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到已经是青年的希尔顿, 使命是什么,那么他会宽容地笑笑,然后回答道:“那是关乎到神性的话题。”
不过在很长也很短的岁月里, 他甚至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神性。
他一开始以为所谓的神性就是力量,就是骄傲和睥睨众生的强大。可是后来才明白, 这样的力量本身就携带着枷锁, 于他的拥有者而言,这其实是一种灾难也不一定。
兽·性是谷欠望;人性是交换;神性是无条件。也正是因为这种无条件, 要求他懂得奉献,学会宽容, 以及泯灭本是同根同源的兽·性和人性。
说得通俗一点, 就是让他得放下自己的仇恨, 然后给予这片大陆的生命无差别的福泽。
这,就是光明神给予他的使命。
这样的命题很深奥,对于刚刚才参悟了的希尔顿而言, 他甚至觉得不可思议。是的,他能够理解, 可仍旧觉得奇异。
“或许光明神是要让我成为一个怪物也不一定。”希尔顿这么说着, 却没有停止手上的工作。
“你也可以不用成为怪物。”杜丙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微笑着凝视着他:“你只需要停手,然后离开这里,这样, 没有人会成为你的使命。”
“是啊。”希尔顿随口附和着,而这让救治所内等待救援的人们不安起来了。
“大人...”是一个男孩儿,六七岁的模样, 露出怯生生的表情。
他还那么小, 还不曾懂得关于生死这样深奥的话题, 但他知道,如果眼前这位金发的大人停手的话,他的脸上会继续爬满红黑色溃烂的疮疤,而那会使他疼痛不已。
可希尔顿也只是逞逞口舌之快罢了,他轻啧了一声,像是很嫌弃一样,那双金色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不太一样的光亮。
杜丙熟悉这种光亮,这样剔透而易碎的镶嵌在瞳孔中的流光,他在十年后见过,并且也曾为此感到难过。
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还要清楚,清楚未来的希尔顿究竟是怎样长成的,而他虽然陪伴在这样的希尔顿身边,所有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返程的途中,将手轻轻放在他金色的发顶上,很轻很轻地抚摸着,就像抚摸一只恹恹的猫。
往些日子,在刚开始为风之国的居民们治疗时,如果乘坐马车在街上行驶,那么沿街的商铺和人家一定是门窗紧闭的,或许是因为这传染性极强的疫病,又或许是因为某些心照不宣的恐惧。
但现在,有零星的人影在那些原本紧闭的门窗前驻足了,他们自上而下的俯视着这个异族的少年,沉默而尴尬的。
希尔顿掀开车内的帷幕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又把车窗掩上,靠在马车上的神情是堪称麻木的。
是的,在他接受了所谓的使命之后,他就是这样了,似乎周遭的一切已然无法牵动他的心神。不,或许这句话有些绝对了。
还是有能够牵动他心神的人的。比如眼前这个无知无觉地在“摧残”他头发,让他心头发酸发紧的杜丙。
“你摸够了吗。”他脸上露出些恼怒的神情,头皮处不断传来的瘙痒让他烦躁不堪的。
“啊...”杜丙愣了一下,“对不起,我只是....”
我只是觉得你需要安慰,杜丙本想这么说,但又突然明白过来,希尔顿应该是从来都不需要同情的。所以他支吾起来,一时间竟然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说辞。
“喂。”或许是因为他的欲言又止,希尔顿更加生了气,斜着眼瞥他,脸上却带着一抹莫名其妙的羞色,“总之,你怎么能这样!”
“...啊。”杜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就乖乖把手放下了。
但希尔顿接下来的举动显得更加没有道理,他沉默了一瞬,猛地和杜丙靠得很近,近到他能清楚地看见小主教脸上细细的绒毛,近到他能感受到希尔顿清浅的呼吸是怎么拂到的脸上。
“我和你的爱人真的长得真有那么像吗?”
“什么?”
“哼。”希尔顿轻嗤了一声:“总之别看我现在落魄了,我也仍然是光明神选中的,我会施展圣光魔法!就凭这一点我就该是这片大陆上最尊贵的存在了。”
“没有人比得过我。”他很快又补充道,富有暗示意味的:“没有人。”
可怜杜丙一向头脑灵光,和希尔顿也很有点心有灵犀的感觉,此刻却完全懵了:“你究竟想说什么呢?希尔顿。”
“...”希尔顿沉默了一会儿,才像是很丢脸的一般地开口了,“我是说,你就不能看看...看看...”
