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比璀璨的灵光亮起,将白衣人和月姬明包裹其中。

  然而这一次,那灵光不再是染着邪异的猩红,而是无比圣洁的纯白。

  江宴秋视线渐渐模糊,用力眨掉水汽,无能为力地看着白衣人被灵光吞没前,嘴角噙着的一抹笑容。

  李松儒轻叹一声。

  宏大威严的东皇钟再次响起,炽热又温暖的灵光照拂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让人想要落泪。

  只是这一次,宛如挽钟。

  无数人心系着最后的结果,视线一错不错地紧盯着这一幕,等待盛大的灵光渐渐微弱消失。

  白衣人的身影几近完全透明,几乎叫人以为他已经消散不见了。

  而那枚巨大的邪眼正中,此时插着一把虚幻的长剑。

  ——燃烧完最后的魂火,那长剑也如白衣人一般,渐渐变淡至透明。

  赤红的眼球似乎还想艰难地转动两下……却终究是徒劳。

  “师……弟……”

  白衣人透明的身影,深深地凝望着面前的怪物。

  ——仿佛这一声“师弟”,他已等待了千年。

  下一秒,那眼球从中间爆裂开,炸成无数血雨飞溅的血肉。

  只是这一次,那些碎肉没能再试着把自己拼接起来,而是被炽热的烈阳炙烤过一般,化为了燃烧的灰烬。

  沾染无数罪孽的上古邪物和误入歧途的月姬明,终于一同陨落了。

  上玄的一个时代,也终于落下帷幕。

  江宴秋看着透明到几乎快要消散的白衣人,有些哽咽:“你……原先不是说好,跟我回昆仑的吗……怎么还……说话不算数……”

  他这才发现,自己甚至还不知道白衣人的名字。

  那人回过神来,偏头看向他的方向,反而笑了:“怎么还掉眼泪了,丑兮兮的,不适合你。”

  并没有那么浓烈的悲伤让江宴秋放声大哭,比起撕心裂肺的绝望,他只是忽然觉得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虽然他跟白衣人只有数面之缘,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但莫名的就是很难过。

  像是失去了一位很合得来的老朋友。

  白衣人“啧”了一声:“我嘲讽月姬明是老东西,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缕苟活于世的怨魂而已,就算不是因为今天这一下,我本来也不久于世了,多活的这几百年,就当是我赚了,应该开心才是。”

  ——只不过代价是魂飞魄散而已。

  他的神魂曾被那眼球吞噬大半,剩余的魂火也已燃尽,自此以后,便超脱轮回,再不能转世了。

  但白衣人却笑得十分洒脱:“我这些年一直不敢也不愿面对他,如今成功报了仇,当面嘲讽了一番,还遇见了你……挺好的,我没什么心愿了。”

  四溢的灵光中,一头白发却退为青丝,猩红的瞳孔也变回温润的黑色,时光仿佛倒转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小凤凰,”在身形彻底透明消散前,他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再见了,还有……多谢。”

  一滴眼泪落下,在江宴秋模糊的视线中,似乎一道无形的风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然后汇入身后奔腾而自由的,广阔的大地。

  .暗沉的天幕终于被灿金的日光撕开。

  乌云散去,第一缕阳光轻柔照拂在这座历史悠久、千疮百孔的仙山。

  有人不可置信地喃喃:“我们这是……活下来了?”

  下一秒,他被一个飞扑扑倒在地:“师兄!你没事吧师兄!我找了了你半天!”

  扑倒他的娃娃脸修士眼泪汪汪:“被人流冲散后我找你找了好久,还以为你遭遇不测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啊师兄!”

  被扑倒的修士黑线道:“说什么胡话,快给我起开!——啊!腰!我的腰!!”

  这样的场景,几乎发生在每一个角落。

  苍衡剑派的众人终于再次聚首在一起,有女修紧张地抓着庄柳不断翻看:“没事吧师妹?你刚刚没被那魔物怎么样吧?”

  庄柳被她拽得头都快转晕了,哭笑不得:“我没事师姐,多亏了大师兄和江前辈救了我。”

  师姐喜极而泣:“太好了师妹!”

  感人至深的气氛突然静止了几秒种。

  终于有人惨叫一声:“——大师兄呢!”

  从刚才到现在,有人看见过大师兄么!!

  就在苍衡剑派众人即将陷入巨大的恐慌前,一道清亮的嗓音高声道:“苍衡剑派的道友——你们师兄——在我这儿!”

  孙茂时还在昏迷着,头颅深深地埋在胸前,垂下的那只胳膊随着相凝生的动作无意识地晃悠,相凝生艰难地扛着他,费力地朝苍衡剑派挥手:“喂——看见我了吗——在这里!”

  .万幸,除了灵力耗尽外加肺腑受了些裂伤,孙茂时并无大碍,回去温养一段时间就可以。

  苍衡剑派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地将大师兄从相凝生肩上接了过来。

  他们看到相凝生身上破破烂烂的上玄校服,不禁十分好奇:“这位道友,月掌门筹谋已久,为何你竟然安然无恙?”

