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全都被淹,范铉超坐着小舟巡视时,只能看到水中露出屋顶的一个小角。有官兵正在打尸体或活人,有的抱在树上,有的蹲着自家屋顶上,更多的都只是抱着一块木板,和人畜尸体一起泡在水里。

城南的避难所已经满员了,又塞进去不少,可也不能全都放到城南,也有一些送到了城北,城北地势稍高,积水也有半人高,偶尔一些地方排水好,积水只到膝盖,总之,行船是绰绰有余的。大户人家都已经搬到了孤山,只留下几个家丁看守,是以整个城北都没什么人。

大半个城南的居民住进了城北的避难所,这儿每日早晚两回,都有官府的施粥棚,虽然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他们也就不挑剔那么多了。

雨还在下,虽然势头已经没有那么猛了,可对于整个泡在积水里的靖江县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好事。

范铉超这日又到受灾最严重的城南去巡视,顺便看看避难所的住民们生活情况。避难所里黑压压挤满了人,味道也不好闻,几百号人挤在一处,吃喝拉撒都是问题。范铉超握着一个孩子瘦骨嶙峋的小手,对上他怯生生的眼神,勉强笑笑:“别怕,雨会过去的,情况会好起来的。”

孩子也许懂了,也许没懂,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范铉超蹲下来,轻声问:“还吃得饱吗?”

孩子摇摇头,“饿。”

范铉超皱起眉头,“他们没给你饭吃吗?”

“给了,粥,早上一碗,晚上一碗。”

这是正常的分量,毕竟他们存粮不多,去外面买粮的林县丞还未回来,即使回来了,也不知道能带多少粮食回来。所以范铉超一开始就确定了每日两餐的标准。想来这个孩子是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所以才饿。

虽说如此,但范铉超也知道每天两碗粥,别说是长身体的孩子,或者成年男子,就是身体柔弱的老幼妇孺都受不了。

范铉超只好鼓励他:“现在只有这些吃的,等雨停了,我们就能吃饱了。到时候你能吃下两大碗白米饭吗?”

孩子兴奋地点点头,“能!我能吃三碗!像龙王大人一样!”

“龙王大人?”范铉超歪头。

孩子伸手指向避难所后面的一座庙,“龙王大人在那里!他们每天都给龙王大人送三碗饭,还有肉和酒。我也想吃,但娘亲不让我去拿,说那是给龙王大人的,龙王大人能保佑天上不下雨,不下雨了我们就可以吃三碗饭了吗?”

范铉超冷笑,“不下雨了,你们就能吃饭。但白给龙王送吃的,怕是没什么用——还不如你去偷了吃算了。”

靖江县迷信,光是一个县内就是大大小小十几座庙,这还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土地公小庙。这些庙里,有的是河伯的,有的是海神的,有的是送子娘娘的,这儿每年都有风灾水灾,自然也不会少了能施云布雨的龙王爷的庙。

范铉超没想到这儿还有这么多人没饭吃,居然有人胆敢给龙王送酒送肉!范铉超今天带了十多个官兵,还有两个会拳脚功夫的家丁,也算是浩浩荡荡,是以并不怯场,带上人马就杀上龙王庙。

龙王爷的庙就在这个当做避难所的道观后面,本来也被划为避难处的,但一路走过来这儿居然没有人住。

想必是他们将原来住在这里的人都赶出去了,独占了这个龙王庙。范铉超这才知道怎么道观里里外外看起来人那么多,原来里面本来应该是两处住所的人。

范铉超到时,正好看见一个身着大红袍的道士正在那儿领着两个人在那儿做法。范铉超定睛一看,那领头的道士不就是那日看风水的王道长吗?此时,他身穿道服,头戴道冠,手中拿着一拂尘,正踏着固定的步伐绕着案桌左右走动,口中还念念有词。跟着他的两个人,穿着青袍道服,似乎也不是普通百姓,他们也跟着道士一字一顿地唱词,颇有节奏感。

庙外,还有冒着雨跪在泥地里的百姓,随着王道士的做法或双手合十祈祷,或弯下腰来叩首。

看到此景,范铉超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和官兵们正努力疏通河道、加固堤坝,林县丞在外面积极筹粮,这些百姓居然什么事都不做,在这儿求神拜佛,居然还拿着现在万分珍贵的粮食来祭拜!

庙门大开着,范铉超从跪拜的人群中走过,直接就进去了,“你们在做什么!”

