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喜尽力替摄政王维持颜面, 温声道:“诸位大人,不好意思,咱们府上有些事亟需殿下定夺, 得先走一步了。诸位大人请回吧, 余事来日再议。”

  众人讪讪点头:“是是是, 自然是以殿下的事为重。”

  出了几步, 宁喜又回头和善地朝他们揖了一下:“告辞了。”

  众臣忙跟着回礼:“殿下请、宁监请……请,请。”

  两人在一众老臣震惊的目光下离开了皇宫。

  回到摄政王府, 直到走到抱朴居前摄政王都一言未发,宁喜见他脸色不好, 忙去跟府上其他婢子们了解情况,查清缘由。

  春风和煦, 裴钧却手指发凉,直到听着不远处下人们怯怯交谈的声音,一片空白的脑子才堪堪回笼,他缓过劲来, 终于觉出一点不对劲。

  他蓦地停住脚步, 转头看向那个与他们一起回来的传话侍卫,问道:“他有了的事, 谁与你们说的?”

  侍卫怔了一怔,低下头:“是平安侯……”

  “他说他有了, 你们就信了?”裴钧眉角微抽, 愠恼道:“他是个男人,怎么怀, 从哪怀?你怀一个给孤看看?!你们脖子上这东西是长来当水瓢的吗?”

  侍卫被骂的一愣一愣的, 回不上话,心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摄政王气得直喘粗气, 踏在径上的脚步重得似要把鹅卵石踩烂。

  侍卫怕他把自己气死,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想辩解一两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几次三番,终于鼓起勇气道:“殿下,不是我们非要信,是这几天平安侯都……总之不大好形容,要不您自己进去看看罢。”

  裴钧心中烦躁,阔步进了园子,一掌拍开了房门,目光沉郁地向里一扫,却在看清屋内景象时刹那僵住——

  他一瞬间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卧房。

  对于裴钧来说,卧房就是卧房,书房就是书房,什么屋子干什么事儿、有什么东西,都是规矩定好的,不能乱着来。

  他的卧房向来陈设简洁,窗明几净,一应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连橱子里的衣袍都是按季节、料子、颜色一一排好的。地毯宁喜每日都叫人洒扫,更是一片尘屑都没有。

  然而此刻,屋子里又昏又暗,一片狼藉。

  案几倾乱,铜镜倒翻,他最喜的织彩地毯已不在原位,皱皱巴巴的被划了好几个破洞;幔帘子也被扯得只剩下半边,呼扇呼扇地挂着;床榻上的锦被和褥子都离奇失踪,只剩下几团棉絮在风中飘摇。

  衣橱更被翻的底朝天,冬天的裘衣狐氅毛毯都被扒拉走了。几条真丝里裤被随意地丢在地上,成套的贴身里衣却没这么幸运,被人挂到了窗上,严严实实地遮着光。

  裴钧头晕了一下,掌心抵着门框,吃力道:“……家里遭贼了?”

  侍卫面色尴尬,心想您大可不必自欺欺人,哪个贼敢到摄政王家里偷东西啊!

  而且这哪是偷,这就是明抢。反贼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裴钧自然知道这幅场面是谁造成的。

  他舌面顶着上颚,后槽牙紧紧咬了会,抑制住自己要保持镇定,不能遇事暴躁,平复了一时半刻,才戚戚然笑了一下,问:“人呢?”

  侍卫肤粟股颤,冷汗都要流到脚脖根,他指了指屋子深处,床架子后头。

  大白天的,屋里遮的跟牢房似的,昏鸦鸦一片。

  裴钧凝目,这才注意到床尾墙角那儿有张高脚桌,有点眼熟,似乎原本是在书房里的,此刻像个小山似的耸在那儿,四周垂着层层叠叠的衣布——有他腊月才新做的织金锦大袍、北境贡来的旃毛长裘,还有扯下来的半扇床幔。

  一只大花瓶压在上头,镇住了这些布料。

  高脚桌是他平日里用来书写字画的,不用想,书房一定也遭了殃。

  而且这桌子不算大,一个成年男子若想待在底下,只能是蹲坐着……

  四面垂帘的桌子底下露着一小片熟悉的衣角,裴钧盯着瞧了一会,突然那衣角活了似的,老鼠般呲溜一声钻了回去,扬起了一小片灰尘。

  里头的人打了个轻轻的喷嚏。

  声音不大,但在相当寂静的屋子里,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是当他瞎了,以为这都瞧不见吗?

