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莫太傅说他不答应>第八十章 

  莫惊春对秦王的诅咒毫无感觉, 他甚至拉住了暴怒的正始帝,站在距离秦王有点远的距离打量着受伤颇重的老王爷。

  秦王坐的这张床其实是刑床,刚才他口出恶言, 刑床骤然发生变化, 那时候莫惊春就猜到, 这里必然还有其他人。

  只是没想到是陛下。

  在陛下那里肯定还有控制的法子。

  老王爷惨叫连连, 那模样看起来极为可怜, 可是他在看到陛下出现的时候, 那呻吟惨叫的声音就逐渐衰落了下来。

  莫惊春紧蹙眉头, 秦王要见他的目的,是为了陛下。

  莫惊春“陛下,您被骗了。”

  正始帝“胡说。”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然后扫了一眼已经力颓,说不出话来的秦王, 大手抵在莫惊春的肩膀上往外推, “夫子既然问不出什么,那还是先行离开罢。”力气不小, 但力道轻柔。

  陛下的模样就像是在哄骗小孩。

  莫惊春想。

  “陛下这话也是胡言, 谁说臣问不出来?”

  正始帝微怔,就看莫惊春看向秦王,“秦王殿下,若臣猜得不错, 您要的不是皇位, 而是要让陛下成为您所臆想的暴君。”

  即便是在对秦王说话的时候, 莫惊春的语气依旧矜持有礼, 只是语气稍冷。

  “不过这点, 您却是错了。”莫惊春冷淡地说道, “陛下不会是暴君, 他是明君,一个有心的明君。至于您,既无法承担失败,便是弱者。如您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了。”

  话罢,他欠了欠身,往后退了几步,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莫惊春没有留意到,陛下的眼神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尽头,方才移开,落到秦王身上。

  正始帝的表情异常可怕。

  莫惊春出去的时候,薛青就站在外面的尽头。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步了过去,“秦王的目的不是我,是陛下。他猜到了陛下不会见他,所以才故意这么做。”

  薛青没有问为何莫惊春来了,就一定能引出陛下,他只是平静地说道“在你进去后,陛下就来了。”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

  莫惊春“我和秦王没说什么,不过秦王应当是憎恶自身的境遇,方才迁怒陛下。他要的,并非皇位。”

  秦王都这么老了,他要皇位也坐不稳多久。

  但他要的是更加恐怖的事情,他想要的是推翻公冶启的皇位,却丝毫不加考虑之后的继承。

  他要的,是覆灭。

  所以,秦王绝不可能只有自己就冒然出手,必定还留有后招。

  薛青对上莫惊春的眼,露出微笑的神色。他的笑容有点温暖,却莫名让人打了寒颤。

  “对陛下来说,没什么比这更为期待的事情了。”

  莫惊春默然,有些头疼。

  薛青的话没错。

  他跟着薛青往外走,并没有回头。

  正始帝不来,是因为太后。

  太后不希望正始帝背负弑亲的罪名,她清楚地看到了那一日正始帝所流露出来的嗜杀,那是欲要亲自动手的疯狂。

  面对太后时,正始帝退让了。

  但是他最终还是因为莫惊春的出现,再度露面。

  在亲眼看到陛下跟秦王碰面的时候,莫惊春就知道秦王活不了了。

  按理说,莫惊春应该回去阻止陛下,至少如同太后所想的那样,阻止秦王死在正始帝的手里……但是莫惊春没这么做。

  他不仅没这么做,反而跟薛青一起不紧不慢地离开。

  薛青就像是半点都不关注那牢房要发生的事情,反而说起了别的,“《云生集》的归属还未确定,不过听说,已经有人为了这东西开出了极其昂贵的价格。”薛青本来就是大理寺卿,莫惊春没想到这种三教九流的事情,他也清楚得很。

  莫惊春“开出再高的价格又有何用?如今想要这东西的,可不是靠钱就能得到的。”

  尤其是孟怀王妃到了京城后,这无声的争夺已经变得更为激烈。

  莫惊春敛眉,缓步走在漆黑的甬道内。

  有薛青在,这些狱卒压根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跟在大理寺卿身旁的勇士。

  薛青不是个坏上官,可谁都不敢在他身边靠拢。莫惊春却仿佛没有感觉到这无声的威势,反而侧过头来,跟薛青说道“听说大理寺卿府上,刚多了一位小女郎?”

  薛青的脸色温和了一瞬,淡淡地说道“是。”

  薛青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可是对比起小郎君,他似乎更期待一个小小姑娘。等孩子出生的那一日,一直喜怒不露于表的薛青将阖府上下都奖赏了一遍,然后在上朝的时候,他给遇到的每一个同僚都再说了一遍。

  如此傻呵呵的呆父亲形象,着实让众人实在诧异。

  莫惊春没赶上那样的盛况,但是也听说了这件事。

  两位官员一边朝外走,一边在讲育儿经,倒是将这寂静肃穆的牢狱变得温和了起来。

  等莫惊春离开后,薛青站在门口稍等了片刻,脸上的柔和变得冷寂,那扭头的瞬间,肃杀的木然让人心生畏惧。

  薛青转身朝着刚才来的路继续走。

  他的速度不慢,比刚才更快地回去,等抵达秦王的牢狱外后,薛青已经能够闻到扑面而来的血气。

  薛青站在外面扬声说道“秦王府已经彻查完毕,正在追查秦王这些年跟朝臣权贵的联系,不过眼下还需要一点时间。袁鹤鸣那里已经将历年的情况全部都整理出来,柳存剑……”

  他的声音不高,其实也算不得冷。

  一点点说完后,薛青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牢狱内,像是只有重复的肉体鞭打声,非常沉闷,甚至有些恐怖。

