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高州城的宫殿内灯火通明,管弦声声。
殿中央舞女旋转,伸展,腰肢柔软,莲步盈盈,水袖蹁跹。
美酒佳肴一道道地端上,座上的宾客却显得有些拘谨。
主座上的公孙冶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匈奴人,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王,我敬你一杯。”
离他最近的座位上,狄羌站了起来,笑着举起酒樽。
公孙冶随意地回敬。
狄羌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樽置于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与此同时角落里一个看起来与其他中原人无异的奴才悄然离开殿中。
奴才一路低垂着头,快步走到公孙冶的殿前。
他没有走近,因为此时殿前正站着两位巡逻的士兵。
观察位置,他绕路从大殿旁的侧院翻了进去,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半开的窗户进到殿中。
此时殿中无人,漆黑一片,唯有外头一缕月光落在地上。
他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公孙冶案桌上的印章。
高州城门处。
正到了士兵换岗的时间,远处一列皮甲步兵走近。
哈欠连天的士兵赶紧与步兵领队的队长交接。
交接完毕,就在他离开与这列步兵擦肩而过之际,士兵无意间瞟见其中步兵的面容,顿住了脚。
“李财?”他突然出声唤道。
一片安静,无人应答。
他皱起眉,就要再唤,这时步兵队长开口了。
“他,吃坏东西……告假了。”
队长的语调有些别扭,好像不是很熟悉这样说话似的,但士兵并没有发现。
他点点头,又多看了几眼,可惜光线昏暗,步兵们的面容都十分模糊。
没再多想,他径直回去了。
看着士兵远去的背影,步兵队长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接着他五指相叠,向后打了一个奇特的手势。
后头的步兵会意地点点头,其后出列四人代替了城门守兵的岗位,其余的人跟着步兵队长绕着向上的阶梯,到城墙上去。
“将军!”步兵队长双手作揖。
那护将稍稍回敬一礼,沉声问道:“何事?”
“传大王之令,一刻钟后大王邀请的贵客将进城,届时贵客将带着五千兵将,望将军开城相迎。”步兵队长握紧颤抖的双手,沉静道。
“我不曾听闻大王有此贵客……”护将狐疑道。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
步兵队长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枚铁制令牌示意给护将看。
护将看了一眼他大半都陷入黑暗之中的脸,正想拿过令牌仔细检查。
这时,步兵队长像是想起什么,拿着令牌的手自然而然地一缩,躲过了护将伸过来的手,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起来的草纸递给护将。
护将成功被带偏,接过草纸展开。
是大王的字迹。
他快速浏览完,盯着最后红色的盖章,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城外果然来了一众绵延几里黑压压的大军。
大军最前头骑着马的人在城门外停下,马匹在原地踱了几步,那人抬头向城墙上望。
明明夜色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但莫名地,瞭望塔上的护将心下一寒。
得到他命令的士兵跑下城墙,他心里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但底下的城门已经打开了。
随着城门开启,那人收回目光,率领着兵将进入高州城。
而另一边大殿中的宴席正渐入佳境。
随着酒精的作用,座上原本束手束脚的宾客逐渐自在起来,喧闹声一时间甚至盖过了丝竹管弦声。
公孙冶看着宾客们的醉态,厌烦地皱起眉。
但很快他想到了什么,紧皱的眉头很快又舒展开,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转头好声好气地对狄羌问道:“王子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此时的狄羌面色涨红,连脖子也有红起来的趋势。
听到问话,他有些迷茫地转过头,盯着公孙冶和蔼可亲的脸呆呆地反应了许久。
最终他好像看到一个笑话似的,咯咯咯地笑出声,然后慢腾腾地伸出食指,直晃晃地指着公孙冶的鼻子,骂了一声。
“蠢货!”
公孙冶的脸瞬间阴云密布,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既然王子没有什么想吃的,那我就送王子上路吧。”
话落,他倏地抓起身后的大刀,砍向狄羌。
电光火石之间,狄羌向后一仰躲过了他的攻击。
“看来王子也没醉呀。”公孙冶看着面无表情的狄羌,笑道。
被人戳穿,狄羌也不再装出一副蠢模样,他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下一瞬,公孙冶的大刀已经架在他脖颈边。
与此同时,殿外早就埋伏好的军队立即破门而入,将在座的匈奴人团团围住。
原本糗态百出的宾客们此时却都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样,他们纷纷从怀中掏出匕首,与冲进来的士兵对峙。
可惜,进入殿中时这群匈奴人便已经被收走了自己的武器,也就只剩下小型的匕首可以勉强给个心理安慰了。
“倒是挺会藏。”公孙冶嗤笑道,“不过没什么用就是了。”
狄羌侧头看了看就架在自己脑袋旁的刀口,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知所以地说了一句,“已经晚了,大王。”
内心一直以来萦绕的那股诡异的感觉在狄羌说完后达到了顶峰。
直觉不能再拖,他扬手一挥就要斩下匈奴王子的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凌云之箭破空而来,正正击中了他的刀锋。
公孙冶右手被震得一麻,径直砍下的大刀随之偏离了轨道。
下一刻,殿外哗声四起。
公孙冶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殿外。
“大王!”
