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莫太傅说他不答应>第一百零二章 

  老太医正在给正始帝施针, 在李御医等人的眼中,端得是老神在在。

  他的心里却没有面上表露的淡定。

  他和莫惊春说的是十日,可其实最佳安全时间,却绝不会有十来天这么漫长。这只是老太医出于时局的判断, 最终做出来的委婉说法。整个太医院内, 除了他之外, 也有几位御医觉察到了老太医话里的含义, 可他们都心照不宣,不敢多说什么。

  拖多一日,是一日, 如果怀揣着陛下还能醒来的希冀, 要撑下去就容易得多。

  可……老太医沉沉叹了口气。

  他收针后,下意识捏着正始帝的手腕。

  陛下这些时日的脉搏跳动已经比之前平稳得多, 而且带有稳定的频率。这本该是好消息, 如果不是正始帝迟迟不醒来的话。

  “院首, 陛下若是……我等可怎么办?”

  李御医面带恐慌地说道。

  如果不是有几个重臣在稳住局面,正始帝昏迷的第一日就会陷入动荡不安的状况。拖延至今, 他们已经看得出来, 这朝面上各有心思的人不少,唯独每日准时前来两次的莫惊春, 或许才是那个坚定不移的人。

  只是这位阁下异常平静, 平静得过了头。

  老太医沉沉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先去将窗户打开, 让屋内通风散气, 然后去准备一盆热水, 再晚些时候, 可以让內侍……”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像是要在外面吩咐人做事。

  而躺在床榻上的帝王紧闭双目,看起来还在安逸的睡梦里。

  良久,一直安静的面容忽而微微皱起,像是经历了噩梦,又像是在挣扎着什么,平静安放在他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逐渐用力,一下子抓住了身下的床单,攥得发紧发皱。

  正始帝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痛苦,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在经历又一番沉沦。

  终于,像是再忍不住呕吐的欲望,正始帝起身趴在床边,猛地干呕了好几下,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被他吐了出去,啪叽一声摔落在地毯上。

  一双黑沉略带猩红的眼眸猛地睁开,仿佛没有经过那十来日的昏迷,眼底毫无朦胧之色,只是有些怔然地看着他刚刚吐出来的东西。

  在外间的脚步声猛地响起、凌乱而快速时,正始帝想也不想地伸手抓住那东西,紧攥在右手,藏在袖口下。然后,他用另外一只手慢慢撑住床沿坐起身来,神色苍白肃穆地看着从外间闯进来的一行人。

  他的眼神慢慢地从他们身上擦过。

  太后,老太医,德百……还有几个侍卫和宫人。

  正始帝用手指按住太阳穴,疼得像是要炸裂般,抵住额头的手指像是要忍耐痉挛的反射。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嘴里像是咀嚼着什么般嘶哑,缓缓说道“第几日了?”

  众人皆想不到,正始帝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却是如此冷静。

  德百的反应比谁都快,他立刻欠身说道“这是陛下昏迷后的第十日,莫尚书和内阁正在朝廷上商议朝事,京城中略有惊恐和异动,不过在京郊大营的威慑下,暂时还未出现任何大型的反应。焦世聪,曹刘,并与此案有关的所有人都一并下了天牢,还未波及到涉案者的家人……”

  他的嘴巴波登波登地开始说话。

  刘昊不在。

  他去陪着莫惊春上朝。

  如今这长乐宫内,便是德百在负责,陛下清醒后要说什么,那一切早在之前就被刘昊都调教好了,德百半点都不敢忘记。

  正始帝听完德百的话后,一直按着额头的手才缓缓停了下来,然后看向太后,“母后,这几日,吓着您了。”

  太后眼中带泪,忍不住摇头,去看着老太医,“还不快去给陛下诊脉?”

  她不敢回头看正始帝,怕眼泪掉下来。

  可声音的哽咽和欣喜,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老太医先前一直不敢露头,被太后提及到的时候,才匆匆赶了过去,坐在陛下的床边为他诊脉,同时还说话,“陛下莫要乱动,您能背上的伤势最重,这些时日多是趴在床上歇息,尽管已经缝合,但愈合的情况不是很好,还未拆线,小心别让伤口再度撕裂。”他一边说着,一边蹙眉诊脉。

  倏地,老太医眉间的皱痕总算消失,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陛下既是醒来,如今只待好好养伤便是。就是有些气血两亏,还得补补……”

  就在老太医絮絮叨叨的时候,正始帝蓦然说道“夫子呢?”

  德百舔了舔嘴巴,“莫尚书正在前朝和诸位大臣一起议事。”他小声说道,不敢提醒陛下,自己先前已经说过一回。

  正始帝的神色苍白,垂眸看着他的胳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藏在被褥中的右手还不经意地捏了捏,不知在摩挲着什么,手指不经意抚弄到微微凸起的地方,还下意识用指甲拨弄了一下。

  正要急急入宫殿的莫惊春一声闷哼,猛地弯下腰来。

  他下意识伸出的手不知是要护着哪里,僵持在那里无法动弹。

  处在他右手边半步的刘昊连忙搀扶住莫惊春,急急说道“太傅,可是身上还有别处没发现的隐患?”

  莫惊春先前左右胳膊都受了伤,甚至还有几天不得不吊着胳膊走动,好在那只是御医为了以防万一,不是真的胳膊断了。但是医者在给莫惊春上药的时候,刘昊正巧是在左右的,如果不是他亲眼目睹,他也看不出来莫惊春身上究竟有着大大小小多少的伤口,实在让人触目惊心。

  可是除了之前那几日的胳膊吊起,让人知道莫惊春受伤外,余下这些时日,就再也看不出这些伤势对他的影响。

  莫惊春表现得他好像没有受伤一般。

  所以刘昊一直担忧,莫太傅不会在私下隐瞒了自己的伤势,为了局面强撑吧?

