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含朝袖口被拽得微微俯身,垂落的长发,有一缕落在江宴秋的肩上。

  他浅金色的瞳孔,倒映着对方含着笑意,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

  有一瞬间门,他的心脏重重地停跳了一拍。

  识海深处,另一道意识满含不甘和潮湿的妒气,蠢蠢欲动,想要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取而代之。

  副人格无声地“啧”了一声。

  ——伪君子就是伪君子,道貌岸然。

  按照当初的约定,说好的让渡出一段时间门身体的掌控权,结果现在想出尔反尔?

  门都没有。

  他维持着袖口被拖拽的动作,看起来丝毫未觉得受到冒犯,不知为何……竟还有一丝享受。

  副人格面无表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江宴秋毫不畏惧:“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良久,他抬起下巴,嗤笑一声:“就凭你,毛都没长齐的小凤凰?还是免了吧。”

  江宴秋:“……”

  拒绝就拒绝,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欠揍!

  郁含朝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袖口从他手里解救出来:“昆仑那破阵够让人头疼的了,再操心一只小肥鸟,是嫌我过劳死得不够快吗?”

  江宴秋:“……”

  他气愤地抽回手,重重地“哼”了一声。

  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副人格似乎十分乐意看到他吃瘪的样子,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这就生气了?哟,这让我还怎么指望您凤驾帮我镇守冥河呐?别背后气呼呼地踹我一脚就不错了。”

  江宴秋“腾”地站起来。

  凤鸣深深地插进郁含朝面前的石床,不比削豆腐块儿费力多少。

  ……看起来是真的很生气了。

  就连寒霜也沉默了。

  要是它能口吐人言,估计会用指责的目光看向撩火不嫌事大的主人。

  江宴秋硬邦邦道:“好好休息吧您嘞,我改天再来探望。”

  ——要是再不走,他保不齐真得被副人格气出高血压来。

  他一走,鸡飞狗跳的殒剑峰重新归于寂静。

  ……有些太安静了。

  副人格略带一丝诧异地看着他气鼓鼓离去的背影,“嘶”了一声。

  这小凤凰,是不是这些年来在他面前脾气见长,胆子越来越大了。

  跟初见时那个略带一丝腼腆和拘谨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识海深处,有道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嗓音冰冷。

  ——要不是你本性如此恶劣,也不会就这么把人气走。

  副人格微微挑眉,仿佛自言自语:“我要是真答应,到时候心疼狂怒的不还得是你?”

  那声音沉默了几秒,似乎也反驳不了什么。

  ——那孩子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

  要是当时身体里的真是本尊,舍不得说些重话拒绝,估计又得颇为苦恼地费些口舌。

  副人格百无聊赖地拎起寒霜的剑柄转圈,无意间门一瞥眼看见石床顶端被戳出来的大洞,眸中不禁闪过一丝笑意。

  江宴秋那句掷地有声的“永远不在你面前有私心”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懒洋洋地伸手拂过碎石蹦出的大洞,下一秒,破损恢复如初。

  “可是,我有私心啊……”

  .凤栖峰。

  灵枢和灵珑一人双手环臂,一人微微附身,神色颇为紧张忌惮地看着面前软垫上三色羽毛的珍禽。

  王雀幼崽想舔舔自己受伤羽毛的伤口……结果舔到了一嘴绷带。

  ——事实上,那里的伤口已经几近愈合了。

  在那个“人”把他抱出来,满怀怜爱地抚摸了两下,然后割破手指喂了它几滴鲜红的血珠后。

  原本还羽毛炸起,眼珠子里写满仇恨,恨不得下一秒就把面前这个人类修士脖子啄断的小鸟,毛茸茸的身体陡然绷直了。

  它的爪子,不受控制地蹬了两下。

  然后下一秒,大睁着眼睛,脑袋乖乖地贴近江宴秋一动不动了。

  乖得像个毛绒玩具。

  不仅它体内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肺腑和理智的黑色火焰好像被熄灭……一股无与伦比的依赖感和安全感,如同暖流一般涌遍它的全身。

  好像回到了出生之前,蜷缩在小小的壳中,温暖、舒适、安心。

  ——不,比那感觉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是回到了亘古以前,天地初开,世间门还一片混沌的时候,回归了最初的母体。

  让它几乎想要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来。

  “灵枢,真的不用把它放着不管吗?这种混血的王雀,不仅血液是剧毒,而且丝毫没有忠诚可言,时刻有弑主的风险!”

  “江真人心善,我们作为凤栖峰的人,却不能对这种随时可能危害到江真人危险的可疑分子时而不管!”

  “要不,偷偷把它扔出去吧……要是真人问起来,就说它野性难驯,不服管教,自己跑出去了!”

  “这倒是个好方法,咱们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做得天衣无缝,不让江真人事后起疑……”

  三色幼鸟的额头上迸出硕大一个十字。

  ——它刚刚还沉浸在那种无比温暖安心的感觉的回味里,却被这两个叽叽喳喳的吵东西硬生生打断!

  它眸中那圈红光渐深,嗜血的暴虐一闪而过。

  而灵枢和灵珑见状,非但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反而更加笃定心中的担忧了!

