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顾不得的质疑, 郁衍无法反驳。
因为确实对郁北林,这位养父, 他了解的并不比其他人更多。
有些事没有保留的必要, 郁衍沉默了一下,说是。
年代久远, 郁衍对幽冥府所了解的都是从长老口中得知, 同样都是局外人。
养父为什么会去东临?
为什么宫里没人知道,明明也接到死帖的不周宫, 为什么最后平安无事的躲过了一劫?后来门派的崛起可与那所谓的宝藏有关?
郁北林在这一个个问题里, 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这些疑问盘旋在心头, 郁衍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答案。
黎明前的天色最沉, 他知道自己怎么都需要休息了, 就竭力闭上眼睛。
鸡鸣响起时, 他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自己身在一个类似虫蛹的地方, 四处漆黑, 四面八方皆是高而无边的壁面,黑衣人像一条獠牙闪动的毒蛇匍蠕追来,。
它“逼他到尽头, 支起身子俯视自己, 发出勾魂夺魄的吐信声。
在浑身脱力的恍惚中,他闻到一股气味, 一股比腐烂更令人做呕的恶臭,叫人恨不得挖空五脏六腑——
这觉睡得极不安稳,郁衍醒来一点力气也没有, 喉里干得发裂,破天荒病了。
“越来越烫。”
干儿子在床边给他探着温度,似有不解:“之前熬的药您有好好喝么?”
当然没有。
干儿子熬的那锅驱寒药浓苦的不行,昨晚郁衍也没料到自己会病得那么快,表面像模像样喝了两口,趁着月黑风高,干儿子送师傅出门的功夫,一股脑全往窗口外倒了。
喝药,劝别人喝可以苦口婆心,轮到自己就能避则避了。
商应秋看郁衍喷嚏连连之余眼神闪烁,要说的话顿时化为一声轻叹,他去到窗外,捻泥嗅了嗅,花草下果然一股药味。
走开了一小会,他又回来,当然不是空手而归,他手上端着碗更苦更稠热气腾腾的药。
“糖呢,蜜饯哪儿去了。”
郁衍烧得厉害,视野记忆都模糊。
他怎么记得台面本来备着的几颗蜜饯来着,怎么就不翼而飞了?
蜜饯没了,还得被灌苦药,他不禁悲从中来,病口无遮拦,就把之前幻境里看到过,自己如何老来卧榻,干儿子干媳妇又是如何以下犯上的事给说了。
干儿子平白无故当了白眼狼,眼皮一掀,但喂药的势头是半点也不减,该喝完的一定要喝完。
等喝完了,才安抚长辈梦是相反的。
“身子不好,更要少想这些,况且,您扣心自问,您会是被老老实实欺负的人么。”
那倒不会,就算养老,自己也是早有准备,房子仆人钱财一应俱全,谁都欺负不到自己头上。
不过,也有例外的。
郁衍瓮声瓮气地指出,如果最后若真查出不周宫与幽冥府有瓜葛,你师父岂不要与他拼命。
“怎会,师傅明理开通,他不是为报仇而来。”
开通么……
郁衍瞧着干儿子挺拔的侧脸,心想未必吧。
若顾不得知道自己心怀不轨,不知这份开通还能不能继续维持下去。
“……罢了。”
郁衍拉上被子,暗自呼了口气——
喝了药,满嘴肯定苦臭,他如今心有所慕,也自然而然的有点在乎起衣着体面了。
碍于鼻塞,郁衍并不能从掌心里闻出什么特别的气味,但安全起见,还是非常坚决的让干儿子离自己远些为好。
“没事的,您之前还说我功夫好,小病小灾怕什么,我就在这陪您。”
商应秋以为他是担心传染,拉近了椅子,对自己的体魄完全不担心。
“万一待会要起夜,我在会方便些。”
郁衍:“……”
不方便,一点也不方便。
*
几日后,魔盟与武林盟破天荒的在南阳会面了。
说是破天荒,那是因为过去两方都各自为政,都视彼此为异己,几次商谈都以各种原因不了了之。
至于这次破冰的原因、具体谈了什么不得为之,但据新刊登出的武林异闻录说,武林盟为表诚意,竟将原先驻守在不周山上的武林盟弟子大部分撤下,完璧归赵了。
如此大手笔,魔盟感受到了诚意,投桃报李,愿意坐下一聚。
郁衍对干儿子这手很满意,这样大家里子面子都有了,各有各的台阶下。
也亏得当时是干儿子领头,武林盟弟子在禁令下行事规矩,不敢偷抢财物,而本想趁火打劫的三十六洞又忌讳武林盟按兵不发,将损失降至最低,不至于元气大伤,不了身。
只是要找回几十年前的蛛丝马迹,不比大海捞根针容易。
郁北林早些年过世后,按照以前留下的吩咐,葬在了灵山一处风水宝地里,当时办完丧事,郁衍询问过那寡妇的意思——