  莫惊春的神色有些古怪,摆了摆手,哑声说道“无碍,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传来的尖锐男声打断。

  “莫惊春,朝会还未结束,你却丢下百官,如此行径,岂非失礼?”

  莫惊春站在长乐宫的殿前,漠然直起了身。

  他看向殿外台阶,那里有着跟随他前来的十来个官员。

  就在莫惊春惊觉正始帝有可能恢复后,他一时间不做多想,便急匆匆地丢下正在议事的朝会往长乐宫去。因着莫惊春异样的反应,刘昊自然紧跟上来。

  这两位的速度太快,也没有留下什么叮嘱,所以那些宿卫看着朝上百官跟着莫惊春离开时,并没有阻拦,倒是让他们一路顺利跟到了长乐宫。

  莫惊春冷冷说道“诸位跟着我一路擅闯皇宫内院,岂非也是失礼?”

  为首的官员不依不饶地说道“莫惊春,你同样也为臣下,如今浑然将皇宫内院当做自己的居所,长达十来日不肯出宫。即便你的身上怀有太祖令,岂非也是亵渎!”

  莫惊春平静地从袖中掏出另外一个印章,那是陛下还在东宫时惯用的小印。

  见此小印,如见太子殿下。

  如今莫惊春将其掏出来,面不改色地说道“陛下允诺臣下的这件小物,能让我出入宫廷,无需报备,尔等呢?”

  即便不用太祖令,莫惊春要得以进出也不是难事。

  许冠明的脸色就跟吃了屎一样难看,莫惊春心中着急,却是不想再跟他继续扯掰下去,转身便要朝殿内去。

  只是这一转身,却一头撞上了一道坚硬的肉墙。

  不过这肉墙也不怎么僵硬,在被莫惊春这不经意一撞之下,肉墙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旋即一道熟悉到令人发颤的嗓音笑吟吟响了起来,“这么着急,是要往哪去?夫子。”

  莫惊春愣在当下,缓缓抬头。

  只见神色苍白的正始帝正站在殿内,他的身边,德百正小心翼翼搀扶着他。

  那人,那声音,那模样,确实是陛下无疑。

  莫惊春虽然通过奇怪的触感得知陛下的清醒,却没有什么比眼见为实更让人确证的了。在意识到陛下清醒这个事实乃是真的后,一直强压在莫惊春体内的虚弱猛地爆发出来,他的膝盖一软,禁不住软了下去。

  正始帝的眸子猛地紧缩,一手抓住莫惊春的胳膊,却在意识到触感不对的同时,下意识也卸下了力道,跟着莫惊春一起软了下去。

  只是莫惊春的模样稍显狼狈,一手撑着殿前的门槛扶住,而正始帝却是单膝跪在地上,手指摩挲着莫惊春的胳膊,感受着厚实衣裳下那诡异的突起,“伤得这么重?”

  无力的虚弱感笼罩了莫惊春的全身,不过陛下这话,却是让莫惊春找回了难得的熟悉感,他无奈笑道“陛下重伤至此,难道臣下便能独善其身?”

  他在刘昊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而正始帝却是自己站了起来。

  看来陛下这些时日的昏迷和睡卧床榻上,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无力。

  不过从刚才正始帝扶不住莫惊春,自己也险些栽倒来看,多少还是有些妨碍的。

  正始帝“你最近睡了多少?”

  这又是另外一个和眼下的正事毫无关系的问题,莫惊春本来打算斟酌着回答,将话题扯回正事,最起码殿前台阶下,正有十好几个“有幸目睹”了陛下醒来的官员。

  只是莫惊春还未说话,刘昊抢着说道“陛下,太傅这些时日,每日约莫只睡得一二个时辰。”

  这几乎榨干了莫惊春的体力。

  是以刚才在看到正始帝清醒的那一瞬,紧绷的弦骤然松开的瞬间,才会有那样排山倒海的虚弱感压了下来。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外面,莫惊春下意识说道“陛下,正好今日朝会,您在此时醒来,也可以昭告文武百官这个大好消息。不过您的身体还需要足够的恢复时间,暂且还是不要太过劳累才是。”

  正始帝缓缓收回视线,看也不看外面跪倒的一群人,转身朝着殿内走去。

  站在台阶下的许冠明脸色红一片白一片,到底重新变成了安定。

  ——正始帝醒了。

  这无疑是一桩好事。

  …

  正始帝醒来的那个清晨,莫惊春强撑到下午,将历经的事情都交托了一遍后,就压不住翻滚上来的困意,在偏殿歇息了。

  帝王刚醒来,也不可能过度用脑,只是将柳家兄弟,马敏,还有许伯衡薛成等老臣都叫进来,草草吩咐了一些要紧的事情。

  等到了晚上,老太医盯着公冶启吃下的汤药后,舒了口气,“陛下,再过几日,您身上的伤口就能拆线了。”

  正始帝坐在床榻上,膝盖上盖着一层被褥。

  他的神色掩藏在烛光的暗影下,倒是有些看不清楚。

  老太医在心里嘀咕着殿内的光亮不够多,一边在药箱摸索着什么。

  正始帝“莫惊春的伤势如何?“

  老太医小心说道“莫尚书身上的伤势虽多,不过没有什么致命伤。不过他在那日后一直过多压榨自身的精气,没怎么休息,今夜怕是要好好睡上一宿。”

