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的, 我还想叫他们门槛都别踏出来,左右来了也是听我说那几句话。”沈嬛边喝茶边吃点心。

  吴氏和孙氏瞅他这样,笑道:“你这是掉进福窝里了。”

  忽然, 吴氏对沈嬛道:“我前些日子去抱翠楼买了一只钗, 玉的水头看着不错,雕工也好,可这几天再戴却怎么看怎么别扭,总觉着没有刚戴的时候好看了。”

  “你这喜新厌旧的毛病又犯了不是, 改日叫上沈太太, 我们陪你一起去买些新的。”孙氏又转头跟沈嬛说话,“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是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又聪明了, 也不怕自己那些话让你生气。”

  当着沈嬛的面说抱翠楼的东西不好,孙氏都为吴氏的脑子着急。

  但她们不知道, 沈正嬛瞌睡来了找枕头,心花怒放呢:“吴太太也去抱翠楼买了他们新做的钗, 我头上这支也是在那儿买的, 你看看好不好看?”

  边说沈嬛边低头,让吴氏和孙氏看到他头上的玉钗。

  可吴氏和孙氏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那只水头挺足的玉钗, 是他乌幽幽的头发,又厚又密的头发如同浸了上好桐油的丝绸。

  因他梳头不惜用头油和刨花水, 后颈那儿有几缕短短的绒发。

  沈嬛半晌没听到他们的声音, 刚要起身, 一只手落在他头上。

  手法……略熟悉……

  像他摸那只又娇又傲的小白猫……

  沈嬛望着手还放在自己头上的吴氏, 眨了眨眼睛。

  吴氏捂着胸口:“你要是生在我家就好了, 想早上看见就早上看见, 想晚上看见就晚上看见。”

  孙氏扶着额,摇摇头。

  这喜欢美人儿的毛病,怕是要带到棺材里去了。

  她倒是认真地看了看那根玉钗,有些疑惑:“抱翠楼不是你名下的铺子?点给其他人了吗?”

  “那是我娘给我的嫁妆,别人就是出千金,我都不会点出去的,是我那大儿媳懂事,前些日子我在小佛堂参禅礼佛,一时腾不开手来,她主动叫人去给我看管铺子。”

  吴氏也终于平缓了心情,听他这么说道:“怪不得我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以前的老掌柜,不过,怎么你去那儿还要付银子?”

  沈嬛不说话,只低着头吃茶。

  已经猜到里面玄机的吴氏不敢相信:“好一个陈大奶奶,怪不得我在明辉堂外面遇见她的时候,一张脸活似别人欠了她千八百两银子的样子,我看是你的抱翠楼养大了她的心,不想物归原主了。”

  吴氏脾气风风火火,平生最恨鸡鸣狗盗,心术不正之辈,

  更何况沈嬛还是贾氏的婆婆,连长辈的那点东西都想伸手抓的人,能是什么好货色。

  吴氏看着娇娇弱弱的沈嬛,想给他传授经验,但一看他这副不谙世事的样子,觉得他恐怕拉不下这个面子,一拍大腿道:“你别急,这事儿我准给你办得妥妥贴贴的。”

  她辈分上虽然与沈嬛同辈,但年纪比沈嬛大,一张慈善的圆脸。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都是一颗炽热的心对着沈嬛。

  所以当他说出沈嬛意料到的话,沈嬛心头却有些酸涩,都想要不再缓些日子,还有其他法子。

  吴氏突然伸手在他手上拍了拍,对着他眨了眨眼睛:“莫想那么多,我看人这么多年,就没有打眼过。”

  “人有时候就得糊涂,糊涂着生,糊涂着过,糊涂着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知道我想说什么,那就都不用说了。”

  吴氏看向窗外,“你看,这天又要下雪了。”

  沈嬛和孙氏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灰蒙蒙的天空天边一道白,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厉风夹杂着几颗雪米。

  沈嬛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对她微微笑,“是啊,今晚又是个雪夜。”

  吴氏和孙氏在这里玩了一下午,三人又是聊天又是说笑,嘻嘻闹闹的声音让沉寂多日的明辉堂热闹起来。

  走的时候,无事还把沈嬛珍藏多年的一套本本子拿了去,说看完了给他。

  在大雪将至前道别的几人都不知道,这套话本子已经没有机会还回来了。

  当夜,沈嬛临睡前正和奶娘说起到城外搭棚施粥的事,院子里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主院的小厮急吼吼地冲进来,喘着粗气道:“太太……太……”

  “老爷不好了,让您过去。”

  终于把话说完,小厮气喘吁吁地靠在柱子上。

  沈嬛有点茫然,陈枋跃不好了?他怎么不好了?

