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的手好冷啊,难道是寒冰剑握久了,伸出来我给你暖一暖吧。”叶清体贴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惊呼了一声,随后这样说。

  裴玄的指尖确实微凉,手指覆有细细薄茧,而叶清的掌心却截然相反,暖和柔软,如他整个人。

  寒鸦不吭声,心想:他家主人何止是手冷,连脸和心都是冷的。从地狱深渊里走出来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一颗心都冷如硬铁,哪里还会有温度可言。

  也就叶清一点都不怕了,他特别自来熟地把自己当暖炉,把魔头的手揣着,捂了一炷香的时间发现热了才放开,“终于热了。”

  热了好啊,血液循环就正常,身体就会特别棒。

  人的体温也许就是这么奇妙,未拥有时认为平平无奇。感受过后,就能明白,那种温暖的靠近对一个冷血魔头的吸引力。

  眼前的少年也许天生就是一抹太阳。

  无数人为了捂热裴玄这个魔种,使出层出不穷的手段,只有叶清信手拈来,轻轻松松就捂热了。

  叶清放开了手,那份温度戛然而止。

  裴玄垂下眼,浑身难以控制地释放出冰冷气场,他冷淡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一种隐秘的心浮气躁在他胸膛里翻滚,以至于那双黑瞳凝起深邃,令人心底发寒。

  他厌恶这只不争气的手,怎么能这么快就热了。

  “爹,你怎么了?”

  为什么一直盯着手,难道还嫌不够热。

  好孩子搞不懂反派心中那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他以为温度不够,于是手一伸,又把反派的手揣手心里了,“我再给你暖一暖吧。”

  这个姿势像什么。

  像极了过家家,又像极了冬日化雪时的相互依偎。

  叶清眼睛晶晶亮,嘴角扬起的笑容十分无害,裴玄心中暴涨的杀意却不知不觉抚平了,任他牵着。

  寒鸦从头到尾尽收眼底,只有一种感受,那便是心惊肉跳。

  裴玄这个魔头这般喜怒无常,叶清好似他的情绪开关,叶清在,裴玄便能自控,一旦不在呢……

  恰在此时,一群星耀宫弟子来到了后山,他们敲了敲叶清修好的木门,面色一本正经,高声道:“裴师弟,叶师弟,你们可在?仙城脚下今日出现异动,掌门吩咐,令我们带你二人下山除妖。这事干系重大,牵涉到宗门与仙城人民的安危。苍生兴亡,修士有责,你们快快收拾行李,同我们一起下山吧。”

  来人口气正义凛然,根本不容拒绝。

  裴玄没什么反应,眼里划过一丝冷厉。

  他不毁灭这个世间就不错了,天下苍生兴亡与他何干,纵使人间妖魔横行、遍地尸山血海,也不会在他心里产生任何涟漪,更不会令他动容。

  徐素风这番借口说得不错,可惜不是冲他说的。

  叶清一个醍醐灌顶,果然来了!徐师兄的阴谋诡计!

  仙城确有恶兽,实力非常强,仙门修士斩妖除魔是正事,可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要全程守着他爹,不让他被人害了去。

  想到这里,叶清抿了抿唇,小小声道:“我们一起下山,爹,我会保护你的。”

  一个练气期修士,说要保护元婴期的修士,传出去简直好笑。叶清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听到了徐素风与卦师的密谋,早已认定了裴玄身边都是危险,都是一群要害他性命的豺狼虎豹,好孩子难以控制地心生怜惜。

  想保护一个人的决心,是奋不顾身地豁出去,完全忘却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修为实力。

  裴玄也不说。

  他只注意到了“我们”这个词,“我们”这种话,叶清从降临思过崖时,就不止一次说过。当时他只对来历不明的叶清心生警惕,注意不到这个词,心中也毫无触动,这一刻再听,心里泛起涟漪。

  这个词看似普通,却好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说得多了,好像两人才是一体,他和叶清才是一块的。整个世界就他们两个人,剩下的人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他喜欢这个词的极端排外性。

  “好。”

  叶清连忙去收拾包袱,就这样下山去。

  ——

  叶清知道,仙城脚下有恶兽,可没想到这个恶兽竟这么强。雨水淅淅沥沥,笼罩了整座仙城,模糊了一切色彩。

  入目所及的一切,明晃晃的都是水,天与地已经混在一起分不开。

  为首的星耀宫执事弟子,手持罗盘,脸色非常凝重:“确实有异。”

  罗盘连连发出声响,说明感应到了一股强大的气息,可指针摇摆不停,说明方向难辨,似乎来自四面八方,这颇为棘手。

  据路过的散修所言,这场来历不明的雨,已经下了整整三日,没有任何停歇。执事弟子皱起眉,努力回想线索,可惜他们初来乍到,手头消息太少了,无法串成一条完整的线。

  片刻后他淡淡道:“叶师弟,你再去打探消息,问一问桥上路人,三日前可有什么异动。”

  执事弟子使唤起叶清,一点不客气。

  为什么不喊其他人去,因为星耀宫弟子皆有傲气,自恃身份,不屑与凡人、散修为伍,更不屑与他们攀谈。

  而为什么喊叶清去。

  因为叶清看着脾气性格都软,修为还是队伍里最低的,大家都认为,一旦真发生恶战,少不得要被他拖累,还要众人分神看顾。这般大的牺牲,前期一定要找补回来。

  叶清“哦”了一声,往桥上走去。

  执事弟子等他回报,浑然没注意到身后一双冰冷眼神,好似在看死物。

  很显然,某些人的行为已经触及了他的逆鳞。

  这名执事弟子,没意识到裴玄凝起的杀意,他还打算继续在死线边缘反复试探。

  叶清在某些事情上反应较为迟钝,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使唤了。如果是让他端茶倒水,他很容易反应过来,可打探情报这种重要的事,他就慢了半拍。更别提他本身也想多收集一些情报,保护自己爹。