  ——这祸害玩意儿千万不能留!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混血王雀飞扑上来,爪子泛着冷硬的光泽,狠狠抓向灵枢和灵珑。

  而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灵枢和灵珑的道童服崩裂,竟然原地变成两只无比硕大美丽的大鸟!

  那巨大而华丽的羽毛呈现出青绿色的光泽,流光溢彩,是最上等的宝石也无法比拟的美丽色泽,无比高贵而又典雅。

  那巨大而流畅的身形,几乎将整间门房屋完全占据,角落案几上的细口长颈青瓷瓶摇摇欲坠。

  ——灵珑反应极快,一只爪子抬起,在花瓶险险落地的前一秒接住了它,稳稳当当地放回原位。

  要是江宴秋在此,一定会惊讶地一眼认出这高贵而美丽的生物像什么。

  ……当年还在江氏仙府时,搭乘他们前去后山的鸾鸟!

  但也只是外形有五六分相似而已。

  若是将那鸾鸟与眼前青绿色的美丽生物比拟,简直是对它们的侮辱。

  ——这是真正的青鸾。

  江氏豢养的那些鸾鸟,只是青鸾与低等妖兽杂交后,不知混了多少代的后代罢了。不仅没有半分智慧可言,外形也是蠢笨无比,与高贵灵动压根搭不上边。

  就跟山野老虎和白泽的区别一样大。

  两只巨大的青鸾一齐看向面前,差不多只有人类两只手掌那么大的王雀。

  ……这巨大的体型诧异,看着还有一丝滑稽。

  那金团子一样的王雀幼崽看着面前的两只大鸟,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好家伙,感情大家都是鸟。

  然而,它的姿态却越发高高在上,不仅没有丝毫恐惧,眼神中甚至闪过一丝轻蔑。

  都是鸟,交流就方便多了。

  “我当是什么……不过是血统不上不下、数量众多的青鸾罢了。你们也是无用,竟然落到这般田地,被人族的修士抓去当仆从——嘶,不过,如果服侍的是凤凰,倒也不算埋没了。”

  它这话简直狂妄无比,要是被旁人听到有朝一日珍贵的青鸾也会被评价“血统差些火候”,估计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至于灵枢和灵珑为何会保持人类幼童的道体,还辗转各个宗门当道童,自然另有他们的一番境遇了。

  不过,这只王雀幼崽的嘲讽丝毫刺激不到他们,灵珑反唇相讥:“你又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低贱的混血种而已。你不也落到人族手上被百般折磨,全靠江真人大发善心才被救下,呵呵。”

  “等等,”沉默的灵枢愣了几秒,才呆头呆脑道:“你说江真人是什么?……凤凰?!”

  抓错重点的灵珑:“……”

  好家伙,她也深深地沉默了,震撼地消化这无异于平地惊雷的消息。

  王雀眼中的讥嘲更深了:“不会吧,都跟着那人这么久了,你们不会到今天都没发现吧?‘青鸾蠢笨,却实在美丽’,古人这句评价诚不欺我。”

  灵枢、灵珑:“……”

  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

  距离江宴秋叮嘱他们“好好相处”,刚刚过去五个时辰。

  就在这时,凤栖峰山脚下的护山大阵传来熟悉的灵力波动。

  ——是江真人回来了。

  他们几鸟彼此对视一眼,灵枢和灵珑瞬间门变回人类道体,连忙从储物袋中翻出道袍重新穿上,再把刚刚被撑裂的“罪证”打扫干净;王雀幼崽也收敛了眸中渐深的殷红,百无聊赖地顺着羽毛。

  江宴秋一进屋,看到的就是这副其乐融融,和谐共处的场景。

  他的心中不禁暗暗流下两滴感动的泪水。

  崽子长大了啊。

  灵枢和灵珑小跑着跑上前,甜甜地笑道:“真人,您回来啦。”

  王雀幼崽眼中有愤怒和鄙夷闪过,似乎十分生气,索性背过圆滚滚的身体,眼不见为净。

  .与岁月静好的凤栖峰不同,昆仑上下,气氛其实算不上美妙。

  韩少卿的叛逃,像是撕裂了某种伪饰的太平,显露出更为残酷的真实。

  本以为能鼓舞人心、振奋士气的剑道大会,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首尾,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昆仑……好似一张弓弦般紧绷。

  三大宗里,少林历经阙城一事,暗中支持释真一派的高僧损失惨重,妙空大师过度悲忧,修为硬生生倒退了一个小境界,携全宗上下为阙城无数无辜葬送性命的幽魂超度祈福整整七日;而上玄……上玄就不提了,出了月姬明这么个绝世大祸害,万年积业差点都被霍霍得毁于一旦。

  无数双沉默的眼睛,紧盯着昆仑。

  而就在这种节骨眼上,竟然还出了韩少卿这档子事。

  韩少卿在昆仑年轻一代中的拥护力和号召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在他毅然盼出后,除了愤怒失望、大受打击的绝大多数,甚至有一小撮激进狂热分子,要求昆仑、韩少卿的师尊掌门真人,给大家一个说法。

  ……韩少卿入魔叛逃,究竟是什么原因?