  裴钧脸色瞬间黑了下去,指着那一坨铺的花花搭搭、严严密密的高脚桌,额侧血管直跳:“那什么东西?”

  侍卫不敢抬眼,结巴道:“像是,是个窝……”

  宁喜把事情弄明白得差不多了,回到摄政王身边,朝里一看:“——嚯!”

  饶是从婢子们嘴里听说了一些情况,但亲眼瞧见这盛景,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他左右扫看了一圈,由衷佩服道:“这可、这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窝……”

  裴钧面无表情乜了他一眼,宁喜立马闭上了嘴。

  “赶紧给孤拆了。”裴钧命令道。

  侍卫原地踏步,不敢进,嗫喏道:“他肚子里……”

  “闭嘴。”裴钧好耐心快被消耗殆尽,他不想再听那个字眼了,咬牙道,“男人的肚子里什、么、都、不、会、有,听明白了吗?”

  侍卫讪讪地点点头,只得迈进去了,一样样地收拾地上东西。许是动作太重,惊扰了窝里的人,那张高脚桌连着四面门帘咣叽晃了一下。

  大概是里头人下意识起身,结果撞了脑袋。

  “呜。”一小声抽噎传了出来,“没事,不疼不疼……小宝贝不怕。”

  侍卫咽了声口水,大骇着回头看了看摄政王。

  男人的肚子里真的什么都不会有吗?

  “……”裴钧脸色已经同烧炭的锅底一样色儿了,他拂开瞧着就不怎么聪明的侍卫,大步流星走到那桌子山面前,听到隔着一道桌帘响起紧张的呼吸声,和衣料簌簌的摩擦声。

  “谢晏,出来。”

  他伸手捏住一片桌帘,紧接着一双手从内将帘子拽住了,与他擎力,不叫他打开。

  忍了忍,裴钧挪到另一面,又去掀那边的帘子。

  里边的呼吸声大了一些,只听又是咚的一声,他许是动得急,又撞了一次脑袋,这回桌子山晃得更厉害,上头的花瓶来回摆动,摇摇欲坠。

  裴钧不得不松开手,先扶住了价值不菲的前朝花瓶。

  “你自己出来,孤不掀你帘子。”

  里头没动静。

  围着桌子转了一圈,裴钧终于找到一角没遮严实的缝隙,他顺着那缝隙往里看,又是一阵难言。

  ——谢晏真给自己铺了个窝。

  贴着地面先铺了一层褥子,上面又叠了他那床折了四折的锦被,许是还嫌硌得慌,上头又七零八落地簇拥着衣橱里那些裘衣皮毛。

  最离奇的是,他还不知道打哪弄来的干草,精心地柔软地铺了一层,中间留了个凹陷。

  谢晏弯着膝盖,乖乖巧巧地蹲坐在上头,竖着耳朵警觉地听周围的动静。他摸不准裴钧会从哪个方向抢他帘子,脊背一直是绷紧的,左右乱看。

  好一会他没再听见裴钧的声音,就以为裴钧走了,他有些失落,低下头摸了摸小肚子,揪着眉头跟什么东西说话:“小宝贝,你阿爹是不是生气了?”

  “他为什么不高兴,他不高兴晚上还会给我们好吃的吗?”

  裴钧气得眼前发晕,换你当了别人野爹,你高兴?

