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舒用袖口紧紧掩住口鼻,在曲恒之后很快也从堂屋里冲了出来。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整个小院内便已都是浓黑的烟雾。尹舒走出来的时候,发觉整个喉咙都异常刺痛,手上还拖着那条锁链,被火烧过的铁链变得滚烫,如发红的烙铁,嵌进皮肉里,疼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锁链的钥匙在曲恒身上,鬼知道他现在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尹舒自己根本无法将锁链打开。

  尹舒一路走得踉踉跄跄,眼前的景象似乎都是歪斜的,看上去极不真切。

  手腕不时传来钻心的痛楚,但尹舒曾承受过的折磨比这强烈百倍千倍,此刻再痛也只是紧紧咬着下唇,唇角渗出刺目的液体,是熟悉的腥咸味道。

  曾经那柄匕首刺进后背的时候,他也尝过这样的味道,浓烈的,一股接着一股,意味着死亡一步步地逼近。

  眼下每走一步,尹舒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铁链触碰的地方,皮肉黏在上面,像要被融化一般。痛得锥心刺骨。

  在强烈的刺激下,尹舒反而变得异常清醒,他脚下的步伐没有半刻停顿,他必须尽快从这里逃出去。

  而刚才还拉着尹舒说他是杀妻凶手的曲恒,此时竟已全然不顾柴房里的那具尸身,正在后院鬼哭狼嚎着:“银子啊!我的银子……”

  曲恒的所有家财都放在后院柜中的一个小木匣里,那是他毕生最宝贝的东西,即使是冒着大火,也要冲进去把木匣抢出来。

  大概在那样的人眼中,根本不会在乎什么夫妻情分,日夜陪伴与抵足而眠换来的,只有毫不留情的肆意谩骂和拳打脚踢。

  可怜那个女人,到死也没得到过丈夫的半分垂怜。

  人世从来都是如此荒谬。尹舒在剧痛中嘴角扯出一个极为嘲讽的笑来。夫妻一场,到头来却比不过银钱几两。这便是现实,没有人会真心为了另一个人付出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每个人想的,都不过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已。

  人之凉薄,世间之事,不过至此。

  尹舒在越来越浓的烟雾中摸索着,不禁冷笑出声来。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他倚仗的一直都只有自己而已,没有人帮他,甚至没有人记得他,从生到死都仿佛留不下一点痕迹。

  此时火势越来越大,院里不断腾起新的火苗,阻挡着他的去路。不知从哪落下了一截带着火星的樑木,突然擦着他的面门砸了下去,离他只有半寸的距离,生生阻了他的去路,令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他摸索着,最后只有跪下身去,用手肘贴着地面,匍匐向前,去试探何处还有出路。

  此时此刻,尹舒似乎已经感受不到痛了,他只想从这地方爬出去,他不能够也不愿意就这样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去。他想做的事情还未完成,不能就这样放手。

  就在这时,尹舒只觉在烟雾之中猛地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觉在一片弥蒙之中,自己的手腕被紧紧抓住了。

  尹舒下意识仰头望去,浓烟滚滚,他根本无法看清那只手的主人,只觉那只手攥得那么用力,好像不论怎样都无法甩脱一样。

  尹舒看不清楚来人的脸,只能任由他拖拽着,被迫直起了身子,被对方拉扯着朝前走。

  这时大火已经愈燃愈烈,房梁上不住地落下燃着的木料和砖瓦,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两个人只有来回躲避,才能勉强不被伤到。

  整个堂屋都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坍塌。若是不赶在整个房子全部倒下堵住出路之前逃脱,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葬身火海。

  恍惚中,尹舒眼前又开始闪回那个梦魇,现在和那时一样,在看不见出路的死局里绝望地挣扎。

  一片烧着的瓦片猛地砸落,那只手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将尹舒扯到一边,让两人避了开来。

  尹舒突然在心头升起了一个念头,如果那个时候,也曾有这样一只手,拉住他朝前跑的话,也许他就不会被那个人逼到下跪,也就不会那么怕,那么痛了……

  虽然现在他身上同样疼痛难忍,但尹舒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似乎并没有当时的那种绝望,就好像那只手传递给他的,不仅仅是力量,更是源源不断的希望。

  他只需要被拉扯着,就一定能逃出去,活下去。

  不由自主地,他又用了用力,抓紧了那只手。

  火场里,那两只手自从拉住之后,就再也没有松开。

  这时只听一阵嘈杂的叫嚷,一队衙役终于冲了进来,他们手持水桶,一桶接一桶地泼向了火焰之中。

  “一归师父,你们在哪?”有人高声喊着。

  “这里。”

