在的黑荥关虽说还在他的手里,但是养马地已经缩减了许多。关键是表面成为了姜国的一部分之后,北境尉迟失去了磨砺的对手。
另外,当初大量的人员南迁到了南丹等地,但是南丹的环境不利于马战,只能作为一个生活区域。
安昌是个可以给姜卓找点麻烦的选项,倒也不是不能成为他们北境尉迟的磨刀石。
卫家不是想留着底牌,不肯拼死作战嘛。反正底牌放着也是放着,不妨拿来给他先用。
一夜过去,温度骤降。
昨天看着还能感觉到一点秋末的感觉,今天已经完全是冬天了。
雪贴着地面打着卷,就看谁开了门开了窗,立马就要冲进来卷走屋里头的热乎气。
城中大部分人都是姜国旧地来的,对这样的暴风雪倒是习以为常,只是觉得风大了点。
一早上竺年和尉迟兰起来打拳做早课,其他人该干嘛干嘛。
现在城内的一应事务有赵县令管,一些小事情就不会一一再来问他们,倒是清净得很。
赵县令夫妇老家在常水,路途遥远,过年就留在了银城。
等他们做完早课,换了衣服,夫妻俩就来了,顺理成章蹭了一顿早饭,还兜了走。。
竺年翻了个白眼:“你们至于嘛。”
尉迟兰对长随招招手:“带他们去作坊。”
赵县令夫妇就一脸懵懂地跟着长随出了门,等走到后头,还问道:“王爷不是不让人进作坊吗?”
长随手上还揣着一个红糖馒头,也不好吃,就放在袖笼里捂着,拢着手说道:“作坊都整理干净了,王爷让咱们可以临时借用一下地方。”
作坊是直接在后院搭了个屋子,为此把菜地都给搬走了。
地方很大,地上抬高铺了水泥,中间砌了个样子像壁炉的火塘,烟囱直接从屋顶出去。墙的各处高低错落镶嵌着几扇琉璃窗格。
几个御林军把木柴往炉子里扔,里面的火在门打开后,被风吹得“呜”一声响。
他们赶紧把门关上,就看到几个坐在长凳上的御林军,手里头拿着和长随一样的红糖馒头,指着一地的竹篓说道:“东西都准备好了。等一会儿风雪小一点,就搬去。”
另一个御林军一边给赵县令夫妇搬凳子,一边说道:“赵大人、赵夫人,你们放心,车都已经准备好了。兄弟们保管不耽误发年礼。”
作坊里没什么柱子。一些精细的器械不是已经搬走收了起来,就是贴着墙边放着。中间空出来一大片的地,高高低低堆满了一个个方形的竹篓。
竹篓有盖子,有可以盖住的卡扣,背上装着两根背带,可以双肩背。
赵县令夫妇俩研究完竹篓,又打开看了看。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冻扎实的鸡鸭鱼肉,还有一套油盐酱醋茶的粗瓷罐,另有一盒点心、一袋米、一壶酒。
表面看着竹篓没有多大,里面装的东西可多,以至于把东西拿出来了装不回去。
御林军把红糖馒头已经两口吃完,见状赶紧快步上前:“我来我来。装这么多东西还得有点技巧。选的这些鸡鸭鱼都得差不多大小才行。那边挑出来几只太大的,都送厨房去了。一会儿走的时候,给您家里也捎几只去。在作坊放久了,要是让王爷的这些宝贝木头串了味儿,他要生气的。”
“还有布料,堆在地窖里。到时候留在城里头过年的,一家一匹粗布一匹细布,再有这么一个竹篓。”
赵县令夫妇听到这个安排,瞬间就明白了,也不去问为什么回去过年的人没有。估摸着等过完年准时回来的人,应该还有一份礼。那些“路上耽搁了”、“有事耽搁了”的人,自然就什么都没有。
这种法子显得太过温情。
他们对视一眼,都想着,竺年这位王爷到底年纪太小,不够心狠手辣。
等发完年礼回到家里,赵县令说道:“有些小人,畏威而不怀德。王爷一片善心,不知道有多少错付。待这些人,更应该用雷霆手段才行。”
赵夫人让管家去叫了家里的仆人来磕头拿年礼,趁着人还没来说道:“若是只用雷霆手段,这工地多久才能建好啊。怕是要死不少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野爹⊙ω⊙:你儿子在冰天雪地里过年。
糕爹⊙ω⊙:你儿子也在冰天雪地里过年。
糕爹(=‘′=):你儿子过年还打仗!
野爹(=’′=):你……你儿子赚钱给我花!
糕爹╯▽╰:哦,糕儿养爹是常规操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