  但气归气,裴钧纵然觉得此事十分荒唐,觉得不可能,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但向帘子里看进去的时候,视线还是下意识地往谢晏的肚子上瞥。

  ……他蹲坐着,还拿手护着,也看不出来凸没凸。

  不过这才几天,还小,不会凸的这么早。

  裴钧一个恍惚,突然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鬼东西,什么凸不凸的,男人的肚子里不可能有孩子!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弯腰强行揭开他的狗窝帘子,面前的小幔帐忽然掀开了一个角。

  一双琥珀似的清清亮亮的眼睛与他正面相撞。

  裴钧下意识僵住了,没来得及动作。

  谢晏想看看外面,结果被一张大脸吓了一跳,他也没看清是谁,径直抓起身边的一件毛裘大衣就盖在了自己的头上,藏起来不理人。

  裴钧又生气又好笑,他爱躲在这就让他躲在这算了,难道这么大一个活人,还能在桌子底下守着他的窝过一辈子不成?谢

  晏这狗脾气,能安分地待着这超过一天,都算高看他了。

  他想到这冷笑一声,就干脆地撂了帘子,阔步出去了。

  走出院子,迎风清醒了会,终于想起个至关重要的人来,他捏了捏眉心,问宁喜:“良言呢?”

  宁喜出去打听了一圈,不敢隐瞒,忙回禀:“说是去了鱼市……要买鱼。”

  裴钧狐疑道:“买鱼做什么。”

  宁喜明知道不该提,可是摄政王问的,又不能不实话说,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说是……对小宝贝好,吃了聪明。”

  裴钧:“……”

  这主仆两个,还真当王府是他们自己家了!裴钧仰天慢慢地换了口气,怒道:“谢晏不正常就算了,良言也疯了?把他给孤找回来!”

  宁喜低眉折腰地应了,正要派人去鱼市上寻,裴钧突然将他叫住。

  裴钧神色生硬,冷然道:“所以谢晏到底在干什么?他就算是真怀了,也不用给自己搭个窝!他弄这么大动静,底下没人管?!”

  这到底是谁的王府?!

  宁喜是打听清楚了,没敢说是因为自己也不敢信,他瞧了瞧摄政王的脸色,战战兢兢地道:“回殿下,小侯爷说,说……他怀了殿下的蛋,正在抱窝,让下人不能打扰。这才……”

  平安侯信誓旦旦说怀了小主子,就在他肚里。

  这要是真的,那就是未来的小摄政王,谁敢拉扯平安侯啊。

  裴钧沉默了一会,闭了闭眼睛,又确认了一遍自己的耳朵没有坏掉:“他,他怀了个什么?”

  宁喜咽了声口水,比划了一个圆圆的东西,颤颤巍巍地答:“……蛋。”

  裴钧觉得气息都不畅了。

  ……谢晏怀了个蛋。

  是个蛋,甚至都不是个“人”。

  真刺激。

  裴钧坐在同样被破坏得鸡零狗碎的书房里,那张被宁喜手脚麻利地整理出的小榻上。

  他闭眼靠在凭几上,支着头,脑子里嗡嗡的,手里还端着一杯清心泻火的莲心栀子茶。

  茶面微微荡漾,宁喜抿了抿嘴,轻轻搭在摄政王细细颤-抖的手腕上,茶汤终于一静,他干巴巴劝道:“殿下,正所谓君子量大同天地……”

  怎么同天地,谢晏怀了个蛋,他就该欢天喜地的迎接这个蛋吗?

  裴钧盯着茶水,神思恍惚地道:“西狄最近不大安分,孤觉得不妥,不如将他们王都打下来——”

  宁喜吓得摁住他的腿:“不至于,不至于!不过是平安侯怀了个……”

  裴钧满面愠容地瞪他。

  宁喜捂住嘴,不提了不提了,专心地给他捏腿。

  两人话不投机,默默不语地在书房里平静了一会,外面便响起骚动,一个丫头笃笃敲了敲门,说是指挥使带着林太医到了,已经进去给平安侯诊脉了。

  宁喜笑着抬起头,满怀希望:“殿下勿要烦心了,一会儿林太医诊过脉,就知道平安侯到底怎么回事。”

  裴钧糟心地点点头。

  ……

  一刻钟后,裴钧盯着面前的太医看了好一会,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太医喉结微微攒动,声音发干,喃喃道:“平安侯……脉象滑利,如珠替替然,往来流利。若是女子,或成喜脉之象,但男子就……微臣、微臣学医不精,不敢妄言。”

  裴钧轻飘飘叹道:“拉下去砍了罢。”

  宁喜:“……”

  “殿下!”林太医扑通往地上一跪,求饶道:“不是微臣不曾尽心诊断。是平安侯躲在桌子底下护着肚子,不叫微臣碰啊!微臣确实不敢乱动啊,请、请殿下叫人按住平安侯,微臣一触诊便知!”

