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某个捣乱而不自知的人离开,司运晟才勉强收拢了心神,提笔沾了沾墨水,写下一封信。
盖上印章,把信卷起来,绑到架子上正在啄羽毛的灰鸽腿上。
他轻轻一拂,鸽子便振翅飞了出去。
日夜转换。
鸽子从高高的平原飞过山脉,最终抵达大陆的东端。
高州城。
偏殿内,狄羌正在研习刚刚学到的汉字书法。
一只扑打着翅膀的灰鸽便落到了窗台上。
他疑惑地搁下笔,走过去将绑在鸽腿上的信纸取了下来,打开。
仔仔细细地阅读完整张信。
狄羌轻轻摩挲着信尾的落款,饶有兴致地挑起了眉。
——
一月后。
屈章站在瞭望台上,望着城外的营地,几乎有些神经衰弱。
这一个月以来他没哪天能睡好觉的,隔几天就有军队在城池周围绕圈。
按理说,既然是守城,那他只要在城墙上放冷箭投石子就行,或者干脆不理会。
可是,城外的是司运晟,他总觉得哪怕表面风平浪静,这厮也会搞出些幺蛾子来,于是他只能时时刻刻警惕着,不敢有一丝松懈。
毕竟前头的护城河都被那厮给填了。
所幸,都昂城内的供水都是直接挖井取地下水的,不然还得担心那厮在水里下毒。
城外。
一头头牛羊正被赶入圈中。
随着最后一只羊蹄子踏入圈中,一名火头军将圈栅栏牢牢合上。
而圈外,几口大锅已经架在火上,里头滚烫的开水正在沸腾着。
接着数十名士兵进入牛羊圈里,手上拽着麻绳,一齐发力将挨个将牛羊的四蹄绑了起来。
不出多时,圈内就全躺着四面朝天的哞哞咩咩叫唤着的牛羊们了。
圈外几名火头军们正拿着刀,按在磨刀石上面细细地磨着。
火头军队长一边磨,一边乐呵呵地对帮忙绑牛羊的士兵说道:“这些刀好久没用了,都有些钝了。”
士兵嘿嘿一笑:“没事,不着急。”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眼神还是情不自禁地不断瞟向圈里的牲畜们,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天知道,参军之前他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尝过一点肉渣,家里的孩子太多,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点点,但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够他回味好几年了。
终于,宰杀牛羊的刀磨好了。
几个火头军提着刀就冲牛羊圈里去,短短的一路士兵们纷纷让路,眼里饱含期待。
牛羊圈的栅栏一打开,牲畜们似乎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登时叫得更大声了。
很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鲜血一流出来,就立即有人把事先准备好的木盆端上。
连牛羊血也绝不能浪费一丝一毫。
渐渐地,哞哞和咩咩的声音开始慢慢减小,又过了一阵,全都归于安静。
火头军们赶紧上前,热水灌上,扒皮割肉,好不忙碌。
当晚,每一个士兵的碗里都装着满满当当的肉。
围在篝火旁,一坛坛酒被搬上来。
一坛酒被拆开,每人传递着喝一口。
分量不多,也不是什么好酒。
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这是战前鼓舞士气的犒赏。
明天将是一场艰难的攻城之战……
但,或许也不一定?
篝火前,丘鸣正挥舞着双臂高谈阔论,金茂在一旁时不时地插嘴几句,几个参谋凑在一起聊天,而赤常则一言不发,埋头吃肉。
司运晟将肉一片片切好在盘中,往旁边看去,准备寻个由头递给缄之。
而此时陆默也刚好切完一盘肉,往他这边看过来。
两人面面相觑,手里都端着一盘切好的肉。
陆默莞尔一笑,司运晟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下一瞬,端木秀的声音便插了进来。
“陆参谋,你觉得前朝盛传的秋山文集如何?”
两人的视线顿时错开,陆默转头和几位参谋聊天,司运晟……
作为主公,他孤家寡人,只能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恶狠狠地咀嚼。
——
旌旗猎猎,一轮大鼓被搬上台前。
鼓槌高举,令下,槌重重击向绷紧的鼓面。
鼓声鸣鸣。
木幔(1)先发,撞车(2)随后,车弩、投石车掩护。
士兵们藏在轒輼车(3)里,不断靠近眼前巍峨的城池。
都昂城墙上的屈章看着这铺天盖地的大军,心中反而有种一松的感觉。
——终于来了。
守城的工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他所料,城外大军进攻逐渐慢了下来,甚至有停滞不前的趋势。
屈章刚刚露出一点笑容,下一刻战场上便出现了几架庞然大物。
只见几架临冲车横空出世,车高数丈,几乎与都昂城城墙齐高,上下六层,每层都有梯子可供上下,几百名士兵手持带毒的机□□戟,声势浩大。
守军一下便被镇住了。
地面部队也趁此快速向前,很快便到达了都昂城下。
没事的,他们撞不进来。
屈章想起自己在城门后砌的砖墙与堆的石头,登时又信心大增。
突然敌军大营的战鼓声一变。
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
他立即往城下望去。
那里撞车即将到达城门。
可下一瞬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敌军的撞车本来直直地冲城门去,半路却突然拐了个弯,冲向了瓮城旁的城墙。
护城河早已被填平,撞车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牛马墙前。
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
他瞪大了眼,来不及吼叫,城下的撞车已经撞向城墙。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被撞击的地方。
一秒。
两秒。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墙体完好无损。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再看到有撞车冲上来的时候也不再那么紧张。
正想把注意力转回后方的战场上,意外发生了。
只见那处被连续撞击了好几次的墙体突然从正中出现了裂痕。
慢慢地,裂痕如蜘蛛网般扩散。
一点一点,到后面越来越快。
不详的预感成真了。
在那一瞬间,屈章来不及思索为什么厚实的墙体仅仅经过几次木头不痛不痒的撞击就土崩瓦解,他只有一个念头——
一切都完了。
刹那间,这面屹立了数十年经历了无数风霜而巍然不动的城墙訇然倒塌。
石块滚落,掀起一片尘土,连天空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战场后方。
巢车里的司运晟望着远处几乎遮盖住城池的尘埃团,弯起了嘴角。
一切,尘埃落地。
在众多士兵冲进城池的脚下,没有人注意,一群草原上最常见的黑蚂蚁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同心协力地运输着一枚小小的食物碎屑,往地底爬去。
——
当南蛮王胜利的消息席卷整个中原大地时,遥远的泽州城内。
严睿拎着一坛酒爬上了城墙,坐上城墙的砖石,双脚悬空。
他打开酒坛,随意地喝了一口酒,远远地望向西北方。
目光悠长而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就那样坐在城墙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收回目光,几不可闻地叹气出声。
“端木秀啊……”
他将手中的酒坛微微一倾,坛中的酒水慢慢地流出来。
一撒而尽。
严睿盯着已经空了的酒坛,似哭似笑地扯了扯嘴角。
他松开手,酒坛便摔了下去。
在城墙下摔了个粉碎。
严睿翻身离开。
“走好。”
而另一边的都昂城内。
属于端木秀的营帐内空空,案桌上只留下一张小小的字条和一枚玉佩。
字条上书,“大王之恩,秀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只一枚玉佩,为秀表兄端木信之物,昔日秀于其困时接济予他,今其在公孙冶下大将却金左右,望此玉佩能有助于大王。秀不胜感激,愿大王得偿所愿。”
“端木秀,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