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试了下鼻息, 确信他只是昏迷过去了。

  裴钧潮湿而凌乱的发丝下依旧是那张俊美的面孔,只是此时没有了血色,显得有些可怜。身上盔甲已没了, 不知是被他自己脱去还是如何。

  谢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一片滚烫。

  外面大雨瓢泼, 即便放了响箭搜救兵也看不到, 而不清楚裴钧状况,谢晏也不敢擅自动他, 恐怕只能得雨停后,再放响箭联络纪疏闲他们。

  裴钧被困住的这个地方, 是个山缝,形状狭长, 又昏暗潮湿。

  入口被地动震下了一堆落石,从里面单凭一人之力极难推动,但从外面好些,耐心一块块地撬, 倒是被谢晏撬开了一个可供一人钻进钻出的洞口。

  谢晏想他身上或许有伤口, 所以才高烧,但在解他衣服前, 谢晏先从撬开的那个洞口钻出去,去捡些柴火。

  这个天气几乎没有干柴, 谢晏沿着峭壁摸了一圈, 从山壁的缝隙裂缝里好歹捡了一些勉强能用的,捆紧了拿衣服一遮, 快步钻回来, 擦去了表面水迹,混着些草茎叶子点燃了一小堆。

  山缝里很快亮了起来, 谢晏粗略看了一下,山缝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大大小小震碎的石块和泥土。他视线移到山缝的深处,突然看见个人形躺在那里,吓了一跳。

  拿着一小只火把过去看了看,谢晏微微惊讶,竟是那个许久未见的蒋家小公子。他的状况比裴钧差很多,已经不省人事,但他身上虽狼狈,严重的伤口却只有腿上一处。

  ——蒋旭光的左小腿断了,此时已被人简单做过处理,断腿用只剑鞘当做硬物固定住了。应该是裴钧的手笔。

  见他暂时死不了,谢晏喂他吃了粒药,就回到裴钧身边去了,没功夫管他为何也出现在这里。

  谢晏从牛皮袋里取出小毛毯和干净衣物,一边用火堆烤着。一边打开水囊自己含了一口,然后扶起裴钧的脑袋,凑上去喂他。喂了几口湿润他的嘴唇后,又将头盔倒过来当容器,往水里融了点糖和盐,继续喂他。

  喂了约有一碗的量,谢晏才开始解他衣服,大概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

  就算小的伤口忽略不计,他这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足够令人触目惊心。左手有两片指甲整个翻起,露出了鲜红的甲床,连带从手背到肘间,是一大片的擦伤,像是刮了层皮下来似的。

  最重的是他的肋间,皮肉一片狰狞,伤口外翻,血大半已经止住,只是还时不时往外渗血。谢晏怀疑肋骨断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伤及里面脏腑,他不敢大挪动裴钧,只将他稍微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

  幸好谢晏事先牛皮袋里准备了很多东西,他用纱布沾着水清理了伤口附近的脏污,勉强把沙泥冲干净了,却也同时冲开了刚结住的血痂,空气里一下又弥漫起血腥的味道。

  他喂裴钧吃了两粒止痛疗伤的药丸,又将金疮药粉洒在伤口,疼痛让昏迷中的裴钧皱了皱眉,但并没有醒来,谢晏立刻用纱布将这处伤口包扎好。

  弄完这些,他扔了血污的布,到洞口借着雨水洗了洗手,回来后将烤得差不多的毛毯搭在裴钧身上,又把自己衣服也拿过去烤,只穿了里衣,换了一块帕子继续清理裴钧的手。

  那药丸是昌州军衙给他的保命圣药,很是管用,谢晏捧着他的手低头认真观察的时候,裴钧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外面暴雨瓢泼,洞里却燃着橘黄的火苗,光晕笼罩下有种莫名的温馨平静。

  裴钧不知道是梦境还是什么,盯着面前一小截雪白而精致的脸颊:“你还在……”

  谢晏松了口气:“你醒了,醒了就好。先别乱动,我把这擦一下。”

  裴钧脑子里嗡嗡的,听他说话是有半句无半句,身上也阵阵发冷,而谢晏的手却暖得很,擦过他的皮肤,能感到鲜活的热意。他不知是自己高烧的缘故,只想着人死了是会冷的。

  谢晏穿了一身白。

  是在给自己整理遗容了吗……

  裴钧忍着疼痛,虚弱地开口:“孤脸上不想涂粉,再给孤画一双剑眉,陪葬不用很多,就一件你贴身穿过的小衣就行。”不知道梦里的“谢晏”听见没听见,他焦心地胸口呼扇抽痛,“一件……小衣都……不行吗……”

  谢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怕他挣坏了刚包好的伤口,赶紧道:“……行行行。”

  “谢晏,答应孤。”裴钧目光停留在谢晏修长的手指上,一想到这双手以后不知道抱着谁,心中更郁郁难平,他微微侧开脸,言语之中带着几分怨怼,“你和你新欢,再是情难自已,干柴烈火……也别在孤的灵堂上就……行吗。”

  谢晏:“……”

  谢晏忍了忍。

  谢晏忍不了了,手臂上的纱布缠了几圈后,重重地一勒。疼得裴钧嗷嗤一声。真是枉费轻手轻脚地怜惜这人,结果这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糟七糟八的东西。他愤愤地将纱布打了个结:“知道疼,这回醒了吗?”