  相凝生:“……”

  总不能实话实说因为他每次面壁都摸鱼吧。

  他尴尬又不失爽朗地一笑:“大概是我天赋异禀吧,哈哈哈。”

  将孙茂时全须全尾地交还给苍衡剑派,江道友托付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看着满目疮痍,众多宫殿几乎沦为废墟的上玄仙山和昏迷不醒的同门们,相凝生心中微叹一声。

  他还有的忙啊。

  ——说起来倒是缘分。

  庄柳是为了救一名无法行动的上玄弟子才差点被月姬明追上,而拦在敌人身前为了保护她而身受重伤的孙茂时,也恰巧被江宴秋托付给上玄的相凝生。

  倒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相凝生转过身撸起袖子,正愁从何处干起,却听见身后一名剑修师姐热情道:“这位上玄道友,要是不嫌弃的话,让我们留下帮忙吧。”

  “……啊?不好吧,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况且……”相凝生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上玄这届剑道大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月姬明的阴谋差点连累众人同归于尽,其他门派不朝他们吐口水扔石子,他就松口气阿弥陀佛了。

  却没想到,苍衡剑派这时候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小师妹庄柳笑道:“没关系的师兄,反正我们横竖没什么要紧之事,要是师兄你一个人收拾残局,估计有的忙呢。”

  另外一个人也大大咧咧道:“就是,谁没有个做错事的时候呢,天灾人祸当前,要是这种时候还忙着计较对错,你捅我一剑,我刺你一刀,魔修估计要在家里把嘴笑裂了。”

  ——就像在南澜秘境的那次。

  分明是他们先出言不逊,还是间接引来嗜血黑雾的主要原因,要不是江道友提出组成剑阵的人手不足,让他们一同躲进来,这会子也没命来参加剑道大会,更不用说主动帮忙了。

  他那人深深地吸了口气。

  有时候,人在错路上,绝境中,真的就是需要旁人拉一把。

  ——这或许就是同伴的意义吧。

  相凝生微微愣住。

  说话的功夫,更多别派的剑修围了过来,像打量珍稀妖兽一般打量着相凝生,啧啧称奇:“竟然真有漏网之鱼啊,大哥你怎么做到抵挡住那么恐怖的邪物的。”

  “我们也留下来帮忙吧!”

  “别杵在那儿干聊天了!来几个人帮忙扛人!”

  ……

  释放着善意的修士们已经有说有笑地干起活儿了,处理碎石的、搬运伤员的、给昏迷的上玄弟子喂药的……

  倒是相凝生这个“主人”被剩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们自发留下来干得热火朝天。

  “嘿!这怎么还有个疯……脑子不太正常的!”

  相凝生连忙看去。

  ——竟然是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左玉!

  也是造化弄人,他先前被关在地牢里,倒是幸好躲过一劫,除了疯疯癫癫地又哭又笑,人倒是没受什么伤。

  相凝生大惊失色:“左师叔?怎么是你?!”

  ——左玉打伤同门走火入魔的消息,他也只是隐隐约约有听说,自那之后就更没见过了。

  一个陌生剑修费力地按住这脏兮兮的家伙,以防他疯疯癫癫地划伤自己,朝相凝生喊道:“你认识这人吗!”

  相凝生摇头道:“左师叔从前是月掌门的亲传弟子,原本才华横溢,天赋极高,却意外被魔修所伤……”

  他说到一半,突然微微愣住。

  等等。

  左师叔……当真是因为魔气入体,才疯了吗?

  他是月姬明的亲传弟子,向来最是敬仰爱戴这位掌门师尊,平日里,去望月塔也最为勤快……

  相凝生突然止住后半句话,猛地看向左玉。

  ——难道说,左师叔根本不是什么走火入魔,打伤同门被关押在地牢,也另有隐情?!

  那一瞬间,相凝生遍体生寒,有一肚子疑问即将脱口而出。

  左玉似乎若有若无地看向他的方向,突然轻笑了一声。

  然后手臂上突然涌出一股灵力,强行挣脱困住自己的那名修士,就这么跑了!

  那人勃然色变:“——不好!”

  他生怕这疯子伤人,却只见左玉风一样迅捷地奔至高悬着的天空之城的边缘,纵深一跃——就这么跳了下去!

  在场之人都吓了一跳,急忙想要追上前去。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这人还能有命吗?

  万丈之上的狂风将那人脸上的脏污吹起一片,露出一小片洁白如玉的侧脸。

  依稀能从这张脏兮兮的面孔上,看出当年的风华绝代。

  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然后竟不知从何处召唤来了一柄飞剑!

  像是许久未使用过灵力,已全完忘却了般,凭借着一点修士的本能侧坐在剑身上,飞得歪歪扭扭,印着旭日与朝阳,尽情地在云海中翱翔:“哈哈哈……我们走……下山喽!”

  众人目瞪口呆。

  然而就这还不算完!

