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淮城, 乃贤亲王封地的主要都城。
然此刻,就在贤王府内,却是弥漫着一片悲痛与哀伤之色。
毫无疑问, 贤亲王收到了京都传来的消息, 而丧子之痛, 又有谁能够体会。
几乎是在看到消息的一瞬间, 贤王妃便率先承受不住打击,昏了过去。
而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是面色苍白并无比着急地向贤亲王确认, 那望着贤亲王的双眸中尚且抱有一丝希翼,期待只是她想多了, 或者干脆便是一场噩梦。
梦醒了, 她的麟儿还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然而, 同样脸色苍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的贤亲王,眼中流露出的悲伤深深刺痛了她的眼,也击碎了她的幻想。
贤王妃眼前一黑, 又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再一次清醒过来, 只余下两行清泪自眼角向两边滑落下来, 无声无息地浸湿了枕头。
“我们去把麟儿接回来吧。”
干涩沙哑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空气中,是压制着悲痛的贤亲王,开口了。
他望向窗外的天空, 无神哀伤的目光好似跨越了万里江河。
“他一定很想家了……”
……
大乾二十三年丙戌, 乾帝皇甫砺于封后大典当晚惨遭贼人暗害, 不治身亡,举国哀悼。而后遵照先帝遗嘱, 立九皇子皇甫陌为太子,继位登基,定年号为太凌。
新帝即位,却耽于美色,沉迷后宫,对妖后言听计从,荒理朝政,黜免忠臣,祸乱朝纲,致使朝中空虚,众臣惶惶恐。
同末年,宁王逼宫,妖后毙,新帝从此于养心殿闭门不出,朝廷紊乱。
大乾二十四年丁亥,贤亲王发动兵变,高举大义旗帜,向天下宣告新帝的八大罪状,于是联合各方诸侯,广纳贤言,接连并吞数座城池,一路朝京都皇城长驱直入。
大乾二十六年乙丑初,贤亲王的军队兵临京城墙下。
……
历时两年又三个月,对于谋反叛乱而言,这个时间几乎是不可能,因为实在太过于短暂,更别说是直逼至大乾王朝的首要都城。
然而,自两年前在宁王逼宫现场,皇后遇刺身亡之后,新帝哦不、应该称呼为太凌帝了,却从此闭门于养心殿之中,谁人都不敢觐见。
准确来说,在众臣目睹了太凌帝抱着死去的皇后步入养心殿内,养心殿的宫门便至此紧紧闭合上,没有再打开过哪怕一次。
即便失去了皇帝的朝廷开始变得混乱,各党派为权势争夺不休,内乱不止,有忠诚之臣跪于养心殿门外,恳求陛下回归朝廷主持大局,然养心殿的大门却依旧冷冷地关闭着。
很显然,这已经不是荒理朝政了,而是直接就放弃了皇位般。
当人还在位时,即使沉迷后宫不理朝政,总归还能镇压住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如今算是彻底不理会朝廷了,才念及对方的好,说的便是那些个大臣了吧。
人的本质是犯贱这一句至理名言,果然说得一点都没错。
也正因此,顾怀谨与影一才得以放开了手脚,毫无阻碍地将朝廷迅速架空,再与贤亲王内外接应。
也是促使贤亲王得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几欲一路畅通无阻,率领千军万马,快速兵临京城脚下的主要原因。
彼时,贤亲王穿着一身泛着冷冽光泽的厚重甲胄,在被封为异姓王的那些年间,所养尊处优的痕迹已然完全消失不见。
自头盔内露出的面容饱含沧桑,然眉眼却是一片沉默与冷凝,透着不可忽视的锋利与凌厉之色。
他站在一处高地之上,眺望前方的京城,神情不自觉恍惚了一瞬,好似想起了什么,眼神柔和下来。
但很快,贤亲王便清醒了,面容再一次变得冷冽。
他一挥战袍披风,转身,回到主帅的帐篷里面。
“现在朝中大部分势力都掌握在了顾大人手中,余下一些顽固的老东西还负隅顽抗,只待时机一到,顾大人便能大开城门,将我等迎进京城内,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够彻底将京城收入囊中”
开口之人一身文士打扮,两鬓发白,布满岁月痕迹的面庞,显然已经年至六旬左右,却是在贤亲王发动兵变之际,主动投奔过来的谋士。
除此之外,步入帐篷的贤亲王环顾一圈,不下于十位之数的幕僚围绕在沙河地图边讨论,有这么一班人辅佐,也是贤亲王能如此快速兵临京城墙下的另一个原因了。
智囊谋士,里应外合,缺一不可。
甫一见到贤亲王,那文士打扮的谋士便迎了过来,开口道:“顾大人传来了消息。”
说着,递上了一封密报。
贤亲王伸手接过,一边往里走,一边将未曾解封的密报拆开。
行至主位的书案后方,在其余幕僚停止了手中事务,齐齐望过来之际,贤亲王已然将解开的密报至于眼下观看。
半响,嘴角上扬。
“三日后,京城大门将为我们打开!”
