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皇后死得很不光彩。
她是一根白绫上吊自尽的,也可以说是被骂死的。
这和罗英没半点关系。她只是将船队停在桃花坞——二号码头的大码头,距离沃州府城还有小半天的路。
卫皇后挨骂的内容,也和南王府没关系,还是因为卫玉的事情。
身为沃州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没有几个。
尉迟兰和竺年,自然是人尽皆知。甚至一些消息闭塞的老人,也知道斩孽龙的小王爷。
如今沃州府城的龙王庙里,供奉的龙王都多了一个伴儿。有士绅集资,重新塑了金身,把没啥用的旧龙王的雕塑扔进了沃水里“归位”,照着尉迟兰和竺年的样子重新造了两个神像,一起供奉起来。
香火鼎盛。
老百姓们的想法很淳朴,谁保佑自己就供奉谁。
原先的白吃了香火,一点用场都没有,显然不咋管用。吃白饭可不行,龙王也不行。
天罗教的通天王自然也是鼎鼎大名。一提起来,最让人感觉到痛快的,就是水火不侵的通天王被一把火点了升天。
后续的影响力一直持续到现在,根本就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术士之类敢在沃州行骗,就怕也被人一把火给点了提前“仙游”。
和通天王齐名的,就是沃州史上最知名的知府大人卫玉。
卫皇后和卫玉的关系,自然是瞒不住的。
按照姜卓的意思,也没有必要隐瞒。其实他和卫皇后说得很明白,卫玉是卫玉,卫皇后是他姜卓的媳妇儿,是他姜家的人。
此去沃州,卫皇后只需要表现出一位皇后应有的担当,积极做好当地的安抚善后事宜,百姓们只会觉得皇后是好皇后,是被娘家兄弟连累了。
一位一心向善母仪天下的皇后,自然能够教育出一位仁善的君王。
不管将来姜戈会面临多少的战争,姜戈必须在百姓面前是仁善的。
百姓们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战争苦难,一位杀伐果决的君王不利于将来姜国的发展。
卫皇后确实也做了一些事情,但她似乎就把自己当做是沃州女学的校长,或者还有一些心思赚钱,暗藏着一种和竺年别苗头的心思,把京城流行的那一套照搬到了沃州。
书局、话本、戏曲,有样学样。
这些东西在沃州落地开花不假,但是沃州和京城不同,看看沃州的话本中的内容,一本接一本的悲剧结尾,把竺年、长随和百户三个出身经历完全不同的汉子,都哭到差点肝肠寸断,就知道沃州当地的民怨一点都没平息。
卫皇后是不知道吗?
她显然是知道的。这些话本,不能说每一本都是她亲自审过的,但她多少看过一些。
她只是不放在心里,对这些底层的民怨视而不见。
她的女学,先生是宫中来的女官;学生是姜国的新贵;那样的高高在上,住在云端,根本看不到一点百姓的疾苦。
沃州文风鼎盛,当地本就对朝廷等各方面都更关心一些。
以前头顶的天子姓宋的时候,他们就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京城算个毛线的态度;现在天子换了姓姜的,他们照样不放在眼里。
皇后还是姓卫的。
这做派不愧是和卫玉知府一母同胞。
有文化的人,骂人通常比普通人更难听一些。
一丘之貉,蛇鼠一窝算什么?
他们编了歌谣,写了话本不算,又排了戏,将卫家一门和通天王换了个名字搬上戏台,极尽讥讽挖苦之能事,看得人哈哈大笑之余,纷纷觉得解恨。
当然,他们也不敢写得太明目张胆,但懂得都懂,不懂的单纯当个喜剧看也挺乐呵的。
毕竟这些年沃州的好事情,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几件。
这戏剧服化道讲究,无论是话本还是戏词都字斟句酌,制作得十分精美。没过多久,就传播开来,连京城的小戏班子都学了一些曲段。
如果这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卫家还没死呢;但是卫皇后知道了,直接抓了一批人。
从写话本的到唱戏的,甚至连听戏的都没放过。
要说事情到了这会儿,还不至于不可收场。毕竟话本确实是挖苦人家,虽说人家对号入座上赶着被嘲,但也架不住自己有错在先,被关几天打上几下板子,最后把这戏禁了也就完了。
但坏就坏在有人想要逢迎卫皇后,又夹着私仇,下午抓进去的人,到傍晚就弄死了几个,尸体抬出来连一丝遮掩也没有,直说是卫皇后让打死的,甚至还要去这些人家里抓人闹事。
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
监牢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然怎么叫牢狱之灾呢?