  尹舒赫然听见身边低沉的嗓音说道。

  就在这时,堂屋的一根巨大立柱突然被火舌拦腰折断,粗壮的木头轰然而落,向院内砸去。

  所有事情都像是发生在顷刻之间,尹舒刚要回身望去,只觉有人将自己用力一扯,他猝然失去平衡,朝前倒去,就在他以为即将摔倒的时候,倏地只觉自己整个人直接被打横抱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一根熏得焦黑的立柱应声而倒。

  灰烬和烟雾之中,尹舒面前的那张脸,在火光的映照下,鼻子上的伤疤异常清晰,神色依然沉静而自持,整个人岿然不动,脚下却健步如飞。

  “小师父,你怕吗?”尹舒忍住呛咳,对着那张脸问,离得这样近,这是头一遭,他竟觉得那刀刻般冷峻的脸上有了几分暖意。

  “想活命就把嘴闭上。”一归看都没有看怀中人。

  无论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如此冷漠无情的一个人,尹舒看着他,却觉心下有股子热气似的,然后咧了咧嘴,笑了出来。

  “咳咳,咳咳……”

  刚才还未发觉,一张口,尹舒才发觉周围弥漫着一股极为刺激的气味,他忽地下意识抬眼去看一归。

  “是硫磺。”一归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简短答道。

  一归本对气味极是敏感,他起初还疑惑为何火势蔓延如此迅速,结果冲进院里的时候就闻到了硫磺的味道。

  因为要配制寒食散,曲恒在院里囤积了大量硫磺。硫磺易燃,遇到一点火星之后,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燃烧起来,完全不可控制。

  一群衙役们还在奋力扑火,后来邻里左右也加入进来,火势暂时得到了控制。

  一归抱着尹舒,终于跑出了院门。

  那里早已等着县衙的一众人等,就连平日里在县衙门都懒得迈出一步的许良印都站在那里。

  “一归师父您可总算是出来了,可把我给急坏了!”许良印比谁跑得都快,见人出来马上凑了上去,“我这就派人送您二位去医馆!”

  “不必。”一归干脆地打断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尹舒,示意两名衙道,“送他去慕风医馆。”

  许良印连忙招呼人将自己的官轿抬了来:“快快,扶人上去!”

  尹舒神志十分清醒,只是身上伤痛过多,又吸入了大量烟尘,此时仍在不断呛咳。

  “去找白慕。”一归对他冷声吩咐,然后完全不让其他人插手,径直将尹舒放进了轿中。

  “那你呢?”尹舒忽然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扯住一归袍袖,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时就见几个衙役把后院的曲恒拖了出来,迅速上了枷锁,扔上了囚车。

  曲家的火此时仍未得到控制,火势仍在蔓延,这里家家户户挨得极近,再如此下去,说不定不到半个时辰。整条街都会被夷为平地。

  虽然衙役们都在拼命打水灭火,但曲家那口井井口狭小,杯水车薪。一桶桶打起来的水根本不足以阻挡疯狂的火焰。

  一归朝着曲家院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尹舒,下一刻,他什么都没说,拂去了抓着自己的手,重又冲了进去。

  院里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几十袋硫磺,他二话没说,立马过去抄起离他最近的四袋,冲着不断赶来的衙役说:“把硫磺搬出去!”

  话音未落,就见一归已经扛着那四个麻袋飞跑了出去,随即几个衙役也都跟着他,有的扛一个,有的两个,努力向外搬着。

  一归本来只是来救尹舒的,但此时看到火势,便觉义不容辞,整个火场里数他最卖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抬来了水龙,一股清冽的水柱冲入院内,在阳光下,水雾里映出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你们谁看到一归师父了?”许良印随手揪住一个从院里出来的衙役,那人一身灰头土脸,看上去十分狼狈。

  “他刚才还在里面指挥着让我们将硫磺袋子搬出来呢!”那衙役来回张望,门外堆着成山一般的硫磺袋子,却四下里都不见那个高大身影。

  “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让你们务必看好他,等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一定告诉我一声,怎么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许良印忍不住骂道,突然想起刚才一归送尹舒上轿子时说的医馆,就急急忙忙扯过了一个衙役,“走走走,快带我去慕风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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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一归:公主抱我手到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