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传来轻微的响动。
随后, 是一阵脚步声。
沈顾礼推开门，如同他刚出去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抬手取下头上宽大的帽子, 看向站在屋中间的沈云雾。
沈云雾眼底泛着红, 那双桃花眼眼底失去了往日温润的光泽，有些失神。
沈顾礼放下手中的钥匙, 问道：“是还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
沈云雾沉默良久, 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云栖他……是怎么死的？”
“你知道梵卢宫吗？”沈顾礼道, “就在C1黑市中心, 现在已经被烧毁了。”
随着沈顾礼的话, 沈云雾缓慢的思绪逐渐凝聚起来, 他想到了很多。
1818梵卢宫特大火灾, 将梵卢宫彻底烧毁。
听说那时候，星野家的星野池正好在梵卢宫最顶层, 因为这场火灾而成了植物人, 在床上躺了八年之久，今年年初才被就醒。
还有就在不久前发生在中央星系的事情, 星野池被害。
沈顾礼平静道：“有段时间, 他在那里做工。”
“直到, 有一天夜里，他从梵卢宫最顶层的窗户上跳了下来。”
沈云雾捕捉到里面的细节，攥紧拳头，追问道：“有人抹去了他的死亡。”
“在黑市，死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情。”沈顾礼道，“根本没有人会去追究里面的真相, 但是这里面牵扯到一个顶级财阀世家，这好像又有所不同了。”
沈云雾艰难出声, 几乎是一字一顿：“星野家……”
“我没有去调查这背后掩藏的真相。”
“真相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沈顾礼神情平静地道，“我要的，只是一个死亡的交代。”
星野家抹去了沈云栖的死亡痕迹，但这并不代表着后来所有的调查者都会误将他过去的经历重叠在沈顾礼的过去经历中。
几乎是在这一瞬，沈云雾就察觉到内里更大的阴谋。他出声道：“除了星野家，还有别的人……”
还有别的人试图利用这一点，去掩盖什么真相。
这个真相，不是跟沈云栖有关系的，而是跟沈顾礼有关系。
“我不清楚。”
沈顾礼听见沈云雾的猜测，看起来像是不怎么在意般。他低垂的眉眼漂亮而安静，像沉静又无波无动的水。
沈云雾盯着他，反应了两秒，轻声问道：“我……他长大之后的样子，有吗？”
他有些语无伦次。
沈顾礼想了下，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沈云雾。
那是一张被保管得很好的照片，用手段塑封过，确保长时间不会褪色。
照片的清晰度很高。
清透的阳光下，少年额发微微凌乱的垂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镜头，眉眼弯弯，眼睛里透着漂亮的光。
看得出这张照片，拍摄者与主人的距离并不远，那是一个已经突破了寻常社交距离的距离。
他们离得很近。
沈云雾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是一个Omega，拥有甜橙味的信息素。”
沈顾礼透露道，他的目光落到沈云雾的手中的照片。
毫无意外的，沈云雾想到他和沈顾礼第一次的偶遇。那是在一架星航上，沈顾礼的外貌足够出众，能够给任何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包括他。
那时候，沈顾礼的桌前，被单独摆放了一个色泽漂亮的橙子。
沈云雾很快回忆起两人的第三次见面，那也是他们第一次的正式见面。
沈顾礼说，他要一杯橙汁。
一个呼之欲出的念头，带着几分惊讶与肯定地出现在沈云雾的脑子里。
从沈顾礼到达中央星系，再到他从中央星系离开，几乎快九年的时间里，他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去思念一个人的。
沈云雾迟疑着，轻轻拿住照片的手微顿了下，身形僵住。
沈顾礼轻声问道：“沈家哥哥，你是想要这张照片吗？”
沈云雾听见他的声音，几近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了许久，慢慢地将手中的照片还给了沈顾礼。
沈云雾看着沈顾礼将那张照片仔细收好，低垂的眉眼依旧平静，像没有波动的水。
这样的状态……
“可能有些冒昧。”
沈云雾低声问道：“你的家人呢？”
沈顾礼道：“他捡到我的时候，我就没有家人了。”
没有家人了，而不是找不到家人。
沈云雾想起沈顾礼之前说过的话，沈顾礼记得自己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情，并没有因为什么变故而失去记忆过。
沈顾礼的身世，与他弟弟过去的情况，并不相似。
“那你……”沈云雾话语顿了下，继续问道，“那你之后呢？”
沈顾礼安静地想了很久。
沈云雾盯着他线条完美的侧脸，雪白的肤色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仍旧白得分明，黑色琉璃似的眼珠笼罩上一层幽静的水雾，让人看不分明内里的情绪。
