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山东五里外,万余河州军仆仆赶来,为首的将领魁梧非常,较旁人身量高大些,背上背着一柄玄铁重剑,一双眼犀利如鹰,有不怒自威之态。
这人正是河州守将,河州知州金睿的堂弟,金颢。
“前面那些个放哨的孙子都砍了吗?”金颢望了望天色,问策马回报的小将。
“回将军,已经都处理干净了!”
“好!”金颢大笑一声,“早看韩舟那挨千刀的不顺眼了,今日可算找到机会揍一顿了。”
金颢一声令下,河州军分成三条长龙,随后如水流般隐入周围树林,向西进发。
绍山西。
褚匪等人刚结束一场恶战,折了近半人马,被逼退到一处山谷时,跟来的镇南军却又突然往东撤去。
躲在丛林后的褚匪用拇指擦了下脸上的血,道:“应该是薛尚书在那边故意暴露了行踪。”
赵凉越皱起眉头,道:“我们现在自顾不暇,薛前辈那边只能是等河州军增援。”
“倒也并非一点忙都忙不上。”褚匪说着唤来剩下的五十名侍从,道,“你们在京畿的妻儿老小,我会替你们照顾的。”
侍从明白这是要做死士,齐声道:“愿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褚匪点点头,将袖中宁州的舆图拿出,指了几个地方,道:“十人一行动,分五处,冷箭为主,不可正面迎战,主以声东击西,为薛尚书和河州军争取时间。”
五十侍从领命,迅速上马驰骋而去。
赵凉越起身拿过褚匪手中舆图,仔细看了看,不禁感慨:“师兄的安排,确有奇兵之效,这五处皆是山林密集,便于藏身和躲避,又是哨兵容易忽略的地方。”
“不过韩舟领兵十多载,老成诡诈,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杯水车薪。”褚匪看了眼侍从离开的方向,又道,“再过一刻钟,韩舟的人势必会将我们困住,到时候插翅难飞。”
赵凉越道:“如此,倒不如我们干脆接着往东。”
“我也是这个想法。”褚匪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叹一气,道,“哎呀,我上次见金颢,是五年前,那个时候我还特意送给他一箱子兵书,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褚匪这话语气轻松,如此紧张氛围下,赵凉越不禁笑了笑,道:“那就祈求师兄那一箱子兵书能救下今日的我们吧。”
主心骨这般插科打诨,其他人的焦灼也跟着降下来,反而有了视死如归的淡然。
这时,一个趟子手回来了。
卓川上前问:“是只有你一个回来?”
“是,仅有东面围势稍弱。”
柚白思量一番,问赵凉越:“公子,他们是因为觉得我们会往后方撤,所以不那么注重东面吗?”
赵凉越摇摇头,道:“相反,是料定我们会往东,所以故意请君入瓮。”
褚匪半眯了桃花眼,道:“而且,我们还不得不入这个瓮。”
长风又起,狂卷整座绍山,一时间碧涛如海,同时也杀机四起。
绍山西的平地上,镇南军特置关卡,严阵以待。
未时三刻,有一名哨兵来报,韩舟嗤笑一声,随即接过小将呈上来的盔甲,翻身上马出了营帐。
西行十里,正是褚匪等人被围之地。
此处是一片竹林,中有一条小溪,只是干涸近无,在这多雨的西南显得有些突兀,但又偏偏尚有细流淌过,经年历久,在溪中石块留下浅浅痕迹来。
天下并没有一条完完全全的死路——这就是赵凉越看到这条小溪时的心中所想。
“褚尚书,好久不见。”
四面黑压压的镇南军一直不进不退,褚匪同赵凉越就地席坐阖眼小憩,闻声同时抬头看向来者。
韩舟身躯凛凛,五官锋利,浑身杀伐气浓重,此时居高临下看着二人,就像在看两只猎物,玩味心思极重。
赵凉越突然觉得,韩亭毕竟是韩家人,他和韩丞相还有韩舟其实长得很像,五官也很锋利,只是他待人温厚,常常让人忽视这件事。
褚匪扶赵凉越一同堪堪起身,朝韩舟随意作揖一下,道:“上次韩帅回京述职,褚某与韩帅匆匆见过一面,倒也并非好久不见。”褚匪顿了下,笑问,“只是,韩帅今日对褚匪这番围追堵截,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可是受了朝廷的命?”
“听褚尚书的话,倒像是本帅在报私仇了。”韩舟抱拳朝北面京都方向一举,道,“本帅是得到你私砍宁州城朝廷命官的消息后,又查出确凿证据,才依大许法典前来清君侧的,以免你这等小人带着假证据回京,制造冤案,污蔑清吏!”
如此冠冕堂皇,如此是非黑白颠倒。
褚匪却是没有愤怒,一双桃花眼甚至还染上了淡淡笑意。
“早闻褚尚书戏唱得比雪枋院还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韩舟策马往前又行了几步,和褚匪隔空对视,问道,“褚尚书,马上就要死了,还不打算说出你十三年来心中的愤怒和不甘吗?”