  在莫惊春进去前,那里还是毫无任何刑具的摆设,可是从正始帝步过来的小小空间里,却是摆放了无数诡异凶残的器具。

  这便是莫惊春所不知道的事情了。

  等到牢房内沉闷的声音消失后,良久,正始帝才缓慢从里面步了出来,与此同时,肃杀疯狂的杀意扑面而来,帝王的衣服沾满了血红,当然,也还有一些不着痕迹,却是异常可怖的肉泥。

  即便是薛青,也绝对不想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成形的。

  正始帝不疾不徐地说道“很好,一切照旧。”

  他一边朝外走,一边优雅地取着手帕擦拭身上的血痕,可是那溅落的血色实在太多,即便陛下多番擦拭,可不过是再给身后丢下少许染满血色的手帕。

  可是帝王并不在意。

  他只是仔细地清理了手指跟脸上的血红,这才说道“夫子呢?”

  薛青欠了欠身,“宗正卿已经回去,不过在临走前,他让臣给陛下捎一句话。”

  “哦?”正始帝的声音微扬,这听起来便是愉悦,“是什么?”

  “宗正卿说,顽够了,就该收手了。”

  正始帝微讶,听着薛青捎带的话,脸色却是愈发的欢愉喜悦,仿佛就连眼角都变得艳丽发红,在这寂静肃穆的牢狱内张扬出一种扭曲的美丽,“哈哈哈哈哈——”

  他也笑了起来。

  但是正始帝的笑声可比秦王要爽朗得多。

  “夫子这么说,怎能不听呢?”

  帝王的脚步甚至有点极致的雀跃,就像是……刚刚释放完后,禁不住身体还留有的冲动,举手投足间,仍然带着外放的疯狂。

  正始帝便这样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儿,一边步往幽暗牢狱内唯一的出口。

  而最为最近的一个听众,薛青面无表情。

  他半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都没有,只想赶紧下值。

  家里的乖乖女儿还在等着他呢!

  …

  莫府。

  在“阿正”刚离开的前几天,桃娘还有点想念他。

  毕竟在莫府上,她一直是最小的那个。

  当然,在多了安娘后,最小的变成了安娘。可是安娘还不会走,每天出入都是靠着嬷嬷在抱,也还未到能跟着他们顽的年纪,这样一来,到处走还被到处宠的桃娘,确实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比她还小的孩子。

  而且还是她能一手抱起来的小孩!

  再加上阿正看起来脆弱又可怜,桃娘偶尔还会担心他回去后受欺负。

  但是桃娘每日的事情也很多,除了要去探望长辈外,还得跟着西席和女夫子学习,再加上一些手帕交的来往,将桃娘的时间占得满满的,只在偶尔跟在阿耶身后转悠时,才有空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阿耶,阿正家里是作甚么的?”

  桃娘在画完画后,高兴地拿给莫惊春看。

  桃娘的画技比之前进步了不少,至少莫惊春能从中体会到之前从未有过的灵气。莫惊春笑了笑,将桃娘送给他的画收了起来,然后才说道“是很大很大的官。”

  皇帝。

  ——应该算是最大官了吧。

  “那他阿耶是不是娶了很多妾室,所以才不喜欢阿正?”

  桃娘趴在莫惊春的膝盖上,好奇地说道。

  “……不,他家里一个妾室都没有。”莫惊春面色古怪地说道,“也没有夫人。”

  桃娘很是惊讶。

  不过桃娘不是个好奇的孩子,她在问过这些后,再跟阿耶探讨了一下阿正生活会不会不好过后,有了个安心的答案,她就不再问了。

  最近她一直被徐素梅带在身边,同进同出。

  徐素梅说是该教桃娘管家的本领了,所以最近桃娘学得很是认真,就连晚上睡觉的时间都晚了两刻钟。

  而莫飞河却是不在府上。

  他被正始帝派了出去。

  但具体是做什么,莫惊春并不知道,毕竟各自朝务的隐秘,他从未过问。若是能够知道的,彼此自然会跟家里人说。

  再过了两日,今年正科春闱开始了。

  整个皇城都是读书人的身影,尤其是这数量,比去年的恩科还要再多了一倍,莫惊春听说考场的范围都紧急扩建开来。

  墨痕回来说,好像跟《云生集》有关。

  在这些藏书的消息放出去后,原本未必要来科考的考生却是挤破头一般地冲过来,那姿态仿佛像是捕食那样前仆后继,就连所有的客栈都住满了,有不少学子最终不得已要去借住在民宅。

  就在春闱开始的这三日里,席和方也没闲着。

  他的族兄窦庄这一回要下场考试,为了能够让他考出个好成绩,席和方忙里忙外,还找人打听了今年考官的性格和喜欢的文风。

  在窦庄去考试的这几天,席和方比别人都要担忧,这几日都没坐得住。

  同僚笑话他,席和方只是哂笑,没再流露出来,心里却是担心依旧。

  他眼下和窦庄还是借住在莫家的宅院,每年的租金合理,甚至莫家还帮着雇佣了帮厨,位置也算是适中安静,两人住在这里也是宽敞。

  在他们两人跟扶风窦氏打了官司后,他们两人被断绝了钱财。不过前些年他们靠着自己积攒下来一些银两,再算上席和方进入翰林院后,每月的俸禄和每次月考的奖钱,要在京城生活下来还是不难。