好好一个人进去,肯定是要受一些磋磨。
要是一个人身体本来就不好,死在监牢里的也不罕见。但是这和未经审讯,直接打死,那区别是极大的。
沃州本来就对卫家意见极大,这一下直接就闹了起来。
除了百姓之外,一批当地的官吏也参与其中。
张知府本就不是什么强势的人,脑子里也清楚这件事情的是非曲直。他不敢对卫皇后如何,也不敢对闹事的民众如何,只把趁机搞事情的那些人抓了起来。
偏偏这些人背后还有御林军。这些御林军正是跟随卫皇后和两位皇子一起到的沃州,但平日里有轮值,因为工作轻松,其中不少在沃州安了“家”的。
等御林军一出面,沃州的彪悍民风又被激了起来。
沃州这地方的彪悍,不是那种一言不合上来就干的匹夫之勇,组织性纪律性极强,很多家族盘踞的“乡勇”比一些地方军队的战斗力还强。
若是相同人数,乃至于多上一倍人,御林军完全不在怕的。但沃州民怨沸腾,自发加入的人群瞬间数万。
在沃州的御林军总共就数百,还得分人保护皇后和二皇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躲避进还在建设中的二号码头的小码头,强行征了几艘民船,一路往沃水而去。
两岸居民往船上投掷各种东西,什么臭的烂的都往上扔。
“卫氏一门,蛇鼠一窝!”
“男盗女娼!”
“国贼!”
“滚出沃州!”
沃州这个地方,组织性向来是很强的。虽然骂什么的都有,但是喊一个口号的时候,都能保持整齐,左一声灭右一声响,声音洪亮。
沃州府城这边的河道并不算宽,船上的人听得无比真切。
卫皇后是什么样的人,从小到大哪里听过这样的话?
城外近郊骂人的那些,还算是有文化的人,等出城之后到了郊外,就变成了真正的粗鄙之语。
至于在这段不长的路上,卫皇后怎么就上吊自尽了,外人暂时还搞不清楚。
竺年跟着姜卓一条船回来,身为名义上的儿子,也算是一家人,姜卓也不好把人给撇开,就带着夫夫俩直接入宫。
尉迟兰对皇宫还算熟悉,在宋淮入主的时候,他曾经在宫中生活过好几个月。但这一次进来,感觉和上次大不相同。
他以前和竺年聊过几句后宫的事情,竺年后来还开玩笑地画了个双层床的图出来,说是后妃太多得这么住。虽然这个双层床最后是交给了某南货家具商行,成为了畅销南北的爆款家具,但他没料到曾经大气宽敞的后宫,竟然瞧着有点拥挤。
按理来说,宋恒才是那个好女色的人;姜卓反而十分勤政,子女也多,根本没多少时间花在后宫上面。
和周围的肃穆气氛比起来,小夫夫俩像是局外人。
皇后的灵柩停在她生前居住的宫殿内,姜卓迈进去之前,回头对两人说道:“你们要是不想进去,就在外面等着。”
两人就顺势站在门口,反正也不想进去磕头。
他们和卫皇后的矛盾,就连七岁的姜戈都清楚,没必要在这时候装什么孝子贤孙。
有太监给他们搬了两张凳子出来,放在树荫底下:“殿下、先生,这边坐坐。”
竺年拆了手上一粒金珠子递给他:“多谢。”
太监没有推拒,道了个谢,转头又去给两人端来了茶水点心:“是决明子泡的凉茶,点心也有些粗。”
竺年一看就知道,这些是一些有头脸的太监平日里吃的东西,也没拒绝:“你费心了,刚好用来垫垫肚子。”这时候能弄来这些,已经不容易了。
太监见竺年他们真没怪罪的意思,才告了一声罪去忙事情。
两人刚吃了一块点心,就见二皇子低着头出来。
他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注意到两人,略微愣了一下,才走过来:“年哥、先生,你们来了啊。”
他一动,就有太监给他搬了凳子过来,他也就顺势坐下了。
竺年看着他眼眶红肿,就问:“你这是伤心,还是吓的?”
二皇子的鼻子一抽,顿时就尴尬住了,拿帕子抹了把脸,瞧周围没什么人,就直接说道:“年哥不装一装?”
