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军像一台极速突进的拖拉机被迫刹车, 整个人“嘎”地愣住了,“你说啥?”
姜冬月急得跳脚:“我叫你赶紧救人!梅芝那么大气性,说跳河她真敢跳, 你不要媳妇也得要亲闺女啊!”
边说边扯住陈爱军的袖子,又冲后面陈爱党等人招手,高声喊道,“孙梅芝跳河了!大家伙儿快去救人啊!”
人在慌乱愤怒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其他人牵着走,何况姜冬月言辞凿凿,巷子里又是水又是鞋的乱成一片,根本没人怀疑她在撒谎。别说陈爱党和陈老太太等人脸色骤变, 连附近听到动静的乡亲都抄起木棍、绳子,一蜂窝跟着往平金河跑。 北方少雨,石桥村七道河渠经常干得见底, 平金河也不例外, 想灌点水浇菜都得提前挖坑。
但今年刚发过水, 上游一直拉着闸, 平金河眼瞅着涨了起来,水深足有一米多, 加上河底经年累月攒的淤泥, 即使成年人陷进去也很难脱身。
“脚步快的拿绳子先跑,到河边千万甩绳子拉住人!”
“掉水里也别怕, 时间不长都能救过来。”
“孙梅芝年纪轻轻的咋这样想不开?还带俩闺女,哎!”
“快别说了,她婆家都在后头……”
乡亲们着急忙慌地去捞人,恨不能立刻冲到平金河。唯有姜冬月暗自揣着秘密, 感觉心脏怦怦怦得快要跳出喉咙口,跑着跑着就落到了后面——
这么大阵仗, 她待会儿该咋圆啊?说她看错了,或者梅芝躲起来了?有人信吗?
姜冬月越想越愁,既怕陈爱军醒过味儿来闹事,又怕孙梅芝沉不住气从家里跑出来,急得差点左脚绊右脚。
结果她落后两分钟,河边已聚集了二三十号人,有的抓着木棍在河里划拉,有的往下游寻找,有的过桥头去对岸,都在陈爱党指挥下分工行动。
陈爱军想下水,在河半坡被陈老太太死死拉住:“儿啊,你不能要妈的命呀!妈求求你了!”
她边哭边说,顺势跪倒在地,花白头发凌乱如鸟窝,看起来格外凄惨,“要是梅芝有个好歹,妈愿意给她偿命!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祸害超丽、超红呀!呜呜呜呜!”
姜冬月:“……”
该说不说,陈老太太真是个人物,这种时候仍不忘笼络儿子挤兑儿媳妇,啧。
然而这种做法无疑让陈爱军更痛苦,他薅着自己头发,两只眼睛几乎要渗出血,“妈,我儿子已经死了,你想看着我闺女也去死吗?”
说完猛地推开陈老太太,“噗通”跳进平金河。好巧不巧,几下便从淤泥里翻出一只透明凉鞋,大小恰和陈超红穿的差不多。
“啊啊啊!”陈爱军仰天嘶吼,疯了似的四处乱扑腾,满身满头全是泥水。
姜冬月刹那间心跳如鼓,她本意真是救人,要把陈爱军害了可就太过分了……
关键时刻还是陈爱党有主意,喊俩人拿棍子左右夹击,硬生生把陈爱军抽懵了,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扔到河岸。
“啪!”
陈爱党狠抽兄弟一耳光,骂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搞狐狸精时快活得很啊,今天要死要活的给谁看!”
陈爱军呆呆的没有反应,反倒是陈老太太哭嚎着扑过去,“别打了,我可怜的儿呀!梅芝说得对,妈贱命一条不配有孙子,都是妈的错啊呜呜呜!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坑害我儿子!”
对啊,明明陈老太太没看住孙子把人殇了,为什么陈爱军要对孙梅芝撒邪火?
电光石火间,仿佛一道旱天雷劈在姜冬月脑门上,劈得她汗毛倒竖后背发凉。
“婶子!”姜冬月快步绕到陈老太太身旁,一边搀扶她一边说道,“快别哭了,爱军肯定不怪你。他是你亲儿子,他不怪你!”