  裴钧疼过这个劲儿,反应过来后,怔在原地。

  竟然是真的谢晏。

  谢晏看他眸光越来越亮,不似刚才那般死气沉沉,冷笑一声:“还胡说我和别人情难自已,干柴烈火吗?”

  裴钧老实地摇了摇头。

  “还在灵堂上,亏你想得出来,当别人都跟你似的,龌龊!”谢晏腾出一只手,撕一截干净纱布沾水擦擦他的脸,瞪了他一眼,“还要我的小衣吗!”

  裴钧眼神微微一动,竟敢有点犹豫:“小衣可以不要,那葡萄总能……”

  “葡什么萄!”谢晏气结。

  “你这两片指甲已经留不得了,伤口里都是脏东西。我先暂时给你处理一下,否则血肉会脓坏。等明天回到大营,再让军医帮你拔了。”谢晏拿起水囊,咬开塞口,“水冲完还得给你上药。能忍疼吗?忍不了你就咬我这只手罢。”

  裴钧哪里舍得咬他,侧了侧脸:“不用,你直接来罢。”

  这种事越是慢腾腾的,就越是疼,谢晏利索地清理了伤处,洒上止血的药粉,用纱布轻轻一包,省得他动作间再碰着手。一套下来,裴钧竟真一声没吭,只是脸色更加虚白了几分。

  伤处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谢晏又将带来的白面饼子泡软了,喂他吃了一些,再喝些水。裴钧恢复了一点力气,在谢晏将烤好的干净衣服拿过来帮他换时,他凑上去用唇-瓣蹭了下谢晏的脸。

  裴钧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晏摸了摸脸,沉下终于感到疲累的身体,挨着裴钧旁边坐下,报复道:“我上次写信,问你有没有在敦霍尔城召妓买妾,你不回我,我越想越不对,所以来捉奸来了。”

  裴钧信誓旦旦地保证:“孤守身如玉,洁身自好!身边别说是女人,连只母马都没有,烤肉都从来不吃母兔子。帐外-遇见母蚂蚁,孤都是绕着走的。”

  谢晏被他逗得抿唇笑了一下,又顿了片刻,才正经道:“就是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满身是血向我求救,我放心不下,就来了。”他补充道,“京城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我刚到昌州,就听说发生了地动。就直接过来了。”谢晏心有余悸,还好来了。

  只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噩梦?

  裴钧心脏缺了一跳,想抬手摸摸谢晏,结果两只手都被他拿纱布卷起来了,只能偏脸过去用唇-瓣继续蹭他:“谢晏……孤真的好喜欢你,被困等死的时候,孤越发觉得喜欢你喜欢得发狂。”

  “……”谢晏按住那只被包成个锤子还往衣襟里伸的手,都被他粗粝的纱布给搓红肿了,“说归说,别动手动脚。万一扯到伤口。”

  外面大雨的腥潮,加上里面泥土混着血的味道,并不好闻,裴钧也不觉得,还一直看着他笑。

  篝火烤得周围一小片暖烘烘的,谢晏实在是没精力和他周旋了,抱着手臂发困,突然想起问道:“蒋家小公子怎么在这?都发生了什么?”

  裴钧向里看了一眼:“这小子偷上战场。不过也多亏他,落石的时候他猛地把孤撞出去了,自己的腿被砸了一下。慌乱之间,孤背着他四处躲避。后来,可能是泥石流……记不太清了,总之醒来就在这附近了。”

  他停顿了一下,无奈道:“我把这小子拖进来后,就发生了余震,洞口就堵死了。”他语气委屈,“还落了不少碎石,砸在孤头上……”

  谢晏闻言忙抱着他脑袋,拨开头发仔细检查了下,果然发现了几个小伤口和红肿,心疼问:“还疼吗?”

  “嗯,外面疼。”裴钧凑过去,让他帮自己吹一吹,“里面也疼。”

  谢晏柔柔地吹了几下,忽然才觉得不对。这人肋骨断了指甲翻了两只直接撒药粉都没吭一声,头上这几个包却哼哼唧唧的。他眼神抬了下,道:“嗯,幸亏是发现的早,不然都要愈合了。”

  裴钧似笑非笑。

  谢晏不理他了,靠在石壁旁闭上眼睛:“歇会罢,我弄不动你们两个,我身上只有一支响箭,只能等雨停了再去放。”

  而且他太困了,自出京就没怎么歇过。

  “嗯。”石壁咯人,天气又湿冷,裴钧想将他拨到自己肩膀上,声音放轻,“你睡。雨停了孤叫你。”

  谢晏不高兴地将他按回去,毯子往上扯好,又试了试他的温度:“不许动,身上伤口不想好了?”