  一位面色冷峻,一瘸一拐,显然伤得不清的上玄弟子,竟然不顾头痛欲裂,强行召唤出飞剑,同样纵身一跃,紧紧跟在那人身后飞去!

  要是此时江宴秋在场,一定会惊呼一声,认出那人——这不就是望月塔塔底巡逻,害的他差点暴露的那位上玄修士吗!

  围观了一切的众人:“……”

  失去了唯一两个清醒着的同门帮手的相凝生:“……”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不知如何评价。

  倒是一改对上玄的刻板印象,其中一人同情地看着相凝生:“你们上玄——挺自由奔放的哈。”

  相凝生痴呆地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艰难道:“追上去的那人……就是传言被左师叔重伤的弟子,也是他的嫡亲师弟。”

  “——欸??!”

  有人摸着下巴,喃喃道:“这位左道友,究竟疯没疯啊?”

  另外一人耸肩:“管他呢,谁知道——干活儿要紧!”

  至于这一切,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李松儒和妙空大师,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修士降落到地面上。

  这位昆仑掌门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宴秋:“江小友……你做得很好。”

  江宴秋方才已勉强从白衣人跟月姬明同归于尽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只是眼圈还有点红:“……见过真人。”

  李松儒温和到:“不用行礼,宴秋,这次……多亏有你,若是让月姬明吞噬几万神魂,完全融合邪功大成,恐怕再无人能打败他。你是修真界的英雄。”

  江宴秋摇头:“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应该是多亏了许多人。”

  多亏有睿依师姐的传音纸鹤、无数修士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地拦住月姬明拖延时间、及时赶到救援的昆仑和上玄……和最后一刻,选择牺牲自己,和月姬明同归于尽的白衣人。

  是他们所有人,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才拯救了修真界。

  李松儒又是长叹一口气,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回去好好休息,这次累坏了吧。”

  一直站在一旁,双手合十,微微敛目的妙空,此时也睁开眼,苍老浑浊的眼神倒映着江宴秋的身影。

  “江小友……贫僧也需谢你。”

  妙空神色苍老慈悲,深深向他行了一礼。

  江宴秋连忙把人扶起来:“大师,你这是做什么大师。”

  苍老的褶皱耷拉在眼皮上,妙空的嗓音说不出的苍寂:“释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有一颗佛心……却走错了路啊。若是四象乾坤聚阴阵大成,他便真的一错到底,再无回头,永世无法超生。”

  说起释真大师,江宴秋也沉默了。

  他没有立场替阙城那么多枉死的百姓原谅释真,却也无法打从心底真的对他恨之入骨。

  ——或许的确如妙空真人所说,他分明有一颗佛心,只是走错了路吧。

  倒是还有一件事。

  江宴秋看着满目疮痍的仙山,“掌门真人,上玄和仙山这些弟子该怎么办?”

  李松儒摸了摸辛辛苦苦蓄起的长髯,笑道:“放心,我看到你们的传信后已然料到这副局面,医修正在赶来的路上。”

  .手掌中的灵光收起,在一群翘首以盼、无比紧张、炯炯有神的目光中,神色严肃的中年医修斟酌片刻后说道:“大部分并无大碍,神魂略有震荡损伤,需得好好休养至少三月余,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相凝生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紧张道:“那其他人呢?以后不会变成傻子吧?”

  中年医修看了他一眼:“暂时未到那般严重的程度,但境界跌落是必然,日后或许会留下偏头痛的毛病,也更易被心魔纠缠,还是要多加小心。”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相凝生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预期,此刻到比他做出的最坏的打算要好得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多谢真人。”

  这半个月他几乎连轴转,忙了几个通宵,才在众人的帮助下将昔日同门们勉强安置好。

  他终于得空跑到江宴秋面前,硕大的黑眼圈也拦不住他眼光闪闪,又恢复成昔日那只快乐小狗:“江道友,真不知该怎么谢你,要不是你,上玄真就只剩我孤家寡人了——不,连我自己肯定也无了。”

  江宴秋被他闪亮得睁不开眼:“我们走后就剩你一个人了,能行吗?”

  相凝生拍拍胸脯,乐观道:“没关系,李掌门和妙空大师都是好人,留了好些人手帮忙重建上玄,还有苍衡剑派、极乐宗他们,都派了人手前来支援,好多散修都留下来帮忙了……说是万一就被哪位好心肠的真人看上,愿意收他们当关门弟子呢,就算不行也没什么损失,至少还有盒饭呢。”

  盒饭……江宴秋忍俊不禁,上玄的盒饭到底威力是有多大,让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已经有些受伤不重的师叔和师兄师姐们已经能站起来活动了,恢复修为指日可待,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他神情变地坚定起来:“总有一天,能让上玄恢复如初的。”

  江宴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

  一切尽在不言中。

  相凝生突然又支支吾吾起来,犹豫了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江道友,等上玄重建得差不多了……我到时候……还能邀请你来作客吗?”

  天边金轮升起,涌动着万道初生的霞光。

  ——日出了。

  “嗯,当然。”江宴秋笑道。

  “一言为定。”

  ——第四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