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流放三千里>第146章 番外十

  戌时末,皇宫熄灯,夜幕下万籁俱寂。

  位于寝殿隔壁的偏殿还亮着昏黄的光。

  西域都护府上将军牛士禄,派人百里加急给汉天子送来了一份新年贺礼。

  临近春节,勋爵们给天子送来的年礼五花八门,有送美玉,有送珊瑚,都是各种稀世珍宝。

  但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稀世珍宝,都比不上牛士禄的礼物。

  那是一份西域舆图!

  夜已深,刘湛依旧举着油灯细细的看舆图。

  西戎王战死之后,西域诸胡分崩离析,有大部落瓦解成多个小部落,也有部落趁机崛起吞并小部落。

  这份舆图是以西域最新的格局绘制,比刘湛手中任何一份都要详细。

  宋凤林拿着外袍来到偏殿,见刘湛看得入神,宋凤林没有劝他休息,只安静的为他披上外袍。

  “皇后。”刘湛眼中有着熠熠神采。“朕没白疼牛士禄这小子,你看这图,山川河流,城邦聚落,无不精确到日程。”

  可见这份舆图也是花了大功夫制作。

  西域的疆域范围比北疆中原两地加起来都大,分为漠北、漠南、塔里木三大板块,有沙漠有草原也有山川河流。

  其中漠北与北疆和汉中接壤,塔里木在极西之地,漠南则在漠北与塔里木之间。

  这大片的疆域,肥美的水草地,缔造了一代又一代西域雄鹰。

  “皇后,你如何看待现在的西域诸胡?”刘湛忽然问。

  经牛士禄统计,西域大小诸胡部落竟有数百之多,大部落有几万人,小部落几百人,实力参差不齐。

  “他们的互相残杀,就像竞选新王的狼群。”宋凤林眸光清冽,言简意赅。

  大部落吞并小部落,强大的部落击败弱小的部落,那时西域将再一次迎来新的王,也会再次强盛起来。

  这个轮回已经上演了无数遍。

  刘湛的手指点在漠北,眼神咻地狠厉。“朕要拔了他们的獠牙,洗去他们的狼性。”

  宋凤林愣住。

  打已经打过了,汉军歼灭西戎百万主力,一举将其从云端打落地底。

  如今的西域诸胡实力大不如前,因西戎王穷兵黩武,各大小部落穷得揭不开锅,再打已经没有意义,除非刘湛要杀尽胡人。

  但刘湛不可能做这丧心病狂的事情,那毕竟是数百万胡人百姓。

  眼下这种情况还能怎么控制这些胡人?

  “皇后,朕有一个设想。”

  宋凤林立即敛起心神,洗耳恭听。

  “漠北草场肥沃,历来是诸胡的争夺目标。”

  刘湛的手指画过漠北几处重要的聚落城邦。“如今漠北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可把漠北的草场切割成多个零碎的片区,分封给这些部落首领。”

  “但是。”刘湛自信的笑。“这些接受封地的首领,必须举族汉化!”

  汉化?

  宋凤林整个一怔。

  说汉语,穿汉服,行汉礼是为汉化。

  漠北草场确实广袤,但是刘湛捏在手里也没有用处。

  中原大地经历数百年战乱,人口一直不足,不说漠北了,单就汉中的人口至今没能恢复元气。

  左右都是空地,不如切割之后分封给这些首领将其招安,防止他们互相吞并壮大。

  而这些接受招安的部落,必须汉化。

  一代人,两代人,三代人之后,漠北便完全融入了中原文化。

  宋凤林细想才明白刘湛的大智慧。

  为什么西域历来强盛起来便要攻伐中原,是因为文化不同,还有生活条件的恶劣。

  招安诸胡在漠北落户,便能开通商路互通有无,渐渐的他们也会富裕起来,这就是刘湛说的祛除他们的狼性。

  宋凤林按捺住激动的心情。

  不仅如此,且不管漠南和塔里木,这一圈落户在漠北的部落便是壁障,西域有战事时,也不至于动不动便进入汉中肆虐。

  “可行。”宋凤林点头,又在刘湛的设想上作出补充。

  “不必封爵,可许以知州官位,让其为汉臣,若老首领去世,可以特许胡人自行推举新首领,但新任官职必须得到朝廷的授予。”

