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嘎
御书房那厚重的门扉在身后轻轻合拢。
胡总管带着九皇子来到偌大的书房中央, 向坐于桌后仍垂眼好似在翻看那份资料的乾帝请示。
“陛下。”
随后,便退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一时间, 空气悄然无声, 只摇曳的昏黄烛光, 映出立在房间内的几道身影, 略显压抑。
好一会儿,静止的空气才似乎开始流动,缓缓响起了乾帝低沉的声音。
“倒是沉得住气。”
他撩起眼睑, 视线落在伫立在书房中央少年瘦削的身形,衣着朴素, 发丝略微凌乱, 毫无一位皇子该有的气概,此刻微垂着头, 安静不动的模样好似懦弱之极。
皇甫砺嘴角微扯,裂开了一抹没有温度的弧线。
“怎么,到了这里,你还要继续装下去?”
此言一出, 不说旁边静候的胡总管心下如何吃惊, 那安静伫立的身影终是有了动静, 抬起头来,露出了与懦弱毫不相干的暗沉的眼。
“哦?终于不装了?”
皇甫砺将手头上的资料往桌面一扔,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起来, 那同样深邃锐利的眼神直视少年, 面容不怒自威。
随着这句话落下, 仿佛一股看不见的凝重的压力徒然降临在御书房内。
琉璃盏内昏黄的烛光一晃,明明灭灭好似受到了氛围的影响一般。
就连胡总管, 也止不住额头冒汗,却不敢动手擦拭,只心道陛下的功力似乎又有所长进了。
然而,身处在压力中心的那道瘦削的身形,却是一动不动,连讳莫如深的眼神都未曾变化。
半响,竟是轻轻一笑。
“父皇既已知晓,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周身的压力仿佛一扫而空,在少年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般,任凭他在书房内走动,最终竟是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这一刻,好似他身处的地方并非御书房,在他面前的人也并非乾帝,而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其随意放肆的态度看得一旁的胡总管惊骇不已,陌生得宛如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九皇子。
书桌后,皇甫砺深邃的视线亦跟随着少年的动作,从他擅自走动,到在旁边的椅子上自顾自落坐,始终未发一言。
而少年的承认,则证明了他以往的怯懦是确确实实的伪装,且能隐藏到如此地步,甚至是瞒过了乾帝乃至所有人的眼,不得不说他的能力之拔萃。
或者,年纪轻轻便城府之深。
而在这深宫皇庭之中,亦称得上一声金麟岂非池中物。
皇甫砺眼神微眯,倒也不在意少年此刻的放肆,而是盯着他,低沉地说:
“朕可不管你有何本事,但要入朕的眼,可还远远不够。”
一众中规中矩无甚大为的皇子之中,突兀冒出了这么一个异类,无论是能力或谋略,都显然凌驾在所有的皇子之上。
毋庸置疑,对一位帝皇而言,自然希望自己的继承者文韬武略、惊才绝艳,最好是能令自己满意。
而如今,皇甫砺便在眼前的少年身上见到了,那一股不输于自己的气势。
不管怎么说,终究是自己种下的种,皇甫砺并不介意给他这么一个机会。
不过,想起对方出现在明月宫,打扰了自己的好事,眼神便不由微微暗沉下来。
但若不是因此,他还不一定发现得了此子的真面目,韬光养晦到如此地步
偌大的御书房内,寂静无声好似落针可闻。
包括胡总管在内的渺渺无几的两三名太监,皆努力缩小着自己的身形,降低存在感,唯恐打破什么似的。
且毫无疑问的是,从这一刻起,无疑是需要重新认识这一位九皇子,以往的形象在这一瞬间彻底崩裂打碎,连渣都不剩了。
况且听陛下的意思,这九皇子登临太子的机会……很大啊。
毕竟他们可是从未见过,陛下对哪一位皇子表现出如此关注的态度,也就只有眼前的这位突然变得陌生之极的九皇子罢了。
不管旁人的心思如何,在乾帝暗沉的嗓音落下,便徒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于少年的低笑中打破。
“父皇说错了。”
他摇了摇头,眼神同样直视书桌后的皇甫砺,瞳孔幽黑深邃,好似倒映不出任何光亮,黑沉如潭。
少年扯开唇角,盯着皇甫砺,一字一顿道:
“我要的东西,自会亲自去拿。”
皇位。
权势。
以及,青年。
*
少年离开了。
御书房内恢复寂静。
除胡总管之外的两三名太监大气不敢喘,死死低着头,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乾帝的脸色。
在他们看来,这一场父与子的交锋并不怎么愉快,尤其是九皇子离开前的最后一句,简直可以说是在老虎身上拔毛,堪称大逆不道。
什么叫我要的东西自会亲自去拿,难道还要与陛下作对不成?