  莫惊春已经从下午睡到如今,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正始帝神色倦倦,“你出去吧。”

  等刘昊都带着人下去后,殿内就只剩下公冶启自己一人。

  他靠坐在床榻上,神色略显古怪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来的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很小,看起来就只有手指那么大,却是一个精致缩小的人状玩偶。

  不,说是玩偶也不像,手指摸上去的时候,帝王似乎能够感觉到那小脸蛋细腻的皮肤感觉,那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只是被等比缩小了无数倍,甚至能够藏在正始帝的嘴巴里。

  他就是被这东西卡得呛醒。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莫惊春。

  正始帝将这小小人平放在手上,看起来就像是夫子平躺在他的手心。

  他略显好奇地用指腹小心翼翼扯了扯小小人身上的朝服,在指尖掀开袖口的位置时,正始帝看到了胳膊上鲜活的细碎的伤口。

  正始帝的脸色微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动作极快,将这件精致的朝服从小小人身上剥离开。

  还不止一件。

  朝服内,是中衣,再里面的……

  还有一双小巧的靴子和袜子。

  正始帝小心翼翼地将小人剥得赤裸后,将他翻过来,又翻过去,仔细检查他身上所有的痕迹,从头发丝到脚底,当真是一点都不肯移开视线,将所有受伤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记在心底。

  清晨,他醒来没多久,德百还没有派人去前面通知莫惊春时,夫子就已经急匆匆地出现在长乐宫前。

  莫惊春是怎么知道他醒过来的?

  是靠着这无形的联系?

  正始帝低头看着躺在他掌心的小小莫惊春,露出一丝诡异奇怪的神色。

  他缓缓将手掌上移,抵在嘴边。

  尖锐的牙齿轻轻咬住了小小人的肚脐眼。

  长乐宫,偏殿内。

  原本睡得一塌糊涂的莫惊春正在无助地扭动。

  他感觉……

  自己在做梦。

  最开始,他梦到自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剥离去了衣服,变得凉飕飕的。然后又是奇怪的粗糙的触感不带任何一丝淫色的检查了他的全身……

  然后,莫惊春猛地弓起身子,一下子抱住了小腹。

  奇怪得像是要钻进去的诡异感让他在梦中不住打滚,小小呜咽了几声。

  但最终,这梦里的奇怪梦境还是逐渐平息下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莫惊春眉间的蹙起缓缓平了下去,又像是睡着了。

  …

  月色暗沉,在寂静的宫宇中,大皇子正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依着他这小小年纪,到了子时前后还不睡觉,便是过分苛待身体了。

  郑明春站在他的身后,笑了笑,“大皇子,您再不歇息的话,依着您现在的岁数,怕是往后别想长高了。”

  大皇子平静地说道“你有什么依据,晚睡会长不高?”

  郑明春幽幽地说道“我没有晚睡会长不高的依据,但是我有晚睡会猝死的依据,您要吗?”

  大皇子回神看了郑明春一眼,淡淡说道“陛下已经清醒,你便是出宫去也不会惹事,明日就莫要再留在宫内了。”

  郑明春的姓为郑,和郑家,郑云秀,当然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同样是从顾柳芳的书院走出来的学生。

  虽不是郑家本家的子弟,却同样是出身世家大族。

  在郑家牵扯到这桩谋反的大案时,郑明春不可避免也要卷入其中。

  如果不是他有着皇子师傅的身份,如果不是他这一年的行踪都有大皇子可以作证的话,那郑明春眼下未必会在这里,而是在天牢了。

  只是他暂时不必面对来自于薛青的压力,却得面对来自郑家的压力。

  郑明春能够借由教导大皇子的理由躲在宫中,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郑明春无奈摊手“大皇子,您不能用完就丢呀。陛下虽然清醒了,可是他要如何处置,这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大皇子摇头说道“不必担忧,陛下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人的。

  “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郑明春扬眉,奇怪地说道“难道大皇子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郑明春此人极鬼,倒还真的没什么他看不透的事情。

  大皇子踱步往床榻走去,背对着郑明春摆了摆手,“不要再神出鬼没,郑家的事情是郑家的事情,如果莫惊春在的话,他也不会让陛下滥杀无辜。”他那姿态,就是让郑明春赶紧滚。

  至于其他的……

  大皇子立在床榻边,盯着床榻上的厚实被褥沉吟了片刻,猛地踮起脚尖从地上弹射起来,然后面朝下趴在床榻上,再来回滚动两下。

  唔唔……

  桃娘说的,在床榻上放两三床厚厚的被褥再滚动一圈,果然异常舒服解压。

  大皇子就这么趴着,慢慢蹬掉了自己的靴子,然后蠕动着将自己给埋在了被褥下,只冒着个小脑袋。

  呵,外面的阴谋诡计,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不过是个区区五岁的小孩呀!

  大皇子美滋滋闭上了眼,很快打起了软软的小呼噜。

  这一夜,正始帝清醒的消息传遍了朝野,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总算能够睡个好觉,有的人却是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莫惊春是睡得异常舒适的人。

  他直接从那日下午,直接睡到了第二日清晨,直到腹中疯狂打鼓,莫惊春才不得不清醒过来,然后坐在床头发呆。

  莫惊春睡得时间太久,所以脑袋有点发蒙。

  他听着外面內侍的动静,看到一个叫杜文的內侍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在看到莫惊春清醒的时候惊喜的笑了起来,“莫尚书,您总算醒了。”

  莫惊春捂着正在打鼓的肚子,朝着他腼腆笑了笑。

  杜文很快端来了洗漱的用具,然后又让人上了膳食。

  莫惊春快速解决着早食,等吃过后才问道“陛下呢?”