他把这简单的两个字重复了两遍,支支吾吾的样子实在是罕见极了。杜丙本来因为他的靠近还有些紧张,现在却忍不住地笑,而希尔顿一见这个,也就气恼地迅速拉远了距离,脸上带上了些恼怒的情绪。
“哼,算了。”他最后这么说道,“你竟然取笑我,那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刚才究竟想说什么。”
“你会后悔的。”他最后扫了杜丙一眼,金色的眼睛里弥漫出一点儿与口吻不符的哀怨,竟像是自己才是那个真正后悔的人一样了。
总之,来势汹汹的疫病在希尔顿神奇的治疗术下,并没有给这个常年弥漫着花香的风之国带来多大的影响。
等到三个月后,在终于将这片大陆上的所有角落都平等地散布光明神的福泽后,沉寂了一段时间的亚历山大宣布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他只是通知希尔顿,在曾经属于赫伯王的王位上,自上而下地宣布:“希尔顿,念在你治病有功,拯救了我的风之国的份上,我决定好好的嘉奖你。
那么——在隐龙族人即将灭迹的时刻,就让你重新肩负起这项神圣的职责,担任桑尼教堂的大主教。我赏赐你,让你永永远远的保护风之国。”
那天,杜丙未能取得进入皇宫的资格,他也就不知道希尔顿在面对满怀恶意和讽刺的亚历山大时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他只能焦急地站在宫殿门口,和成千数百自发的、蜂拥而至的人群一起,眺望着那座巍峨的建筑物。
“王是要找希尔顿大人说些什么呢?”
“他不会是要...毕竟他是隐龙族的人,现在疫病已经过去,他也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如果是赫伯王的话,有这种可能。”
“可他不能这么做!”一个年过四十身材干瘪得像个火柴棒的女人立刻激动地说道。杜丙认出她来了,她就是第一天开始救治时和小主教攀谈、道歉的女人。
“是啊!”更多的人应和着,也神情忿忿。
“希尔顿大人救了我们,王不能卸磨杀驴。”
“没错!哪怕他是隐龙族的人,哪怕他法力耗竭后会呈现那副可怕的模样,可他到底救了我们。”
在周围人神情激动地讨论着的时候,原本忧心忡忡的杜丙反而渐渐沉静下来了。
他开始替希尔顿觉得欣慰,注视着皇宫大门的眉头也不再紧锁。
关心则乱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他差点儿忘了,他来自于一切都已发生的十年后,并且命运的齿轮不会因为他的到来而停止转动。就像隐龙族最终还是湮灭在了历史的尘埃中一样,他相信希尔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是的,希尔顿确实是平安无事的。
只是杜丙发现,他穿过修筑着喷泉的花园,在数十名骑士的护送下缓缓走来的时候,他一贯高昂着的头颅是微含着的。
当然,他还是矜贵的,只是那些年少肆意仿佛从他身体里自然而然地流失了,他才十五岁,便像个阅尽千帆的成年人一样平静了。
人们只是出神的看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他的不同,可又不能敏锐地点出究竟是怎样的不同。
就是在这样混沌的时刻,随行的官员潦草地宣布了。
不过或许是没想到皇宫外竟然会聚集这么多民众,他的表情是十足的意外,并且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愧怍:
“遵照亚历山大王的旨意,感念希尔顿护国有功,驱除了从泥板荒原带来的疫病。王宣布,即日起,由希尔顿担任桑尼教堂的主教,望希尔顿主教牢记使命,肩负起光明神救死扶伤的责任,继续平等地庇佑我国,保护天下百姓太平。”
说着,他从身旁的骑士手中接过了一个匣子,打开它,里头是一顶缀满了宝石的红白法冠,压在一件具有相同色系的法袍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珠宝润泽的光。
没有盛大的交接仪式,没有华丽的典礼,甚至连围观群众也还是云里雾里。
在这样仓促而匆忙的情况里,希尔顿一言不发的。
他只是轻轻抬头看了一眼漂浮着绵软白云的天空,因为那里曾经短暂地出现过一只俯瞰大地的眼睛。然后慎之又慎地将红白法冠亲手戴上了,接着,是那身略显宽松的法袍。
他早就明白自己身上担当的使命,在被迫成长的这些日子里,愤懑和不甘早就融化在了日日夜夜心口不一的拯救行径中去。
他没法放任人们死去,所以就沉默而郑重的,为自己亲自加冕了。
从此以后,他是桑尼教堂的主教,也是风之国的教皇。他必须摒除那些晦涩的情绪,忠贞地奉献自己。
那顶嵌有宝石和黄金的法冠压住了他金子般蜷曲的发,往下那件红白圣袍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就像杜丙曾经在画册上见到过的一样,只是这时的希尔顿更小也更稚嫩些罢了。
所以杜丙意识到了,他在见证着什么。这是一个希尔顿成为另一个希尔顿的过程。
他的心脏因为这个认知在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