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元府红绸高挂, 一片喜庆。

  不少修士都来参加散修工会会长元明的成亲喜礼。这场喜礼规模之大在整个修真界都是罕见的。不仅仅是散修和小门派的修士,甚至这几年来一向疏离的世家修士都有前来参与。

  对局势有所判断的修士都看明白了,与其说是婚礼, 这更像是一次集结。

  对于这两年持续为非作歹的邪修谢其琛的一次讨伐集结。

  各方势力无论亲疏,有没有参与这场婚礼其实是一种立场的表态。

  池羽被半强迫地换上大红色喜服,戴上繁重的珠钗首饰,在几个婢女的押送下前往喜堂。

  无论实际势力和实力如何, 圣女在表面上都是修真界地位的顶点, 如今现任圣女离世, 下任圣女暂未选出,池羽作为前任圣女, 被当做圣女的象征而存在。

  元明和她成亲,至少在面子上,足以成为这次讨伐行动的主导者。

  池羽有些担忧。元明将这场婚礼办得浩大, 修真界上下都传遍了, 即使是在极寒之窟的谢其琛, 也很有可能已经听到消息。

  这是一场针对谢其琛的鸿门宴,在元明主导之下,几乎修真界的各方势力的代表都出场了。

  元明想要用这场婚礼引出谢其琛,然后真刀实枪地正式发动讨伐。

  池羽一路走到喜堂, 内心都在忐忑。她担心谢其琛真的会出现在婚礼上,成为众矢之的。

  但若他不来……她也担心自己真成为元明的新娘。

  池羽走到喜堂大门,从屋中人说话的嘈杂声音推测, 来的人果然不少。喜娘高喊着新娘入场,池羽刚跨进们, 元明就走到了她身边,与她并排前行。

  元明用压低的声音说道:“你希望他来吗?”

  池羽没回答, 只嘲讽道:“我的心思如何不论,你听着倒是很希望他来。”

  元明笑眯眯:“他来的话,我的准备便不算白费。他不来的话,我便真的多了一位美丽的妻子。所以无论来不来,我总是不亏的。”

  这些日子以来与元明相处了几次,池羽深感此人是个十足的疯子,不怎么愿意同他多说。

  元明笑了一下:“其实我一直在暗处窥探着你与谢其琛。我挺喜欢你的,温暖、柔软、宽和,你若把展现给谢其琛的模样用来对待我,说不定我俩也会成为不错的一对。你要不要试试看?”

  池羽觉得有点恶心:“一直窥探着我与阿琛?是从何时开始的?”

  元明倒是大方,坦白说道:“约莫从你被那青山宗大小姐用十数剑捅得半死不活,谢其琛不得不分一半元神给你的时候,我就在观察你们了。”

  那就是从青山宗灭宗事件发生后……

  自那时开始,他就已经盯上谢其琛了吗?

  池羽猝不及防地问道:“青山宗灭宗,是你做的?”

  这次元明没有继续回答了,因为喜堂屋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屋顶爆裂开来,瓦砾泥沙四散,宾客发出惊呼。

  池羽愣了愣,心脏一阵狂跳,是不是……

  她忍不住想抬手将盖头扯了。

  然而手还没抬起,就直接被人重重摁住了。

  元明凉凉笑道:“娘子如此急切,是要做什么?”

  池羽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谁是你娘子?”

  元明理所当然:“你啊。”

  池羽气急,猛地甩开他的手,退开几步远离他,不管不顾把盖头扯了下来。然后被满屋子的沙尘呛到了。

  她举起袖子盖在口鼻前,眯着眼睛抬头看去。

  隐约可见屋顶开出一个巨大的破洞,可沙尘太盛,看不清更具体的情况了。

  元明想过来拉她,池羽不想被他抓住,又是继续后退,然而踩到了破碎的横梁,整个人向后摔坐到了地上。

  一阵剧痛,是脚扭了。

  眼看元明已经走到面前,池羽正无措,突然一支银白色的箭矢射向了元明。

  元明立刻召唤出佩剑格挡,而后转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池羽也一同看向那个方向。

  漫天迷人眼的沙尘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一个熟悉的人影。

  明明还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池羽知道那是谁。

  这一刻池羽已经忘记了那所有的担忧,她只知道其实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在期盼他来救她。

  池羽情不自禁呼喊出他的名字,然后忍着脚踝处传来的剧痛,从地上站起来,飞快扑向来者。

  怀中猛地扑来娇小的身影,谢其琛立刻抱住她:“你怎么样?他有没有伤害你?”

