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茶肆中很热闹,他们都在对一件事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太子的婚事。
太子妃的人选已定,就是那日在及笄礼见过的,宣平侯家的嫡女,陶枝。
有叫好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也有唱衰的,宣平侯一家早被朝廷边缘多年了,必不能成为太子的助力。
两方人马争论不休,歌女在舞台上奋力歌唱,情真意切、婉转悠扬的小调仍免不了沦为背景音乐。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争论的对象正坐在上方的厢房里,茶那间的二楼。
除了李璟、陶枝二人,还有楚尽、李淮、林疏渺这三个随便一个都能让下面的人虎躯一震的人物。
苏令意这几日日日听茶客闲聊,不免也对真相存了几分好奇,她杵着下巴,问对面的李璟:“你是如何说服你父皇的?”
陶枝并不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甚至一开始她都没有被列进选择范围。
苏令意说话时,李璟剥开一个完整的糖炒栗子放在陶枝面前,陶枝面色不变,脸颊却有一抹可疑的殷红,她把栗子推回去。
李璟又推过去。
陶枝还想再推,就听见李璟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道:“再推我就亲自喂你。”
灼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耳朵上,纵是从小高冷到大陶枝也有几分不自在。捏着栗子的手调转了一个方向,送到自己嘴边。
李璟心满意足的收回视线,从果盘中再拿出一个栗子。
苏令意的嘴角抽了抽,再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李璟慢条斯理的剥着栗子,道:“何须多费口舌?只要母后同意。”
这是李璟从小摸索到大的生存法则,同一件事,只要父皇与母后中有一个人同意,那剩下一个人就不需要他操心了。正是因为掌握了这个规律,他无往不利,要求从未被拒绝过。
苏令意还想再问些什么,一个剥了壳的栗子放在她面前。
她疑惑的看向楚尽,楚尽看看李璟与陶枝,意思很明显,别人有的她也要有。
苏令意觉得他幼稚,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一旁看戏的林疏渺忍不了,怒视着李淮,李淮不明所以,林疏渺狠狠的在桌下踩他了一脚,“呆子!”
众人笑过,继续八卦李璟与陶枝的事。
李璟说他与陶枝的初见是在林疏渺的及笄礼上。
注意力都集中在苏令意与挑事儿的贵女们身上,陶枝突然站出来,高扬着下巴,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李璟以为她与那些贵女是一丘之貉,没想到她开口帮了苏令意。
李璟就这样对她留心了几分,日后再见,不免多关注了几次。
她总是一个人呆着,不与旁人交流,有人看不惯她的清高,言语间刺她两句,她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扔过,那人弱弱闭了嘴,不敢再说。
家世给她了嚣张的资本,她可以光明正大的无视别人,随意穿戴别人艳羡不得的衣服首饰。
李璟觉得这女孩儿好生奇怪,明明高傲得不可一世,却能开口帮苏令意。
他故意接近她,她没有因为太子的身份就对李璟另眼相待,相反,陶枝仍然是那副冷冰冰,谁也不放在眼里的表情。
明明没有什么特别心思,没有什么特别的相遇,可当父皇把太子妃人选的画像放在他的面前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为何没有宣平侯家的嫡女?”
李璟执意要娶陶枝为妻。
皇上大怒,斥责他只想钗裙,弃江山大业于不顾。
他看向母后,母后没有如父皇一般暴跳如雷,只眼中闪过一丝揶揄地笑意,问他为何一定要娶她?
能言善道的太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皇后娘娘却已了解,欣赏完自己朱红的新指甲,在指间吹了吹,道:“你娶了人家会对人家好吗?”