一个士兵屁滚尿流地冲了进来。
“什么事?!”公孙冶沉声道。
士兵疾步上前,瞪大着眼,面露惊恐。
他张开嘴,好像要吐出一个字。
但终究还是慢了,同样的情形再次上演——
一道几乎泛着寒光的利箭携风而来,刺穿了士兵脆弱的□□。
他仰面摔在地上,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
鲜红的血液汩汩地从致命处流出,淌到地上,沾湿了公孙冶的足底。
但公孙冶已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
士兵倒下的瞬间,仿佛历史重演般,殿外不断地涌进身着铁甲的兵将。
起先被吓坏的舞女乐师惊声尖叫,很快就没了气息。
原本处于弱势的匈奴人暴起反抗。
他的士兵被敌人的气势所胁,步步败退,一声又一声地哀嚎。
大殿内血流成河,遍地残肢,血腥味翻涌着令人作呕。
心中已有定论,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殿口,为了看到他所想的那个人。
一个敌方士兵举着剑从左侧刺向他,公孙冶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中长刀像长了眼睛似的,直接贯穿了那不自量力的士兵的喉口。
溅出的热血洒了他一脸,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抹去。
没有让他多等,那人来了。
先是一小片衣角。
然后是一点绣着金纹的鞋尖。
接着是握着长弓的有力的手。
最后才是那如刀削斧凿冷毅的面庞。
司运晟望向殿中,与直挺挺地站在殿中的公孙冶四目相对。
下一瞬,他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
“公孙兄,别来无恙。”
此时此刻,公孙冶好似才认命一般,将大刀扔到一边。
他缓慢地坐下。
一刻钟前他还是这个城里至高无上的王,现在……
公孙冶自嘲般地笑了笑,拎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方才那溅出的血也落了一些到酒樽中。
仿佛没注意到,他拿起酒樽,冲司运晟的方向一敬,随即仰头将那一杯酒血混合物痛饮了下去。
酒樽重重地砸向木桌,发出“匡”的一声。
公孙冶也笑了起来。
“璟明,别来无恙。”
司运晟目不斜视地走进殿中,仿佛周遭血腥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他走到公孙冶面前,把长弓横置在桌上,拿起刚刚斟酒的酒壶,仰头也喝了一口。
“这么多年……没想到最终居然是你。”公孙冶感慨道。
“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曾经的宏愿居然这么快就实现了。
司运晟心中浮现出那人的模样。
公孙冶神情复杂地看向他。
两人就在这血肉的地狱中沉默了许久。
最终,司运晟开口道:“需要我帮你吗?”
他拔出腰间的剑。
公孙冶摇了摇头,“不必了。”
“好。”
手腕翻转,原本对着公孙冶的剑尖反了一个方向,司运晟将剑柄递给他。
公孙冶看着近在眼前的剑柄,笑了笑,还是摇头,“也不必。”
司运晟挑起眉。
“璟明。”
“嗯?”
“你知道我身后的帐帘后有什么吗?”公孙冶莫名其妙地问道。
司运晟看向那绣着精致纹路的红色丝绸帐帘,“有什么?”
公孙冶突然大笑起来。
“油。”
话音未落,他猛地夺起桌上燃烧着的烛台,向后一扔。
火苗吻上绸布,忽然膨胀了数倍。
司运晟盯着那火丛,瞳孔骤然放大。
他大喊:“撤退!”
说完,他转身冲向殿外。
殿外的台阶上。
陆默随意地找了个看起干净的台阶,好似极其疲惫地坐了下去。
看着身边围了一圈的保护他的士兵,他把手中握着的匕首收了起来,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周围的人来去匆匆,跑着跑着就能兵刃相接。
而他所在的这一小片地方仿佛和周围的世界隔了一个厚厚的壁垒——外面浮尸千里,里面祥和安宁。
也不是没有不怕死的上前,毕竟看这保护的力度就能知道里头那个一定是个重要人物。
不过还没靠近,不怕死的就已经下地府了。
他再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就是个拖后腿的。
想到这,他又叹了一口气。
就在他黯然神伤之际,只听殿中忽的响起司运晟“撤退”的喊声。
紧随其后的是代表撤退的“轰轰”鼓声。
还没等他回头看看怎么回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陆默立即站起来,下意识地掏出了匕首。
“主公?”
下一瞬,身子一轻,他腾空而起。
陆默窝在司运晟的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快走!”司运晟大喊道。
一道尖利的哨声划破夜空,宫殿的拐角处飞出一道黑影——是潭风!
司运晟把人抱上马,缰绳一紧,潭风立即扬起马蹄,奔驰而出。
一路上,陆默只听到司运晟急促的呼吸声,剧烈的心跳声以及呼啸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潭风的脚步慢了下来。
陆默从司运晟的怀中探出头,向来时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片巍峨的宫殿已经消失在火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