过了很久，沈顾礼才答道：“离开这里吧。”
沈云雾看向眼前这个人，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又奇怪的情绪和念头。
沈顾礼好像彻底失去线的风筝，已经找不到根了，又好像是根本不属于这里，谁也无法留下这个人。
他失去了什么。
沈云雾这样想着，嘴里的话已经说了出来：“你可以跟我回家。”
“不用了。”沈顾礼拒绝道。
沈云雾犹豫半晌，再度开口道：“你……不想看看他小时候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
沈顾礼微抬起眸光，平静地看向沈云雾，那双眼睛好像已经看出了沈云雾想要做出的努力。
“不用了。”
沈顾礼拒绝道。
他救不了这个人。
沈云雾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无力感。
当年，他亲眼看见了星航失事后父亲母亲的尸体，后来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弟弟。
到现在，他依旧无能为力，安静地看着他弟弟曾经的恋人。
“沈顾礼。”
沈云雾做着最后的尝试，轻声问道：“将来……无论多久，你一定会来看看他的吧。”
沈顾礼看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没有说话。
沈云雾离开前，沈顾礼想到什么，叫住了他，开口说：“有一个人，要拜托你一起带回中央星系。”
沈顾礼走出房门，转而推开旁边的门。
昏暗的光线之中，高大的男人被可怜兮兮地捆住，蜷缩在角落里，安静地闭着眼睛。
沈云雾有些意外地看着景翊，一时之间没说得出话来。
沈顾礼道：“我给他打了一针，足够让他睡到明天早上回到中央星系的时候。”
沈云雾神情顿住，迟疑了下，解释说：“之前，景翊以景家的名义向我发出请求函，要求调阅某一天所有星航站的监控。”
沈顾礼道：“我离开的那天，买了很多张不同的星航票。”
所以，景翊才会有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
将人带上沈云雾的私人飞行器后，沈顾礼准备离开，被沈云雾出声叫住。
沈云雾问道：“我该怎么跟他说？”
沈顾礼轻垂眸光，看着躺在椅背上的景翊。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个人在沉睡中都皱起了眉头。
“都可以。”沈顾礼道，“一个不算重要的人而已。”
他转身离开了飞行器，站在不远处。
沈云雾隔着窗往外望去，他看着站在地面上的人越来越远，直到那道身影彻底化作一抹微小的墨点。
第二天清晨，五点半。
药效一过的景翊几乎是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强制清醒了过来。
飞行器内的光线很暗淡，他睁眼的时候，力道让他从椅背上坐直了身影。
景翊的思绪慢了两秒。
下一瞬，他扭头看向坐在另外一边的沈云雾，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沈云雾原本是安静地看着桌上的那方瓷盒，听见景翊方向的动静，抬手打开灯。
明亮的灯让景翊暂时性地闭上眼睛，后又睁开了眼，盯着沈云雾。
他记得自己被沈顾礼叫住，沈顾礼利用自己对地势的熟悉，把他弄晕了过去。
沈云雾解释道：“我去考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他让我把你一起带回中央星系去。”
“沈顾礼？”景翊说完，意欲抬手，却依旧被绳索困住了手脚，“放开我。”
沈云雾道：“我得完成他交代的这个任务。”
景翊挣扎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沈云雾闻言，想起沈顾礼临离开前说的话，开口道：“你跟他已经解除了婚约，又为什么还要纠缠他？”
“是他单方面撕毁了约定。”景翊飞快道，“我根本没同意。”
沈云雾盯着这个人看了一眼，问道：“你很爱他？”
否则，他真的想不到什么样的情况能让一个训练良好的军人失控到这种地步。
爱？
景翊几乎是在瞬间反驳道：“怎么可能？”
他很快注意到沈云雾审视的目光，出声道：“他不遵守约定，没经过我的同意就跑了。”
“真的吗？”
沈云雾想到沈顾礼的状态，犹豫了一下。
“明明是他很爱我的……”景翊冷声低语，“怎么就敢这么轻易就跑了？”
“这八年，他一直追着我，追在我身后，我去星海军事大学，他费尽一切，用了一年的时间，去考进星海军事大学。”
“他还进联合军，也是为了我。”
“联合军是所有军区里面最严厉、最难进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为什么要进去？”
景翊开口，识图从过去找到沈顾礼爱他的所有证据，想到什么，立马道：“为了躲我，他连联合军首席指挥使的职位都不要了！”
沈云雾从景翊所说的这些过去里面，拼凑出一个完整又真实的沈顾礼。
星野家对于成为植物人的星野池加强了严密的防护，外人是无论如何也闯不进去的。
沈顾礼需要一个契机。
为了这个契机，他蛰伏了八年。
学习，进步，安静地收敛自己的所有情绪，平静得像暗流汹涌爽的水。