  宋凤林永远能想到别人忽略的地方。

  刘湛畅快无比的大笑,一把搂住宋凤林朝他嘴上狠亲了一口。“招安细节还需要皇后费心思完善。”

  汉元四年岁末。

  帝后秉烛夜谈,定国策,招安诸胡。

  薛敬文跪坐在偏殿一隅记录,心潮澎湃之下,握笔的手都微微颤抖。

  “薛大人,您怎么还没回家?”陈公公低语。“天色已晚,洒家让人替您。”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陈公公不来,薛敬文甚至都感觉不到饿。

  “陛下与皇后字字珠玑,下官听得忘了时辰。”薛敬文憨厚一笑,想要站起来,脚酸得又往下坐。

  陈公公用袖子掩嘴轻笑。“不急,洒家给您带了糕点,吃完再回吧。”

  历来史官清贫,尤其是起居注史官,需要无时无刻伴驾,辛苦不说压力还大。

  起初被选为起居注史官,薛敬文还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觉得晋升无望仕途渺茫。

  但是,此时近距离倾听汉天子与皇后商量国策,亲身感受到二位的雄才大略,薛敬文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工作十分有意义。

  就该一字不漏的记下来传于后世!

  雪夜中的皇宫,就像沉睡的雄狮,透着宁静的庄严。

  薛敬文拢紧了身上的披风,一步一个脚印踩着积雪踏出宫门。

  从皇宫到南四街胡同的家还有很长的路,足足要走两刻钟,每日都是如此。

  有些家底的官员都养了马匹,像这样的大雪天,小厮仆从必定驾来马车等在宫外。

  薛敬文不是没想过买一匹马,他这点俸禄要交房子的租金,要养一家老小,还要供两个儿子上学,日子过得紧巴巴,哪里还有余钱买马。

  不过薛敬文已经满足了,他本就是农户出身,虽说升迁无望,但胜在安稳,不沾国事,每日无波无澜也挺好。

  “爹回来了!”

  “儿啊!”

  薛敬文推开门,霎时间全家人都从屋里跑出来迎接他。

  这处小院三面瓦房,一个角门,小到扫一眼就看完了,往常这个时候父母的房里早就熄了灯,今晚三面屋子却都灯火通明。

  家里人热情得薛敬文以为自己进错家门。

  “相公,你快来看看,白天宫里送来了好些赏赐。”薛夫人眼含泪光,白天就已经哭过了,此时见到丈夫忍不住又想哭。

  “什么赏赐?”薛敬文还懵着。

  “爹,你来看!”两个儿子一左一右的拉着他进屋里。

  平日里吃饭的方桌上摆满了礼品,有成卷的布匹,有十两一锭整齐码放的银子,还有文房四宝。

  “这个……”薛敬文惊住。

  “白天那送礼的公公说是陛下的赏赐。”薛夫人抹着眼泪。

  这些银子正好够薛敬文买一处两进的宅院,有了自己的房子,他们一家算是真正在帝京扎下了根。

  而且再也不用每月交租金,省下的租金足够养一个下人养一匹马还有多的。

  薛敬文捂着脸坐下,心中感动不知如何形容,只能在心里感谢天子体恤。

  之后新春,百姓忙着过年祭祖,皇宫内也并无不同,只是皇家过年祭祖更加的隆重。

  春节百官沐休,于元月初五恢复早朝。

  内阁首辅闻青山代天子开口,提出招安诸胡的国策,当说到汉化诸胡,一时满朝文武哗然。

  “启奏陛下,汉化诸胡可是要允许他们与汉民通婚?”有官员立即想到了关键所在。

  招安汉化自然是要允许胡汉通婚。

  闻青山代汉天子回答。“招安之后,漠北诸胡也是汉民,自然可以通婚。”

  原也没有明令禁止民间通婚,只是从前胡人居漠北深处,双方除了互市上有来往,民间几乎没有往来。

  “陛下,此策万万不可!”已经古稀之年的礼部左丞出列,急得握住朝板的手不住的颤抖。

  “我中原血脉始于炎黄,怎能与杂胡通婚!长此以往,岂不是乱了中原千年的血脉!”