  就是拘束了些,不过等窦庄考试出来后,诸事也差不离了。

  明日便是春闱结束的日子,席和方下了值后,独自一人在家中坐不住,便出来晃悠。

  他去的地方是木匠铺。

  窦庄睡的屋子那张床不太稳当,许是被什么虫蚁啃噬,一只木脚有点晃悠,睡不安稳。

  窦庄想省钱就一直没换,但是席和方却是看不过眼,准备趁着他还没回来的时候,将他那张床给换掉。

  他这一年多已经将京城摸索得差不多,尤其是什么地方买卖便宜,什么地方是权贵喜欢的,这些门门道道,已经完全被席和方这个初出牛犊掌握了。

  席和方这次去的,便是城西。

  西街也在城西,不过席和方要去的却不是西街,而是比西街再西面一点,那里有几家专门做木匠的老店。价格公道不说,手脚也很灵活,做东西又快又好,席和方家里不少东西便是在这里置换的。

  短短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席和方彻底从世家大族的生活脱离了出来,变得极具生活气息。知道什么地方要省着钱花,什么地方要买得实在。

  “老板在吗?”席和方站在门外扬声说道。

  不多时,杨老板,便是这间木匠店的主人走了出来,“是席郎君。”他也认出来这个熟客,便将晚上阖住的半边门板给挪开。

  席和方“家里缺了一张床,不知杨老板这里可有正合适的?”

  杨老板笑着说道“你却是得说说你那屋里的尺寸,床嘛,倒是有几张,那里头还有一张正在做的。”

  正在做的?

  席和方每次来,却不一定能够赶上他们做活,尤其是这晚上了,做活计只会磨损眼睛,怎么会有木匠在晚上做事?

  话虽如此,席和方跟着杨老板到后院的时候,才看到那后院是灯火通明,挂着的大灯笼将这片地方照得如同白昼。而在宽敞的场地中间,正有一个赤膊的木匠正在锯木头,而在他身边,则是蹲着个小娘子,正在弯腰衡量那木头的尺寸。

  杨老板爽朗地笑道“这就是正在做的床。”

  席和方看着那床的尺寸,当即就亮了起来,“这正合适。”

  他不懂木头的好坏和木匠的工艺,却看得出来那张正在做的床确实精妙舒适,虽然还未组装起来,却是连床脚都已经用粗布擦拭打磨得异常光滑,那种细腻到了边边角角的认真,让席和方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还未成形的木床。

  正在弯腰锯木头的木匠抬头,看了眼席和方,笑了笑,“你倒是识货。”他说话的声音厚实淳朴,让席和方也笑了笑,凑了过去。

  “杨老板我这里常来,但是如您这般手艺的,却是少有。”席和方道。

  杨老板在边上哈哈大笑,“你可莫要胡说,我这里能出去的家伙式,可都是一等一的。”不过席和方的话却也没错,这一男一女木匠做出来的东西,确实要比他们之前的木工做的还要精致。

  席和方跟这木匠一拍即合,立刻就给这床下了定金,然后高高兴兴回去了。

  等席和方走后,那木匠又做了很久,等到连床板都做好后,他才直起身,看着边上正在给他擦汗的小娘子,笑着说道“夫人莫要忙活了,我这边做好后便去。”

  那圆脸小娘子笑了笑,这才将脏污的帕子收起来,然后端着水盆先走了。

  等到这后院只剩下他跟杨老板的时候,杨老板又说话了。

  但杨老板说话的声音跟之前又不太一样,像是有着细微的变动,“秦王已经死了。”变得更加粗哑了些。

  木匠笑了笑,“他是该死了。”

  杨老板“莫飞河不在京城。”

  “除了莫家,其他几处的变动呢?”木匠不紧不慢地擦拭了身上的汗渍,像是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穿着赤膊在做木工是一件异常正常的事情,等到他将杨老板递过来的大氅披上的时候,他也听完了全部的汇报,然后笑了起来。

  “先离开吧。”他说,“再不走的话,就走不了了。”

  他说的话没错,再不走的话,确实就走不了了。

  因着秦王在牢狱中死去的消息,大理寺并没有从他嘴里挖出来多少东西,至少明面上是如此。因着有朝中郡王跟魏王等人佐证,所以秦王即便伤重不治,也不能出狱,最终暴毙死在牢狱中,也是能想象得到的下场。

  毕竟,秦王确实太老了。

  但也正是秦王的去世,他的长子正妻像是崩溃了,供述出了一份关于秦王勾结朝臣的证据。但是证据刚转交给大理寺,她就被秦王长子暴起给杀了。

  秦王世子怕是做得最长久的世子了。

  秦王一直没有给他请封,所以世子一直都是世子。

  但也正是因此,世子是唯一一个一直跟在秦王身边的子嗣,其他的子嗣却是都早早离开了。或许是因为这样,世子对秦王的态度错综复杂,但决不允许有人背叛秦王。但这个小插曲并不能改变秦王这一出事情后的动荡。

  秦王府很快衰败下去。

  事关太后,正始帝压根没有留情。

  正始帝向来信奉斩草要除根的信念,碍于秦王是自家人,做不到连根拔起,那从秦王的子嗣开始一个个彻查下去,短时间内,朝廷三司忙得不亦乐乎。

  而就在这当口,不少拖家带口的王爷们打算离开了。

  他们的封地本就不在京城,之所以入京是为了给太后贺寿,然后顺便参加除夕宫宴。不是所有在外的王爷都会赶来,毕竟有的实在山高皇帝远,所以只是聊表心意送些礼物便足够,皇帝从未强迫过此事。

  谁能想到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气氛,却遇上了秦王和焦氏的事情。虽然陛下面上不说,可是当时在场的诸位王爷心中却惴惴不安。