但也只是略微思索,亦不敢往深处去想,也并非他们所能够揣测的。
胡总管走出两步,微微弯腰,小心翼翼地看了书桌后的乾帝一眼,见他面无情绪,看不出息怒,不由斟酌着说道:
“依奴婢之言,九皇子殿下估计是年轻气盛,所以未免骄傲自满了一些。”
胡总管说这话自然有调和的成分,他亦不想看到陛下与九皇子之间的关系变得僵硬,毕竟难得出现这么一位皇子,而诸君的继承者也算是有了着落。
他看得出来,从某个角度而言陛下是较为满意这位九皇子的,只要九皇子能通过陛下的考验,必然是铁板钉钉上的太子人选了。
只是现在看来……该说不愧是父子,那股盛气凌人的姿态,给胡总管的感觉,就好似看到了另一个陛下般。
话音刚落,胡总管便感觉自己被乾帝睨了一眼,不禁徒然一僵,冷汗瞬间滑下。
“你逾越了。”
淡淡的声音响起,胡总管当即吓得立马半跪在地。
“是奴婢多嘴,该打!”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说的一点都没错。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在寂静的书房内,直到胡总管两腮红肿渗血,乾帝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才幽幽传入耳中。
“下不为例。”
胡总管自然是感恩戴德叩谢。
不过,胡总管这突兀被罚的行为,又何尝不是撞到了枪。口上。
皇甫砺总算是收回了投向门外的视线,眉头微拧,神色不明。
……
这一晚,有人夜不能寐,有人辗转难安,也有人一觉到天亮,睡得可香可甜了。
是的,没错,后面指的便是晏麟了。
昨天傍晚与皇甫砺在凉亭内欲拒还迎、暧。昧丛生的时候,突然撞入一个主角,虽说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但晏麟忽然想起一个解决类似这种窘迫处境的好办法。
那便是:只要我不尴尬,那么尴尬的就一定是别人。
老至理名言了。
于是,不想尴尬的晏麟将这句至理名言贯了个彻底。
最后目送皇甫砺和主角这对准备相爱相杀的父子,一前一后走出了他的明月宫,而后续怎样就不关他的事了。
晏麟转头便回到卧室,享受了一番影一的舒适按摩后,安然入睡。
得到充足睡眠的脑袋瓜子神清气爽。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出门散步的好天气。
晏麟便由影一在身后推着轮椅,缓慢驶出明月宫,行走在**小道上。
远远地,便看见在一潭池水边,柳枝垂落下来,一道藏青色的身影在潭水岸边静静屹立。
似乎听到了轮椅的声响,他慢慢地侧过身来,露出了顾怀谨那张沉稳耐看的面容,渐渐地,脸上与眼中皆浮现出爽朗的笑意。
“许久不见,世子近来可好?”
他们确实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晏麟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目光则落在顾怀谨那一身代表着名誉身份的藏青色衣袍,同样恭贺道:
“顾大人近来也是春风得意。”
官位一再提升,如今已是乾帝身边的大红人了,即便是一开始打压他看他不顺眼的高尚书,现在亦转变了态度。
当然,顾怀谨也不是软泥捏的性子,任由人欺负到头上,今日不同以往,风水轮流转,当初遭遇到的那些不公,他自是要一一讨回来的。
“当不得世子一句夸奖。”
话虽这么说,顾怀谨却是眉眼微弯,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含笑的眼神注视着轮椅上的青年,而后微微弯腰,一撩衣袍下摆便半跪在青年的身侧。
虽说男子膝下有黄金,却是未到效劳时。
做出这个举动的顾怀谨没有一丝不甘不愿。
“若无世子相助,便也没有今日的我。”
顾怀谨再次表明了忠心,无论身处在多高的位置,他亦是青年手中的一把刀。
且经过这段时间,顾怀谨也已然有些模糊地意识到青年所要做的事情,感觉一瞬间震惊之余,不免想到了青年目前的处境,便也就释然了。
这种情况之下,也唯有如此,才能够重新出人头地,走向人前不惧他人眼光。
毕竟到了那个时候,世人只会记得登上高位的最终胜利者,而不敢随意抨论,史书也只会由成功者书写。
顾怀谨忽然内心隐隐疼痛,为青年独自一人承受的那些苦楚,与他相比,自己之前的那些无足轻重的压迫又算得了什么呢。
晏麟可不知道顾怀谨又在脑补什么,对他而言,顾怀谨并没有被造反吓到,反而仍明确表示忠心跟随,便知道这一颗暗棋算是彻底拿下来了。
此刻,见顾怀谨在自己身侧跪下,难得不用抬头仰视,便望着对方近在迟尺的乌黑脑袋不由指尖微动。
“世子?”
晏麟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伸过去摸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