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窃璧>第79章 

  顾渊渟听到这般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之言险些没把汤泼到元簪笔脸上,他微微一笑,实话实说道:“不会,非但不会,我会立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你脑子可有什么毛病。”

  他像是第一天认识元簪笔似的,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番,“我早听闻乔郁容色过人,我原本想,再如何过人也不过是红粉骷髅,今听君一言,我却对这位乔相好奇了起来,究竟是何等绝世姿容,能得元大人不计后果,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涉险?”

  他不等元簪笔回答,道:“你欲烽火戏诸侯,江山博一笑我不管,但从我这调兵绝无可能。”他望着元簪笔不知悔改的脸,恨铁不成钢,“我这些精兵悍将不会救人,只会杀人。你们家……从元雅到你爹,你兄长,十几代人,代代有惊艳才绝者,可从未出过情种。”

  元簪笔坦然道:“今日无论我说什么,看来都不会平息太守之怒了。”

  顾渊渟冷笑,“你要救皇帝,便已让我怒意滔天。你今日若想用斛州军谋反,我舍命陪君子又如何?”

  元簪笔却反问:“谋反之后顾太守欲怎样?”

  顾渊渟拿着勺子在桌上一划,道:“先取中州,再取宛州,王城已在手中,赋税重地亦在控制之下。北面有你老师魏阙,以你在西境五州之威,只需振臂一呼便有人相应,魏阙那老东西对皇帝早有不满,你是他唯一的学生,你修书一封,我不信魏阙会无动于衷,到时候我们两面向中进军,以战养战,鲸吞蚕食之下何愁魏不是你我囊中之物?”

  顾渊渟说的轻易,实施起来却极难。

  元簪笔沉静地说:“我说的是,谋反之后如何?”他追问:“兵戈杀得尽人,杀不尽人心。刘氏皇族还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你说朝臣百姓,是想维持眼下的局面,还是换个新皇帝?就算你我真能改立新帝,就算人心向背,谁来做这个皇帝?你?我?家师?从刘氏宗族再挑一个出来?”

  就算挑的出来,以后要怎么办?待小皇帝有了实权,会不会想要他们的身家性命?到时候烽火再起,于谁有利?

  顾渊渟冷冷道:“照你这么说我这时候派兵救皇帝,等着他回中州后束手就擒引颈受戮才是最聪明,最合理的法子。”

  “不是救皇帝,”元簪笔纠正,“是救乔郁。”

  “救谁又……”顾渊渟一顿,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明白过来,“你先前说你找到了最好的人选?”

  元簪笔颔首。

  “这个最好的人选是,乔郁?”顾渊渟觉得不可思议,“与其如此,还不如我做皇帝。”

  元簪笔道:“当年太子并非无后,太子妃忍辱负重留下一子,交给乔氏夫妇抚养。”

  “你不会想告诉我,乔郁是故太子之子?”顾渊渟不可置信道。

  元簪笔默认。

  但事实上,乔郁究竟是谁的儿子他无法确定,真相恐怕只有太子妃才知道了。

  顾渊渟猛地站起来。

  元簪笔低头,拿勺子舀了一勺汤,却没有放入口中。

  顾渊渟先前所有浮于表面的神情都消失了,他就像是剥离了表面灰尘的石像一般,面上只余一片死寂般的冷凝,惊愕与狂喜几乎让他昏了头,他勉强从挤出一句尚算冷静的话,“你如何确定?”

  “以太守对太子之熟悉,太守不如自己去中州看。”元簪笔慢悠悠地说:“当然,若是太守慢了,或许就再也看不见了。”

  顾渊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他看起来很想骂元簪笔一句,“不过,”他道:“若真如你所说,乔郁是故太子之子,皇帝为何能留乔郁那么久?”