  池羽摇头,紧紧抱着谢其琛的腰:“你怎么真的来了,他故意引你来的你不知道吗……你怎么才来,我在这里好害怕……”

  谢其琛听着池羽矛盾又语无伦次的话语,什么也没有回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元明眯眼看着他的“新娘”急不可耐地扑进其他男人怀里,看着两人亲密的动作和饱含情意的对话,露出个冰冷的笑:“哎呀,谢修士还真来了呢,为了欢迎谢修士,我可是布置了天罗地网呢。”

  谢其琛反嘲回去:“被如此重视,可真是谢谢你了。”

  “为什么不好好躲起来呢?明明舍弃她的话,你可以很自由地生活。”

  “会问出这样的话,看来,你好像是个很可怜的人。”

  元明脸色瞬间难看了,他紧紧盯着面前拥抱着的两个人,那样亲密无间、那样互相信任……真是无法认同,完全无法认同。

  太荒谬了。

  他和他不应该是一样的吗?为什么他会遇见可以信任的人,会拥有正常的情感,能找到安心的归属?

  他和他明明应该是一样的啊!被黑色的淤液所吞噬,所有的情感都丧失,只有满腔的恨意!

  无法认同,无法认同在经历了同样悲惨的过往后,只有他深陷其中,只有他被困在黑色的世界里。

  太荒谬了,完全无法认同。他和他不应该都是可怜虫吗?

  元明目光落在那抹娇小的背影上,他用伪装时惯用的清朗、温和的声音说道:“池羽,如果你和他走的话,从此以后等待你的,只有艰辛的逃亡生活。”

  池羽听到他的话,虽还缩在谢其琛怀中,却转过头来看他了。

  元明露出个青竹君子般的笑:“你身体本就弱,归还元神后又没能在蛇蜕中获得足够时间的温养,你根本受不住艰辛的生活的。”

  池羽定定看着一直被她视为疯子的男子。

  这个人与谢其琛同年同月同日生,因此被挑进了大宅,作为澹台玦寿命的铺路石而存在,他和谢其琛一样遭到了澹台氏不公平的虐待和残害。

  在幼年的逃亡时,他背叛了视他为友人的谢其琛。但也许,在没人知道的角落,他也遭遇过众多的背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人和从前的谢其琛有些像。

  池羽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看着元明,突然说道:“你是不是嫉妒谢其琛?”

  元明呆住,立刻否认:“嫉妒?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池羽没有说话,目光却仿佛已经看穿他。

  元明觉得有些狼狈,却依旧用镇定的语调说道:“从最初窥视你们,我的目的就从来没有变过!没错……我的目的从来没有变过!我一直在为了达成我的目的而行动,即使是此时此刻,也从未生出过其他的心思!”

  “是吗?”

  谢其琛还不知元明的真实身份,只对这人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池羽拽住他的衣角,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管元明,如今赶紧逃出去才是正事。

  谢其琛点了点头,调动了浑身的灵力。

  元明立刻注意到,拿出一枚信号弹向空中释放,信号弹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想跑吗?没那么容易。”元明笑道,“我说了,这里有天罗地网等着你们!”

  信号弹爆裂后,所有布置在元府的阵法都启动了,那是为了对付谢其琛专门设置的。

  地面瞬间出现血色的雾气,雾气中,无数白骨的利爪像难缠的藤蔓一样袭向谢其琛。

  谢其琛立刻御气腾空,然而那些利爪以更快的速度追赶,一副不把他拽入地狱不罢休的模样。

  元明的笑声传来:“坠落吧、憎恨吧,所有人都将成为你的敌人,这个世界将以最巨大的恶意针对你!”

  这阵法十分难缠,谢其琛召唤出“獠牙”飞快斩落数不清的利爪,可那利爪源源不断,似乎永远也无法清除干净。

  就在怀中女子的脚踝被利爪抓住之时,隐约有古怪的曲调声从远方传来。

  那曲调不似已有的任何调子,初听诡异,再听又品出几分慈悲,最终却都归于一片漠然的寂静。

  在那曲调的影响下,本狰狞的利爪都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池羽还是谢其琛,甚至是元明,面上都闪过一分疑惑。

  然而并没有时间去追究突然出现的曲调是怎么回事。

  谢其琛当机立断斩掉缠住池羽脚踝的利爪,抓住这个机会又制造了一波烟雾弹,然后立刻带着池羽离开。

  然而追兵源源不断——不止是元明,所有参与了婚宴的修士都已经成为讨伐谢其琛的一员。

  元明在谢其琛带着池羽离开时已经宣布:“前任圣女池羽中了谢其琛的傀儡术,被彻底操纵,实在令人悲伤。但事已至此,傀儡术无法逆转,想来圣女也不想以傀儡状态存活于世,所以现在正式下达对谢其琛和池羽两人的围剿。”

  池羽都不记得与谢其琛一起逃了多久,只记得每一次找到个落脚地,稍微休息一会儿后,就会有修士发现他们,然后面目狰狞地要取他们的性命。

  路上,池羽告知了谢其琛在元府时知晓了的事,包括元明的真实身份。

  那天谢其琛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

  池羽想起谢其琛制造的那个宁静的幻境,幻境中有她,还有他的亲人、友人、师长——虽然他们都背叛了他。

  很不可思议,谢其琛明明是个冷漠偏激的人,心性十分极端,然而对于那些他曾经抱有过期待的人们,即使遭到背叛,他也依旧不愿意用怨恨之类的负面态度去对待。

  即使谢其琛与元明有着极为相似的经历、养成了极为相似的个性,其实两人的深处依旧是不同的。

  那点不同即是,对于谢其琛而言,即使过往经历过那么多黑暗,他最深的内心还是无意识地保留了一分对美好的期待。那也许是他顽强生命力的来源。

  池羽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曾遭遇漫长的迫害和虐待,谢其琛会是个比任何人都阳光、美好的人。