  都熬过了元宵,等到了二月,事情平复下来,他们赶忙想趁着这空隙离开,免得陛下突然秋后算账。

  然在这本该顺利合理的事情里,却突然横生枝节。

  这个意外,跟虚怀王有关。

  旁的王爷宗亲想要家去,然虚怀王却是半点都不想。

  他的封地附近正在打仗,他若是回去,岂不是也要面临广平王那样的境地?要么奋起反抗,要么惨遭揉捏,虚怀王哪一个都不选。

  他选择带上细软和亲兵,带上喜欢的子嗣疯狂逃命。

  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京城。

  只要正始帝还在,这里就是最不可能出事的地方。

  然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秦王出事了。

  虚怀王尽管在宫宴上出丑了,可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出丑带来的感觉还不如死亡的畏惧。他那一夜在正始帝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天然的恐怖与畏惧。

  即便皇城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虚怀王却不敢跟之前那样肆无忌惮了。尤其是正始帝还特地叫他过去一回,只是为了询问封地上的情况。

  虚怀王能信吗?

  他觉得正始帝是在催促他回去。

  ……回去抵御清河王。

  一想到这个可能,虚怀王立刻就紧张起来。

  封地那里没恢复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但是陛下既然表露出这意思,虚怀王又怎可能抵抗?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说不得下一个出事的王爷,就轮到他自己。

  虚怀王脸色微变,趁着还未开春化雪,就想出来另外一个主意。

  他需要一个能够光明正大留下来的理由。

  之前说过,虚怀王上京城来,却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虽然他的王府上已经养育了无数的子嗣,但是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只会喜欢最是漂亮,最是强壮的人,虚怀王也不例外。

  每隔几年,他最喜欢的子女都会变换一次。

  这一回能被他带到京城来的,全都是最近几年最漂亮年轻的子嗣。

  虚怀王决定,既没有理由,那就生造一个理由出来。

  虚怀王带过来的子女里,有两个年级正相当的姑娘,若是在王府,他自然顾不上要给那么多个孩子担忧结婚的事情,可眼下,虚怀王却把这当做大事来办。

  不多时,整个京城便知道虚怀王要给府上郡主找婆家。

  ……那些有适龄郎君的人家立刻担忧起来。

  虚怀王虽然是王爷,却行为举止却异常离谱。他那府上的情况,京中的人家即便不知道个十成时,却也知道了七八分。

  有这样一个拖后腿的娘家,岂不是祸害?

  这一弄,整个京城也活跃了起来,有适龄郎君的人家开始纷纷相看起各家姑娘,原本打算再等几年的几家也立刻将庚帖交换定下婚事,不复之前稳重缓慢的习惯。

  原本只是这样,并未引起旁人在意。

  却是忘了,虚怀王在王府封地这么离谱,他所教育出来的子嗣,岂不是也跟他一样的德性?虚怀王有他的看法跟见解,那两位被虚怀王推出来的小郡主,却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她们知道虚怀王不想回去封地,而郡主们自然也不想回去应付恐怖的战事,为了确保无事,她们自然知道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给自己找个合适的相公。

  从相看,到决定人选,再到最后成婚请旨,诸如种种的举措,都需要时间。

  既然需要时间,就能够将他们回去的步伐拖得更久

  如今王府的侧妃没跟着过来,无法为她们相看,可是虚怀王的名头多少还是好使的。

  可等真正开始后,她们却发现,虽然确实有人过来提亲,可全部都是歪瓜裂枣,其中更是不乏家境破落的家伙,趁着这个时间来尝试罢了。她们再是急促,却也不可能将就。

  一旦意识到这点,这两位郡主就抛却了之前坐等的想法,开始频繁接受各处的邀约,出现在京城社交圈内。

  她们靠着这样的机会,开始逐渐认识了那些京城的郎君子弟。

  然,效果却是不佳。

  尽管她们长得再是貌美雪白,可是她们的出身,却已经足够这些京城人家避之不及。

  不到数日,木淮郡主立刻便猜到了这其中的缘由。

  在清楚了她们在京城社交圈的地位后,木淮郡主起初异常恼怒,更是在家中发了好几次脾气,但是她冷静下来,却是换了另外一个法子。

  既然与她年龄相同的人家都不愿意,那……年龄大的呢?

  木淮郡主是虚怀王最受宠的女儿,但是这个最受宠,还要加上之一。再过几年,最受宠的人就不会是她,而是另外一二两个比她更年轻靓丽的郡主。

  木淮郡主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早就习以为常。

  短暂的数年,是她能够挥霍奢靡的最后日子,她必须在这短短时日内抓住任何一个机会。不然,等回到那么多个子嗣的王府里,木淮郡主未必能够脱颖而出。

  事到如今,木淮郡主也才清楚她们在外头的名声是有多差。

  ……具体问题在于她们的王父。

  既然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穆怀郡主就将京城内合适的人选都确认了一遍,最终选择了……侯爷莫惊春。

  在她看来,莫惊春确实是年长了些,可是他的出身不错,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嫁过去后,如果再生孩子,也不会动摇到她子嗣的地位。而且侯爷和莫家的身份,也不会辱没了虚怀王的门第。

  思及此处,木淮郡主便有了决断。

  但远比木淮郡主还要早,她的姊妹孔秀郡主,已经出现在了西街上。

  西街是莫惊春常去的地方,这条宽敞的闹市上,基本上来往店家都已经熟悉了这位平和的侯爷。

  在莫惊春休沐的时候,他偶尔会带着桃娘出来走走。

  在莫沅泽偷偷带着桃娘偷渡了这么多次后,桃娘对西街已经非常熟悉,但是她喜欢跟着莫惊春出来,即便每次去的都是西街这些熟悉的地方,桃娘也从来没有不高兴。

  糕点铺的老板见到莫惊春,便笑着说道“还是楼上老地方?”

