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毁掉龙血树不能将已经被封魂之人身上的封魂之术解除, 但至少能够保证那些黑袍人再也无法利用松针继续封魂,先截断源头,再以龙血竭抑制被封魂者躯体腐烂, 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池若谷闻言怔了怔, 随后恍然般点了点头。
解无移此时倒是显得并不意外, 早在他们在水榭中得知那松针的作用时, 他就已经有了前去南山将龙血树损毁的打算。只是当时出水榭后季青临忽感不适,他才选择了在这苓芳园中稍作停留。
而此时他也未打算再将此事说明, 只宽慰道:“不必懊恼,现亦为时未晚,既已想到,去做便可。”
“嗯。”季青临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三人俱是一惊,转头看去, 便见一白影狼狈地从窗子下方跃起,凌乱地扑腾着翅膀,像是晕头转向般晃晃悠悠立在了窗框上。
“又撞了。”池若谷无奈道。
季青临看着白毛仍旧像是不清醒般两爪在窗框上左右挪移,哭笑不得, 却一眼看见窗外月光, 奇怪道:“天黑了?”
他们到达榆州时还是清早,即便是在那水榭中待了几刻,出来时也不过就是近午,此时外头竟已是一片夜色, 这让季青临有些意外。
“公子不知么?”池若谷看向他道, “你已经睡了三日了。”
“三日!?”季青临瞠目结舌,眨眨眼道, “那你们为何不叫我?”
池若谷看了一眼解无移,道:“我本是叫了的,谁知你非但没醒,还翻了个身……抱上了先尊胳膊,先尊不让再叫,我也就只好任你继续睡了。”
季青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再看解无移时才发现他双目微微有些泛红,心中一动,道:“你在这坐了三日?”
池若谷在旁无奈苦笑道:“被你那样抱着,先尊丝毫动弹不得,又怕你身体有恙,这三日里便是这般寸步不离,连姿势都未变过。”
季青临看着解无移眼中隐约可见的血丝,又想起方才他说话时略带沙哑的音色,蓦地一阵歉疚,温声道:“那我们先别急着走了,反正那棵树也不会长出腿来逃跑,不如你先睡一觉,我们明日再动身吧?”
解无移却是摇了摇头:“不必,前往南山须得数日,不宜再做耽搁。”
季青临见他面色虽显疲惫,神色却是笃定,便也不好再多劝,点了点头随他一同下了榻去。
出了苓芳园,依着池若谷所指的方向,他们倒是很快便寻到了这榆州城中的一处驿站,租了架马车,指示车夫往西南行去。
白毛一路跟着他们,却没进车内,季青临此时也多少摸清了它的性子,知它活泼顽皮,一刻也闲不得,便也只好由着它在外飞行了。
车内宽敞,行驶的也实为稳当,季青临靠在窗边兀自愣了会神,一转头刚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解无移偏头靠在另一侧窗边,双目轻阖,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
季青临有些意外,但一想起他就那么不眠不休地在自己身边坐了三日,立即心下一阵内疚。
他此前听解无移说有灵气护体不必吃喝,还曾想当然地以为他也是不必睡的,可再一想,当日在鹿鸣山下的客栈中,解无移是好好睡过一夜的,如此说来,大约有灵气护体也得休息。
马车行的虽是平稳,但毕竟并非静止,随着时不时碾压过枯枝断叶的震动,解无移的身子也微微轻晃。
季青临正想着要不要叫醒他躺下再睡,马车恰在此时轻轻一颠,解无移的额角不轻不重地在窗框上磕了一下,季青临“嘶”了一声,便见解无移虽是没被这一下磕醒,却也微微蹙了一下眉。
季青临心中微颤,起身轻手轻脚挪坐到了对面,小心翼翼伸出右手垫在了解无移头侧,将他和那窗框隔了开来。
被他这么一垫,解无移终于不至再磕窗沿,季青临微微松了口气。
车身仍在微微晃动,季青临就这么抬着手,时间久了也不禁感觉有些酸麻,索性双手轻轻拖住解无移的双肩缓缓下移,让他枕在了自己腿上。
这么一来,季青临终于觉得妥当了不少,想来现在这个平躺的姿势应该会舒服许多。