“我有什么好装的?”竺年懒得装,“说说呗,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呢!”二皇子忍不住略微提高了一下音量,马上就缩了缩脖子,整张脸难看得不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大码头那边,那天也是临时有事去小码头一趟,谁知道突然就被带到了船上。等出了事情,我才知道母后在另外一条船上。这不就直接一路回京了嘛。真是的,多耽误工期啊。”
可以的。从最后一句的抱怨,完全可以看出皇后的死,在二皇子的心目中还不如码头工期重要。
“慎言。”这一下连尉迟兰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二皇子,想知道他到底是真心的,还是故意的。不过就算是故意,也不应该这么说。
“多谢先生提点。”二皇子听到尉迟兰这么说,才脸色白了白,拱了拱手,闭上嘴喝了一口茶。
这时候天气炎热,没一会儿二皇子就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却也只能忍着,连叫个宫人给他送把扇子都不敢,羡慕得拿小眼神去瞅一身短打的竺年和尉迟兰。
他刚才脱口而出的抱怨并不是做戏。
卫皇后只是他的嫡母,又不是他的亲娘,对他们这几个年纪比姜戈大的儿子,防备心极重。教养之类的,压根谈不上。
他能对卫皇后有什么母子情深?
二号码头是他头一次被委以重任,关乎他的将来。
现在好了,卫皇后在沃州明明和他毫不相关,偏偏还给他惹来这么多麻烦,多半还得牵连他吃挂落,眼看着二号码头的工程马上就要和他无关了。
他这时候心中隐隐羡慕三皇子,还是老三潇洒,说走就走了。这时候反倒不受牵累。
三个人在外面坐了没多久,姜卓就出来了,带着几个真假儿子一起去了前殿。
御书房内,此时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他们进去之后,大门关上,就先由司天监的人递上了最近一个宜做丧事的时间。接着礼部又拿出一整套章程。
姜卓看过之后,没有异议:“让皇后早日入土为安吧。”
天气炎热,哪怕皇宫不缺冰块,尸体也不宜久放。
倒是工部侍郎满头大汗,哆嗦了两下还是说道:“皇陵还未建成。”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说完之后,所有人都对着他看。
皇陵,几乎是和姜卓登基同步开工的。
先前被竺年闹过一回,但只是钱财方面的问题,一直没耽误工期。
当然,皇陵规模巨大,短短两年时间想要修好,那确实有些为难人。而且按照先后顺序,肯定是太后的陵寝最优先。
但是码头工程的规模同样不小,开工时间还比皇陵晚,用的匠人大部分来自民间,甚至没有占用多少徭役;使用的物资也是自行筹集,现在已经造好了一个整的,加上两个半个。
姜卓觉得工部侍郎的样子有点不对,问:“连个停灵的地方都没有吗?”
工部侍郎就直接给跪下了:“臣万死。”
姜卓的语气竟然还算和善:“摆驾,去皇陵。”
工部侍郎是被两位孔武有力的护卫架起来的,已经完全走不动道了。
但也不用他自己走,也不耽误一群人浩浩荡荡直接奔向皇陵。
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但是皇帝驾到,工地上全都点起了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皇陵位置偏僻,选定位置之后,周围原先有的几个村子也被搬离。
这边的人压根就不知道最新的消息,对皇帝晚上到访不知所措。
姜卓对竺年招了招手:“嬉年,过来给朕说说。”
竺年看着满地砖石巨木,看了看工部侍郎:“用这些是会慢一点。”
按照现在对于建筑的理念,皇陵主体采用的建材是石头。当然上陵下墓,祭祀用的建筑需要有足够规格的木料。
开采巨石,把石头加工成特定的形状;找到足够规格品质的木材,再把木材运送到这里,就已经是一件费工费时的工作。
姜国这个皇陵还是新选定的,不像大月皇陵那样经过了几十年的材料搜集,积攒了许多。
姜卓相信竺年在这方面不会骗他,毕竟能够有什么地方被他抓住把柄,这小子一定会把人扒下一层皮来,轻轻放过什么的不存在的。
工部侍郎一听,顿时舒了一口气,下意识感激地看了竺年一眼。
竺年压根就没在看他,提议:“若是父皇不介意,儿臣觉得可以用造码头的法子,在皇陵内先造一个小殿。”
不管现在的季节是不是夏天,总不能一直把皇后的灵柩放在宫中。
等到了皇陵,之后再选定日子正式落葬,倒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是能够说得过去的。
“多久能造好?”
