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归出了门,尹舒便跟在后面也出来了。

  他一路蹦蹦跳跳,那样子就像是刚完成功课走出学堂的孩子一样,若不是在凶案现场,恐怕还能哼出曲儿来。

  一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做声,眼神却往他身后看去。

  李师爷满脸气急败坏地往出走,刚一眼瞅到他俩前后脚出来,本来还被日头晒得打蔫儿,这下立马就来了精神:“干嘛干嘛!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说着指着尹舒鼻子,“你要是不好好查案,我这就把你押回县衙去!”

  他说着就想上手推尹舒回去,但余光瞥见站在几步开外的一归,突然让他有了种如果要是上手,自己下一刻就会被卸了膀子的感觉,便立马认怂缩回了手去。

  没想到尹舒却答应得很是干脆:“哟,行啊!我正有回县衙的意思,那就一起吧?”

  “什么意思?”李师爷一愣,“才刚来,什么都没查,回去干什么!”

  “我说你这个人。”尹舒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吵着要回去的是你,真要回了问为什么的还是你!你哪只眼睛看着我什么都没查出来了?再说了,我去县衙能干什么?当然是禀明案情啊!”

  说罢他便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归身边,一脸荡漾:“小师父,我这会肚子都饿瘪了,你要不想想看,咱们等会去吃什么啊?”

  一归没搭理,抬脚走到前面去了。

  县衙后堂,许良印半卧在塌上,官服大敞,肥硕而松垮的肚皮耷拉着,像肉铺里许久都卖不出去的一坨肥膘。

  他身边围着几个衣着艳丽,浓妆艳抹的女子,有的替他扇扇子,有的给他喂葡萄,还有一个依在他怀里,举着一柄正冒着浓雾的烟枪。

  “唔……”许良印用力嘬了一口烟枪,鼓着腮,把灰白的烟气轻轻吹在了怀中那女子脸上。

  那女子用手绢掩了口鼻,嗔怪着说:“大人,你呛到人家了。”

  许良印被逗得哈哈大笑,一把将那女子搂了,作势就要亲过去。

  “大人。”这时有衙役突然从门外前来,不敢抬头去看塌上的县令大人,只有跪着道,“李师爷他们回来了。”

  闻言许良印一怔,立马坐起:“嗯?他们?你是说那个说要帮忙查案的也一起回来了?”

  “是的大人。”

  许良印立即来了精神,两只脚慌忙去找鞋穿,又将烟枪往那女子怀里一塞,又问来人:“这么快!难不成是破案了?”

  “小的不知。只听见那位查案的公子说要请您过去一趟。”

  等许良印穿好衣衫走到堂上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么一副奇景:先是尹舒大喇喇地坐在县衙堂中央的一把太师椅上,神态自若,而他旁边站着个身材魁梧,眉若刀裁,又不苟言笑的佛修。许良印的眼神最后落在自己那张案几边,只见李师爷顶着一张苦瓜脸揣着袖子站在那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哟,怎么了这是?”许良印摸不清这群人情况,只好去试探李师爷。

  见到许良印,李师爷简直是喜形于色,如见亲人般:“禀大人,这案子有进展了!”

  “看来还得靠你李师爷出马啊!等这案子破了一定给你请赏!”许良印扶着他的肩膀,喜笑颜开,一边给他戴高帽,一边在书案前坐了,看向尹舒,刚想问案子的事情,又转而看了眼一归,心想这怎么又掺和进来人了,便咳了两声,沉了脸道,“县衙办案,外人回避!”

  “非也非也,这位可不是外人。”尹舒冲旁边一挥衣袖,朝着周围众人,认认真真道:“他可是我恩公!哎不是,你们都看着我干嘛,既然是我恩公,那有我的地方当然就得有他,要不这案子破不了可别怪我。”

  “恩公”闻言眉心不由一跳,目光在尹舒脸上划过,见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事情理应如此一样。

  这一遭着实出乎许良印的意料,他愣了下,想出言阻止却又急着要听案子的事,无奈之下,也只好先听之任之,对着一归说:“那你不许对此案发表任何看法,也不许走漏本案风声!”继而转向尹舒:“你赶紧说,有什么进展?”

  尹舒可没他那么着急,把腿搭在椅子一边的把手上,晃晃悠悠:“怎么,我们都去了这么半天,不该先上杯茶吗?”

  许良印无奈,只好吩咐左右去备茶。。

  不一会就见衙役端了茶盘,盘里的茶盏冒着氤氲的热气。

  不料尹舒一瞥眼,盯着盘中的那杯茶,面露不悦,伸出两个指头:“怎么也得上两杯啊,不是说了有我就得有他吗!怎么不给我恩公也来一杯?”

  一连被叫了两回恩公,一归鼻子上的伤疤都动了动,看上去就好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角一勾,发出了一声只有身边人才能听见的气音,却始终都没开口否认,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在不疾不徐地连啜了三大口茶后,尹舒终于缓缓开口:“刚才在探访了王宅之后,我现在可以证明这案子与我无关了。”

  “嗯?此话怎讲?”许良印早都急了,听了这话一张肉脸上都急出了油,混着汗液,快滴下来了。

  “那我要是说了,证明了我的清白,那往后办案是不是就不用有人在后面跟着了?”说着尹舒目光看向了李师爷。

  听到这个提议,李师爷比谁都激动,他正愁怎么把这个差事甩掉,没想到先提出来的竟是尹舒。

  “这个……”许良印有些犹豫,“这个等会再议,你先说说如何自证!”

  尹舒懒洋洋道:“你没问问你派去的那些仵作,他们是怎么把人从房顶上弄下来的吗?”