  奶娘反应过,立马把旁边刚脱下的衣服给他穿上,披上大氅,边给他套上鞋子边对小厮道:“你前面去,我和太太马上来。”

  “是!”小厮还要去其他院儿报信,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沈嬛抓住奶娘的手:“奶娘,陈枋跃他……”

  吴氏面色沉重:“他常年把公务当饭吃,恨不得住在书房里,如今不好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太太……你得早为自己打算。”

  今天白天心里还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那口气全散了。

  府里三个爷都不是沈嬛所出,大儿媳刚跟他撕破脸,三儿媳也不是省油的灯,阎氏陈实虽然站在他们这边,但势单力薄,独木难支。

  陈枋跃现在出事,完全把沈嬛近些日子做的敲得粉碎。

  沈嬛面色微沉,带着身边唯二的吴氏喝奶娘赶去前院,一进院门,便看到大房二房三房的人把整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全都着急着。

  站在最前头的老管家一向如棺材板的脸上出现了几缕其他的神色,当他看到沈嬛,几个大步走上来:“老爷在等太太,太太跟我来。”

  沈嬛脚步微顿,让吴氏和晴子待在原地,跟着老管家进去。

  脚刚踏进里间,沈嬛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源头,就在床头的痰盂里。

  刚刚咳完血,嘴边还流着血丝的陈枋跃看到他,对他招招手。

  沈嬛走过去,坐在床边的圆凳上。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已经没有力气睁开整只眼睛,只能半睁着的陈枋跃靠在枕头上望着他:“嬛儿……”

  “老爷。”沈嬛应了他。

  他的这声老爷,和二十年前第一次见陈枋跃时叫他的声音不一样,像是浸在冷水里的花儿。

  陈枋跃还记得,他第一次见沈嬛,是在青山书院的后山上。

  那时他高官厚禄,却每天都踩在刀尖上,甚至每晚睡觉的时候要在枕头下放把匕首才能入睡一小会儿,睡醒之后还要伸手摸摸自己脖子,看看脑袋还在不在肩膀上。

  去青山书院,也是被逼无奈。

  可是看到沈嬛,知道他是青山书院院长,名满天下的沈与深的女儿,并且沈与深突然病重后,他突然福至心灵,有了一个绝好的念头。

  经过他精心谋算,沈与深把他当成至交,也透露出想把女儿交付给他的打算,沈与深说,不求沈嬛富贵荣华,只求沈嬛安然自在地渡过一生。

  是的,沈与深将沈嬛交付给陈枋跃,是想让陈枋跃把沈嬛当成自己的小辈来疼爱,但沈与深一去世,陈枋跃便伪造沈与深遗书,将托付,改成了嫁娶。

  十七岁的沈嬛,身披凤冠霞帔,遵从父母的遗愿,嫁给了四十二岁的陈枋跃,成了他的续弦,成了陈府里比儿子儿媳还小的老太太。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昔日脸颊还带着稚气的沈嬛已经长大,现在的他就像最烈最绵的酒,正是最引人品尝到时候。

  可是陈枋跃老了,他老的连沈嬛也搂不住了。他无比痛恨这个事实。

  他手伸过来想拉沈嬛,伸到一半却没了力气,落在厚厚的被子上,发出噗的一声。

  老管家赶紧过来把他歪到一边的神体扶正,拿帕子给他擦嘴上的血。

  陈枋跃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沈嬛,断断续续地对老管家道:“把他们……都叫进来,我有……有话要说……”

  “老爷您先躺下,太医说您要好好休息,不可再费心劳神。”

  “去……”陈枋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音,脸都憋得发灰。

  老管家只能放下帕子,去叫早就在外面候着的三房的人。

  三房的人一听说陈枋跃叫他们,脚上跟装了咕噜一样哧溜跑进去,生怕少了在陈枋跃面前表现的机会。

  然而一进去,看到脸色灰败,已经回天乏术的他,众人差点跌倒在地。

  要说这陈府里什么最值钱,莫过于陈枋跃这个一品尚书,有他在,陈府就是一品大员的府邸,若是没了他,有什么呢?陈平那个不入流的翰林院孔目?

  一干人等哭天抢地,屋子里闹哄得像炸了马蜂窝。

  老管家大声喝道:“老爷叫各位主子们进来有话说,想听的留下,不想听的姑且出去。”

  哭声戛然而止,全都望着躺在床上的陈枋跃。

  陈枋跃嘴边扯起一抹不知是何意味的笑,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到沈嬛手边,沈嬛手指动了动,俯身在他背后塞了两个软枕,废了好大的力把他拉往上面一些,随即坐回原来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