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没有说话。不知道要说什么。

  三楼有人探身子下来, 听声音带着几分醉意,他往下走了两阶,瞥见东阳郡王的衣角出现在视线里, 便张口唤道:“清时, 不过是下楼更衣, 怎的去那么久?”

  还有旁人应和着笑道:“就是, 清时!来时可是说好的以诗斗酒,莫不是写不出什么好诗, 便借口开溜了罢?堂堂东阳郡王,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海云天下面两层楼都是普通酒楼摆设。三楼却是特意布置过的, 精致典雅,墙上布满了书籍, 比起酒楼更像是茶室,可用来静谈会友。京中的文人士子们常爱聚在三楼,行些附庸风雅之事。

  今日段清时便是应邀而来参加斗诗会,同行的要么是寒门士子, 抑或者京中清流。相比之下, 唯段清时身份贵重,又曾受过太傅们的教导, 在虞京颇有才名,近年还博得了一个小诗仙之名, 不少学子杖履相从。

  先下来的黄袍士子见叫他也不应, 疑惑道:“清时,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谢晏看陆续又有几人下来了, 扭头便准备离开。

  他匆匆垂下脸前的帷幔, 半面帷布落下,一双清泓似的双眸欲遮欲掩, 愈显得露出的半张脸如美玉莹光。

  可段清时并不理会楼上的好友,在另半扇帷幔落尽时,猛然捉住了他的手:“晏哥……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谢晏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但这人力气不小,他挣扯了几回都没能将自己的腕从他手中挣脱。

  “大胆!”宁喜一把退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抵在段清时颈间,训斥他道,“东阳郡王,请自重。”

  能跟在摄政王身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的人,自然都不是善类,宁喜平日对人慈眉善目,寡言少语,实则也会些功夫,制住个书生不在话下。

  “清时,你怎么还不——”

  几名士子醺醺然相扶着下楼来寻他,见到东阳郡王颈上的刃光,嚯地站住脚,面面相觑地看了看。几人当中或许有不认得宁喜的,但他们身后伫立着的裴阎王却是无人不识。

  裴钧乜了他们一眼。

  众人脸色一白,酒当即醒了大半,哗啦啦跪了一地,胆战心惊地想他怎会出现在此处,一个个似钩搭鱼腮,无人敢言。

  寒光就耸在咽喉处,段清时却拧着眉看谢晏,目光中似有怀念,又似忏悔:“晏哥,你好了是不是,你都好了……你说说话。你难道还怨我么?”

  他脚步往前踱了半步,宁喜犹豫间,一抹血线已经自青年喉间洇开。

  段清时的母亲,正是如今在玉泉寺吃斋念佛、不问俗世的长公主,也是平安侯谢晏的义母。

  谢晏与段清时一同长大,亲密无间,确实称得上是手足兄弟。只是后来两人不知为何生了罅隙,不似少年时形影不离,慢慢的就断了联系。就连平安侯落水病重,段清时也没有上门探望过一次。

  今天他也不知又遭何种刺激,竟然突生出这顿忏悔之心。

  但段清时毕竟是皇亲国戚,长公主的独子,有此层关系在,宁喜不敢对他下死手。

  宁喜犹移不定地以视线询问摄政王,但摄政王只是抱臂靠在门旁,森森地盯着段清时,一言不发,似乎是想看看平安侯自己要如何处理。

  谢晏看他都受伤了,嘴唇终于动了动:“……”

  “晏哥。”段清时抵着颈前的刀刃,也有些胆寒,但看向谢晏的一双眸子却又惊又喜。

  谢晏茫然地看着东阳郡王,礼貌地回答:“……可我不认得你,不知道要与你说什么。我,我要回家了。”

  裴钧凤眸含笑,鼻中轻轻嗤笑一声。

  “……你不认得我?”

  段清时怔住,脸色噌一下变得苍白,他恍惚着卸开了力气。

  谢晏趁机夺回自己的衣袖,连退好几步躲到了摄政王的身后,抱着他的胳膊,从摄政王肩头偷偷地睨过去,小声嘀咕:“他好奇怪,他是不是病了?”