  莫惊春便点了点头。

  在他牵着桃娘上去的时候,正巧从上面下来一行人。

  莫惊春见为首是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便下意识牵着桃娘站在一旁去,先行给他们让道。那高挑的女子不经意看了眼莫惊春,再回过头去走了几步,又忍不住看他一眼。

  莫惊春便下意识笑了笑。

  等她们一行人离开后,莫惊春这才牵着桃娘上去。

  桃娘如今最喜欢的还是奶香糕。

  但她喜欢吃新鲜出炉的,软乎乎的糕点。

  所以莫惊春得空,总是会带她出来。

  等小半个时辰过去,桃娘吃得心满意足,莫惊春便带着她下来,准备去街道尾巴的书店看看,买些有趣的杂书回去。只是刚到了楼下,却是看到有一行人堵在门口,看起来人高马大。

  莫惊春看了一眼,正打算侧过身出去,却没想被拦住了。

  莫惊春微蹙眉头,抬眸看了一下,那个为首的壮汉冷声说道“还请阁下随我等过去。”

  他低头看了眼莫惊春,还有他手里牵着的孩子。

  没认错,一个三十出头的俊秀男子,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郎。

  正是那位喜欢的口味。

  见这门口发生冲突,糕点铺的掌柜和小二连忙走了过来。原本这些人拦在他们店门口就已经很阻碍生意了,没想到他们跟常客都产生冲突,这可不行。

  糕点铺原本是张家的铺子,出事后换了几手,这店面还是开着糕点。

  店内的人没换过,老板跟小二,再包括手艺,还是一如既往。既然没有发生大的变动,那糕点铺就还是西街一霸,生意红火得很。

  莫惊春可是店内的常客,掌柜跟小二都认得他。

  壮汉粗声粗气地说道“我家女郎有请,劳烦阁下跟着过去一趟。”他的态度强硬冰冷,半点都不肯退让。

  莫惊春看了眼桃娘,伸手摸着她的小脑袋,平静地说道“桃娘,你且先在这里等我。”

  桃娘的小眉头皱皱的,一下子抱住了莫惊春的胳膊,“桃娘不。”

  这些人看着就来意不善,她怎么可能让阿耶一个人过去?

  莫惊春便又笑着说道“桃娘,你留在这里才是帮阿耶的忙,不然阿耶还要分神担忧你,对不对?”

  桃娘的小脸皱巴巴的,凶恶地看向那几个人,最终松开手退后了一步,被那些掌柜小二赶忙护到身后去了。

  莫惊春冲着他们点了点头,就跟着这几个壮汉走了。

  来者不善,莫惊春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浅浅的恶意,就算要动手,这里也不是合适的地方。

  莫惊春这才选择跟他们离开。

  他们身上的服饰打扮看起来异常华贵,不像是普通人家。应当不会是朝臣府上,这么耀武扬威,是觉得言官的唾沫不够喷的,还是觉得陛下是个能容忍的?应该是哪个王爷府上的侍从,在自己封地习惯了如此费横跋扈,才会在京城也不见得收敛。

  再看向守在他左侧的人,莫惊春认出来这人有点面熟。

  想了想 ,应当是他刚来糕点铺时,正巧从二楼下来的一行人。

  莫惊春记得,为首应该是一个女郎?

  莫惊春想到这里,身前的壮汉……应当是小厮下人便欠身说道“女郎,人已经带了过来。”

  如同银铃般的欢悦笑声响了起来,车厢上有一个漂亮女人掀开了车帘,笑眯眯地看着莫惊春说道“你长得可真好看,跟我走如何?”她的马车停在街道的中间,颇为肆无忌惮,左右围着十几二十人,这浩浩荡荡的队伍着实引人注目。

  莫惊春“……”

  他万万没想到,摆开这样大的阵仗,这位女郎居然是为了当街抢人?

  而且还这么直接。

  莫惊春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地说道“多谢女郎厚爱,但是在下家中已有过家室,怕是无缘。”

  马车上的女郎,就是刚才在糕点铺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只见她歪着脑袋,笑得可爱漂亮,“方才那小女郎是你的女儿?流沙,去将她带过来。”

  “喏!”

  应下的是刚才为首的那个下人。

  莫惊春的脸色骤冷,“慢着!”

  他拦下了要动作的流沙,冷声说道“您这是要作甚?”

  女郎笑嘻嘻地说道“既然你家中有孩子,那便将孩子也一并带过来便是了。我也不会嫌弃,说不得,等她再大了些,也正合适呢?”她说得暧昧不明,莫惊春的脸色却是有些难看。

  他冷冰冰地说道“这就不必了,请女郎速速离开罢。”

  女郎的笑意更浓,歪着身子靠在车窗上,同流沙说话,“流沙,上一个如此拒绝我的人,最后如何了?”

  流沙面无表情地说道“上一个拒绝郡主的人,他的妻女被挖掉了双眼丢在沙地上晒干而死,而他自己则是被丢在牛马里配种去了。”

  郡主?

  莫惊春的猜测并未出错,可是这主仆两人的一唱一和,其内容更是让人憎恶。

  流沙在说完话后,可没有再停留,而是立刻转身朝向糕点铺。

  莫惊春的脸色难看至极,在流沙动作的时候就已经出手。

  流沙本就是被拨来看护郡主的侍从,正是力大无穷,莫惊春一跟他交手,便深感此人力气之大。

  那被称为郡主的女郎用手背捂了捂嘴,淡笑着说道“我身边这些个,可全都是力大无穷的家伙。你的武艺再高,岂能抵得过他们?”