  “这个问题,顾太守不如亲自去问陛下。”他说到陛下时半点恭敬也无。

  顾渊渟被他气笑了,“这也不知,那也不知,元将军是拿我当傻子糊弄了。”

  元簪笔无奈道:“圣心难测,顾太守同今上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对今上的了解比我深得多,我确实不知。”

  顾渊渟道:“以我对这位皇帝的了解,他不会是被太子钳制的人,小太子心思手段都不如他爹,被几个庶弟压得抬不起头来,要不是他有个好舅舅,东宫之位能不能坐稳还未可知,哦,我忘了,陈秋台被你那个小情人构陷杀了,太子无可奈何,只有谋反这一条路了。”

  “元将军,”他收敛了情绪,翘了翘唇,露出了刚才那样漫不经心的笑容,“你是关心则乱。季微宁是陈秋台旧部,同陈秋台有半师之谊,但陈秋台到底是个死人了,季微宁就算再念旧,能为了陈秋台赌上身家性命谋反?”顾渊渟看着元簪笔,“你对皇帝的谋算清楚得很,但你不敢赌。”

  因为赌注,是乔郁的性命。

  顾渊渟继续道:“况且我听闻乔郁对皇帝忠心耿耿,他要是知道如元将军这样的正人君子实际上是个乱臣贼子,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元簪笔淡淡道:“我不管他会作何反应,他不能死。大局要他活着。”

  顾渊渟似笑非笑道:“是大局要他活着,还是你要他活着?”

  元簪笔沉思片刻,道:“我和大局,都要他活着。”

  顾渊渟拍了拍元簪笔的肩膀,他笑道:“不怕他恨你?”

  元簪笔道:“他得活着才能恨我。”

  这话答得近乎于冷酷无情。

  顾渊渟大笑,道:“魏阙第一次把你领到我面前的时候你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少年郎呢,提起宁佑十年的事情眼眶通红,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如今倒一点当年的影子都不见了。”

  元簪笔驳道:“我若还是那个样子,太守如何对我放心?”

  顾渊渟笑得更开心,清风吹拂,外面天高云淡,他向厅外看去,意有所指道:“中州的风景,我多年未见,确实十分想念了。”

  ……

  乔郁有条不紊地将纸张铺开。

  皇帝不知是怎么想的,乔郁除了不能出去外,一切照旧,甚至因为乔郁自己在房中无聊,皇帝竟让看守的禁军挑一个能说会道的陪乔相解闷。

  谁不知道乔郁难伺候得很,眼下局势又不明,这时候和乔郁走近和找死没什么分别,因此这个破差事就落到了刚来禁军不久的小孩身上。

  这小孩正是给乔郁守门的两个禁军之一。

  他样貌清秀,只是晒得黝黑,脸上还有一道从额头划到鼻梁的疤痕,伤口大约早就愈合,但长好的?仍外翻着,平白为这张脸增加了几分狰狞,叫来送饭的侍女大多不敢看他。

  乔郁落笔,一面写一面道:“眼下众臣皆以为我是祸害,太子谋反,起因在我,诸位同僚恨不得将我处之而后快。陛下眼下还能控制着禁军,太子大军到来时日渐近,必有人想要我性命,你说何日‘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呢?小雪。”

  这少年人正是本该同元簪笔去斛州的小雪。

  乔郁知元簪笔去斛州已气得只剩半口气,乍在门口看见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险些直接昏过去。

  小雪嘀咕道:“姐姐是陛下的臣子,不是陛下的妃子。您这么作比……”

  “如何?”乔郁眯起眼睛。

  “不如何。”小雪立刻摇头,他觑着乔郁似笑非笑的脸色,把所有想为元簪笔说的话都咽下去了。

  小雪见乔郁表情越来越高深莫测,在房中呆得如坐针毡,恰好有侍女端着糕点进来,他三步并两步到了人家面前,殷勤接过盘子,笑道:“多谢姐姐。”

  侍女被他脸上狭长的伤疤吓得差点跳起来,但少年人牙齿白而整齐,细看之下才发现他有一张清秀的面孔,笑起来很有几分孩子气,她福身,收敛了满面惊惧,道:“大人客气了。”

  他送侍女出去,又蹦跶着到了乔郁面前。

  乔郁的信已写了小半,小雪放下点心,干笑道:“姐姐练字呢?”

  他本是胡扯,不愿气氛更加凝重,不曾想乔郁摇头道:“投诚。”

  这哪里是他能听的东西?小雪不能让乔郁闭嘴,只恨不得现在自己没长耳朵。

  小雪欲哭无泪,乔郁已放下笔看他,似乎在等他问下去,小雪不得已追问道:“不会是,向太子吧?”