  裴钧脑子里莫名闪过谢晏那张脸,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抱着肚子坐在窝里。

  有人伸着手去摸他,他瑟缩地躲避,捂着肚子还得哄“小宝贝别怕”。

  裴钧神色黯淡,不悦道:“堂堂太医院院使,连男子是否有孕都诊不出来。难道女子有孕,也要去摸人家肚子吗?那女子孕后若说胸疼腰酸,你们也要上去揉捏吗?女子的丈夫若是知道你们太医院都是这样诊孕的,眼珠子都给你们打下来。”

  林太医:“……”

  竟他娘的有点道理。

  林太医自愧了一阵。

  片刻,他回过神来,差点就被摄政王的逻辑给带跑了。

  不是,男子又不是人人都会有孕,他学医二十年,生平第一次见到自称有孕的男子,不摸肚子怎么诊得出来?更何况平安侯说他肚子里不是个正常胎儿,是个蛋!

  蛋啊!这事别说是来个院使,就是来陈院正,也是匪夷所思,诊不出来的好吗!

  他不应当因为诊不出男子有孕……不是,有蛋,而感到自愧。

  摄政王这样指责太医院,就是纯粹的蛮横不讲道理了!

  裴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能诊吗?能诊诊,不能滚。”

  眼看着门外的雁翎卫就要冲进来拖人,林太医灵台一亮,忙道:“等等等一下!臣臣臣臣还有一计!不必摸平安侯的肚子!”

  裴钧压下手掌,示意雁翎卫不忙拉人:“说。”

  林太医擦了擦冷汗,诚心地道:“腹中有孕三月,会渐渐显怀,四个月时就大了,便是想遮也遮不住的。平安侯若是真的腹中有蛋……”眼见摄政王面色阴鸷,他生硬地转变话锋,“蛋、担惊受怕让人忧心的小世子小郡主……

  摄政王面色仍不大好,但不至于听了“蛋”字就要杀人了。

  林太医松了口气:“便等了足月,看他肚子大不大……”

  一时间气氛无比诡异。

  静了片刻,裴钧道:“滚。”

  林太医不等雁翎卫上来抓人,立刻原地磕了个头,麻溜滚了。

  “稀奇啊,真是稀奇啊。”

  一出门,迎面与刚从卧房看完热闹回来,正喃喃自语的纪疏闲撞上,他匆匆道了声“指挥使安”,脚也不敢停,一阵风似的逃离了摄政王府。

  纪疏闲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仓惶无措的背影,恐怕是连夜辞官还乡的心都有了。

  -

  裴钧焦头烂额地喝了口莲心栀子茶,心里的火还没下去,就听见书房门被人一开一阖。他抓起杯盖就扔了过去:“你再跟孤说肚子大的事,孤就把你肚子打到大!”

  纪疏闲一把接住,两手捧着笑嘻嘻上前去:“殿下,是臣,纪疏闲。”

  裴钧见他一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生怕他一张嘴也是什么肚子什么孩子,立刻道:“闭嘴,你若也敢提那个字眼……”

  千岁宴那夜的实情,宁喜暗示过他,纪疏闲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别说摄政王没幸过平安侯,便是那夜真的幸了,平安侯身为男子,也不应能怀上孩子。再者说,又即便平安侯真的天赋异禀,能够怀上孩子……

  但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怀上个蛋。

  摄政王又不是个鸟。

  纪疏闲毕恭毕敬道:“不敢不敢,臣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则神话。”

  经过今日这一遭,裴钧接受什么怪诞诡奇故事的底线大大降低,放在以往,纪疏闲要是拿什么神话来与他讲道理,他怕是直接将人一脚踹出门去。

  这回,裴钧已经懒得抗拒了,有气无力道:“……有话就说。”

  纪疏闲满面正色地念道:“《帝王世纪》中有载,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燧人之世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纪。”

  裴钧看了他一眼。

  纪疏闲继续讲了下去,说书似的:“这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华胥只是踩了巨人的脚印,就怀上了孩子,生了先神伏羲。伏羲是何人?蛇身人首,有圣德,乃是大贤!”