  “方才老太医来过,正在和陛下说话。太后娘娘也刚到……”杜文絮絮叨叨地说道。

  杜文之前是跟着刘昊的一个内侍,他虽然比不得德百那么得刘昊看重,但能力也是有的,就是性格温和了些,不爱在人前显露。所以在陛下还没那么刻薄,还没那么喜静的时候,他还是经常在莫惊春的跟前晃悠,别的不说,他的细心是无人能比的。

  不过后来长乐宫变得越来越冷清,杜文也被安置到了太后宫中去。

  不过陛下遇袭,长乐宫遍地都是暗卫保护,太后也再拨了些人回来,负责着各处的侍奉。

  莫惊春“多谢。”

  他将手中的帕子交给杜文,这才捏了捏眉心。

  陛下醒了。

  莫惊春在心里慢慢咀嚼着这句话,心里不可谓不放松。

  按照以往的习惯,今日不是大朝,不必开朝会,莫惊春应该在一刻钟后起身,才能赶得上吏部的时间。

  最近的事务都是在宫中处理,吏部遇到紧急的事情也都会派人往皇宫内送。这一是部内的事情,莫惊春都放权给了左右侍郎去处置,再一个是太过忙碌,实在没有时间回到吏部。

  如今一切重回正轨,即便莫惊春清楚接下来对他来说,才是另外一场硬仗要打,但是这都阻止不了莫惊春变得放松。

  他想,今夜一定要归家去。

  莫惊春自从谭庆山出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莫府。

  不管是他如今的处境,还是最近坊间的风言风语,对家里来说都是负担,只是莫惊春来不及抽身,如今事情尘埃落定,他自然不能继续呆在皇宫。

  其实昨日莫惊春便想出宫,是陛下强留,莫惊春这才没有再说什么。

  如今朝中的事情,除了那些被关押之人的审问,再一个,还有牵连到其中的世家,以及陛下昏迷不醒的消息传递出去,会引发的反应。即便正始帝眼下清醒了,可这是短短一二日内的事情,天下其他地方未必会知道。尤其是战前,消息错综复杂,一个疏漏,或许会影响到将士的气势,需得快马加鞭将真正的消息传递出去……还有,明春王是怎么和雷老大等人联系上的……

  莫惊春将事情思索了一遍后,忍不住叹息了声。

  事情还真不少。

  他懒洋洋起身,杜文急急走了过来,欠身说道“莫尚书,陛下有请。”这让原本想要离开皇宫的莫惊春顿了顿,还是跟着杜文去面见陛下了。

  长乐宫内的气氛可比先前要好上太多。

  莫惊春到了正殿时,正好遇上太后从里面缓缓步出。

  莫惊春退后几步,欠身行礼。

  太后却没有继续走,而是停下脚步看着莫惊春,她的神色莫名,上下打量着莫惊春,良久,才淡淡说道“你很好。”

  说完这话后,太后便在秀林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

  莫惊春有些茫然,不知道太后特特说这话是为了什么。他沉吟了片刻,这才迈开步伐往殿内走去。正巧看到正始帝站在窗户前,手中不知拿捏着什么东西,在听到莫惊春的动静后,这才将东西收起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行走的步伐微顿。

  他总觉得在刚才无意间,他又像是擦过了什么一般。

  这种身体像是裸露在外,实则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异样感让莫惊春异常着恼,他决定等有空的时候,要跟精怪好生探讨这一次的惩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时无,像是被羽毛撩拨着的感觉,实在是万分诡异。

  “陛下,您的身子如何了?”

  莫惊春早已习惯在正始帝的跟前不行跪拜礼,只是微微欠身,便打量着帝王的神色,在看到皇帝的脸色比昨日要好上一些时,他的心中不由得高兴了些。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夫子坐。”

  他朝着软塌点了点,示意莫惊春坐下说话。

  等莫惊春坐下来后,正始帝这才踱步走了过来,黑沉的眼眸打量着莫惊春,那种感觉,就跟刚才在外面被太后衡量的感觉有些熟悉。

  莫惊春不得不感慨,太后和陛下果真是一对母子。

  正始帝“听说夫子为何压下朝臣的抗议,不得不动用了太祖令?”他的手指把玩着腰间的一个小毛球,眼带笑意地说道。

  莫惊春“当初陛下将那东西交到臣手中时,臣却从未想过,居然还有动用的那日。”他的语气里带着无奈的轻叹。

  莫惊春清楚,这东西一旦动用,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可是当时为了压住朝臣,单单凭着内阁是不够用的。

  莫惊春必须有异于常人之处。

  除了兵权加身,内阁帮手,刘昊辅佐,还得再有一桩威慑的东西。

  思来想去,没什么比太祖令更得用。

  而这东西,在有许伯衡佐证的时候,其真实性压根不会得到怀疑。

  毕竟许家也是曾经拥有过太祖令的人。

  莫惊春沉沉叹息了一声。

  正始帝的手指蹂躏着那颗小小的毛球,像是要将它死死捏在掌心一般压得死紧,然后又缓缓松开,目视着这颗小球弹起来的样子。

  莫惊春不经意打量了一眼,这才发现那颗小球,不就是之前莫惊春赠予陛下的那一颗?

  他看着陛下蹂躏着那颗小球的姿态,不由得轻轻咽了咽。

  下意识别开了头。

  正始帝如此肆无忌惮的模样,多少让莫惊春有些心惊肉跳。

  但须臾,他又反应过来,他何必如此?

  莫惊春“陛下在想什么?”