  当街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两侧自然有不少店铺主人探出头来看。

  糕点铺掌柜的早就在莫惊春出去的时候,就立刻让人去京兆府报官。

  然后又叫几个小二将桃娘立刻从后门送了出去,越快越好。

  桃娘没有挣扎,她在阿耶离开后,知道自己留下来才是妨碍阿耶,于是快步地跟着面熟的小二们离开了。

  莫惊春看着左右围过来的人,再加上朝着糕点铺步去的身影,当即脸色微变,突然打了个口哨。

  那哨声尖锐,像是鸣笛一般。

  就在这当口,有一个从街边站着的行人突然出手,将其中一人绊倒。然后又去扑向另外一人,许是这仗义出手刺激到了旁人,又有一个瘦弱的身影从街角冲了出来,不知用什么东西砸了过去——

  哎呀,是隔壁卖包子那老板的蒸笼盖子。

  这接二连三的侠士突然出手救人,让西街的街坊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抄起家伙冲了过来。

  别的人出事,他们或许会作壁上观。

  可那是莫惊春,是莫学士呀!

  他们未必会武,可是他们人数多呀,而且这附近大多是做生意买卖的,后厨要什么没有,可是菜刀却是管够!

  这些嚣张的打手却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即便他们再是力大无穷,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尤其还是这胡搅蛮缠的生意人都挥舞着刀具,怎么都算不得手无寸铁,如此反倒是他们落了下风。

  而莫惊春在挨了几拳后,敏捷地闪开他的攻击,狠狠地将他撞翻在地,而后踩着石板快速地跃到糕点铺前。

  他要的不是交手,而是拦住他们。

  糕点铺的掌柜年迈,并没有跟着出去,眼见着莫惊春过来,连忙说道“府上女郎已经从后门被送了出去,若是没有差池,应当很快能回到府上。”

  莫惊春心下一松,轻声说道“多谢。”

  就在莫惊春跟掌柜的说话间,那些嚣张跋扈的下人已经被街坊跟“侠客”踹倒,有的坐在脑袋上,有的压住他们的腿,还有的将他们的手脚捆绑起来,然后死死地拴在街边的摊位上。虽然也有人弄得头破血流,但是那伤势多数是这些大块头的。

  这十来好几个人力气太大,若不是那些街坊里有好些“侠士”诡异地放倒了他们,还未必会如此顺利。

  莫惊春心有感激,正要下了台阶来。

  正此时,那一直被人冷落的车厢上,那个原本带笑的漂亮女郎露出冰冷的神情。

  她看着莫惊春,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物。

  她最近在京城转悠,清楚西街不是权贵聚集之所。这里来往的多数是普通百姓,顶多还有些喜欢雅致趣味的人家到来。可是刚才这对父女身上穿戴的衣裳朴实无华,布料也只是普通中等,算不得上成,即便那小女戴着精致的首饰,然也不过尔尔。

  尤其是那俊秀父亲在糕点铺的反应,更是证实了她心中所想。

  这不过是一对普通的父女,就算强抢了来会有些麻烦,但是父王也不是不能摆平。

  孔秀郡主在虚怀王封地时便经常如此,只是她在封地上要更为尽兴,更为快乐些。

  毕竟那个时候,她无需在乎她抢掠的人身份究竟是谁,即便是世家大族,在虚怀王的封地上,也是不得不听从王爷的吩咐,再加上孔秀郡主的偏好有点独特,她最是喜欢抢掠那些已有妻儿的漂亮郎君。

  越是有家室,越是俊秀,便越可能得孔秀看中。

  孔秀郡主喜欢看人家破人亡的悲凉,喜欢看男子抛妻弃子后家里人的痛苦,更喜欢看那忠贞不二的郎君因为妻女遭受折磨后的屈服,这样恣意快乐的日子只得如此短暂的数年,如果还要再拘束自己,那岂不是对自己的折磨?

  可惜的是到了京城后,孔秀郡主就不能再跟之前一样放纵。

  尤其是虚怀王看起来心情一直不太好。

  孔秀郡主跟木淮郡主有所不同,她并不在意嫁娶,也不打算听从父王的打算去嫁人,嫁人怎比得上如今快活?

  但是逢场作戏,应付一二还是必须做的,不然若是惹了虚怀王不高兴,那木淮就要占据上风了。

  不过数日前,孔秀在上京前抢来的人没用了。

  这人倒是她抢来这么多个郎君里最是忠贞不二的,一心一意只惦记着他家中的妻子,没有办法,孔秀只能在路上再派人回去,将他的妻子也带了过来,然后赏赐给了她手下的这些下人。

  当着他的面。

  他们最是身强力壮,正是一身力气没处使。

  只是那女人却是烈性,居然用钗子自尽身亡,结果没多久,这郎君也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消息,也逐渐消沉重病,清晨刚刚被孔秀郡主吩咐送去乱葬岗丢了。

  玩具没了,孔秀郡主这才提起兴出来走走。

  西街的奶香糕,不过是在宴席上,不知是听了哪个女郎郡主说的话,说是这京城中一直长盛不衰的一道甜口,孔秀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这才叫人过来。

  却没想到如此凑巧,她居然看到了如此合口味的人选。

  但是!

  孔秀郡主的脸色甚是难看,她从马车底下翻出来一把小巧的弓弩。

  那是虚怀王特地给她寻来的,只要掰动下方的位置,这把小巧的器具便会自行弹射出箭矢。在近距离下,几乎是百发百中。

  孔秀郡主已经有身边的人试过了。

  眼前这人真的很合她的口味,但是,再是合口味的玩具,居然敢如此下了她的面子!