  他拍了下掌,胡言乱语道:“这不就对上了吗,殿下你看,指不定是因为殿下恩泽浩荡,龙气啸动,平安侯有幸被殿下抱了一下,便有感而怀。”

  “而且这龙乃是祥瑞,谁也没见过。但是鲤鱼跃龙门,一跃成蛟,再跃化龙。蛟是什么,大蛇啊,由此看来,龙与蛇同出一族,料想若有幼崽,应当也是蛋生……”

  他越说越赞同,几乎把自己都要说服了:“平安侯若是腹中有……有那什么,也是合乎道理啊!”

  “……所以呢?”裴钧七窍生烟,“所以照你的意思,平安侯给孤怀了个龙身人首的大贤。”

  纪疏闲没明说,嗫嚅不语,但齿关嚓嚓打颤,像是憋笑。

  裴钧皮笑肉不笑地朝他勾了勾手指:“纪指挥使,过来。”

  纪疏闲不敢后退,硬着头皮上前去了。

  裴钧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会,挑起眉梢,问道:“指挥使可有感应到什么?”

  纪疏闲头皮发麻,懵了一下:“什、什么。”

  裴钧爱怜地又摸了一圈,视线移向他平坦的小腹,语调平平地念道:“孤恩泽浩荡,龙气啸动,平安侯如此不虔诚的都能有感而怀,想必指挥使忠心不二,感触更深——明年此时,定能也给孤生一位大、贤。”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尤其重。

  “殿、殿下……”

  纪疏闲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肚子,笑跪在了地上,连声告饶。

  裴钧觉得自己这几年没犯过的头疼,全在这几天犯给谢晏了,他抬腿不轻不重地踹了纪疏闲一脚,心累骂道:“妄言怪力乱神,自己滚下去领板子。”

  “是、是。属下这就去。”纪疏闲忍着难忍的笑意,谢了恩,正要退下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殿下,那夜的鸟儿救活了,这几天长了些绒毛,瞧着挺好玩的,殿下还要吗?”

  裴钧不明所以:“什么鸟?”

  纪疏闲诧异:“属下没跟殿下说吗,千岁宴那天晚上,从平安侯身上掉下来的雏鸟,倒扣在小茶碗里。属下想着,大概是平安侯听说是您生辰,想带着送给您的。可殿下忙着,没空照料,属下就将它带回去养着了。”

  “您不知道,那小鸟光秃秃的,仰着脖子要食儿。”纪疏闲之前没养过宠物,第一次替摄政王养鸟,发现了小东西挺可爱,还养上瘾了,“这几天生了层薄薄的绒毛,灰灰的小小的,还软……”

  裴钧回忆了一番,忽然想起了那天谢晏高烧来府上赖人参的时候,良言哭嚷着说什么谢晏是为了送一只雏鸟来的,什么日日念叨着要将破壳的小鸟带给他看看。

  他当时怒火上心,没留意这句。

  ……原来谢晏真的是来给他送礼物的。

  五年时间所长不长,说短不短,虞京城已经变得天翻地覆,有的巷子拆了重新划了街坊,有的民居加盖成了商铺酒楼。许多街道都不一样了。

  当年裴钧远离虞京,奔赴北境时,走得急,只是潦草封了个睿王,既没有封王典礼,也没有在宫外建府。这座园子是宫变后,裴钧抄了个贪官,并着附近原先属于大皇子的私园,重新修葺了一遍。

  谢晏第一次来,就是在元宵御宴,坐马车来的。

  裴钧这才想到,他脑子不清楚,穿的又少,千岁宴那晚他一个人是怎么摸过来的?裴钧自己都不敢说,只走过一遍的路,就能完全记住。

  他冒着雨,自己一个人,从岁平街的平安侯府一直走到十几条街外的王府?