  仙城的晴空烈日,也许要从桥上一面说起。

  这几日连连暴雨,仙城处处都在打伞,所有人面容愁苦,唯有桥上的小贩喜笑颜开。仙门修士有避雨手段,叶清不想表现太突兀,一边打探消息,一边掏钱买了一把。

  这把伞十分美,伞面描绘的是缥缈秀美的青山。举着这把伞,身穿宽大衣袍的少年,身躯已脱离凡人范畴,背影翩然若仙,他从桥上缓缓走过,与无数人擦肩,谁也没有看上一眼。

  天空像破了一个口子,白昼犹如黑夜,雨水不断倾盆。

  世人常说,雨水中是有神的——

  浩浩荡荡雨幕中,行走着一个气度雍容的恶兽,那恶兽拥有世间二十来岁成年男子修长的身量,皮肤苍白而透明,湿漉漉的雨水从天幕倾斜,几乎融为他的背影。男子眉眼高傲飞扬,微红的薄唇勾勒起一丝凉薄的笑。

  他目视前方,欣赏自己造出来的吝啬自己的视线。

  随后,他便与一名少年擦肩而过了。霎时,那薄雾青山的伞面映入了他的眼帘。

  伞上的画儿栩栩如生,执伞的手十分细白,唯独看不到执伞之人的模样。

  叶清没注意到他。男子走得漫不经心,也没多看叶清一眼,直到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是一种极为诱人的丹药香,似乎对修真界所有妖兽都有足够致命的吸引力,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鼻尖,久久不曾散去。

  于是他站在原地,回了头。

  这一刻他注意到了叶清。

  注意到了那把伞,连同伞面下那份轻灵秀气、眉目如画,一同闯入了他的眼帘。

  远山如黛、清水做骨。过分好看的人,足够让周遭事物黯然失色。

  ——

  “除了这些,什么线索都没得到?”执事弟子有些失望。

  叶清:“……”

  河水暴涨,百川灌河,径流之大,都要冲垮河堤了,有人在河里打捞出黑色鳞片,这些难道不是线索吗?还有他天道系统,切到后台,城里好大一颗红点呢。

  好笨一个人。

  雨水不停,令人心情暴躁。纵使有避雨术,可冷水磅礴,身处雨水中,修士依然感觉到一种透心凉的滋味,冷气悄无声息渗入衣领。

  更别提术法有失效的一刻,俗称的CD时间,在场弟子要不断掐避雨诀,才能保证全身清爽干燥。

  一旦术法失效,豆大雨珠落在身上,所有头发衣袍都要打湿,这一刻仙门弟子不再是衣冠楚楚的仙门弟子,而是一群落汤鸡。

  这时候叶清放下伞,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衣袍,居然没有打湿。

  好强的避雨术!

  他回头看了裴玄一眼,裴玄也恰好在看他。

  执事弟子想了想,只好放弃今日,他道:“没有线索,今日先算了,大家先找一个客栈下榻。看看明日是否天晴。”

  找个地方暂时歇息,躲躲雨先。

  一群星耀宫弟子找到了城里最大的一间客栈,客栈掌柜习惯了仙门修士,态度既不谄媚也不拘谨,开口便道:“各位少侠,你们要几间屋子?”

  执事弟子看了看自己一行人,足足有九个人。

  开口便道:“九间。”

  叶清站了出来:“不用多开一间了,我和裴师兄一间。”

  执事弟子这时忽然客气起来,“叶师弟,你和裴师弟是什么关系,怎么能两人一间屋子。”

  叶清愣住了,“我们是……”

  话还没说,执事弟子就抬手打断。

  “叶师弟,我们这一次是奉师命下山斩妖除魔,星耀宫再穷,也不会苛待任何一名身负师命的弟子。你不用为宗门省那点灵石。”

  他下山时,除了这次任务,私底下还得到了徐师兄的另外嘱咐。叶清和裴玄成日形影不离,连夜晚都还待在一个屋子,如果不分开两人,他得到的命令就白费了。

  什么命令呢。

  自然是挑拨离间。

  坏人也有坏人的直觉。

  两万年后,普遍认定了,叶清是裴玄的弱点、逆鳞和软肋。

  如今尚是两万年前,没有人给徐素风总结经验,可徐素风依然凭借敏锐的第六感和细心的观察,察觉到了几分叶清在裴玄心目中的重要性。

  他心想,如果策反了叶清,也许会给裴玄一个痛击。

  稍微严重一点,心如刀割,痛入骨髓,也不是没可能。

  执事弟子很听话,他心里都已经打好了腹稿,“叶师弟,裴玄行事残暴孤戾,人人得而诛之,你为何不弃暗投明……”

  谁是明,谁是暗。

  自然星耀宫是明,裴玄是暗。

  他们想鼓动,叶清抛弃裴玄。

  在他们眼里,叶清气质太纯了,纯纯粹粹的仙门修士,不沾染一点魔的气息,怎么看都是心地善良之人。如果向叶清说明,裴玄对整个天下苍生的危险,应当很容易被策反。

  先不论叶清会不会这样做。

  只说裴玄,他此刻面容覆盖了冷厉,阴影处盯着执事弟子的那双眼,凛冽到了极致,好似阴云笼罩下暗藏的杀机。

  ——他已经决定了,今夜便是此人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