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宫女们跪的跪、急的急, 宁和殿里瞬间乱成了一团。

  贤公公下意识看了文清辞一眼,立刻将皇帝身边的位置让了开来。

  文清辞带着药箱走上前去,将吊命的药丸喂给了他。

  过了小半晌, 皇帝的咳嗽,总算停了下来。

  而他的手, 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紧紧地抓住了文清辞的衣袖。

  像是抓住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朕的病,”谢钊临猛地抬眼, 深深地朝文清辞看了过去,“究竟如何?”

  说话间他的手指还在不住地颤抖。

  慢性汞中毒最常见的症状是焦虑、情绪与精神状态的不稳定,还有头痛头晕和肌肉抽搐。

  无论是皇帝自己还是太医, 都不会说他有精神问题。

  肌肉抽搐的问题, 文清辞进宫后已基本被解决。

  因此谢钊临身上最明显的症状,便是头晕、头痛。

  芙旋花丹炼好后,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现在, 肌肉抽搐的情况再次出现。

  直到今天深埋于皇帝心中的恐惧,终于随着这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南巡过后,谢钊临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这几十年来积攒的疲惫, 都在一夕之间袭了上来。

  这个问题文清辞早有准备, 他微微行礼,将早早准备好的安抚对方的话说了出来。

  穿书意识到皇帝是重金属中毒后, 文清辞原本打算找到源头,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但是现在……他却改变了想法。

  “……请陛下放心, 臣定当尽力。”

  文清辞说完后过了好一会, 皇帝终于笑着慢慢松开了他的衣袖。

  “好, 朕信你。”皇帝的声音低哑, 像是被砂纸磨过一番。

  闻言, 文清辞赶忙后退半步、鞠躬行礼。

  他没能看到,就在自己弯腰的那一刹那,皇帝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此时皇帝的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自己不会死。

  一定不会。

  纵然药石罔效,不是还有文清辞的血能用吗?

  自从知道文清辞的身份后,皇帝一直对他以礼相待,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暴露出来,生怕不小心惊扰到文清辞。

  这一切为的就是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直到最后关头。

  一场秋雨,淋湿了整座雍都,天气一下便冷了下来。

  古木梧桐上挂着的叶片,也随着秋风一起坠落。

  在美的同时,为太殊宫多添了几分萧索之意。

  而这衰败与生命的流逝,也让皇帝愈发紧张。

  最近一段时间,皇帝只要不舒服,便会随时将文清辞叫到自己的身边去。

  身为太医的他,也因此解锁了许多之前不曾去过的宫室。

  比如说现在他所在的百巧楼。

  文清辞去之前就觉得这个地方的名字有些耳熟,想了一路终于记起,自己穿书后不久遇到的那个坠井的宫女,就是负责打扫这里的。

  熏香燃起,皇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趁着这个机会,文清辞忍不住不由环顾四周,认真观察了起来。

  这栋楼虽然名叫“百巧楼”,但是乍一眼看去和一般的书房没有什么区别。

  ……似乎只是桌子,稍大了那么几圈而已。

  “百巧楼”里最大的亮点,在于这栋楼的角角落落里,都摆着很多小巧的建筑或者榫卯部件模型。

  文清辞还从不知道,皇帝居然有这样的喜好。

  “好了……”方才不断抽搐的肌肉一点点平静下来,皇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对太医说,“爱卿可以退下了。”

  “是,陛下。”

  文清辞将银针放回药箱中,整理完后便要提着东西出去。

  他的指尖刚碰到药箱,还没来得及握紧提手,便突然脱力。

  紧接着,手臂也随之重重一痛。

  文清辞下意识低头,朝自己的左手看去。

  露在广袖外面的手背尤其苍白,像是用雪雕成的,甚至连指甲盖上都没什么血色。

  只有手背上的血管,有一片突兀的青紫。

  文清辞将右手轻轻抵在了左手腕上,一点暖意顺着手心传了过来,可是这仍没有唤醒麻木的左臂。

  他顿了顿,终于换了一只手将药箱提起,缓步走出了百巧楼。

  自始至终,文清辞都面色平静,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没人看出,此时他正咬着牙硬撑。

  ……自从上次放过一回血后,他的左手便有些无力。

  文清辞起先并没有非常在意。

  直到那次在运河上捡暖手筒……水里的湿寒之气,一下子便侵蚀了上来,渗入了骨骼与肺腑之中。

  哪怕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文清辞仍会时不时地咳嗽。

  近一段时间,随着气温一点点降低,他左手麻痹的情况也变得愈发严重,并不时生出刺骨的疼痛。

  现在连提个药箱都变难了。

  走出百巧楼后,文清辞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

  ……不知不觉中,似乎到了将放在最下方的厚衣取出的时节。

  也不知道在北地的谢不逢过得怎么样。

  *

  上回的棉衣,厚度只算秋装。

  雍都的天一点点冷了下来,边塞更不必多说。

  回到宫外的忘檀苑后,文清辞将新买的冬装整理放入箱中,一起备进去的还有天慈的解药。

  按理来说,谢不逢手中的解药应该是足量的。

  但最近几次,文清辞还是以兰妃的名义,为他补了好几次药。

  作为母亲兰妃并不知道谢不逢压根没有中毒,回回多备解药给他才正常。

  文清辞将箱子里的东西反复检查,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这才将它封箱送到了贤公公那边。