季青临在家中本就最小,从未有机会照顾过别人,更别提是让谁枕在他腿上了。此时随着车身轻微的晃动,解无移的后脑与衣料偶有摩擦,时不时有些微痒,季青临忍着笑,低头看向解无移。
如此近距离的俯视过去,解无移的面庞就像是一块精雕细琢出的美玉,肤色白皙,唇色殷红。
看着看着,季青临不禁抬起手伸出食指,悬空沿着他鼻梁的弧度笔划了一下,停在了他嘴唇上方。
那唇瓣看上去既薄且软,季青临心中莫名一痒,鬼使神差地轻轻点了点他的薄唇,虽如蜻蜓点水一般,他却立即收回了手来,轻含指尖,像是孩童背着父母在封存的瓦罐里偷偷沾了蜜糖。
见解无移似是睡得安心,季青临不禁莞尔,心中默念着:睡吧,睡吧,你也睡上三日,如此便当是我将那三日还给你了。
他抬手笼了笼窗帘,将那时不时漏入的凉风隔绝开来。
从日出到午后,再到落日西沉,车厢里静谧非常,几乎针落可闻。
季青临的双手轻轻搭在解无移肩头,无意识地轻声哼起了一首小曲,那曲调轻缓柔和,却又带着一缕淡淡愁思。
他哼完一遍,又接着哼第二遍,却好像来来回回都是同一段。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在重复,顿了顿,却又着实想不起这曲子的其余部分。
出神片刻,他忽听一个声音从下方传来:“为何停了。”
他低头一看,便见解无移不知何时已是睁开了双眼,正自下而上静静看着他。
季青临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道:“是我吵醒你了吗?”
解无移坐起了身,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有,睡够自然就醒了。”
说完后,他又继续问道:“你方才哼的曲子,为何停了?”
季青临笑了笑,道:“我哼了半天发现好像都是同一段,一时又想不起后面的旋律,方才愣神就是在回忆这曲子到底是在哪听过。”
解无移垂眸静了片刻,忽然也轻声哼唱了起来,刚好是接在方才季青临所哼的那段之后。
这么一接,曲子便完整了起来,季青临听着听着,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一块素色布帛之上,一行又一行清晰的曲谱,曲谱之下还书写着一些无法读懂的字符,似是曲词。
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块布帛?
是……前世吗?
解无移将那曲子哼完,季青临问道:“你也听过这曲子?我记得我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张布帛,上面写着它的曲谱和曲词,不过那曲词所用的文字我好像不认得。”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那字符有些眼熟,仔细回忆了一番,看向解无移腰间青阿剑道:“对了,那文字似乎和你剑上的字有点像。”
解无移点了点头,道:“不错,都是虞文。”
季青临来了兴趣,挪坐到他身旁与他并肩,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曲词唱的又是什么?”
解无移道:“此乃虞国的一首古曲,名为《问归期》。”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南海边有一对夫妇,两人十分恩爱,情深意笃。
每逢丈夫出海,妻子便会问他:“此去何日是归期?”
丈夫便答:“汝念吾时当可归。”
妻子笑道:“时时不见时时念。”
丈夫便道:“可寄相思山海云。”
于是,丈夫出海之后,每当妻子想念他时,便会对着山,海,云遥遥相问。
有时,妻子问山:“敢问青山可知晓,此去何日是归期?”
山林簌簌,答曰:“飒飒秋风妆红叶。”
妻子欣然一笑,静静等候。
果然,时至秋日,枫林红透,丈夫便于海上归来。
有时,妻子问海:“敢问沧海可知晓,此去何日是归期?”
海波粼粼,答曰:“银河引路月为丘。”
妻子夜夜仰望,静待弦月渐满。
果然,月圆之夜,薄云将其半掩,银河倒映于海上化作长路,半月则如远山,丈夫的渔船便沿着那灿灿星河的倒影缓缓归来。
有时,妻子问云:“敢问浮云可知晓,此去何日是归期?”