  乔郁道:“向三皇子。”

  小雪欲捂耳朵,乔郁继续道:“我写信告诉三皇子,太子不足为虑,中州军溃败只在旦夕之间,陛下已属意三皇子为储君,若无意外,陛下平安归来后将会明旨。”

  小雪目瞪口呆,这样大的事情他没听说过是理所应当,可乔郁说的未免太随意了,“有此事?”

  乔郁平静地回答:“没有。”

  小雪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瞠目结舌,“姐姐……你你你……”

  “我什么?”

  小雪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假传圣旨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乔郁眨了眨眼睛,笑容近乎于天真地回应道:“我没有九族。”

  小雪被噎了一下,想到连元簪笔都和乔郁没有名分上的关系,小声道:“这样的密谋您同我说干什么?”

  因为你一定会告诉元簪笔。

  这是试探元簪笔态度极好的机会。

  乔郁面上不显,笑道:“因为,我没有人可说话。”

  经过这两天,乔郁如何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这般有恃无恐——因季微宁对太子不过假意拥护,实际上忠于皇帝。太子已被乔郁逼上绝路,眼前却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机会,太子当然会好好珍惜。

  太子谋反,皇帝便可毫无阻力地、名正言顺地废掉太子。

  而皇帝同意元簪笔去斛州调兵,若成,便可彻底解决斛州一事,倘顾渊渟回中州,如游龙入池,纵在地方权势煊赫如君主又能怎样?

  中州军在皇帝手中,他大可剑指顾渊渟,但季微宁随太子谋反,皇帝就算只做样子,也不可能让他再执掌中州军,那么中州军定由皇帝亲信接管,其中唯有大皇子曾带过兵,为人又无太多野心。

  大约是由大皇子接管中州军。

  以皇帝多疑的性格,令大皇子掌兵,必然要有一人在朝中制衡。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三皇子。

  乔郁吹干墨迹,微微翘起唇角。

  皇帝不是很喜欢,很喜欢看戏吗?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的戏,在他们的陛下眼中究竟够不够热闹。

  小雪寻思了半天,深觉其中关节不是自己能打听的,于是只问出了一句,“姐姐的信既然能送出去,为何不给我家大人写一封信?”

  乔郁将信装好,微笑着问小雪:“你说什么?”

  小雪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下去,“属下说,姐姐为何不给我家大人写一封信,大人看见了,大约会很开心。”

  会开心吗?

  元簪笔去斛州调兵固然有为了他的缘故,但更因他不知皇帝谋算,为的是江山社稷。

  他要是知道自己在谋算什么,会高兴?

  他不会的。

  乔郁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他对万事万物都极有把握,在皇帝面前更将个畏惧君主,被看透了心思的惶恐臣子演得极好。

  纵观全局,太子必然被废。太子被废后人心浮动,几位有机会问鼎大统的皇子谁不想一试?

  皇帝对他无比满意,他何尝不满意皇帝的所作所为?

  事情早就顺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分毫不差。

  虽是各怀鬼胎的活人,但在他筹划中,驯顺得宛如执棋人手中的棋子。

  他应满意,应得意。

  但,元簪笔怎么办?

  糕点摆在乔郁桌上,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前几天的点心尽数被小雪吃了,小雪已习以为常,正要一面叼着糕点一面看乔郁写写画画或拧眉或轻笑时,乔郁轻飘飘地抬眼,望向他伸向糕点盘子的手。

  小雪讪然道:“姐姐。”

  乔郁道:“有毒。”

  小雪大吃一惊,猛地缩回了手。

  乔郁喃喃道:“算算时日,太子就要到了。留给想要讨好太子之人的时间不多了,留我一日,便生一日的变数。算算时日,应是今天。”

  小雪将手按在剑上,哭丧着脸道:“姐姐,我的亲姐姐。您能别把旁人要杀你说的像吃饭那样自若吗?”

  乔郁将那碟点心塞到了小雪手中,后者的表情宛如吃了二斤黄连,他悠扬道:“宛转蛾眉马前死,”接着话锋一转,“敢给我下毒,而且能给我下毒的人不多,约莫着也就是那几个老匹夫。小雪,记得去查查这是什么毒。”

  小雪小心翼翼地拿着碟子,还是没忍住道:“姐姐要做什么?”

  乔郁将信装进信封,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虽然看起来很短,但已经是我写过最长的了。)感谢支持。

  增加了八百字,刷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