陈老太太堪称惨烈的哭嚎立马哽住了。
假如眼刀子能成精,姜冬月毫不怀疑她会被陈老太太戳死,但眼下救人如救火,且孙梅芝还在她家藏着,她真顾不上陈老太太那点心思,抓紧时间连珠炮一样数落陈爱军,“你可长点良心吧!你妈这么大岁数,走个孙子已经够难受了,你好歹看老人面子壮点志气,把媳妇闺女都逼到跳河算什么本事!”
话音未落,陈老太太劈手抽自己两耳刮子,恨声道:“别说了!都行行好别说了!” “妈!”陈爱党慌忙把亲妈搀起来,“你这是干啥?家宝的事不怪你,你快起来吧。”
说着又踹陈爱军一脚,然后央姜冬月和几个年轻媳妇帮忙,先把陈老太太先送回陈爱民家。
陈老太太自然不肯:“我不能走,我得把超丽、超红姐俩找回来!”
“你能帮啥忙?不添乱就算好了。”陈爱党气得头疼,忙揉着额角深呼吸,“妈你快回去吧。”
他这两年早起早睡,又被李亚楠盯着戒烟戒酒,身体健康许多,但中风的滋味太可怕,他实在不敢承受第二回 了。
“爱党你……”陈老太太支支吾吾地死活不挪脚,半晌才道,“妈不添乱,妈就在河边坐着。”
她态度坚决,其他人也不好硬拉,劝了几句便各自散开,捞人的捞人,看热闹的看热闹。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捞人的乡亲开始小声议论,陈老太太脸色慢慢平静下来,甚至用手梳了梳头发。
姜冬月心里却急得要命。她没干过坑蒙拐骗的事,现在喘口气都觉得发虚,想找陈爱党说明实情,又被陈老太太死死盯着。
瞅这种架势,露馅儿时恐怕有的争吵,叫她怎么对乡亲们交代?
姜冬月愁得好像嗓子眼儿卡鱼刺,不上不下,正绞尽脑汁想辙,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一声怒吼:“老子来了!我看谁敢逼死我闺女!”
紧接着两辆三蹦子一前一后停在河边,孙梅芝的父亲和兄弟跳下车,拎着铁锹气势汹汹冲过来。
“陈爱军在哪儿?叫他滚出来偿命!”
“我们孙家几十青壮都在后头,今天非跟你们姓陈的掰扯掰扯!”
陈爱党不愧是当过支书的人,紧要关头十分沉得住气,站在高处大声喊道:“有话好好说!我们大家伙捞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梅芝跟孩子肯定好好的没跳河!”
姜冬月心头一跳,就见石桥村其他人跟着劝架,有的说“亲娘舍不得闺女,指不定躲起来了”,有的说“我们跑到下游水闸了都没看见人”,还有的打感情牌,“魏村跟石桥村地连着地,咱们乡里乡亲的甭动武”。
然而孙家父子不依不饶,坚持要揍陈爱军,场面乱哄哄闹成一团。
姜冬月趁机开溜,没走几步就被唐墨拉住,护着她从另一条巷子离开。
“你怎么来了?”姜冬月又惊又喜,声音低得像做贼,“咱家里没事吧?”
唐墨摇摇头,闷不吭声地往前走,直到进了家门才反手弹姜冬月一个脑瓜崩:“王婆说媒两头瞒,你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啊?啧啧啧。”
“你都知道啦?”姜冬月闻言,立刻松懈下来,软趴趴地坐到台阶上,“累死我了,比熬夜连挖三天土还累。”
“……”
唐墨顿了顿,低声道:“笑安跟他姥姥去旧院了,你在家歇会吧。孙梅芝那头也不用担心,她一个叔叔和堂兄弟开拖拉机来接人,走第三道河那条土路,这会儿估计已经到魏村了。”
“那就好,”姜冬月长长地吐一口浊气,“我真怕她想不开出事儿。”
唐墨:“我看是陈爱军想不开,喊打喊杀的不怕遭报应。”
说着拍拍姜冬月肩膀,“你在家安心待着,我出去帮帮忙,以后露馅儿了咱们也对得起姓陈的。”
姜冬月:“行,你自己小心点儿。”
目送唐墨大步离开,姜冬月爬起来去屋里倒水,喝了两碗才缓过劲儿,想起自己忘了问唐墨从哪知道的消息。
好在林巧英很快带着唐笑安回来,解答了姜冬月的疑惑,“我给老黑报的信。”
“小梅太可怜啦,我看大部队朝河边走了就去板厂找老黑,半道碰见你们村支书,正好一股脑儿交托给他。”