  并随着估计一起送到了边塞。

  驻守长原镇的将军,自然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和心意。

  但是谢不逢的军功,却又无可抹杀。

  于是到了最后,他只好硬着头皮,按照最低的条件为少年加赏。

  饶是如此,几场仗后谢不逢还是成了昭武校尉,带兵三百人。

  军法赏罚分明,向来不吝啬于有功之人。

  升为校尉后,谢不逢手下的士兵,全是他自己选的。

  ——在谢不逢眼里,武功高低并不重要,服从与听命才是第一位。

  与它同样重要的,还有对北狄的仇恨,与心中的杀意。

  这样一支队伍,如利剑锐不可当。

  自诞生那日起便被北狄忌惮。

  “一二一二一……”

  巨大的攻城车在士兵的推动下重重地撞向城门,夯土的城墙都因此而震颤了起来。

  守在城墙上的北狄士兵心中满是恐惧。

  伴随着一阵重响,木质的城墙轰然倒塌。

  卫朝的士兵从城门的缺口冲了进去,在谢不逢的带领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他们原本没想着获胜。

  是谢不逢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既然已经来了,并将头颅挂在了腰间,那么为何不尽最大努力,闯出一片天地,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不过片刻,黄土压成的地面,就被鲜血浸湿。

  北狄的军心,在瞬间被击的涣散。

  “快快快!先从另外一个城门出去——”

  “换一身衣服给我!”

  城内一座府邸,占领此处大吃大喝了好些日子的北狄贵族,换上平民百姓的粗布麻衣,慌乱逃窜。

  确定伪装完美无缺后,便与随从一道从后门出了府邸,向着另外一座城门而去。

  他没想到,还没有走到目的地,长街的另外一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身着黑衣披着银甲的少年,提着一把重剑出现在了长街的另一头。

  此时那个少年正垂眸,朝他露出轻蔑一笑。

  “你……”北狄贵族身体立刻抖动了起来。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少年身上那迫人的气势,还是让他一下便认出——来人是谢不逢。

  是卫朝的那个杀神。

  但转念想到今天自己穿着的是普通百姓的衣服,那贵族便强撑着挺直腰杆,想要试着在他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逃出去。

  『谢不逢到底年轻,战场上或许能凭着莽劲杀人,战场外可就不一定了……』

  “这位大人……”那贵族刚开口,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黑色的身影便立刻逼近到了他的面前。

  如鬼魅般无声无息。

  谢不逢忽然靠近,笑着将他心中那句话说了出来。

  “这,这这不可能……”

  『谢不逢怎么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方才那一定只是巧合。』

  那贵族下意识想要转身溜走,可刚想动便发觉到,他的腿早像面条一样软掉。

  别说是跑了,现在就连站着都有些费劲。

  恐惧感从心底蔓延了上来。

  谢不逢并没有给他最后一搏的时间。

  伴随着一阵寒光,那名北狄贵族突然感觉到自己脖颈间有凉意生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便身首异处。

  无数士兵从谢不逢的身后涌了上来。

  欢呼声与战马疯狂的嘶鸣,在刹那间响彻整座城镇。

  ——沦陷近半年后,长原镇又回到了卫朝的手中。

  “大殿下!!!”

  “殿下千岁!殿下千岁!”

  “校尉大人英勇!!!”

  士兵们的欢呼声在刹那之间响彻整片草原与戈壁。

  什么将军、皇帝全都被他们忘在了一边。

  他们敬佩的只有眼前这一个人!

  不同于雍都,战场上一向以实力说话。

  在绝对的实力之下,少年曾经为人诟病的脾性,竟被士兵所追捧。

  谢不逢接过酒坛豪饮一口,再笑着将剩下的酒泼洒向天。

  军旅生活让少年的个子高不少,肌肉变得愈发结实,仿佛藏着无尽的力量。

  乌黑卷曲的长发被酒打湿,蜜色的皮肤上又新添了些许伤疤。

  可这反衬的他桀骜无束。

  谢不逢就像是一飞冲天的雄鹰,已经不再受任何人掌控。

  皇帝让他上战场,完全就是放虎归山!

  远远看到这一幕……军中其他将领在被这气氛感染的同时,也隐约生出了其他的打算。

  当晚,补给又从雍都送了过来。

  已是校尉的谢不逢拥有自己的军帐,等他回到帐内的时候,箱子已经放在了军帐的正中央。

  少年喝了不少的酒,但大脑依旧清明。

  他缓步走了过去,慢慢地打开箱子,将天慈的解药从中取了出来。

  虽然知道这是母妃送的,可是隔着冰冷的瓷瓶,谢不逢却还是生出错觉……这一刻,自己似乎透过这瓷瓶,触摸到了文清辞冰冷、纤细的手指。

  一刹那的念想,竟使得他的呼吸乱了起来。

  这一晚,北狄慌忙逃窜。

  进入城中的卫朝士兵饮酒狂欢至深夜,宣泄完身体耗不尽的欲望,方才回营帐休息。

  谢不逢吃了解药后,仍不肯放下瓷瓶。

  冰凉细腻的触觉,在梦中勾起了他的旖思……

  谢不逢手中攥着的,仿佛不再是文清辞的瓷瓶,而是他的手腕。

  深夜,万籁俱寂。

  校尉的营帐忽然亮起了灯火。

  此时北地已经开始结霜,但谢不逢却只穿着一身单衣。

  他像不知道冷似的走到溪边,缓缓地将身体浸了进去,借此浇灭滚烫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