养父的这一双子女资质平平,他的意思呢,若留,他自会尽责,继承人培养,可那寡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可能也不认为郁衍会大公无私真肯对弟妹好,坚持江湖危险,要带孩子回老家。
平常也是福,见此,郁衍便不多做挽留,赠与万金,让侍卫护送他们回乡,帮着安顿好,这才回来复命。
郁衍派暗卫去江林县接这寡妇,又飞鸽传书告知长老,约定一行人启程上路,准备回不周宫,
郁衍这次伤风迟迟未愈,眼睛受吹不得风吹,一吹泪眼婆娑的,不住的打喷嚏,毫无风度可言,只能屈坐马车上,与顾不得共处一室。
路上打发时间,郁衍注意到最新一期武林异闻录,铸剑山庄与天剑门两边少主私奔的断袖情还在如火如荼的继续,是的,在幽冥府重出江湖的阴影下,这对鸳鸳夫夫的动态已成大家纾解情绪的最佳存在。
两人在经历了被各自长辈拆散,又各自突破重围逃家和好、又因半路救下受伤的海棠仙子而生误会分道扬镳,再到风波亭一人遇难,一人舍身相救……
谁知,一波刚定,事端再起:本应琴瑟和谐的两人,突被告知两家原有宿仇,他们理应不共戴天,一夕之间爱情侣成怨侣,看得大伙痛快爽利之余,又都很替两人捏把汗。
在平日,郁衍对这类剪不断理还乱的文章不感兴趣,如今立场变了,态度也跟着不一样,看看人家,断袖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山无棱天地和,爱得热烈,恨得真切,而反观自己这边毫无进展——
干儿子每日矜矜业业的逼他吃药扎针,终于与草药为伍,病榻面前,还谈什么涟漪!
这做人做事都讲一个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郁衍心里不免有点着急,像住着一窝蜂,闹是闹,但不敢往外飞。
因为他知道,越是重要的事,越不能轻举妄动,尤其是牵涉到下半辈子归属问题的人生大事。
郁衍清咳嗽了下,对顾不得起了试探之意,他借机搭话。
Y。X。D。J。 “顾兄,如果,我是说如果,举例——假如你的小辈,比如说就方垣方堂主吧,他若像铸剑山庄的少主一样,忽然断袖了,你要如何是好?当然,我只是举例。”
顾不得注意的听着,为表重视,把手里的书都合上了,听完,他微笑了一下,恍然大悟。
“你说方垣若是断袖,我该如何是好么?唔——他断袖,我还能怎么办?给他介绍一些合脾气,嗜好相同的英俊少侠?”
“……”
“他可能会没香火继承家业。”他提醒。
午时阳光充沛,令人困乏。
顾不得支开车两边的帘子,打了个哈欠:“我这不也没人继承么,方家又不是皇亲国戚,看族谱,那么多年才难得出我一个悟性不错的,其余都是以勤补拙的普通人,说不定出去抱养些有天赋的更辉煌。”
经历过大起大伏的人,看什么都是不成问题的问题。
“……”
这么想得开,郁衍都不禁替方家捏一把汗。
“郁兄,哦,当然,我也是打比方,假如方垣是觉得自己断得快活,断得心甘情愿,而也能找到一个愿意陪他断的人,那就没事,我替他们开心。”
郁衍看不出这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便问:“那万一,以后他若后悔了呢。”
“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不是现在需要考虑到,郁兄,我们自始至终能改变,能过好的只有现在啊。”
顾不得言笑晏晏,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不过,若是他一往情深,对方却做陈世美负了他,我这做……叔叔的,那就得替他讨说法了,当然,我也只是举例啊,哈哈。”
帘子随风飘忽,外头是条上坡的窄道,马车走得不快,他瞧着前方青年骑马的背影,肩是肩腰是腰的,像老天爷拿凿子凿出来一般有力。
光是看,就已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郁衍不由握紧了拳头。
顾不得有一点没说错,机不可失。
错过了现在,那才是最让人后悔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天啊,国丈跟干爹好萌……
扇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