  等她回去,肯定要被木淮笑死,她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孔秀郡主坐在马车内,掀开车帘,将那小巧的物什对准了莫惊春。

  咔咔——

  异常细微的声响,即便是莫惊春,也不可能那么快反应过来。

  可凌厉刺骨的寒意猛地从莫惊春的背脊蹿升,他的眼角余光像是瞥见了银光一闪,正朝着他飞来。

  是箭矢?

  莫惊春意识到这是什么的同时,那街坊里便有一个灰衣人猛地冲了过来,一下子将莫惊春给扑倒。

  噗呲噗呲——

  接连不断的肉体穿刺声响起,莫惊春随之闷哼了一声,肩头骤然一痛,而后便是后脑勺的剧痛。

  他摔倒在地了。

  但是他身上压着的人,是暗十五。

  莫惊春的耳边都是喧嚣的人声,像是惊恐和恼怒的狂吼,又像是有人在急急叫着什么。他的脑袋因为剧烈的撞击而晕乎乎,等他勉强坐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暗十五已经被人扶了起来。

  暗十五的后背中了四箭。

  剩下的一箭,扎在莫惊春的肩膀上。

  暗十五的伤势很重,血几乎流了一地,但是好在他扑过来的时候,他的背上背着个背篓,尽管都被短箭的巨大力道贯穿,可是这多少阻碍了箭矢的冲势,没有伤到肺腑。

  但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情了,在西街的店家看来,便是莫惊春跟“侠客”都被那马车的主人射中了,短暂的寂静后,猛然爆发的喧嚣和狂怒席卷了西街。

  等京兆府的人匆匆赶来的时候,那辆马车已经被人潮包裹住。

  那种无声的愤怒和压抑,几乎要让京兆府的人头皮发麻。他们从未如此赤裸裸地感受到“民愤”和“民意”在聚集成潮水时,是一种多么恐怖的力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马车外,还有一处被包围起来的地方。

  正是在糕点铺外的门口。

  这西街上也有大夫,在莫惊春跟“侠士”被射中后,就有人匆匆去将大夫给请了过来,莫惊春觉得疼痛的时候,正是他们在检查他跟暗十五的伤势。

  莫惊春忍住作呕的欲望坐了起来,身后一道低沉的嗓音靠近,“主人?”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即便是莫惊春的身边围满了人,可除了莫惊春,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暗十一。

  莫惊春咽了咽口水,将喉咙口的硬块死命吞了下来,然后他才勉强能说话,“他呢?”

  “失血过多,没死。”

  暗十一简短急促地说道。

  莫惊春闭了闭眼,在慌乱中,他不知道扑过来的人是谁,但一定是他身边的暗卫。哪怕隔了一个人贯穿的力道都如此之大,那必定是一种诡异的武器。

  他捂住额头,那里正有一块红肿。

  隐隐作痛。

  “宗正卿,宗正卿?”莫惊春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抬头看了眼,才勉强看清楚是京兆府的人,看着有点面熟。

  莫惊春的肩膀上中了一箭,那大夫不敢立刻取下,只敢在边上洒了止血的药粉,一边还说道“得去找仁春堂的秦大夫,他时常去给莫府看病,这样的外伤他动手合适些。”

  另一边京兆府的人还在跳脚,莫惊春无力地摆了摆手,被身后的暗十一搀扶了起来。

  “怎么了?”

  莫惊春这几个字说得低沉,但对京兆府的官兵来说无疑是春风送暖,他连忙说道“宗正卿,这西街上的百姓围住那马车不肯让开。但是那马车上的人,应该是虚怀王的郡主……”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骤然压低下来,“卑职知道,此事若非那郡主嚣张,定然不会到今日这地步,可是您知道的,若是聚集人数太多,被上头的人觉得是坏事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莫名心生畏惧。

  这里的百姓……是如此喜欢看重莫惊春,以至于在明知道那马车上的人非富即贵的时候,还是冲了上去。有的人知道莫惊春的身份,可多的是不知道的人,这样无形的影响力……

  他下意识看了眼受伤的莫惊春。

  幸好只在西街。

  莫惊春现在头晕眼花,但也清楚这人其实是好心。

  他们当然可以强行将人抢出来,但肯定会发生冲突,到时候那郡主不一定有事,可西街百姓却一定会惹上麻烦。再加上民不与官斗,此事因莫惊春而起,也该由莫惊春结束,他万不想连累他们。

  莫惊春缓了缓,从暗十一的搀扶中站起身来,小心地看过暗十五那边的处理,这才缓缓下了台阶,站在街道人潮的背后扬声说道“诸位——”

  其实莫惊春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西街他都来往多少年了,他一开口,后面的人立刻就回了头。

  莫惊春“余多谢诸位今日的帮助,小女平安回了家,现下有一位仗义出手的侠士受伤,已经不胜惶恐。如今既京兆府的官兵已经抵达,便将此事交由他们处置罢。余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却也不会任由人揉搓,还请诸位卸下器具,各自家去罢。今日西街上的一应损失,都将由莫府一力承担。多谢诸位。”他强忍疼痛,双手交叉,自额头而下,行了个大礼。

  惊得站在他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忙弯了腰,将莫惊春给搀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啊!当初若不是莫学士,我怎会有今日?”不只是两只手,是四只手,六只手,八只手……那些原本围在马车周边的人纷纷涌了过来,将莫惊春给扶住。

  “要不是莫学士,我家那孩子现在还在玩泥巴呢!”

  “当初可是莫学士帮我,这才让我的店面得以保住……”

  “杏红嫁了出去,还说回来要给您立个牌位呢!”