  刘湛立即皱眉。

  “请陛下三思!”百官纷纷下跪,就连赵吉章刘同新等大臣都纷纷下跪,等同于表态反对。

  此时刘湛才恍然惊觉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民族融合岂是一道政令的事情,还有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观念。就连宋凤林也紧蹙了眉心。

  紫宸殿里文武百官,除了个别的人,几乎九成都下跪表态。

  这些官员长跪匍匐,极为恭敬,同时态度也极为坚决。

  严格算起来,这不是百官第一次以这种形式与汉天子抗衡,上一次是二皇子的姓氏之争。

  但姓氏之争参与的官员仅有十数人,这一次是足足九成官员,近百人之多,刘湛总不能也把他们摘了冠带丢出皇宫吧?

  人多彷佛就有了底气。

  “招安一策还请陛下三思!”

  “陛下!我们不能引狼入室!”

  “恳请陛下下旨将胡人逐出漠北!”

  一声又一声的反对声中,刘湛缓缓站起,冠冕上的十二旒五彩珠晃动,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喜是怒。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官员,一时全都哑了声,愣愣的看着刘湛逐级步下御阶,而后猛地惊醒忙匍匐于地。

  众所周知,汉天子起自侧微,杀过的人比紫宸宫的地砖都多,汉天子凶名能止小儿夜啼。

  谁也猜不透刘湛心中所想。

  天子冕服宽大的玄衣袖子掠过匍匐在地上的人,带着能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站在百官的中间。

  御阶之上,一身银白龙纹朝服的皇后也站起。

  紫宸殿静得落针可闻。

  刘湛的目光透过紫宸殿洞开的大门,远眺前方重重宫宇。

  区区百名官员刘湛还不放在眼里,他考虑的是这些官员代表的,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

  这个时代还没经历过诸如五胡乱华,南北大迁徙的民族存亡,仅有的一次外族入侵中原,也在同一年被刘湛歼灭。

  招安诸胡,汉化诸胡,无易于是一次民族融合,抗拒与反对都是必然。

  如果每有新政推行,都因反对者占多数便放弃,如此与前朝有何区别?

  刘湛的字典里就不存在妥协这两个字。

  “朕登基之初说过的话,谁还记得。”刘湛沉声问。

  匍匐的官员谁也猜不准汉天子的用意,没有人敢冒头。

  就在这时卢令远站了出来。“臣记得!”

  刘湛的目光瞥了过去,卢令远是由始至终都站着的几个人之一。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卢令远大声复述,他也并不打算仅仅是复述。“臣认为,漠北亦是汉土,汉化胡人,并无不妥!”

  一时紫宸殿内都是嗡嗡的议论声,有官员依旧执迷不悟,也有官员幡然醒悟。

  刘湛垂眸睥睨这些执迷不悟的官员。“朕的天下不会只有汉人,也不会只有汉人的官员,汉化诸胡势在必行!”

  最终汉天子一锤定音。

  但是这一场汉胡之争才刚刚开始,它以极快的速度席卷所有学子儒生,令整个帝京城陷入舆论的漩涡。

  元月初五。

  天子力排众议,汉化诸胡,万民归一。

  元月初六。

  百官罢朝,儒生学子长跪于宫门外逼宫请愿。

  薛敬文眉头紧皱,写到这里便停下笔,他抬头看向屏风隔挡的方向,帝后正在商议对策。

  “何必麻烦,直接让禁军将他们抓了下狱,关个几日自然就听话了。”刘湛冷哼。

  宋凤林温言劝。“儒生学子不比官员,他们是大汉的根基,循循开导方为上策。”

  早在儒生学子聚集时,卢令远已经带着官员去解释,但是那些学子根本听不进去,更扬言要跪死在宫门外。

  “那就让他们跪着。”刘湛的心湖毫无波澜。

  “我去见他们。”宋凤林站起来。

  “不必。”刘湛想也不想就反对。

  但宋凤林坚持。“总要试试,我是大儒赵恒甫的入室弟子,这些儒生多少会听得进去。”