  这件事背后,到底有没有隐情?

  .熟悉的后山幻境中,江宴秋气喘吁吁地将凤鸣收剑入鞘,摆手道:“歇会儿,歇会儿,让我缓缓……呼……”

  他的对面,少年模样的郁含朝抿了抿唇,眉头微皱,毫不客气地点评道:“失之勤勉,耐力太差。”

  江宴秋强行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这位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也不看看,他是那种一年到头从早到晚乐意泡在观剑洞里的狂热剑痴吗。

  是的,他此刻正在幽冥寒昙的幻境中。

  而他面前的,正是剑尊少年时代的一抹记忆碎片。

  之前跟对方承诺过“还会再见”,他有事没事就会进来,跟对方切磋一番。

  江宴秋索性一屁股靠坐在树干前,还妄图拽着对方一起摆烂:“好好好,天底下你最牛你最厉害行了吧,在下甘拜下风。”

  郁含朝斜眼看着他在夜风下轻轻拂动的鬓发,手指抽动了两下,面色不虞,身体却很诚实地坐了下来。

  江宴秋拖着下颌看着他。

  说起来,虽然脸孔稚嫩了一些,但这真的实实在在就是剑尊本尊啊。

  ——在他看来,眼前的少年剑尊,倒更像两个人格的融合体。

  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但偶尔,眼神中也有副人格那股亦正亦邪、无所谓修真界毁不毁灭的气质。

  江宴秋轻叹了口气。

  郁含朝立即转过头来,皱眉道:“你叹什么气,遇上什么事了吗?”

  江宴秋刚想开口,又忍不住失笑。

  这只是一抹记忆碎片而已,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于是他懒洋洋道:“算是吧,有点担心某个人。”

  然而,听到他的回答,少年郁含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谁?”

  江宴秋随口答道:“嗯……教了我很多……像我师尊一样的人……嘶,也不算吧,其实有的时候,更像我的一个朋友。”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忽然,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在脑中升起。

  比起师尊或朋友……

  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另外的,隐约而又模糊的想法。

  ——那是什么?

  他认为……或者说他在期盼什么吗?

  然而不知为何,见他这副样子,身旁之人好似更生气了,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笑得像什么样子!”

  江宴秋:“……啊?”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嘴角。

  ……他刚刚有在笑吗??

  “好了好了,”江宴秋宽慰道,“我进来就是为了陪陪你,顺便散散心…

  …咳,不是,顺便切磋提升一下剑法的,开心放松就完事儿了,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

  听到这番找乐子的“渣男言论”,少年剑尊猝地转过头,青涩的脸上写满不可置信,气得微微颤抖:“你!你……”

  “啊?我又怎么了?”江宴秋简直想大喊冤枉,深觉青春期的小屁孩儿就是麻烦,心情就跟六月的雨一样阴晴不定。

  忽然,他脸色一变。

  “等等,外面好像出什么事了,有人在叫我。”

  见他这副表情,郁含朝也勉强收敛了些怒火,硬邦邦道:“……哦,那你出去吧。”

  过了一会儿,又硬邦邦地补上了后半句:“下次记得早点过来。”

  “知道了,”江宴秋一瞬间门有撸雪团一样大逆不道地撸撸对方头毛的冲动,担心剑尊翻脸,还是强行克制了,“我去去就回。”

  他将自己的神识抽离幻境,果然,山脚下的阵法被人急促地叩响。

  当看到来人时,他不禁深深愣住了。

  竟然是王睿依王师姐。

  她面色勉强维持着沉静,但眼神中那抹焦急却骗不了人,“宴秋,剑道大会结束离开昆仑后,你有碰到过伍柳齐吗?”

  伍师兄?

  江宴秋微愣,摇了摇头:“没,当时我们分头行动,伍师兄他们一群人在苍华洲逗留了一段时日,我跟满楼去了云鹿洲。”

  见王睿依这副神情,他立即猜到,必定是出了什么事:“师姐,伍师兄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王睿依轻轻摇头,神色无比肃穆:“……他失踪了,在韩少卿叛逃的消息传出后。”

  江宴秋神情也严肃了起来:“失踪?……跟他同行的那些师兄师姐们呢?”

  “其他人都回来了,伍柳齐失踪的消息,正是他们带回来的。”

  江宴秋沉思片刻:“伍师兄性情虽然跳脱了些,人还是很有分寸的,况且他的剑法在昆仑一众弟子中也能称得上高明,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偷袭成功的。”

  王睿依苦笑:“要是真是被人偷袭,反而还好一点。怕就怕……”

  江宴秋听出她话里有话:“师姐你但说无妨,我有分寸。”

  王睿依深深地看着他:“伍柳齐……他是韩少卿的狂热拥护者,当年有次下山历练,他的性命就是韩少卿救回来的。”

  瞬间门,江宴秋脑子“嗡”地一下。

  “你是说……”

  “伍柳齐的命灯虽然还亮着,却突然微弱了不少,还有些飘忽……就像是、就像是……”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吗,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恐惧:“就像是被冥河或罗刹海的魔气屏蔽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