  这个认知让池羽觉得十分难过。

  两个人逃了很久,池羽从最初的紧绷忧虑,到后来已经能稍微调侃两句这种亡命天涯的状态。

  “与整个世界为敌,只剩对方相伴。”池羽坐在篝火边,煞有其事地评价道,“我们是一对亡命天涯的鸳鸯啊,想想还有点浪漫呢。”

  “鸳鸯?”谢其琛瞥了一眼池羽的衣服。

  逃出永州城后两人几乎没有去过城镇,池羽的衣服也一直没有换,至今还是喜服,而喜服上正好秀的是鸳鸯。

  池羽意识到谢其琛在看她的衣服,也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啊,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衣服?”

  谢其琛摇头:“没有不喜欢,你穿什么都很好看,只是想到你穿着喜服走进其他男人的喜堂,就有些……”谢其琛手中的干柴被直接掰断了。

  池羽捧着脸看他:“我同你不是也一起穿过喜服吗,我们还拜过堂呢。”

  池羽说的是先前谢其琛绝望之中对她使用入幻之术,与她在幻境中成亲的事。

  谢其琛有点面对不了从前做过的恶劣事,耳垂微红,别过头轻道:“不一样,这一次是在真正的现实里。”

  池羽想了一会儿,突然“嘶啦”一声,把喜服外衫扯下一大片布。

  谢其琛见状怔了怔,要制止她:“你做什么?”

  池羽没说话,将那块布做成绶带加一朵红花的样子,然后绑到谢其琛的胸口。

  谢其琛本穿着靛青色的外衫,突然绑上朵大红花,显得有些奇奇怪怪的。

  “简陋了一些,但没关系,因为我们在一起。”池羽握住谢其琛的手,突然说道,“我们成亲吧,以双方独立完整的意志,真正成亲。”

  此处是一片山野密林,穿过密林则是悬崖,悬崖铺满荧蓝色的花朵,而悬崖之下则是海浪滚滚,无边无际的大海蔓延到天的尽头。

  两人仿佛是跑到了传说中的天涯海角一样。

  满天繁星之下,她与他手牵着手,在高崖之上叩拜天地。

  叩首后,他将她扶起,两人对视。她笑盈盈说道:“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他回应:“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注]

  荧蓝色的花朵开满整片崖顶,柔软如褥子,靛青的宽大外衫铺在其上,仿佛水面上的小舟。

  谢其琛克制几乎没顶的情潮,专注地看着被他抱在怀中、似乎有些羞赧的女子。即使在梦中梦见过无数次,当一切变作确凿的、触手可及的现实,依旧会有不可置信感。

  从与她初遇至今,已近十年,从最初只敢压抑而晦暗地渴求,到后来卑劣又自私地试图让她对他动情,甚至不惜用恶劣的手段也想与她结合,中途经历诸般波折与绝望,最终他的梦竟真的落在了他怀中。

  “姐姐。”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姐姐,毕竟按两人如今肉身的年龄,他还比她大了一些。但此刻,他似乎又变回了最初被她收养的少年,满心炙热到压不住的爱意,渴望着她的一切。

  池羽“嗯”了声,红着脸抬起头,亲了亲面前人的嘴角。

  谢其琛垂头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真的愿意嫁给我?”

  池羽轻笑:“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谢其琛一顿,是啊,他想说的其实也不是这句。他缓缓垂眸,不再克制对她汹涌的爱与占有欲,双手如锁链般紧紧箍住怀中娇柔的女子:“你是我的,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池羽也抬手抱住他的脖颈,回应道:“我们不会分开。”

  谢其琛将妻子放平在花海之中,璀璨的星光落在她白玉般的面容上,让她看起来美得几乎圣洁。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是他的神。他一直渴望着,想让他的神坠入红尘,为他沾染世俗之欲。

  他俯身贴近她,表达着爱意:“姐姐,我爱你。以我全部的灵魂、全部的生命爱着你。”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想要拥有你、让你的一切都属于我。”谢其琛亲吻着他的神明,压住她的双手与她十指相扣。

  池羽迷蒙地看着漫天的星光,努力自欢愉中中找回一丝神识。她也有话想要对他说。

  “谢其琛,你知道吗?当我回顾过往,我意识到,我们是注定会相爱的。”

  谢其琛喘息着抬眸看向她,目光炙热又柔情:“嗯?”

  “因为无情的火焰只会屈服于温柔的流水,而荒芜的土地也只能接受最顽强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