王道士吃了一惊,停下唱戏,见到是范铉超,赶忙上前,行礼道:“范大人,我们正在这儿拜龙王呢。正求龙王爷高抬贵手,免了这次风雨。”

“你们拜龙王,却将住在这儿的百姓赶出去;你们供奉龙王,却用灾民的口粮。真是好大的胆子!我看你们不是在拜龙王,是借着龙王的名义作威作福!”

王道长没想到范铉超居然一点也不信神佛,连声说道:“大人明鉴啊,贫道日日在此,乃是前面清风观的观主,我连整个观都拿出来给百姓住了,还有什么地方给我作威作福啊。更何况,贫道自从下雨那天起,带领着徒弟在此做法,今日正有成效,您看,雨不是小了吗?想必在坚持两日,定能叫雨停了。”

范铉超冷笑,鄙视道:“你见过永远不停的雨吗?台风过境,日子本就不会太久。我本以为你还颇有能力,没想到也是招摇撞骗的货色。”

他上前两步,看到供桌上摆放的都是好酒好菜,一只烧鹅正中躺着,问道:“你们前几日祭拜完了龙王,剩下的贡品,都哪儿去了?”

王道士搓着手,连说:“都丢到靖江里,送给龙王大人了。”

“那你们这几日吃什么?”

“呃……我们……我们吃……吃粥,吃粥棚里的粥。”

范铉超上下打量他,“我看周围百姓,吃了这几日粥,淋了这么些天的雨,个个都是形容枯槁,脸色蜡黄,精神不济。怎么你和你的徒弟不但不见憔悴,反而比初见那天……还胖了点?”

王道士尴尬笑笑,“我们修道之人,每日只需一些风露羹汤……就……就行了。”

范铉超斜睨一眼王道士,见他神色慌张,冷汗淋漓,心想:我本还以为这人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封建迷信,还想放他一马。现在看来,更像是故意装神弄鬼,来诈骗的。

范铉超招来分管布粥的人,指着王道士和他的两个徒弟问:“你可见过他们来领粥吃?”

那人仔细看了看三人,王道士拼命给他打眼色,他又看看供桌上的贡品,咽了咽口水。

范铉超冷眼看着,一抽马鞭,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你实话实说。”

那人赶紧低头,也不敢乱看了,闷声道:“没有,王道长和他的徒弟都没来过盛粥。”

范铉超满意地点点头,指着他拿盘烧鹅,说道:“那烧鹅赏你了。”

那人赶紧千恩万谢地捧着烧鹅下去了。

范铉超问:“修道之人多辟谷,还能御风而行,我看王道长,还是要吃俗世五谷杂粮不说,就连鸡鸭鱼肉都不放过。”

“大人,大人啊……”王道士叫范铉超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在这么多乡里乡亲面前揭穿他,不给他活路,差点没跪下来抱大腿,“我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太饿了,才出此下策啊。”

范铉超一点也不想理他,吩咐左右:“将这龙王庙拆了,木头砖瓦都拉到河边筑堤,至于龙王爷……将龙王爷搬到靖江边上,我倒要看看,究竟是龙王镇住了江水,还是江水把他吞了。”

这个命令一下,不但王道长愣住了,连本来要执行命令的官兵也呆了呆,外面原本对王道长的行为愤愤不平的百姓听到命令的更是炸开了锅。

“大人!不行啊!”

“使不得啊,龙王爷要是发起火来,我们都要没命的。”

“大人,雨可不能再下了呀……”

范铉超高抬起手,示意民众安静下来,他刚刚戳破了王道长的骗局,威信正当时,百姓们下意识就渐渐安静下来。

“龙王大人乃心慈的神仙,他若是知道靖江正经历这番凶险,定然会将雨停下来。我将龙王大人搬到河边,更是为了让他看清这场雨已经造成了多大损失。”

范铉超就用叫他自己都不信的随口编出来的话蒙混过关,亲自将木头做的,涂着彩的龙王像搬到了河边。

——一个大浪打来,龙王塑像就被卷到河里去了。

范铉超“啧啧”两声,摇摇头,径直向所有跪拜和看热闹的人说:“各位,王道长他并不能向龙王求情,龙王也不打算管了。攻克水灾,还是要靠我们自己。本官在此招募增筑堤坝和疏通水渠的劳工,每人每日可多加一餐。待日后水患退去,参与工作的人家还能优先向官府租借种子、工具和耕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