  其实莫惊春是在暗示他该走了。

  这时辰过去,铁定是迟到。

  正始帝缓缓说道“寡人只是在想,如果昨日寡人没醒来的话,夫子会怎么做?”

  莫惊春面沉如水,看了眼正始帝,这才慢慢说道“如果确定陛下真的醒不过来的话,臣会拥护大皇子为太子殿下。”

  正始帝颔首,并没有因为莫惊春所表露出来的意思而动怒,反而说道“在寡人出事时,确实是该如此。”

  莫惊春总算面露少少的恼怒,“陛下,您既知道自己遇险是如何危险的事情,为何要……”他住了口,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

  他是利益既得者,本不该说这种话。

  正始帝“所以夫子的意思,是让寡人要眼睁睁看着夫子去死?”

  莫惊春深呼吸了一下,沉声说道“臣不是这个意思,但陛下身上牵挂着江山社稷……如今险些颠覆的境地,您也看到清楚。”

  正始帝幽幽说道“寡人觉得夫子做得不错。”

  莫惊春怔愣,摇了摇头,垂下眼,“陛下,可以做到,和想不想做,是两回事。”

  如果莫惊春愿意的话,他当然可以。

  这些天,如果不是莫惊春暴然的压力和威慑,京城内做不到如此井井有条。

  不是说许伯衡在朝臣中的威望不够,实际上,许伯衡乃是内阁首辅,他在文臣武将中的威望可比莫惊春高多了,也正是因为许伯衡站在莫惊春这边,这才让他控制得住。

  可莫惊春有兵权。

  一旦他露出狰狞的獠牙,仿佛这些之前被莫惊春的低调安逸所蒙骗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莫惊春这个人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莫家,也代表着莫飞河和莫广生手底下掌握的数十万大军。

  而莫惊春此人,又绝不像是他表露出来的那样温和。

  正始帝倚靠在软塌上,看到莫惊春微蹙眉头,“陛下,您的腰部还有伤势。”那两道刀伤都是贯穿了背部和腰腹,不然也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势。

  正始帝“已经不疼了。”

  他敷衍地说道,但双目还在看着莫惊春,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帝王说道“夫子,对于大皇子,你是怎么看的?”

  正始帝蓦然问起的这个问题,微妙而突兀。

  莫惊春沉吟了片刻,“大皇子过分聪慧,小小年纪就已经表现不凡,而且心中有自己的一杆秤,未必能够蒙骗了去。或许多智,但仍良善,一报还一报,亦是爽快。若是陛下有意让大皇子……他合该是不错的人选。”

  大皇子那一日在劝说莫惊春的时候,都不曾表露过自己的看法。

  这对五六岁的他来说,何其难得。

  所以莫惊春这话,其实也看得出来他的偏向。

  正始帝淡淡说道“寡人说过的话,不会更改。”

  莫惊春无奈笑了笑。

  “陛下,尽管桃娘和大皇子或许是不错的朋友,但是未来如何,尚说不定呢。”

  莫惊春肯定不可能让桃娘陷入盲婚哑嫁的境地。

  尽管正始帝的心中另有算计,可若是桃娘不愿,莫惊春定然不许。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正如夫子所说,这还有得看头呢,未来如何,尚说不定。”

  莫惊春微蹙眉头,沉吟了片刻,忽而说道“陛下突然问起大皇子,难道是怀疑,此事和焦氏本家有关?”

  “不,不是焦氏。”正始帝摇了摇头,“焦连安此人还算不错,他和焦氏本家的往来过密,是在寡人的授意下的。”

  莫惊春了然。

  如此说来,焦氏本家的态度,正始帝也看在眼里。

  那就是其他的世家?

  莫惊春揉了揉眉间的位置,低声说道“最近审问出来的东西,大多有些零碎,他们颇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做派。唯独曹刘倒是个不错的切入口,但他知道的东西也不是很多。不过从这些拼凑的内容来看,大抵可以推断出他们的计谋。”



  正如任务十三在触及陛下重伤濒死时会失败,谭庆山虽然是奔着围猎莫惊春去的,可实际上,不也是为了刺激正始帝吗?

  他们想杀莫惊春,乃是觉得无法朝陛下动手。

  可他们要杀莫惊春,目的不也正正是为了正始帝吗?

  所以殊途同归,都是同一个目的。

  倘若按着他们原有的计划,便是在谭庆山闹出一场乱事,佯装成一伙流窜到谭庆山的匪徒闹出来的大乱子!

  首要的目的便是要击杀了莫惊春。

  而后再是其他的百姓和权贵,闹得越大越好,那剑指莫惊春的目的性便会逐渐降低。

  关联越少,想要觉察到幕后黑手的可能性就越低。

  如果这两年陛下透露出来的莫惊春的重要性和药引的存在是真的话,那莫惊春的死亡就意味着正始帝失去了最重要的稳定剂,等到正始帝逐渐显露出疯狂之态时,不管是朝中的内务还是对战事的把握都会迅速下降。

  从此中,能插手的事情,就实在太多了。

  如果陛下真的发疯,不管是明春叛军,还是世家集合起来的势力,都可以举起清君侧的大旗。

  甭管正始帝的身旁到底有没有值得清君侧的人,这不过是一个借口。

  而后……

  莫惊春闭了闭眼,焦家,焦世聪,曹刘……大皇子。

  到底是挟持年幼的大皇子而令天下,还是迎接一个年轻力壮、野心勃勃的明春王入宫呢?

  想必,他们心中早有计较。

  如果让明春王入住长乐宫的话,对于世家权贵来说,不过是再换了一个天,那到底有什么用?

