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不知道这小太监的主子是什么人,他只以为是冷宫中的哪位娘娘。他虽在魏宫中长大,这种地方却从未涉足,途经小径荒草丛生,乱石嶙峋,他扶着那小太监,便进了那座阴森鬼殿。
这魏宫年代久远,宫中不知有多少枉死冤魂,平日是富贵温柔乡,直到进了这样的地方,仿佛冤屈的魂魄才能清晰可见。
谢安一步步往进走着,心脏忽然猛的跳了一下。
手心渗出了细汗。
前面一瘸一拐的小太监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几分不解和担忧。
“我就不多叨扰了……”
谢安放下了手里的药包,药包放在了桌上,桌下的角落里,竟都是蛛网。
“宁祥……”
谢安听到一个声音。
那声音他听了十几年,如何分辨不清,他只是怔怔的,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他只要掀开帘子,再往里走几步,便能看清楚床上的人了。
而这时候,他却浑身僵硬的,仿佛连转身都做不到。他的手在不受克制的抖着,眼底几乎顷刻间就有眼泪涌出来一一
但是他又不敢回头。
他害怕那只是一个声音相似的人而已。
宁祥并没有发现眼前他带过来的这位大人的不适,他掀开了帘子进去,坐在了里面的人身边,轻轻顺了顺那人黑长却凌乱的发,然后起身,去替那人煎药去了。
谢安直到小太监离开,这才转过了身子,朝着帘后走过去,他不知道每一步是怎么迈出去的,只觉得脚步沉重,仿佛坠满了石头。
他掀开了帘子,床上的人惊慌的抬起了脸,似乎对于除了宁祥以外的人,极度不适应。
四目相对。
谢安就看见了一张酷似谢明珠的脸一一苍白如鬼。乌黑的眼珠子里倒映着自己的容貌,却是一片惘然不知。
谢安甚至不敢碰他,他只是静静的上下看着,眼底之前忍着的眼泪终究涌出,一滴一滴的砸在了床帏上,他就那样安安静静的掉眼泪,嗓子干涩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自己也同那小哑巴一般,哑了似的。
容宴还活着!
早就死了的人。
原来没有死。
原来他姐姐在这世上,还有留下来血脉。
哪怕是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一一
到底还活着。
他怎么看不出来容宴的精神状况,看着他的时候,全然如同陌生人一般,一双黑色的眼睛如同稚龄孩童,高大的年轻男人,蜷缩成了一团,在角落里啃着自己的手指。
他是太子啊。
他曾经是太子,一人之上万人之上的太子。
谢安还记得当年的容宴,虽然恶毒,虽然手段下三滥,但是那些手段,一次都没有用在他身上过。
小的时候小小的容宴从先皇那里得来赏赐,总是献宝一样跑到他身边,一样一样的给他挑。小时候的容宴可亲可爱,总是喜欢叫他小舅舅。后来长了些,皇后便纠正了他。
他们一起在这重重的宫墙中成长,他畏惧于太子的权势,憎恶于太子的恶毒,最后渐行渐远。
然而皇后和容宴就算对不起天下人,却从来没有对不起他谢安。
谢安便又想起来沉碧出事的时候,还是少年的容宴,在先皇的殿外跪着,求先皇饶了他,膝盖都跪的发青了。
曾经那个神采飞扬的容宴和眼前这个苍白如鬼的人,当真是一个人吗?
“容宴……”
事隔多年,谢安再一次喊出来那个许久不曾叫出来的名字。
以前他是太子,他不敢。
现在,他只是他姐姐的孩子。
“你为什么在这里?”
“当年出了什么事?”
然而,他问什么,容宴都没有办法回答他了。他似乎除了对宁祥能做出些反应,其他人都似乎在那双懵懂的眼里留不下一点的痕迹。
谢安目光往下落,便看见了他手腕上粗重的锁链,黑沉沉的压着,两条手腕上都是发青的痕迹,还有各种各样的细碎伤口。
心脏重重的抽了一声,发疯似的扯那锁链,然而到底是皇家的东西,哪里有那么轻易便能碎了。
谢安颓然坐在地上。
他想,他知道容亁为什么把容宴关在这里了。
也许,是容亁觉得容宴这样死了太便宜他。
这怡和殿,他似乎依稀想起来,是什么地方了。
那是容亁的生母生下容亁的地方,也是在这废宫之中,容亁躲躲藏藏长到了四岁,听说当时先皇寻到他的时候,发已经到了脚踝。
这个四岁的孩子在这废宫中受了多少罪外人不得而知。
而这一切,都拜谢明珠所赐。
现在,容亁将容宴关到了这里一一偿还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谢安浑身发冷。
他知道容宴并不无辜,甚至是罪有应得,只是,他到底自私的,不忍见容宴这般模样。
姐姐母子二人对不起容亁,如今这样的下场,已经得到了报应。
谢安咬住了下唇,他咬的狠了,唇上带了殷红的血。
“容宴,你要好好的……我……总会想办法带你出去的。”
到最后,谢安干涩的对容宴说。
容宴始终缩着身子,没有看他一眼。如同眼前这一个,是陌生人一样,他嘴里唯一清晰可辩的两个字,就是宁祥。
宁祥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位好看的大人站起了身子,“你好好照顾他,我过几日再来。”
宁祥懵然点头,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位大人过几天再来的缘由。
容宴这几天发烧了。
宁祥将碾碎的药粉泡进了水中,小心的端过来,喂他喝药,容宴只是怔怔,也不拒绝,却也不肯喝。
宁祥便看见,他的眼睛,始终都落在了那位大人方才走的的方向。
沉沉的,不见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