……
贤亲王兵变,一开始并无人在意,或者说,是丝毫没有放在眼里,要知道如今统一天下的大乾王朝,国力必然雄厚,绝非一般小国所能比拟。
然而,直到得知贤亲王的军队竟一路朝京城长驱直入的情况,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已经为时已晚。
新帝于养心殿闭门不出,朝廷紊乱,内斗不断浮现而出的时候,贤亲王已然取得与顾怀谨的联系,且早在晏麟解决掉了兵部侍郎程宏昌之后,兵部便被顾怀谨趁机渗透,也正好给了贤亲王攻占城池极大便利。
于是,朝廷内乱尚未解决,贤亲王的军队高歌猛进,内忧外患不外乎是,最主要的是,京城内没有一个主事之人。
等内斗的势力反应过来,贤亲王的军队已经近在迟尺。
数百万大军盘踞在京城外十公里处,简直犹如一把斧子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不知何时便会砍落下来,给予致命一击。
这如何不让各势力惊慌失措,却又舍不得放弃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利,于是各方合作便成了唯一的出路。
但在内斗中暂且分得一杯羹者,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汇聚在一屋子内的人中,全都静默着,谁也不想先开那个口。
直到宁王皇甫冲率先沉不住气,是的,这位先是被皇甫陌利用,后又被老太监当作棋子的倒霉蛋,在朝廷局势混乱时被属下营救,大概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吧。
而今朝中无人当政,作为长子的皇甫冲自然而然被推了出来,但铁定是镇压不住朝廷,这不就分割成了好几方势力。
直到现在都没被并吞掉,也是需要他的身份作为明面上的掩饰。
此刻,沉不住气的皇甫冲一拍案几,发出砰地一声响,随即一转头,看向了左手边沉默不言之人。
“顾大人,如今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您不打算说点什么?”
众人的目光立即转了过来,落在安静坐于位置上的那一道藏青色的身影。
沉稳刚毅的面容,又或许是这两三年身处高位的缘故,周身气势便多了几分威严与凌厉之感,让人不容忽视。
这位得先帝看重,一跃成为先帝身前的大红人,可谓官途坦荡的顾怀谨顾大人,直到新帝登基,朝中紊乱,所展现出来的獠牙与手段,可不单单只是一时的好运能形容,也是有着真材实料。
直到现在,在座的各位中,谁都不敢小觑了对方,掉以轻心者无一例外,全都败在了对方的手底下,被吞并殆尽。
此时皇甫冲率先开口,将话题抛给顾怀谨,众人也很好奇,这位顾大人能有何计谋,去应对贤亲王那百万大军。
正如皇甫冲所言,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待贤亲王的大军突破城门,谁都不好过。
生死存亡的关头,亦顾不了太多。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顾怀谨便微微抬起了眼,缓缓扫视一圈后,才好整以暇地开口道:
“某的建议是,请陛下出关。”
此言一出,成功令众人愣神了一瞬,许是很久没听到那个称谓了,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随即反应过来,有人面色难看道:“顾大人此言,不觉得太晚了吗?”
如今贤亲王的军队就在京城外,即使皇甫陌出关,拥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高深武艺,却也难敌数百万大军。
顾怀谨瞥了那人一眼,唇角微勾,带着一丝讥笑的意味。
“那不知徐大人,又有何高见呢?”
那人顿时哑口无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听出了顾怀谨话中的嘲讽,但他也确实拿不出好的策略出来。
顾怀谨眼中嘲弄依旧,又扫了一圈现场,将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而后,又缓慢开口道:“某的确有一方法,足以确保诸位,性命无忧。”
“什么方法?!”
“还请顾大人速速道来!”
这话刚出口,顿时惊起一片波澜。
所有人皆目光灼灼地望着顾怀谨,原以为今日商讨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么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
而下一刻,便见顾怀谨拍了拍手,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士兵,刹那间将现场所有人团团包围
里三层外三层,确保一只苍蝇都无法飞出去。
一瞬间,所有人全都变了脸色,看向顾怀谨的表情更是难看之极。
“顾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是一目了然的场景。
顾怀谨好整以暇地起身,拂了拂毫无灰尘的衣袍,面容是从未变过的淡然与沉稳。
“正如诸位所见。”
他朝外走去,士兵们及时让出了一条道路。
身后,是被迅速控制起来的各势力。
行至外边,暖和的阳光洒落下来,顾怀谨微微眯起了眼,入目数百名兵卒整齐排列,为首正是一袭黑衣眼神冷寂的影一。
“开城门!”
“迎新皇!”
***
大乾二十六年乙丑,顾丞相倒戈,自城内大开城门,迎贤亲王率兵进入城中,不费吹灰之力,笃定乾坤。
同年,贤亲王继位登基,改国号为晏,定年号为初元。
至此,大乾国亡。
晏朝二年,晏武帝由京城迁南,建立南都,后改南都为鹿灵,以悼念长子晏麟其在天之灵,原京城废置。
晏朝三年,晏武帝平定叛乱,大举发展国力,内政修明,好贤求治,省刑减赋,爱恤民命,励精图治,从此太平天下。
……
“你仍然不放弃吗?”
两朝丞相,而现如今,顾怀谨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他望着眼前一袭黑衣不变的暗卫,对上那双冷寂固执的眼,心下不由微微叹息。
自四年前,大乾朝廷内乱,所有人都以为皇甫陌于养心殿闭门不出。
然实际上,不管是顾怀谨,又或者影一,皆探入过养心殿内,而里面却是空无一人。哪怕后面贤亲王率军队入京,踏平了皇宫,亦不见其踪影。
无论是世子的尸首,还是那皇甫陌,全都不知所踪。
直到现在,仍毫无消息,更毫无所获,就好似凭空消失在这世上一般。
但他们都无比清楚地知道,亦不愿放弃,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定然藏身在世界的某一处。
顾怀谨自然仍心存侥幸,期待能够找到世子,哪怕只是一具枯骨,却总比落入那皇甫陌手中,至死都不能安宁罢。
不过,顾怀谨身为当朝丞相,亦做不到如影一般孑然一身。
想到这儿,顾怀谨又不由叹息了一声,作为开国功臣,影一的功勋并不比他低,却自愿放弃了一切。
“我走了。”
略显嘶哑的嗓音响起,影一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寂的黑眸沉沉如潭。
随后,纵身上马,策马扬鞭,一声短促的嘶鸣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顾怀谨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