  要不,就索性自己为王?

  可这是不可能的。

  世家之首为焦氏,而焦氏是不可能与他们一道。

  而除了焦氏之外,又有哪个世家权贵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名气?

  一旦他们上位,只会徒劳掀起无数的争夺,而后将一个如日中天的王朝迅速分裂成无数小块。

  他们是想为自己争取利益,可不是傻子。

  那最好走的一步棋,不便是大皇子了吗?

  或许大皇子早就猜到了这点,才会在莫惊春说会拥立他为太子的时候强调重复了“陛下不会允许”的说辞。

  莫惊春在心里轻叹。

  实际上,如果陛下最终真的醒不过来,而必须走上这一步前,莫惊春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等莫惊春离开的时候,正始帝一直还算平和的神色逐渐沉了下来。

  “刘昊。”他按着额头,冷冷说道,“去将许伯衡,薛成……”

  他缓缓将那些名字念了出来,“让他们入宫。”

  “喏。”

  刘昊还未退出去,看着正始帝有些难看的脸色,低声说道,“陛下,可要将长乐宫内的人都……”

  正始帝闭了闭眼,清楚刘昊在说什么。

  在正始帝昏迷的这些时日,长乐宫又重新变回了之前的模样,来来往往的内侍可不在少,不过他们多是知道陛下的习惯,一个个走路悄没声音,倒是说不出什么。

  正始帝“不必,且先留着。”

  “喏。”

  刘昊退了出去。

  正始帝坐在软塌上没动。

  他毕竟长睡了那么些天,身子骨都酥软了,尤其是大病一场,从死亡垂危中再回来,身体多少疲软得很,提不起劲头。

  按照老太医的说法,他巴不得正始帝能在床榻上躺个十天八天。

  可要是正始帝能这么躺下去的话,那前朝可真要炸开了锅。

  光是从内阁送来的弹劾的奏章都不知几何,帝王看到的时候还真是气笑了。

  他对许伯衡说道“莫惊春所做的事情,除了有寡人的授权,究竟有哪里逾越了这群人的看法?”

  许伯衡无奈地说道“陛下,您信任莫惊春不会做出什么事,可是对于文武百官来说,莫惊春的行动着实违背了不少律法准则。若是子卿愿意按部就班,倒也还有回旋的余地,只可惜他为了能够收拢住京城的乱象,确实大刀阔斧地做了不少事情。他们的话未必是真,但触及他们的利益,自然会有应激的反应。”

  别的不说,莫惊春下令逮捕的事情,就不知触怒了多少人。

  正始帝凉凉地说道“寡人却是不知道,他们居然如此怀念寡人……只可惜,他们要后悔了。”

  许伯衡无奈笑了笑。

  帝王的神色苍白,在窗外的日光照耀下,还是不显血色。到底这一次还是伤及了身体,需要好生静养。

  但是他醒来后的第二日,就已经接连不断地召集朝臣,直到下午,方才休止。

  而莫惊春在回到吏部后,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可谓堆积如山。

  而且吏部内的氛围也有些不对,但左右侍郎的态度还是正常,并没有因为外界的变化而动摇,这就稳定了吏部内的局面。

  至少在陛下醒来的眼下,正始帝还未动作,他们就还不能衡量清楚陛下对莫惊春究竟是什么态度。

  莫惊春就像是没有觉察到那些诡异的注视,在吏部忙活了一天后,到点就正常下值,甚至还记得绕道去西街买了桃娘他们喜欢的奶香糕。

  他坐在马车内,听到外面“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外侧上。

  莫惊春愣了一愣,就听到外面吵闹了起来。

  他掀开了车帘,正看到街边有个摊主将一个小孩压倒在地上,正在大声骂着什么。莫惊春听了一会,才意识到方才车厢的震动,是这小孩丢出来的石头砸的。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让墨痕下去问。

  一会后,墨痕才小跑了回来,靠在车厢上说话,“夫子,之前您让京城防卫彻查的事情,将不少小偷小摸的贼子都捉到牢狱里去了。虽然是应有之举,不过刚才那小子的姊妹为了替代他被捉了进去,至今还没放出来。”

  小偷小摸的贼人被捉了后,正常关押的时间也不久。

  赔偿了钱财也可及时放出来。

  不过牢狱内的环境毕竟不好,如果是身体弱的人,多少要大病一场,或是有的熬不过去,就这么去了。

  莫惊春敛眉,缓声说道“你带着他去走一趟。如果是真的,就让他进去,带那姊妹出来。如果岁数得当的话,先送去善堂安置。”

  墨痕领命而去。

  卫壹驾车继续往外走,“郎君就是太过心善,这些人就是看准了您心软。”

  莫惊春闭着眼轻哼了一声,淡笑着说道“我心软?最近百官可不是这么说我的。”而且他刚才做的,不过是让该罚的人受罚,不该罚的人出来罢了。

  而朝廷上,那一个个可都是骂他手黑心脏,更有的质疑他要篡夺皇位,行不轨之举。

  什么叫做不轨之举?

  和陛下厮混算吗?

  如果这算的话,早在好些年前,这事就已经办了。

  卫壹龇牙咧嘴,“那群不过是为了自己利益说话的人,郎君相信他们的话作甚?那母猪都能上树了!”

  莫惊春没将这事往心里去,懒懒地说道“你和墨痕的伤势这就好了?怎么这么快就来接替,不是让你们要好好休息?”

  卫壹笑着说道“这些不过都是皮外伤,但是暗十一和暗十三两人伤得严重一些,大概是需要再躺几天。但都不严重。”

  不过就是驾车的活计,哪里值当什么?