  五花八门,七嘴八舌,那吵闹的人间烟火气,便将那一瞬聚集起来的民愤冲散了来。

  在莫惊春的劝说下,西街上的人总算散开来,最终京兆府的官兵得以穿行过去,将那马车给赶了出来。只是不知道是谁从后面甩了菜叶子跟臭鸡蛋,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往马车上砸,一时间就将漂亮奢靡的马车砸得破破烂烂,那些官兵难得也闭着嘴,就当做没看到。

  虽然这边是王府郡主,可是那边受伤的人,可是侯爷莫惊春!

  这可不是小事!

  等木淮郡主收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孔秀郡主正在京兆府大发雷霆,将那些押送她回来的官兵骂得狗血淋头!

  “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竟然任由着那些贱民朝本郡主的马车丢东西,都不要命了吗?!还有,那些袭击本郡主的贱民为什么不都抓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孔秀郡主一边说话,一边气得将东西全部砸了出去。

  有个茶杯险些从木淮郡主的头上擦了过去,猛地撞到左边的门扉上,一下子就脆裂开来,惊得木淮郡主一个眩晕,心中只有冰冷的两个大字。

  完了。

  孔秀看到木淮的时候就跳起来,还没等说话,就被木淮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闭嘴”!然后又让贴身侍女使尽了身上匆匆带来的钱财,这才让看守的人给了她们一刻钟宽松的时间。

  等到屋内只剩下她们几个人的时候,木淮郡主走到孔秀的面前,突然用力甩了她一巴掌。

  这巴掌用尽了木淮全部的力气,一下子就将孔秀的脸抽得红肿起来,一个巴掌印鲜明地浮现出来。

  孔秀被她抽得摔倒在地,心中只剩下暴虐的怒意,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让侍女压住木淮,再抽回去的时候,却看到木淮冷冰冰地说道“完了,你知道我们都完了吗?!”

  孔秀“你说得什么胡话?!”

  木淮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生气,“你被带往京兆府的时候,虚怀王府被人围住了,你知道是谁吗?”

  孔秀猛地僵住身子,“……什么?”

  木淮惨淡地笑了起来,“是莫飞河的亲兵,他亲自带人围住了虚怀王府,然后一刻钟后,陛下宿卫,也出现在王府前。”她一步步说着,一步步逼近孔秀,直到她惶恐的眼底盛下了小小的木淮,“父王完了,你完了,我也完了!”

  木淮虽还未看到,却已经预见了这惨状。

  …

  莫惊春在马车上昏昏欲睡了一会,伤口的疼痛让他时不时惊醒,间或想着秦大夫的家却是有点远。

  可是这马车却不是朝着仁春堂去的。

  暗十一驾着马车快速抵达皇宫,看也不看地将腰牌摘下来丢给侍卫,便径直闯了进去。那侍卫手忙脚乱地接住腰牌,直接喝住了那要拦人的同僚,“放他们进去!”

  莫惊春听到这声音时,才猛地反应过来。

  暗十一这是送他入宫。

  他勉力坐起身来,车厢内并不只有他一人,还有重伤的暗十五。

  莫惊春摸了摸他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莫惊春的脸色也有些惨淡,他的手指抵住了额头,“暗十三?”

  “在。”

  “带着我的印章去京兆府,别的我不强求,但一切需得按章程来办。”莫惊春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不希望在那之后听到郡主被无罪释放的消息。”

  “是!”

  莫惊春被颠簸得有些难受,刚想躺下来,马车便猛地停下。

  肩膀上的伤口扯得生疼,莫惊春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车帘被猛地掀开,却是正始帝。

  车厢内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陛下的神情变得露出阴鸷恐怖,旋即他将莫惊春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即便他再生气,那动作也是轻柔的。

  莫惊春下了马车后,却发现这车驾是径直停在贤英殿的。

  莫惊春心中刚升起不妙的感觉,便猛地看到许伯衡黄正合等人,他们正站在贤英殿前,看到莫惊春如此模样,再看马车上运下来更为伤重的一人,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许伯衡紧蹙眉头,“这也太过嚣张。”

  莫惊春勉强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却被正始帝冰冷的声音打断,“太医院人呢?”

  刘昊欠身说道“正在殿内等候。”

  正始帝亲自将莫惊春搀扶进了贤英殿内,老太医并其他的御医正在那里等候。他们并不多话,在看到莫惊春的时候便都围了上来。

  老太医看了许久,露出一副忧虑的神情,“这箭矢的头异常奇怪,当是在扎入皮肉后便猛地咬合住,如果要这么生挖出来,怕是要挖开肩膀上的皮肉。”

  话音刚落的那一瞬,贤英殿内笼罩在暴烈阴鸷的气势之下,仿佛他们身后,正站着一头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正始帝背着手站在诸位御医身后,阴郁地看着莫惊春袒露出来的伤口。

  他无数次摩挲抚弄过的皮肉,无数次啃咬不舍的淡白咬痕,被正始帝如同兽类疯狂般多次烙下印痕的隐秘之处——

  那箭矢贯穿的位置,正正是帝王无比熟悉的地方。

  凶暴的杀气笼罩在殿内,在看到伤势、听到老太医的判定后扭曲成变态癫狂的畸形怪物,漆黑浓郁的诡谲暗影爬上正始帝的眼底。

  他笑了笑,“看来还是寡人太过仁慈,所以才叫他们以为,在京城脚下,都可以如此放肆。”尽管陛下在笑,却是如此让人畏惧可怕。

  正始帝抬了抬手,不疾不徐地说道“刘昊,传令下去,京城戒严,三日内,不许任何人进出。”

  他充满恶意地勾起嘴角,“记住,是任何人。”

  帝王下令的语气,充斥着暴虐扭曲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