  许良印根本没去过现场,从事发到现在仵作们也都还没回来过,他哪知道这个:“怎么……怎么弄的?”

  “合力啊!”尹舒不无嘲讽道,“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啊……知道知道。”许良印不想又被戳穿一次,忙摆了摆手,“那这也不能洗脱你的嫌疑。你一个人无法将人挂上去,可……”他小眼睛一转,又看向一归,自作聪明地说,“你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可以是你同伙啊!”

  “‘出家人不打诳语’。”一归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脖子上的念珠取了下来,在手里慢慢摩挲,看上去极是冷漠,“我三日之前回到普光山,诸位师弟皆可为我作证,直到今日下山,其间未去过别处。”他顿了下,又沉声道,“我愿以我师父怀清大师之命起誓。”

  他一句废话都没有,语调沉稳,不带任何情绪,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就见许良印的表情全程变了几遍,听他说到普光山几个字时,已经要坐不住了,听到最后一句时活像是在屁|股扎了根刺,倏地就站了起来,一脸媚笑地从书案前连滚带爬地到了一归面前,若不是顾及自己县令的颜面就要跪下身去:“原来小师父您竟是怀清大师的弟子!真是失敬,失敬啊!”

  漠北及其周边地方的佛修并不少见,可普光山就那么一座。寻常人只知那里是佛修之地,可听闻过怀情大名的并不多。普光山住持怀清深居简出,不喜抛头露面,而那些官差衙役里鲜少为信众,所以才会冒冒失失上山抓人。

  可许良印这忙着洗脱自己,瞪着早上抓尹舒来的官差,大声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谁让你们去普光山抓人的!”

  那官差连忙跪下:“大人,我们只是奉命……”

  没等他说完许良印上去就给了那官差一脚:“奉你娘的命!普光山乃佛修之地,哪来的嫌犯,我看你们真是活腻歪了,还敢去那里抓人,惊动了佛祖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官差连连磕头,磕得额前乌青,又过来给一归和尹舒赔罪:“小的错了,小的错了……”

  “你们知不知道怀清大师是什么人!大师慈悲为怀,乐善好施,功德无量,堪称佛陀在世!你们还敢去他那里抓人,真是不知好歹!”

  一看许良印态度大变,李师爷也在堂上站不住了,弓着背走了下来。

  许良印正愁没有替死鬼,瞬间就把刚才说的什么论功请赏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抓住他兜头就骂:“你是不是知道他们去普光山抓人,为何不告诉我!”

  “我……”李师爷想说我一个师爷,哪里会管什么抓人的事情,但论官职,他总还是矮许良印一头,这会只好低头认错。

  “还不快给小师父跪下!”许良印勒令道。

  李师爷没想到忙乎了大半日,这会居然又要挨骂又要下跪,一张脸更苦了。

  一会儿的功夫,刚还在尹舒和一归面前吆五喝六的几个人便跪倒了一片,而这居然只是因为一归的一句话而已。

  而一归说完刚才那些,便抿起了唇,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根本没去看地上那些人,脸上表情极是漠然,仿佛与整件事毫无干系一般。

  “来人!还愣着干嘛!”许良印招呼道,“快给小师父拿椅子来啊!”

  说完许良印似乎还嫌不够,干脆站起来,把自己书案后面那把内镶了金丝楠木的鹿角椅搬了下来:“您请坐!”

  可一归连正眼都不瞧上一下,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不必。”

  “啊是是,小师父佛门中人,哪能随便落座,脏了法衣。”许良印还在点头哈腰,用袍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看着一归脸色,半天又怯怯道,“还敢问小师父法号?”

  “一归。”

  话音未落,尹舒眼睁睁看见许良印听见那两个字的时候,两腿一弯直直跪了下去,发出了通的一声闷响,听起来就痛得慌。

  “原来是一归师父大驾亲临,幸会幸会,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一归师父海涵!”许良印边说着,抬手招呼衙役,“还不快把我存的那饼陈年普洱沏了端过来!”

  尹舒看着眼前这架势,一个上杆子舔,另一个看都不看,不免觉得好笑,便适时插话道:“那许县令,这下我算是清白了吗?”

  “清白清白!”许良印转向他,连连道,“公子是一归师父的朋友,又自愿帮助县衙查验真凶,实乃行善积福之举。是我许某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二位,还请大人大量,莫要怪罪下官。还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敝人以尹为姓。”尹舒起身,伸了个懒腰,“那既然我已清白,不如今日就到这里,明日再接着查?”说罢就看着许良印,一抬眼,“如何啊?”

  许良印这会恨不得找台轿子送两人出门,忙不迭道:“好的好的。”走了两步似乎又有些不放心,怯怯地说,“那尹公子之前答应的查案……还……继续吗?”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小心翼翼,尹舒听得好笑,回身挑眉道:“嗯?我有说不查了吗?”

  “那就好那就好。”许良印重新在脸上堆满了谄媚,“这案子可就有劳尹公子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下官便是。”

  尹舒抬眼看了眼一副身边事不关己样子的一归,然后对许良印道:“那既然如此,以后李师爷就不必跟着了吧?另外,我以后都要和恩公一起查案。”

  这会不管尹舒说什么,许良印全都满口应下,一路哈腰把两人送出了县衙。

  “就送到这儿吧。”尹舒转身,差点撞上低头走路的许良印,“你不必跟了,我们要一同回去休息了。”

  说罢两人便一前一后翻身上了马。

  许良印立即止了脚步,在原地愣怔半天,才反应过来最后这句话怎么听上去十分古怪,直到看着二人骑马远去,才终于松了口气,自己嘟囔着:“嗨,人家可是个佛修,瞎想什么呢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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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许良印(凌乱中):难道是我格局打得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