温柔，大方，温顺的性情是包裹在他外面的最好利器。
他的疯狂伪装在温柔之下。
沈云雾记得那一天，当他把匹配度99%的基因检测结果摆放在沈顾礼面前。
那是他第一次向沈顾礼释放出救助的信号，但是沈顾礼用伪装拒绝了他伸出去的手。
昨天在C1黑市，卸去所有伪装的人再次拒绝了他的帮助。
他冷静、理智、病态地，任由自己坠向暗无天日的深渊。
沈云雾想到了沈顾礼纹在眼尾处的那颗泪痣，一模一样的位置，颜色同样浅淡，漂亮得惊艳。
他清楚地意识到……沈顾礼生病了。
“他要是不爱我，又为什么要为了躲我，而辞去联合军首席指挥使的位置？”
“放弃工作，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做法！”
景翊的话，让沈云雾回过神来，他的目光落在景翊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上，内心的想法有一瞬间的迟疑。
沈云雾发现景翊的眼瞳跟他弟弟的眼睛有着相同的色泽，都是浅淡的琥珀色，在阳光下会折射出漂亮的光泽。
在过去的八年多时间里，沈顾礼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去看景翊这双眼睛的。
沈云雾不得而知，他出声问道：“景少主，你真的觉得他爱你吗？”
景翊顿住话音，冷冷盯着沈云雾，问道：“你什么意思？”
沈云雾没有出声，他想到自己的眼睛形状。
他和他弟弟都有一双桃花眼，形状漂亮，是继承他们母亲的，只是瞳仁的颜色略有些不同而已。
“你不要挑拨离间我们之间的感情。”
景翊开口，正欲出声时，飞行器已经到达了中央星系的港口。
沈云雾起身，解开了沈顾礼给景翊绑上的绳子。
景翊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在打开舱门的哪一瞬间，冲了出去。
在广场上，他遇到了站在不远处等人的景骆扬。
景翊脸色微僵，当即朝另外一边跑去。
很快的，他被军政院的人拦在了出口处。
沈云雾在上飞行器之前，同景家家主通过话，让景骆扬派人来接景翊。
就连沈云雾自己都没想到，竟然是景家家主亲自来接人。
景骆扬站在不远处，看见沈云雾，微微颔首，以作示意。然后，他朝着景翊走去。
景翊盯着朝他走过来的人，冷声道：“你派人拦着我？”
景骆扬道：“退婚书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的，你和沈顾礼姻缘自由，各不相干。”
“不要再去纠缠他。在军期间，最忌讳感情用事。”景骆扬沉声道，“景翊，你的休假到今天为止。”
“从明日起，你将正式参与到敲山计划中去。”
……
沈顾礼锁上C1黑市的那间房，星野家的人在找过来之前，被他提前一步给彻底解决掉了。
他在黑市里，用星币购买了一张非实名制的星航票，登上那艘星航，彻底离开了C1黑市。
远星际的星航并不正规，在星航上，鱼龙混杂，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而且，这艘星航的速度很慢，从一个星系跃迁到另外一个星系，需要整整五天的时间。
窗外的星云依旧漂亮而神秘，像绽放的绚烂烟花，极具美好的观赏性。
沈顾礼选择的，依旧是靠窗的位置。
他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光景。
直到旁边有人小心翼翼地叫住他：“哥哥。”
沈顾礼看过去，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孩，被他家的大人带着。
小孩好奇地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没有带营养液啊？”
他已经注意这个哥哥快两天了，发现他从来不吃东西，也从来不说话。
小孩将自己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里拿了一支营养液，小声道：“我把我的营养液给你。”
沈顾礼安静了一会儿。
小孩道：“不吃不喝，会饿的。”
沈顾礼道：“没关系，我感觉不到。”
“可是……”小孩迟疑地说，“妈妈都说不吃不喝，还会生病的。”
半分钟后，沈顾礼接过那支营养液，让小孩摊开手掌，放了星币在小孩掌心，温柔地说：“那我跟你买吧，把星币给你妈妈存着。”
在中央星系，支付货币早就已经变成了数字支付。而在远星际外，几乎出行的所有人，都要随身携带星币。
小孩懵懵懂懂地回到他母亲身边，摊开手掌，小声说着什么。
就在这时候，整架星航猛地倾斜了下，星航上的乘客惊慌起来。
沈顾礼安静地坐在位置上。
星航内发出警报声，红色警报灯亮了起来。
星航颠簸了约三分钟，从外面传来巨大的声响。
紧接着，有人从星航门口的位置，以机器大力掀开了机舱舱门。
星航上的乘客尖叫起来。
来人拿着枪，往机舱上方开了一枪，刺耳的声音与硝烟的味道让整个星航内的乘客顿时变得安静下来，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发出听得见的声音。
“这艘星航被劫持了！”
“抬手抱头走出来！我们要搜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