  他出门的时候没人知道,吓得良言撑着伞找了他一-夜,据说良言几个哭着转遍了整个京城,怕他出事,差点都去报官了。

  他,他……就为了给他看小鸟。

  一只毛都没有的灰扑扑的鸟。

  裴钧又想起来了,千岁宴第二天早上,他叫人把谢晏送走时,谢晏应当是已经得了风寒的,宁喜当时回报,说他身形虚弱,上车前勉强清醒一阵,提过什么什么鸟。

  但裴钧正头昏,又没当回事。

  那是他刻意念想着的,是他很喜欢很宝贵的,却肯千里迢迢抱病冒雨,也要过来送给他做生辰礼物的小鸟。

  裴钧茶都喝不下去了,问道:“鸟呢,孤的,给孤送回来。”

  “殿下不知道,那小鸟都没巴掌大……啊?”纪疏闲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养的小鸟的表情骤然一凝,“殿下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吗,说当爹当妈不讨好,费心劳力顾不上。殿下日理万机,不如就让属下代为——”

  裴钧目光凌冽,一字一字道:“孤,的。”

  “好好好,殿下的殿下的殿下的。”纪疏闲被惨夺爱鸟,神情落寞,早知道就不提了,不提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只鸟,“……属下这就去拿,给殿下送回来。”

  纪疏闲后悔莫及,一言难尽地下去了。

  裴钧又躺回小榻上失神。

  -

  他脑子里一塌糊涂,想事情都七颠八倒的,满脑子都是谢晏躲在桌子底下从缝隙里看他的画面。

  那双眼睛清澈,柔-软,盯着他一直眨啊眨,眨着眨着,就眨到了梦里去。

  裴钧一回神,又是在梦里那栋泥坯屋了,背上扛着把屠刀,似乎刚从外边帮人杀了羊回来,手里提着人家不要了送给他的下水。

  想着晚上能给小青梅加个餐,不用老吃清水煮白菜,岂料一推门,燕燕正在躲在床上低声啜泣。

  他急慌慌地冲进去,掀开帘子一看,当场傻眼了——

  燕燕坐在床上,腰身往下的衣摆鼓得高高凸起,反衬得他身躯畸形瘦弱,他抽泣着捧着沉重的肚子,见裴钧突然回来了,吓得扭过身子不给他看。

  躲有什么用,这肚子瞧着少说也有六个多月了,他抱着挪身子都费劲。

  裴钧瞬间红了眼睛,质问他是谁的。

  燕燕不说,一直哭,一直哭。

  裴钧把那几个常常上门要债的债主的名字给报了个遍,燕燕都摇头说不是,他再问,燕燕就趴在他肩头,呜呜的搂着他脖子哭。

  燕燕比上次见时轻瘦得多,下巴也尖了,好像全身的营养都被这个肚子给夺走了,环着他脖颈的手臂更硌人,一抓全是骨头,没肉。

  裴钧目眦尽裂,掐住他的手臂问他究竟是哪个混蛋干的,他非要剁了那人的家伙什,将他捆来给燕燕磕头。他说着就起身,刚拿了屠刀,燕燕从背后抱住他。

  “裴哥哥,不要走!燕燕说,燕燕告诉你……”

  裴钧面色微变,身体僵硬了一瞬。

  ……燕燕的肚子凸出来,顶在了他的后背上,那种触感,说软不软、颇有弹性,温温热热的。

  “燕燕……”裴钧脸红筋涨地推开燕燕。

  燕燕两腿向后折着坐在床上,衣衫蹭乱了,他脸色羞红地整理着,遮住自己高得吓人的肚子,然后腼腆地拉过裴钧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他难为情了一会,羞答答地道:“是裴、裴哥哥的……”

  紧接着,裴钧感到掌下肚皮里,一个东西突然顶了他一下,紧接着怪叫一声:“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

  “……啊!”

  一瞬惊醒,裴钧陡然睁开双目,急-促地大喘了几口,抬起手掌来心有余悸地看了几眼,这才回过神来打量四周。

  ……还好还好,是抱朴居的书房。

  宁喜惊了一跳,忙递上茶水:“殿下怎么了?”

  裴钧摇摇头,浑身疲累,觉得自己好像歇了,又好像没有,坐起来问宁喜:“什么时辰了?”

  宁喜看了眼天色:“约莫申时。”

  裴钧鬓角湿淋淋,梦里的场景搅得他心口突突乱跳,他端过茶仰头喝净,喉结滚了滚:“燕……谢晏出来了没有?”