  “不动。”裴钧郑重承诺,老老实实呆好。

  但是谢晏知不知道呢,不动并不会让伤口变好。

  可如果谢晏肯让他抱着,那会好得快点,或者再能以葡萄入药……他可能好的更快。

  但裴钧自然是不敢说的。

  没多会,谢晏就没声儿了。

  裴钧试探了几次,见他是真困了,怎么戳弄都没有醒过来,于是行为开始嚣张,用牙咬开了右手的纱布,偷偷把谢晏搂了进来,用身上的毯子罩住他的肩。

  男人的嘴,向来是骗人的鬼。

  谢晏应该早就明白此事。

  夜里本来就冷了,西境疏旷,此处又在山岭之间,比虞京还更冷一些。谢晏为了搜山行动方便,没有披氅衣,又淋了雨,一静下来身上的热气就往外散。谢晏睡熟了感到冷,迷迷糊糊的,就往身边发着烧的热盈盈的裴钧怀里靠。

  篝火温吞地燃着,显得他整张面孔细腻精致,裴钧拨弄着他的睫毛,蝶翅似的挠得心里直痒。

  因不堪其扰,谢晏将脸朝向里面,藏进裴钧的颈窝里,轻细的呼吸就打在男人皮肤上,很快将那一小片蒸得比发烧还要热几分,这让裴钧觉得比什么止痛疗伤药都管用。

  即便肋间的纱布被压得明显感觉渗出了热流,裴钧也不想管。

  那不是血,那是汹涌奔流的欢喜,是不远万里的相聚。

  大雨在凌晨的时候就停息了,但谢晏并没有被如约叫醒,等他自己醒转时,洞口外面已经大亮,篝火都已经烧完了。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但并没有感到湿凉和冷硬,暖和得仿佛还在虞京的美人榻上一般。

  直到睁开眼,才发现他睡的不是美人榻,而是真正的美人。

  他枕着裴钧胸膛睡了一-夜。

  谢晏不知道这是裴钧干的,还以为是习惯使然,夜半自己爬进来的。他拆开洇血的地方检查,看到血色不太鲜艳了,像是伤势发生了恶化,一时懊恼无比。

  就连裴钧凑上来同他亲昵,他也没拒绝,主动地献上唇舌,任男人毫不费力地从舌尖索到舌根。

  亲也亲了,摸也摸了,谢晏重新帮他包扎了一遍,还给他擦了脸,才匆匆忙忙钻出洞口放了那支响箭。回来后又想起还有个蒋旭光,见人还在昏迷,便又给他喂了一颗药:“纪疏闲他们找过来还有一阵,我先弄些东西吃。”

  手又让谢晏给包起来了,裴钧并没有辩解右手其实没事,那些伤是自己写血书咬的。

  他不仅不说,甚至还仗着发烧未褪,靠在石壁上无力地喘了两声:“头昏……没力气……孤可能要不行了……不浪费吃食了,你留着自己吃罢……”

  他想让谢晏用嘴为他吃东西。

  “别说胡话!”谢晏果然是关心则傻,见他自暴自弃不愿张口,焦急了片刻,竟真咬着一块烘软的饼子过来喂他。

  裴钧这才勉为其难地被他抵开一线唇缝,异常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喂他吃了点东西,喝了热水,谢晏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浅色的唇面上泛着一点水光,他抬起手背蹭了两下:“行了,嘴都麻了。”

  裴钧眸光黯了些许,又虚弱地说冷,困,眼睫半睁半阖……盖了毯子、生了更旺的火堆还是冷得发抖。

  谢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知道战场上有的士兵被生锈的刀枪砍伤,过后就会打颤。地动翻起的泥土也很脏污,他担心裴钧也染上此病,可他总不能去扒蒋旭光的衣服。

  思来想去,谢晏只能解开自己衣襟钻进毯子里,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紧紧贴住他滚烫的身体,想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没事,很快就不冷了。”他抬头亲着裴钧下巴,“睁开眼看看我,别睡。”

  裴钧压下眼底的窃喜,刚要偷偷抬起手臂抱住他:“谢晏,我……”

  洞口外突然一阵嘈杂。

  是看见了响箭的纪疏闲,带着两队精兵赶来了,一群人远远喊着:“殿下!侯爷!还活着吗!你们在哪?!”

  裴钧还没摸到,怀里的人就迅速拢好了衣襟,飞快地钻出去了。

  “在这!快点快点!五郎不太好……”

  裴钧:“……”

  早不来晚不来,就这会儿来,他是不太好。

  众人一番清理乱石,将两人抬上担架,出了峡谷也未敢多逗留。

  裴钧本来还能喘口气,等被马车颠簸完一路,那点精神气儿也耗空了,在见到苍岭大营的虞字旗时,许是心头撑着的那口气得以松懈,终于坚持不住,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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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裴:(惊恐)等我死了,你和你姘头会不会灵堂play

  燕:……你可以死了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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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giegie~我发烧了,好冷,好疼,好孤单~需要giegie亲亲才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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