  裴钧感到手指被他抓着,不由反握了回去,轻嘲道:“是,病得不轻。离他远点。”

  段清时从怔愣中回身,看谢晏说走就走,晚风卷起薄幔,纱罗下那道视线轻飘飘从他身上扫过去,竟连刹那的停留都没有,目光纯净,好似真当他是陌生人一般。

  他看着两人相交的手指,眉头狠狠皱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步就冲过了宁喜的防线,任匕首在他肩头划出了一道伤口,“我,我不要紧,你有去看过母亲吗?你难道也要与母亲老死不相往来?她抚养你多年,将你视若己出——”

  谢晏并不理睬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裴钧。

  “谢晏,你何至于此地步!你我手足情深,你不认也就罢了,怎能同他、同他……”他急了,想起方才雅室中所见,胸口就浮起一阵烦热,指着裴钧骂道,“他怎么会对你好,他凶残暴戾,只会将你当做……”

  ……当做玩物、-宠-婢、禁脔。

  他没有说出口,但众人皆能意会。

  在场诸人皆倒吸一口凉气,虽说摄政王在外的名声确实有些不堪,但、但那毕竟是私底下的说辞,东阳郡王竟敢当众说他凶残暴戾,是嫌命长了么!

  “我以前不懂事,对你有诸多怨怼,是我对不起,如今我想要补偿你……晏哥,我可以保护你了,你不必像以前一样曲从求容,更不用委屈自己。”段清时着急去拦谢晏,但步履太疾,本该抓的是手臂,但争执间不小心将幕篱从他头上扯掉了,发髻也散乱。

  掉落的幕篱缠在脚下,长软的布料将谢晏绊了一下。

  谢晏惊怕地捂住肚子,脸上的冷漠转为怒气,他反身猛地一挥手。

  “啪——”

  清脆响亮的一声落在脸上。

  谢晏挥出了十分力气,将段清时的脸掌掴得偏了过去,半天没回过神来,颊边落指处顷刻浮起一片红肿印,且那红印还不断地向四周扩散着。

  这一下别说挨了巴掌的段清时,连一旁的裴钧都愣住了。

  “……”段清时哪当众受过此等羞辱,又臊又惊,捂着红得滴血的半张脸盯视着谢晏,“晏哥?”

  谢晏手指也震麻了,缩回来微微蜷了蜷,他将手护在肚子上,语气故作生硬了些,不客气地道:“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吓到甜甜了!殿下,我们回家。”

  他说着捉起裴钧的手指,却没扯动。

  一回头,见裴钧脸色变得格外阴沉,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段清时。

  “东阳郡王方才好不威风,骂孤骂得好不畅快……不错,有胆量。”

  “孤倒是好奇,孤待他不好,难道郡王待他好?”他伸手搂住谢晏的肩,往怀里按了按,外面人这么多在看,谢晏本就觉得有点害怕,便顺势将脸埋进去。

  但在旁人视线里,这更像是平安侯畏惧摄政王淫威,不得不屈身于他。

  段清时对裴钧满脸厌恶,转向谢晏时又满目温情:“我自然会待晏哥好。”

  他此后会待谢晏好。

  会比所有人待他都好。

  ……

  裴钧正专心应付着段清时,蓦地感觉到后腰被轻轻地摸了一把,那双手颇不老实,沿着后背往上攀了攀,把整个上半身紧紧贴过来了。

  裴钧身体一僵,想叫他松开一些,至少在外面应当矜持乖巧,不能做宠媚惑主的妖妃。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谢晏却抵着他的颈边,娇声催促:“殿下你快些赶他走,要下雨了,我和甜甜好怕。”

  裴钧下意识揽住妖妃,道:“……不怕。”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屈身于谁。

  他心下微动,脸上仍保持着冰冷阴郁,看向段清时时,手指刻意亵玩地在谢晏肩头摩挲:“那倒是不巧了。这是孤新得的乐子,还没有玩够,就是要日日夜夜折磨他、摧残他、煎熬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段清时,你有本事便来抢?”

  一把匕首咣啷一声砸在脚边,刀刃上还沾着段清时自己的血——正是方才宁喜手里那把。

  宁喜大惊:“殿下!”

  裴钧居高临下地俯视道:“敢刺过来吗?”

  但他连捡起脚边匕首的勇气都没有。段清时面色难看,愤愤然地瞪视着裴钧,咬牙切齿道:“他已经这样了,你还要毁他到什么地步才足够?你连最后一点体面的名声也不给他留吗?”



  裴钧听到他的话,眉头拧了起来,他松开紧抱着自己的谢晏,帮他把披风理好:“你先上马车。”

  谢晏看了一眼面颊肿胀的段清时:“可是……”

  “要下雨了,甜甜怕冷。”裴钧轻声道,“听话,先上车。”

  他唤道:“宁喜。”

  殿下之前都可以轻松制裁那个崔世子,段清时看起来比崔世子还要单薄,殿下肯定是没问题的。谢晏犹豫片刻,放心地点点头,用披风将肚子遮起来,由宁喜领着往马车那边走。

  “段清时。”裴钧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挥手,令周围其他人皆退下,他慢慢上前,“真当自己是救人苦难的菩萨了?孤就是不放,你救得了吗?”