  莫惊春无奈摇了摇头,到底没说话。

  不多时,马车在莫府外停下,阍室的门房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卫壹,惊喜地叫起来,“二郎回来了!”

  莫惊春下了马车,提着东西入了府门,一路上撞见的家丁和侍女都露出欣喜之色,还有的匆匆忙回去告知徐素梅。

  故而在莫惊春入了垂花门时,桃娘便提着裙角匆匆出现。

  她今日穿着一件桃红的衣裙,外面披着厚实的披风,显得异常俏丽。只那一双红通通的眼,却跟小兔子似的,又喜又惊,“阿耶,您可算是回来了!”她急急走到莫惊春的身旁,却不敢跟小时候那样扑上去,只是绕着莫惊春走来走去,透着依赖和担忧。

  徐素梅站在院门口,看得好气又好笑,“桃娘,莫要如此。”

  大伯娘是最重规矩的人,桃娘被说了后,总算乖乖站定,跟着莫惊春亦步亦趋地走。

  相较于还不太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的桃娘,徐素梅知道的事情却远比她要多得多,自然清楚莫惊春如今处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处境。

  她看着莫惊春叹息了一声,“回来就好。”

  这简短的一句话,不知透着多少的担忧。

  莫惊春“连累大嫂记挂,实在是心中难安。”

  徐素梅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话就是见外了,就连安娘都知道惦记自己的小叔叔,难道我这年长些的,就不记得自己的兄弟?”

  莫惊春露齿而笑,缓缓跟着她们入了屋内。

  桃娘已经长大,不会再跟从前年幼时抱着莫惊春哭,在用眼睛确认了莫惊春的安全后,她乖巧地坐在莫惊春的身旁,听着他和徐素梅说话。

  莫惊春慢慢说道“陛下已经清醒,朝中的事务,除了之前稍显过激的争辩外,应当不会再出问题。不过最近些时日,大嫂还是避免参加聚会的好,眼下虎视眈眈的人,怕是不少。”

  徐素梅笑着说道“倒也不是第一回 ,当初之美在边关第一次吃败仗的时候,才比现在严重呢。如今的局面,可比从前好上太多,就算那些人有话要说,那能如何?有这能耐,他们也能早早将事情给办好,若是没这等能耐,那就不如闭嘴。”

  莫惊春笑了。

  徐素梅决定最近一月闭门不出,就连娘家人的探望也是不见。

  倒是惠娘的家人曾经来过一回,让莫惊春有些吃惊。

  “刘素来过一趟,语焉不详,我瞧着他说不清楚话,也没让他多留。”徐素梅淡淡地说道。

  桃娘并没有因为大伯娘如此提及刘家人而生气。

  她和刘家并不亲近。

  刘家在知道桃娘的情况下,那些年并不怎么和张家联系,她也只晓得在每年生辰时,会被张夫人带着去刘家一趟。年幼的时候,她不知道是为何,如今知道了,却也是没什么感觉。

  而刘家因为理亏,这些年除了寥寥几次和莫惊春接触外,就只剩下逢年过节的来往。

  莫惊春“刘素的夫人是林氏出身。”

  徐素梅蹙眉,“此事,和林氏有关系?”

  莫惊春叹了口气,想起还在牢狱里没出来的林欢,颔首说道“最起码,谭庆山那伙人,是他们找来的。而且还搭上了林欢。”

  徐素梅脸色微变,显然知道林欢是谁。

  莫广生在回来后,曾经与她感慨过林欢这人。

  想必在他心中,对林欢还是有些心痒难耐,恨不得将此人收入麾下。却没想到,这样的一个战略人才,在林家的眼中,居然也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那可真是可惜了。”

  莫惊春“我已经让人去林家,看能不能及时将他的母亲带出来。不过来去需要时间,希望他们的速度能赶得上流言蜚语的速度。”

  徐素梅无奈笑了笑,“或许,就算是流言蜚语比那些人脚程更快,反倒是好事呢?”

  莫惊春闻言,也忍不住摇头。

  徐素梅这话倒是不错。

  假定林家人先行听到了陛下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的消息,或许反倒是降低了他们的戒备。

  徐素梅“我一开始还以为会封锁消息。”

  莫惊春“封锁不了,当时陛下昏迷不醒,京郊大营的人在护送的时候过于张扬。即便只有谭庆山上的人看到,可如果要封锁住全部的消息,那就要将他们……”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罢了,如今陛下醒来,就比什么都好。”徐素梅说完这话,突然想起来莫惊春忙活了这些天,连忙赶他回去,“你还是先行回去歇息,莫要再强撑着跟我们说话。我可是知道,你的伤势也是不轻。”

  至于还想要跟着莫惊春离开的桃娘,在听到大伯娘说了的话,也便踌躇着停了下来,忧心忡忡地卡着莫惊春。

  莫惊春被一大一小盯着,无法,只能起身回去。

  倒是把买的糕点留了下来。

  桃娘将莫惊春送到门口,再重新回来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嘴里啃着奶香糕,却是忍不住掉眼泪,“阿耶瘦了。”

  以前莫惊春就很瘦,但是这短短十来日的时间,那露出来的手腕瘦得像是轻易能拗断一般。

  徐素梅轻声说道“桃娘,不许哭。”

  桃娘吸了吸鼻子,看着大伯娘。

  徐素梅“生在这样的人家,只要还活着,那一切都是胜利。明白吗?只要命还在,那没什么熬不过去。如今陛下醒了,你阿耶这一道坎,便算是过去了。”她摸了摸桃娘的手,温和地说道。

