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窃璧>第73章 

  李女官目光大大方方地落在乔郁脸上,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后淡淡道:“下官曾在宫中做过女官,若乔相家中长辈有谁得恩典,可携子入宫,说不定当真见过,只是下官实在想不起来了。”

  乔郁微微一笑,道:“那该是没见过。”

  李女官福身,道:“下官既已得见乔相,当回陛下。乔相,元大人,”她对二人道:“下官告退。”

  乔郁颔首,“恕不远送。”

  元簪笔道:“我送李大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别苑。

  乔郁又倒了一杯茶,他手中握着略烫的杯子,却惬意一般地眯了眼睛,阿璧轻巧地跳到他腿上,拱来拱去,找了个舒适的地方窝着,圆溜溜的眼睛也半眯着。

  乔郁的别苑外种了大片青竹,远见翠绿,宛如一汪碧水。不知是哪个贪玩的丫头在竹子挂了数个铃铛,清风吹过,响声清越。

  李女官望着元簪笔欲言又止,秀长的手指在袖子下攥得极紧,松开时方见手心一片淤血红痕。

  元簪笔随她慢悠悠地向前走,没有半点催促的意思。

  李女官心中有喜有忧,百味杂陈,此事干系太大,元簪笔同她相识不过半年,叫她如何能毫无防备地信任?可……可眼下,除了元簪笔她又能信任谁?

  她甚至不知乔郁对今上是何种态度,更觉得乔郁会相信她说的话。

  片刻后,李女官似乎下定了决心,道:“确实同太子妃有几分肖似,也……”她看着元簪笔平静的眼睛,缓缓地说下去,“也,有些像太子。”

  像,自然是像的。

  只美人眉眼总会有几分相似之处,太子妃当年被后宫中人誉为玉璧,刘氏皇族样貌更是惊艳夺目,代代皆如此,可乔诣哪里不是青年俊美?乔夫人容色娇艳,这两人的孩子生得自然漂亮。更何况,乔郁是这样的容貌,纵然眉眼与太子太子妃三分相似,可他已位极人臣,旁人不清楚故太子太子妃的样貌,难道皇帝不知晓?

  皇帝要是知晓,怎么可能会留乔郁在身份这么多年,且予以高位?

  就算朝中还有老臣,就算宫中仍有旧人,见到乔郁心生怀疑,却也会因为皇帝的态度打消疑虑。以皇帝秉性之多疑,他当然不会允许自己兄长的子嗣仍旧活在人世间。

  元簪笔默然,点了点头。

  他神色沉静,好像一点都不意外,道:“朝中这么多年无人怀疑过乔相身份,不知大人缘何觉得乔相与故太子夫妇相似?”

  李女官苦笑道:“下官先前在东宫并非太子、太子妃亲近臣属,”若是亲近,也许早就落得个悲痛万分,为太子、太子妃殉葬自绝的结局了,“下官在东宫不过是一扫撒侍女。”她笑容苦意更浓,“下官十三岁被从掖庭分到东宫做侍女,因下官并不聪慧,人亦无上进之心,十余年仅仅是普通婢女罢了。”

  她十三岁时,故太子十年有二。

  于是她就在东宫,静静看着故太子,看了十年。

  “只是下官到底在东宫数年,太子殿下哪怕形容再普通,寻常人都该记住了,”她精致的妆容几乎盖不住她面上的倦意,“遑论是太子这般的仙人之姿。”

  这十年里,故太子身边有无数比同她亲近千百倍的人,可都没有免于一死。

  或许是因为她实在太寻常,也太规矩,十余年来,竟没有与故太子有过一次交谈,那位心机深沉的皇帝并没有将她赐死,而是遣送回了掖庭,更或许,刚刚从兄长手中夺来太子之位的皇帝有太多事情要做,根本不曾留意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宁佑案后,不少人觉得灾厄乃是陛下不敬先祖的缘故,皇帝为此修缮宗庙皇陵,掖庭又派了一批人来守行宫,其中就有她。

  二十多年过去了,好像所有人都忘了昔年宫廷中的腥风血雨,连为了避祸,自请来行宫的她都要忘了。

  如果不是元簪笔的突然出现……

  李女官道:“大人信下官也好,不信下官也罢,都不要紧,总归都是旧事,才二十年便已无人问津,百年之后,天大的秘密与黄土也没有任何分别。”

  元簪笔拱手,道:“晚辈并非不信大人。”

  他态度很谦和,可越是谦和,越叫人觉得他别有用心。

  但就算元簪笔别有用心又能怎么样?

  能修书过来说明元簪笔早就知道什么,她回答与否不不过是让元簪笔是否更加笃定。她能不说,可不说的后果是什么?她若是去检举,检举的后果又是什么?她不过是一普通女官,连故太子旧人这个头衔都够不上,以元簪笔如今的权势,想杀她灭口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更不会脏了他自己的手。

  只要他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自然有无数人为他代劳。

  她不是太子的心腹,没有蒙受过太子的恩惠,同太子妃亦毫无干系。

  她说,是为了保命,理应问心无愧。

  可怎能问心无愧?

  李女官闭眼,睫毛颤抖。

  她不知道元簪笔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被皇帝派来的。

  倘若元簪笔受命于皇帝,那么皇帝在确定乔郁的身份之后一定不会若无其事。

  竹林不大,两人将要走到尽头,元簪笔道:“大人公务繁忙,晚辈便不打扰了。”

  李女官突然道:“元大人留步。”

  元簪笔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道:“李大人可还有什么事吗?”