“稍等。”竺年找人要了纸笔,画了一副草图,甚至还标注了尺寸,叫来工部侍郎确认,“这样的小殿形制上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陵在后,小殿可以造在前面。”说白了就是一个暂时放棺材的地方,清静些扎实些就行,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竺年又找姜卓确认,确认完了之后就叫来二皇子:“混凝土什么的你应该熟悉了,匠人从梨园小筑那儿调,分几批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倒班做,十天内应该能完。”
十天后,就是司天监选定的日子。
二皇子正巴不得找个机会远离众人的视线,现在给母后建造宫殿,哪怕是死后的宫殿,也算是尽孝心,还能算得上戴罪立功,一点废话都没有就接下这件差使:“儿臣定然不负父皇所托。”
事情确定下来,众人就找了驻军的一个营房暂时休息一晚,只是谁都没睡,竺年就把小殿的各个施工图详细画出来。
二皇子当个监工还行,让他画施工图还早得很。
姜卓也在一旁看着,头一次知道原来造一个小小的宫殿竟然需要画这么多图,有这么多讲究。
他这还算是外行看热闹,工部侍郎是内行,头一次看到如此清晰的施工图,顿时就明白其中的好处,也忘记了害怕,一双眼睛恨不得冒出绿光,要把施工图刻到脑子里。
“先吃个饭。”尉迟兰叫停了工作,带着几个跟来的太监,端上厚实的硬饼子和热水,“泡水吃,工地上没什么东西。”
姜卓看了看饼子:“张伴伴?”
张茂实低声道:“这边厨房就这些东西,没有菜没有肉。”厨房干净得很,别说是一点油星子,就是连一根菜叶子都看不到。
虽说这里是山区,但京城附近,总比银城条件要好吧?
银城冬天还知道自己发豆芽、做豆腐,储存冬菜,暖棚什么倒是另说。
皇陵这里夏天都吃成这样,冬天什么情况简直难以想象。
工部侍郎一看这情况,眼睛也不绿了,心里咯噔一下,腿又软了。
竺年倒是没嫌弃,尉迟兰已经帮他把饼子掰碎了泡在了热水里,等温度合适了,也没有筷子勺子,又掰了一块硬饼子捞着吃。等碗里面半干半湿的饼子吃完,手里的硬饼子也软了,再吃掉。
他这一天下来,没吃什么东西,亏得在宫里面吃了两块糕点,这会儿早就饿了。
竺年如此,姜卓也一样。
他们两个都不吭声,其他人自然不敢出声,都照样稀里糊涂吃了。
竺年擦了手脸,对尉迟兰小声道:“你别等我了,看看哪里方便,找个地方眯一觉。”
尉迟兰同样小声回:“我知道的,你做你的事。”又问姜卓,“父皇,先休息?”
张茂实也劝了一句。
姜卓觉得自己在这里没什么用,就听了话去休息,还叫上了同样在这里没什么用的其他人,把空间让给竺年、二皇子和工部侍郎。
有了地方,竺年就把计算出来需要的物资先列出来,让他们去调集人和物资。
他的动作快,二皇子多少能打打下手,小殿这种单体建筑,比起皇陵这样的系统工程不值一提,不到天亮就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
他问了一下时间,得知要不了多久就该天亮了,就没去睡,拿着笔写了一份菜单,还包含了食谱,都是简单的以炖和焖为主的菜色,调料也不讲究,交给二皇子:“嫌麻烦就照着这个来做,费不了几个铜钱。”
二皇子看了一眼,就把菜单贴身收了起来:“多谢年哥。我都想好了连着吃十天饼子。”那饼子确实吃得饱,他到现在都觉得还在嗓子眼没下去。
他又不是没吃过工地饭,已经在二号码头吃了几个月了,只是菜式少了一点简单了一点,味道是好的,量是足的。不能说顿顿有肉有菜,但是每天起码有一顿肉食,不是那种肉末和下脚料,是整块整块的肉。蛋也不缺。偶尔还能有奶粉冲的奶喝。
虽然和宫里头吃的差得远,但是他和三弟……尤其是三弟,个头长了许多。
工部侍郎听得又是羞愧又是害怕:“下官一定严查,究竟谁在克扣伙食。”
二皇子摆了摆手道:“先忙过这一阵再说吧。你这几天干脆就住在工地,我对这方面的事务不熟悉,还得你帮忙。”
工部侍郎知道这是二皇子在照顾他,顿时诚恳地答应下来。
竺年看了一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们忙吧。我去洗把脸,就回京城了。”
好几年不见,也不知道阿钧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沃州百姓的信仰问题
沃州百姓:咱们这儿的龙王是这样的。
沃州百姓:两个。
沃州百姓:可厉害啦!
沃州百姓:保平安、保风调雨顺、保夫妻和睦……什么都保的,可灵了。
沃州百姓:哦,不保生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