  桃娘沉默,而后点头,“我知道了。”

  那厢,莫惊春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绕过庭院,出了二道门,却是没有回到自己院子,而是去了外院书房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了院中。

  小厨房内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在莫惊春回来的时候,专门隔出来的浴室就已经热气蒸腾,做足了准备。

  莫惊春挥退众人,将换洗的衣物放在边上,然后才缓缓褪去身上的衣物。

  赤裸裸的身体上刻画着不少将将恢复的粉嫩伤痕。

  他将脚泡进木桶里,先是喟叹了一声,然后才缓缓滑入其中。

  冬日沐浴,总是能带给人不一般的感觉。

  至少莫惊春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活转了过来,腿肚子不再抽搐得难受。

  他浑身浸泡在水里,有些昏昏欲睡。

  在意识到正始帝清醒的那一刻,莫惊春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浑噩,什么都再想不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高兴。

  或者会很难过。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累到极致的虚无,还有一直在四肢身体内蠢蠢欲动的,难以形容的感觉。他没事人一般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只是此时此刻,莫惊春坐在木桶里,却是感觉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只是身体的累,还有精疲力尽的感觉。

  他深深叹了口气,双手捂住脸。

  也不知道淅淅沥沥落下来的,究竟是热水,还是泪。

  好半晌,莫惊春将散落的头发往后撸起,露出微红的面容。

  他喃喃说道“再来一回,我怕是要折寿十年。”

  还请宿主重视自己的生命

  莫惊春“……不是这意思。”

  罢了,这精怪听不懂暗喻,直接当做字面意思。

  其实莫惊春看得出来,清晨陛下要和他谈的,不是那些大而广的公事,而是……私事。

  但他暂时没心力去面对。

  他习惯束缚,已经不知道失控是什么感觉。

  但是过往那小半月的时间,莫惊春每一次睁开眼,都感觉心口更冷一分。

  大皇子正是听懂了他的暗示,才不敢再说下去。

  他需要再慢慢将那些几乎外泄的情绪缓缓收回。

  莫惊春实在是太累了,只是昨天才堪堪睡足,今天又忙活了一日,几乎转不开身。

  一个不小心,他倚着木桶边缘,就险些这么睡过去。

  咕噜噜——

  莫惊春仿若听到了水声。

  脚踝上有刺痛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啃噬一般,异常诡异。

  脚踝……脚踝上有什么?莫惊春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个地方……好像有着一个不能外露的金环?

  分明是泡在水里,脚底却又像是被黏黏糊糊的感觉舔舐过,尤其是掌心的位置,瘙痒得莫惊春猛地睁开眼,哗啦啦在水里坐起身来。

  莫惊春警惕地盯着四周,却是没人。

  别说是有人了,就只有自己。

  陛下重伤在床,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跑来莫府。

  ……应该,不可能吧。

  尽管莫惊春不信,但还是下意识叫了一声,“暗十六?”

  “在。”

  窗外响起一声低沉的嗓音。

  “四周除了我和暗卫外,还有其他人吗?”

  “墨痕守在门外,除此外并无他人。”

  “……好。”

  莫惊春闭了闭眼,再摇了摇头。

  他这是……欲求不满?

  可是再怎么欲求不满,也不会梦到这奇怪的……

  “啊!”

  莫惊春急促地叫了一声,声音又快又急,更透着一丝茫然。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神色古怪起来。

  刚才好像有人,偷偷拧了他胸前一把,怪疼的。

  这总不会是错觉!

  莫惊春骤然想起了之前的惩罚,“这通感是跟什么东西通感?”他咬牙切齿地从木桶里爬出来,气狠狠地用大毛巾将自己给包裹住,露出郁闷之色。

  您有一个具象化的小人,眼下正在公冶启身旁。所有通过公冶启与小人产生的接触,都会让您产生同等的感觉

  莫惊春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黑,阴恻恻地说道“所以,如果他在那边……我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那消失的条件又是什么?”

  请宿主自行摸索

  精怪无能为力。

  莫惊春面无表情,只想将精怪掐死。

  不,掐死精怪也无济于事。

  他该找的是,分明应该卧病在床,却在顽什么小人的正始帝!

  …

  长乐宫内,本该在歇息的正始帝床头,却燃着一盏灯。

  只亮着一处地方。

  殿外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摇曳,在风中乱舞。

  猩红的烛光拖下长长暗影,显得夜色有些诡谲莫名。

  正始帝的腰上垫着极其柔软的枕子,便是为了不触痛他的伤口,让陛下能够好生安歇。他可倒是好,膝盖旁倒扣着几本奏折,还有七八本被丢在地上,凌乱地堆在一起,隐隐约约透着床帐,能看到上面寥寥几行字。

  “臣有本奏,莫家……”

  多少是和莫惊春有关的事情。

  可正始帝眼下的注意力,却不在这,而是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小小只,正趴在雪白小毛球的“莫惊春”身上。

  冰凉苍白的手指抚弄过小人偶的头发,又拨弄着软软的小肚子。

  他的神色略有古怪,更显诡异。

  正始帝使劲咬着腮帮子,血肉刺激的疼痛,让他露出了疯狂的神色。

  若是这人偶当真和莫惊春相连,那岂非他带着走到任何一处,或者咬碎吞下腹中,那他和夫子,便当真永远,不分离了。

  正始帝脖颈处的青筋暴起,手指克制地紧握成拳,生生掐烂了掌心,才压抑住这不可控的狂念。

  不能吃下去,会疼。

  帝王喃喃地想。

  但是……

  他低头,却是将那小小的人偶,一口含了进去。

  吃不行,这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