  宁喜摇摇头:“还在窝里。”

  他见裴钧大汗淋漓,扯着领子,心情有些烦躁的样子,犹犹豫豫道:“殿下,有句话,奴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裴钧放下茶杯:“说。”

  宁喜在他小憩的时候,也梳理了一下这事,想明白一些事。

  他理了理言辞,低声支吾道:“平安侯以为自己腹中孕有一颗……蛋。殿下没养过鸡养过鸟,或许不晓得,这母鸟育蛋的时候,生性警惕,恋巢,是鲜少出窝的,吃的喝的都是雄鸟给送到窝里。”

  怕摄政王又听了怀蛋的事发火,宁喜忙补充道:“不是说平安侯真的怀了蛋,就、就是,他就算是疯了傻了,以为自己腹中有蛋,恐怕也是……不会出来的。”

  裴钧瞥向宁喜,脑子慢慢地转,唇角微僵:“你的意思,他不把那个……蛋,生下来,就不从那个窝里出来了?”

  宁喜梗着脖子点点头:“大概是罢……”

  裴钧不可置信,语调微微拔高:“那孤就要一直睡在书房里等着他生蛋?!他要是生不出来呢!就一直赖在孤府上不走了?!”

  “……”宁喜又咬咬牙点了点头,“真不好说。”

  裴钧哑口无言,他宁愿回到梦里,听燕燕肚子里的东西追着他喊“阿爹”。

  至少燕燕瞧着就一定能生出来。

  谢晏能吗?!

  裴钧头昏脑涨的,被气的想东西根本就不在正常人的弦上了。他只怕自己再被折磨下去,谢晏没疯,他先疯了。他拿起茶杯,又重重放下,转而直接提起茶壶,对着壶嘴狠狠灌了一口。

  然后就咚咚咚,踏铁板似的,在屋里来回乱转。

  宁喜跟着转了一会,又开始欲言又止:“殿下,奴刚才过去看了一眼平安侯,倒也没离得很近,听见帘子里传出咕噜噜的动静,可能是饿了。这也是,听下人说,平安侯一天没吃东西了,那肯定是该饿了……”

  裴钧脚下不停,随口应了:“嗯。”

  宁喜干涩地吞咽一声,又说起另一件事:“刚才言管家回来了,要来给您跪着,但奴看您正在小憩,就没叫醒殿下。言管家心系主子,自顾自到厨房去把买来的鱼杀了,做了道奶炖鱼。说是伺候平安侯吃了饭,他就立马过来给您跪着,还说您要打要罚、就是要他把膝盖跪烂,他都没有一句怨言……”

  裴钧心情浮躁,又应:“哼。”

  宁喜拘谨地笑了笑,神色飘忽:“这会子平安侯没吃呢,所以言管家还没过来给您跪着,膝盖自然也是没有跪烂的……”

  什么东西颠三倒四的。

  裴钧皱起眉,看向宁喜:“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脑子也坏了?”

  宁喜的脑子自然是没有坏,他非但没有坏,还非常好使,把方才言管家去送奶炖鱼时,平安侯说的话都给记下来了,一字不敢差。

  他诚惶诚恐,扑通往下一跪,又破罐子破摔地一口气道:“平安侯说了,他不能吃别人的饭,就算是言管家给的也不行。他怀了殿下的蛋,就只能吃殿下给叼来的饭,他不能三心二意对不起殿下……殿下在外面辛辛苦苦给他找饭,他得乖乖等着,帮殿下好好怀蛋,等殿下回家。等吃了殿下的饭,他还得给殿下梳羽毛来回报殿下!”

  说完他心惊胆战地伏在了地上。

  此刻,那碗奶炖鱼就在桌帘子外头,放凉了,也一动没动。

  恐怕这意思是,得摄政王亲手去喂,他才肯张嘴。

  裴钧:“……”

  裴钧咔嚓一声,把手边的茶壶给捏出了裂缝,他眼底愠色更浓,几乎是咬牙错齿地道:“他对孤,可真是忠、贞、不、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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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摄政王名人语录:“男人的肚子里什么都不会有。”

  燕燕拍拍肚子:小宝贝,阿爹出去给我们找饭了,他这么辛苦,一粒一粒地用嘴给我们把饭叼回来,我们一定要乖乖的,听他的话,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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