  他一步步靠近,森戾的气息压面而去,迫使段清时步步后退,直至逼到墙角,这才施恩般的停下,微微俯首,低声附耳说了一句什么。

  “!!!”段清时登时瞳孔剧震,猛地盯向了正要上车的谢晏。

  他的视线从谢晏白皙如玉的脸庞,一直往下,最终凝滞在他以披风掩饰的腰腹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刚才谢晏护着的“甜甜”,就是……

  段清时面色凄怆,目露耻辱。

  裴钧倒是沉静如水,在他肩上狠狠捏了一下,强行将他视线转了回来,讥笑道:“郡王,你若是再不快些将他救回去,等他……可就来不及了。”

  段清时的表情真是精彩至极,裴钧只恨不能叫位画师来,当场将他这五味杂陈难以言述的表情给画下来,日日挂在大街上供人嘲笑。

  裴钧看他如此惨恻,只怕已是真心稀碎,一时半会难以拼凑整齐,便松开他,往旁边一丢。

  -

  摄政王阔步离去,几名士子长松一口气,惊惧之余纷纷上前去将段清时扶起来。

  “清时,你、你……唉,总之你快起来罢!你做什么要去招惹这尊活阎王啊?”

  “郡王,醒醒?”

  段清时恍恍惚惚地被几人扶到桌上,使劲掐了人中,还强灌了他两杯茶水,这才看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凝出一点光,微微地转动了一下,嘴唇也翕动着。

  众人贴耳过去,听他喃喃道:“怎么会……晏哥,怎么会……是他的……不能是他的……”

  ——像是魔怔了。

  眼看谢晏即将登上马车,段清时忽地回过劲来,一把挣扎推开了身边的好友,冲出了海云天。

  “……清时!”

  “郡王!”

  段清时还未扑过来,就被现身的雁翎卫牢牢锁住,周遭是围观的百姓,他知道丢人,脸色都涨红了。

  但心中的不甘迅速凝结,他深深吸纳了一口气,朝着马车喊道:“谢晏!春猎你可去?到时候我若射到雁,你能否让我跟你说几句话?!”

  宁喜从车前探身,向段清时揖道:“郡王,平安侯倦了,您还是早些回府罢。”

  话音刚落,马车已经缓缓驶了出去。

  -

  马车内。

  谢晏静静地趴在摄政王膝上,听到外面有喝止挣扯的声音,按捺不住地问:“殿下,你跟他说了什么?”

  裴钧手指插进他的黑发中,如缎的发丝在指间流动,微微勾唇:“没什么,就是向他介绍了一下我们的甜甜。可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甜甜这么可爱,他为什么不高兴?”谢晏双拳紧握,不悦地哼哼唧唧。

  “他有病。”裴钧将他抱起来,抚在怀中,“起来坐,刚吃饱,总趴着不易消化。”

  谢晏唔了一声,顺从地挨着他坐了,鼓着脸颊,又不满又担心地道:“那他春猎还要射雁……宁喜说过,雁是殿下要射的。我不想看他射雁,只想看殿下射雁……”

  裴钧总嫌他比以前笨,现在又觉他笨的可爱,不由想捏一捏谢晏的鼻尖,但手抬起半空,又转了方向,在他额发上揉了一下,嗓音柔和:“你若是不想理他,孤让他一只蚂蚁都射不着。”

  谢晏踌躇了好久,好心道:“蚂蚁还是给他吧,不然怪可怜的。”

  裴钧忍不住笑了:“好。”

  又好久,谢晏枕在他肩头,拨弄着他身上的挂饰,目光灼灼地偷偷将他瞟了一会,还屡次将脸蹭在他颈上,他嘴唇微凉,若有似无地贴合上他的肌肤,状若亲-吻。

  “殿下,我……”他欲言又止。

  裴钧正要抱住他,手揽在腰上,心中漩起一点旖旎。

  谢晏支支吾吾的,语气有些心虚:“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去看春猎了?”

  “……”

  听了这句话,裴钧霍然回神,不禁又气又笑:“便是在这等孤呢?”

  不及裴钧将责备的话说出口,谢晏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垂,轻轻舔了一下。

  又湿又热的。

  “殿下,带我去吗?”

  裴钧喉结重重一滚,别开脸,从潮湿的口舌中挣脱,他面沉如水,耳廓却无法掩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将黏在身上的青年往外推了推,喘了口气,糊里糊涂答应道:“好,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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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谢·小白莲·带人家去嘛·晏

  裴·炫女·你没有·羡慕吧·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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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别高兴的太早,你的马上也要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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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便求个专栏收藏啦!让我看看是谁还没有收藏我,大家走过路过收藏一下专栏吧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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