这不需要犹豫,李璟点点头。
“好,记住你今天的话。”皇后娘娘不顾还在生气的皇帝,让他走了。
提着的心放下来,他知道母后一定有办法。
全天下都知道,如果母后想要,父皇会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送给母后。
如此,陶枝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当选太子妃,并对这个光宗耀祖的荣誉表示了烦恼与不屑。
李璟在说这些的时候,陶枝在他身边三番两次用眼神示意他别说了,可他却像故意没发现一样,说得眉飞色舞。
苏令意第一次在这个便宜表弟上看见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得瑟。
李璟无意间提到,皇后娘娘对楚尽的喜爱超过对他的喜爱,理由是他每次把完美的功课递到母后面前,母后的神色都是淡淡的,但一见到楚尽就由衷高兴。
苏令意想,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皇后娘娘更爱自己的儿子了。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和同龄人一样,在应该的玩闹的年纪尽情的欢笑,尽情的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是早早沉浸在文章典籍、经世大道中。
但他的孩子是太子,她有能力给她最好的生活,却不能给他一个快乐的童年。
苏令意笑了笑,喝了口茶,觉得得瑟的表情比克制守礼、不动声色的笑更适合李璟。
视线一移,发现李淮也一脸兴味的看着李璟。
脸上的笑意顿时像从夫泡过多次的茶,淡了。
自从安庆王进宫举荐李淮后,李淮凭借那件差事大展拳脚,一鸣惊人,不仅在皇上心中,在许多大臣心中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苏令意知道他的图谋,知道他不简单,但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些。
就像随便走到大街上,告诉一个人说某皇子心怀不轨,图谋帝位,估计所有人都会觉着苏令意是神经病。处在那个位置的人,谁没有点小心思呢?
但就像苏令意说的,想过却不一定会做。
说自己想要杀人的人并不再少数,但真正能跨越那条鸿沟的人却不多,我们只能肯定有人会说到做到,却不能毫无证据的断言某某就是那个跨越鸿沟的人。
苏令意自可以提醒楚尽,让他多注意李淮,也许他会因此多放三分注意力在李淮身上,却不会全心全意的提防李淮,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人性使然。
况且从表面上看,李淮的确无懈可击。他生母早逝,养母是除去他生母的帮凶之一,宋贵妃。因着这层关系,宋贵妃虽无子无女,待他并不亲近,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管过照顾过他。
他在宫中被宫人欺负,出了宫被同龄人无视,生母原先是宫女,没有任何母族势力,个性怯懦,任谁都不会觉得他与李璟争会有胜算。
可苏令意看着他时,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
左思右想,分别时终究还是与楚尽说了,让他多注意李淮,不管有用与否,尽人事听天命。
苏令意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什么神啊、佛啊、命运啊都不放在眼中,即便自己穿越到燮朝不能用她所知的科学知识解释的,但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坚定自己的看法。
在两个亲近的人接连死后,苏令意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她开始思考老天让她穿越的意义是什么,她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改变命运,她开始思考人生到底是不是可控的……
当初没有放在心上的山羊脸老道的劝诫重新回荡在耳边,日行一善,日行一善……
苏令意不清楚他说的是否有用,但她想试试。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积雪覆盖整座城市,那座五光十色、金碧辉煌的不夜城一夜之间银装素裹,冰天雪地。
苏令意与徐昌抱着年货去学堂分发,路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躺在风雪中的人,他们寂然不动,风雪将他们掩埋。人命轻贱,甚至不如一根柴火来得有用。
她决定开设粥棚,为吃不起饭的穷人施粥,发放冬衣。
很遗憾,她仍然不觉得善良是必要的,但看着身边的这些人,她想,倘若行善真的能让他们开心快乐的活下去,那么她愿意去做。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每一天都过得稀疏平常,每一年都是对去年的重复。
江迟大将军还卧病在床,听说已经有好转的趋势;李璟与陶枝的婚期已订,来年开春就能完婚;楚尽在家里军营茶肆三头跑,过得格外充实;阿远近来极少看书,她在院子中养起了花,与邻居交流时听说邻居在院子中种菜,自己种自己吃,她又有些蠢蠢欲动;念云离了周府,有更多的时间研读医书,现在店中有人生了小病,不用花钱去请大夫,念云看得就很好;林疏渺与李淮还在原地踏步,也不知李淮真傻还是装傻,死活看不懂林疏渺的暗示,急得林疏渺一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
除夕夜那晚,店里准备了大堆香糖果子、核桃瓜子,全店的人围在火盆前,聊今年的得失,聊明年的愿景。当子时三刻,除夕钟敲响的那一秒,大家都不约而同闭了嘴,互道一声新年好。
苏令意在阿远处收到了一大笔压岁钱,阿远不知道,苏令意早把给她准备的压岁钱塞在她枕头下了。
夜空中烟花声四起,火星般升向天空,然后骤然炸开,璀璨夺目。
正看得起兴,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怕她的肩,她回头,是楚尽。
楚尽有些别扭的说,今年是他们一起过得第一个年,以后还会有很多个。
苏令意眼里亮晶晶的,烟花在她眼中绽放,她笑着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