林巧英边洗菜边数落闺女,“平常看着机灵,有点事就成了傻大胆,你不知道跟小梅一块儿躲家里吗?真是的。”
“她在婆家天大仇怨也是一家人,过了气头啥事没有,就剩你里外不是人。以后碰见她婆家人可离远点吧,省得人家埋怨你。”
姜冬月心说这种“气头”忒难过了,能免还是免掉更好,但觑着亲妈的脸色,到底没张嘴,老老实实地干活听训。
……
石桥村地方小,有点八卦传得飞快,何况陈爱军和孙梅芝算得上“名人”,平日大吵小吵不断,逢年过节经常上演全武行。莫说新娶的媳妇会悄悄问“王佳佳是谁”,连圈在栅栏里的鹅都能跟着嘎嘎凑两句。
今天闹出这么大阵仗,更是人人竖耳朵,第二天一大早,姜冬月刚把店铺门打开,钱会粉就跑来找她唠家常了。
“冬月,陈爱军他妈住院了你听说没?”钱会粉两眼放光,“据说是叫孙梅芝她爹气的,当时在河边就捂着胸口起不来了。”
姜冬月迟疑道:“不能吧,我看老太太精神头挺大的。”
“可能是想进医院清静几天吧。”钱会粉挤挤眼,“前晌把孙子掉河里,后晌把孙女和媳妇逼走,搁我也没脸在家待。”
不是真病就行……姜冬月暗自松口气:“住院就住院吧,全当休养了,要不是她里外搅和,我看陈爱军和梅芝过不成如今这样。”
“谁说不是呐,成天把外面的当宝,家里的当草。”钱会粉越说越来劲,“你昨天走得早没看见,她跟孙梅芝爹对着骂,叫人家把闺女领回家教养。幸亏孙梅芝不知道从哪儿偷跑了,不然准得抡铁锹打起来。”
这话姜冬月可不敢接,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含糊过去,就听见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好一会儿才停歇。
“咦,咱村有人办喜事吗?”钱会粉边说边去街上打听,几分钟后皱着脸回来,神色极是古怪。
姜冬月倒碗糖水递过去:“咋成这模样了?快喝口水。”
钱会粉捧着碗重新坐下,好半晌才开口:“孙梅芝他哥在桥头放鞭炮了,说给陈爱军的野种发丧。”
姜冬月:“!!!”
“两千响鞭炮他带了五挂,村西放完还要去村东放。”
姜冬月:“……?”
“人说在咱村放完就去小王庄,让姓王的也听听。”
姜冬月:“…………”
真是造孽啊,这都叫什么事……
孙家的挑衅无疑火上浇油,连陈爱国都拔了输液的针头从卫生所回来助阵。双方在桥头鸡飞狗跳地打成一锅粥,赵成功赶来拉架不幸被波及,挨了不知道谁的黑心拳,气得报警逮走了好几个。
陈爱军因为在医院陪护逃过一劫,但整个人痛苦的仿佛吞了十斤黄连——
他儿子是年纪小贪玩掉的平金河,他闺女老婆是为啥要跳河呢?
明明最开始要去医院的时候,梅芝还给了他两千块应急,骂他破财败家子,干啥干不成。
后来他从医院抱着早夭的儿子回家,梅芝正在院里给超丽和超红洗衣服,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呢?
哦,是他妈看见超红吃棒棒糖不高兴,抬手把糖从孩子嘴边夺走扔了,骂她丫头片子没良心,亲弟弟死了都不知道掉泪。
超红吓得哇哇大哭,梅芝就跳起来和他妈干仗,骂他妈“屎糊了眼睛光知道心疼野种”,反正气头上什么难听骂什么。
他天生脾气急,那会儿刚没了儿子,心痛得仿佛在油锅打滚,听着听着就跟梅芝动起手,连自己姓啥都想不起来,满脑子全是怨恨孙梅芝。
可是回过头想想,儿子没了关梅芝什么事?他儿子明明是被他妈看着……
“爱军,扶妈一把,”陈老太太艰难地拄着拐走出病房,“妈想去解手。”
陈爱军:“来了。”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听见全身骨头喀拉作响,好像一台用了几十年的拖拉机,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中迅速生出层层铁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