  李女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元大人可知,太子妃蕙质兰心,深得先帝和太皇太后喜爱?后宫中人无不想娶太子妃来做儿媳?”

  此事算不得什么秘密,可元簪笔年纪太小,知情的人后来死的死,走的走,他怎么可能知道?

  元簪笔道:“晚辈不解。”

  李女官道:“其中虽有人是为讨先帝欢心,但不乏对太子妃真心者,”她说出这话时声音都在颤抖,“其中,除了太子殿下外,还有……当今圣上。”

  倘若她面前的人不是元簪笔,可能会大吃一惊,偏偏元大人少年时已把人世间所有能体会过的情绪都体会了个遍,仅极少数的人,极少数的事能引得他触动,这其中,显然不包括他正在听的皇室秘闻。

  他克制住了摸鼻子的欲望,分心想: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李女官颤得厉害,说话越来越急,声音却越来越低,“世人皆知太子的死与太子妃一心争宠,给太子下虎狼之药分不开干系,且太子妃无子,故而太子去后,并没有按照祖制好好供养太子妃,却强迫太子妃在寺中带发静修,为国祈福。期间,”她脸上半点血色也无,“掖庭少了几次人,管事说是年纪大了,外放归家,但奴婢听说,是送到外面,伺候贵人去了。”

  元簪笔轻轻地眨了下眼睛,翘起的睫毛像是蝴蝶扇动了下翅膀。

  “哦?”他仿佛有点不解。

  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

  李女官道:“元大人,太子与当今是一母所处,形貌之相似连乳母都无法分辨,乔相究竟像谁还未可知!”

  元簪笔抬眼。

  李女官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悚然一阵,方才升起的胆气登时没了大半,喏喏喃喃道:“因此,就算陛下心有疑虑,也,也不要,”

  元簪笔问:“李大人可知在此等事上撒谎的后果?”

  李女官颤声道:“知道,下官知道。”她自以为看透了元簪笔的目的,笃定他受皇帝之命前来,“下官不敢撒谎。”

  元簪笔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思虑片刻道:“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吗?”

  李女官下意识道:“没,”她猛地收口,哀求般地看着元簪笔。

  她之前把事情和盘托出,是为了保自己的命。

  她说出这件旧事,是觉得能保乔郁的命。

  元簪笔的声音响起,他说:“李大人,我不会杀你。”

  李女官呆呆地望着元簪笔,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

  元簪笔道:“李大人,擦擦眼泪。”

  她猛地回神,顾不上取袖中丝帕,拿袖子胡乱地擦了脸上的湿痕。

  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李大人在宫中多年,有些事不必我来教大人,”元簪笔淡淡道:“我的意思,大人一定明白。”

  李女官压着哽咽道:“下官明白,下官定然谨言慎行,绝不会透露一个字。”

  元簪笔颔首。

  李女官福身,道:“下官还有事,先行告退。请,请大人放心。”

  元簪笔没有回答,目光不在李女官脸上,而是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铃铛上。

  铃铛先前可能是金色的,虽然风吹雨打之下早就变了颜色,但在阳光下,仍旧金光闪闪。

  铃铛作响,元簪笔的声音混着铃声,听着有种怪异的和谐,“李大人自便。”

  女官匆匆转身,快步向前走去,仿佛生怕元簪笔下一刻会后悔一样,但在马上要出竹林的那一刻,她扭头道:“元大人,太子温和,大概,是不会有乔相这样的儿子。”

  她没等元簪笔回答就走了。

  元簪笔静默地站在铃铛下面。

  皇帝,喜欢太子妃,甚至还有可能和太子妃育有一子?

  元簪笔性情淡漠,许多事情,他非是冷然,而是不在意,对于他来说,无论皇帝喜欢谁,太子妃又是否和皇帝私通,这都与他无关,纵然是皇室辛秘,他也心中无感。

  可非常恰好的是,乔郁有可能是皇帝与太子妃的儿子。

  如果是,便不难解释为何皇帝对乔郁万般纵容,更对他的样貌视若无睹了。

  元簪笔轻轻地叹了口气,足下一点,飞身将竹林上的铃铛摘了下来。

  到了手上他才发现这铃铛做工精致,纹样栩栩如生,虽然有些锈迹,却仍很是漂亮。

  他将铃铛上的带子随意地颤到自己手上,一路带着铃声回去。

  还未进去,便被阿璧扑了个满怀。

  阿璧抱在元簪笔的手臂上,还不忘拿小爪子去碰他手上的铃铛。

  元大人自然地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坐到了乔郁对面,顺便喝了桌子上已凉了的茶,放下杯子,果不其然看见乔相正阴阴测测地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露出几颗牙,白森森的,好像要吃人。

  元簪笔疑惑道:“怎么了?”

  乔郁道:“我竟不知道元大人和这位行宫女官也有交情。”

  元簪笔明知故问:“请恕下官,不解乔相的意思。”

  乔郁往后一靠,直白道:“为何去了那么久?”

  “在外面遇到了谢相,就留下来多说了两句。”元簪笔面不改色道,把手腕上的铃铛在乔郁面上晃了晃,像是逗猫一样,“方才在竹林看见的,觉得好玩便拿下来了。”

  乔郁语气稍缓,“不问自取为贼。”他笑容比刚才真挚了点,但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你喜欢铃铛?”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