云卷云舒,答曰:“落霞雁影共当空。”
于是某个黄昏,当一行大雁伴着晚霞同现于天边,丈夫便从海上归来。
就这样过了许久,有一天,丈夫再一次出海而去。
当天夜里,风云骤变,电闪雷鸣,海上翻起惊涛骇浪,层层巨浪拍打在岩石之上,惊醒了睡梦中的妻子。
她遥望着那黑云中劈下的闪电,心中隐隐不安,却只能默默祈祷这狂风暴雨能够快些过去,祈祷夫君在海上能够寻得庇所,安然无虞。
次日雨过天晴,海面恢复了平静,妻子便继续等待着丈夫归来。
一日,两日。
一月,两月。
妻子心中的不安日渐浓重,可海面千帆过尽,丈夫的渔船却迟迟未归。
她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焦急,只得去向山,海,云询问归期。
这一次,山海云都发出了低低一声轻叹。
山曰:“万山无陵石成烟。”
海曰:“江河回逆四海枯。”
云曰:“羲和未落玉兔升。”
于是,妻子带着答案回到家中,等待着山海云口中的归期到来。
一年又一年,她一直在等。
等海枯石烂,等群山无陵,等日月同天。
等一不归人。
……
季青临托着下巴眨眼:“后来呢?她等到了吗?”
解无移摇了摇头:“没有。”
妻子遥望南海苦等数年,却终究未能等到丈夫归来。
最后,她在海边化为了一座石塔,面朝大海,名曰“望溟”。
这座塔远远看去犹如一位眺望海面翘首以盼的女子,海风拂过时,塔身会发出连绵不断的低鸣,如泣如诉,如问如答,也如吟唱。
这旋律被后世记载下来,便有了这曲《问归期》。
季青临放下托着下巴的手,撇嘴摇头道:“不好。”
解无移道:“什么不好?”
季青临道:“这结局不好。”
未等解无移答话,他便接着说道:“往后要是遇见哪个戏班子演这出戏,我非得把它结局改了不可。”
解无移微微一怔,随即问道:“如何改?”
季青临转头看他片刻,忽然夸张地张开双臂道:“啊,娘子,让你久等啦!夫君我回来啦!哈哈哈哈!”
解无移被他环住双肩,瞬间僵成了一块石板,季青临抱了半天发现他毫无反应,松开手推了推他胳膊嗔怪道:“啧,你这人好没意思,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配合?”
解无移缓缓转头看向他,季青临理直气壮道:“你应该说‘啊,夫君你终于回来啦!妾身想死你啦!’这样啊。”
解无移无言许久,转过脸去,评价道:“不像渔夫。”
“哦?不像吗?”季青临装模作样道,“那像什么?”
解无移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道:“土匪。”
季青临挑眉一笑,随即偏头满不在乎道:“管它呢,土匪也好渔夫也罢,反正我若是那夫君,定是舍不得让所爱之人孤苦伶仃等我的。有情人嘛,就该终成眷属才好,我猜若是他知道,也一定希望有人能把这结局给改了,你说呢?”
季青临目光明亮,似是有繁星点点,三分笑意,三分期待。
解无移静静凝望着他,眼中波澜微起,喉结微微动了动:“嗯。”
季青临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他眸中光亮甚是灼人,面上不由自主微微一热,垂眼轻轻干咳了一声。
也不知怎的,平日里解无移看向别处时眸中总是淡淡的,就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可每回只要与他视线相触,季青临总觉得这双眸子就像是能直入心底一般,叫他无所适从。
季青临静了片刻,随即想起一事,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对了,先前在苓芳园我就想问你一件事,不过当时池若谷也在,我就没好开口。”
解无移道:“何事?”
季青临将语言组织了一番,这才迟疑道:“我在钟藏蝉记忆中看见的芪国皇长子是一个……怎么说呢,十分沉默寡言的人。但看现在的池若谷,我虽与他交集不多,但至少能看出他并非性情孤僻之人,所以我有些好奇,他为何突然转性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画个重点,请小天使们记住这座望溟塔,以后是要考的哦^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