  薛敬文在小本本上记。

  皇后沐浴更衣,着纯白儒服,木簪挽发,出宫见学子,行到殿前被天子扛回……

  薛敬文停笔,扛这字会不会不雅?或许改用抱比较好听。

  一字之差,所蕴含的意思就差得远了,身为史官,应该反覆斟酌用词,做到事事严谨。

  最后薛敬文还是保留了扛这个字。

  “朕来想办法。”刘湛把人扛回榻上圈在怀里。

  宋凤林想挣脱没挣开,腰间的手跟铁臂似的。

  “来人,传陈千户。”刘湛朗声唤。

  这些官员儒生怎么闹都行,左右动不了大汉的根基,刘湛原是不在乎的,但宋凤林担心他坏了名声被后世诟病。

  见宋凤林要出面去斡旋,刘湛这才勉为其难的出手,管一管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儒生。

  “先放开我。”宋凤林低语,待会来人看到帝后大白天搂搂抱抱多不雅。

  刘湛却圈得更紧了,眼中都是笑。“你还是穿纯白的儒衫最好看。”

  唯有儒衫的白最能衬托宋凤林清贵的气质。

  儒生逼宫,最应该着急的人却一点也不着急,还有心情调笑,可见刘湛是真的没把这事放在眼里。

  很快陈千户来回话,入了殿目不斜视的抱拳行礼。“参见陛下、皇后。”

  “传朕旨意,今日酉时统计逼宫名单,一经录入,终生禁止踏入考场!”刘湛话一落,宋凤林愣了,陈千户也愣了。

  但汉天子接下来的话,生动演绎何为釜底抽薪。

  “你找几个年轻人混进儒生里,让他们带头在儒生里闹事,跟那几个头儒唱反调。”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区区几个不谙世事的儒生,还妄图左右天子决策?

  陈千户大声领命,带着禁军侍卫来到宫门外宣读圣旨,一时数百学子无不哗然。

  终生禁止踏入考场,那他们苦读四书五经又有什么意义?在这里坚持又有什么意义?除了极个别的老顽固,这些学子无不人心大乱。

  “汉化的胡人只是居住在漠北,又不进入中原,左右也不会对中原有影响。”这时有人大声的说。

  “我立下家规不让后世子孙娶胡人女子也就是了,请各位见谅,在下告辞了。”有人带头离开。

  看到有人离开,学子纷纷动摇,眼中都是纠结。

  “漠北到汉中千里之遥,汉中到中原又千里之遥,何况我汉民比之胡人多出千千万,混血一说实乃无稽之谈。”

  确实如此,这几个冒头的儒生说的话都十分有道理。

  不久便有人附和离开,越来越多的学子也尾随而走,但这还不够。

  “若是不能入考场,我有何颜面回去见爹娘,在下惭愧。”有人抱拳作揖,而后大方离开。

  在场的人也不是都家境富裕,也有贫苦人家的学子,想到家中就指望自己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这些贫苦的学子低着头也跟着离开。

  “你们的风骨何在!”发起的头儒气得大骂。

  有儒生去拦人,但是架不住离开的人越来越多。

  “尹头儒,你不是说赵大儒会来吗?快去请他到场,或许还能留住人。”有儒生急得不行。

  他们口中的赵大儒便是赵吉章,传言中会到场的赵大儒却迟迟不见人影。

  眼看人越来越少,走的人越多,留下的人便越心虚。

  最终他们也没能等来赵大儒,直到最后留下的儒生不足十人,陈千户直接下令抓了下狱,一场儒生逼宫的风波就此平息。

  薛敬文记。

  儒生逼宫,天子以奇思巧计劝离学子。

  这一天回家,薛敬文觉得自己走路都带风,登上马车时,回望这座巍峨的宫阙,心中都是对汉天子的敬仰之情。

  次日早朝,刘湛携宋凤林如期上朝。

  赵千户和陈千户像门神一样立在紫宸殿前。

  “陛下有令,昨日罢朝的官员,七日内只能站在殿外上朝。”

  那些仿若无事人一般来上朝的官员,还以为汉天子也会装作没发生过,满心认为汉天子也要顾全颜面。

  但他们错了,要比脸皮厚,汉天子那是从来没输过。

  “说话大声点,朕听不到。”刘湛故意这么说。

  那名在殿外汇报工作的官员喊得嗓子都哑了,窘迫得一脸通红。

  宋凤林努力忍住笑才没有失态。

  当天刘湛下旨封卢令远为钦差,前往漠北招安诸胡。

  百官与刘湛的较量,最终以惨败收场,并且成为了帝京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