“告诉大许所有人,你不是奸臣污吏,你没有抛弃樊家军,你没有背叛你的恩师,你没有枉为人子,这些年来你忍辱负重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重审武安侯谋逆旧案。”
“你说啊,褚尚书,你不想说吗?说出来,不然以后就没法说了,只能留下万世的骂名。”
赵凉越知晓这是韩舟的激将法,是要褚匪当众承认自己当年尚还记挂谋逆罪臣,对亲理此案的建宁帝不满,对大许朝廷不满,居心叵测,意图不轨。
但到底字字诛心,直戳要害。
赵凉越并不担心褚匪会因此失控,只是心里莫名又升起了一股悲凉和落寞,像是走在隆冬之中,自己身披厚厚大氅,却见一个衣衫单薄之人,立于纷扬大雪之间,刺骨朔风之中,偏偏还对自己微笑,说他不冷。
师兄……
赵凉越在心里默默唤了一句,看着褚匪面上波澜不惊,泰然负手与韩舟对视,一双桃花眼里仿佛藏着千军万马,整个人犹如巍峨高山。
褚匪直接绕开韩舟的问题,反而问:“韩帅向来杀伐果断,怎么今天这么犹豫?让褚某猜猜,京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让韩帅必须找个十拿十稳的由头杀了我,才能避免让人抓了把柄?”
韩舟脸上神色无变,道:“褚尚书这就是臆想了,京都天子脚下,繁华如锦,百姓乐业,怎会有大事发生?”
“那便是了。”褚匪啧了一声,望了圈周围的镇南军,笑问,“韩帅,你可是派了镇南军和宁州守军两方抓捕,可是却还让我等走到了这里,要你韩帅亲自动手,你不觉得你的人里面有内鬼吗?”
韩舟半眯了眼看向褚匪,终于面露怒色,道:“本帅就不该同你废话!”
说话间,韩舟已经将背后银枪取下,直朝褚匪面门刺来。
锵的一声,柚白已经持刀拦在褚匪面前,竟是一招将韩舟手中银枪的枪柄砍断,并逼得他□□马儿后退数步。
韩舟大惊,朝旁喝了一声:“拿我铁鞭来!”
手下很快呈上韩舟战场所用兵器,是一柄四尺铁长鞭,森森寒光与其主的杀伐之气极为相衬。
韩舟持鞭下马,向前的同时一个转身蓄力,朝柚白扫过来。
柚白一眼便知那铁鞭是上乘的绝世好兵器,并不打算用手中的刀接,而是闪身躲过,同时手攀住竹子以其为轴,让身形绕着竹子转出去。
下一刻,那铁鞭已经将眼前的数根竹子拦断,柚白离开竹子,落地俯身躲过韩舟的又一次攻击,并找机会一跃而起,将刀朝韩舟砍去。
褚匪目不转睛地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人,道:“柚白并非武功低于韩舟,只是缺少一件像样的兵器。”
赵凉越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褚匪,见他果然目露疑色。
两人在竹林间打得有来有回,柚白略显劣势,但两人到底一时难分伯仲,镇南军中有人提醒:“韩帅,丞相大人交代,要以大事为重!”
韩舟这才纵力一撩铁鞭,分开了二人,抬手一挥,让镇南军直接上。
四面镇南军长喝声起,黑压压地冲上来。
柚白回到赵凉越身边,看着缺了好几个口子的刀,皱起眉头。
褚匪提前将自己的手和刀缠紧,于震天的喊杀声中回头,桃花眼一弯,对赵凉越送以一笑,然后看向其他人,命令道:“你们务必护送赵大人安全离开,否则自刎谢罪!”
赵凉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褚匪已经带人先往东开道。
其实赵凉越想说,褚匪才是更有机会,也更应该活下去的那个人。
但似乎,他向来如此幸运,幼时有娘亲慈爱,少时有柚白跟随,如今又有这个白得来的师兄照顾,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将他的生死放在了自己的前面,要护自己周全平安。
赵凉越看着满竹林里身披黑甲如鬼影的镇南军,看着那些与自己在宁州并肩而站的人,看着双方力量悬殊的局面,第一次期盼晦暗的世间能有神佛。
神佛有眼,苍生得一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神佛存慈,历经磨难者,可获舟楫,可得一渡。
一阵长风吹过,万里竹倾,血腥冲天。
“报韩帅!河州军自东面而来,说是在边界抓住了谋逆罪臣薛冉,要过来同您商榷此事!”
韩舟回头,怒道:“金颢哪里是来同我商榷罪案的?分明是要救这些人!给我想办法拦住!”
韩舟说着亲自拎铁鞭朝褚匪而去,双眼通红噙满杀意。
赵凉越因被护着往外突围,与褚匪隔得有些远,但扭头一眼就看到了韩舟亲自带人去杀褚匪,忙对柚白喊道:“我有卓少侠相保,你速去帮师兄!”
柚白犹豫了一下,但见赵凉越眼中满是焦急异常,人也不走了,便立即提刀往褚匪方向赶去。
韩舟一鞭将褚匪手中刀刃砍断,看准褚匪已经乏力,直接挥鞭一拨,直冲他的胸膛而去,但褚匪硬是生生做了个虚晃向左的动作,实则向右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但第二鞭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褚匪下意识抬眼望赵凉越离开的方向看去,却见赵凉越没走,身旁也没了柚白。
下一刻,柚白出现在自己身边,挡下韩舟的第二鞭。
“倒真是情真意切。”韩舟大笑一声,“不过你们今天谁也逃不出去!”
褚匪笑:“那可不一定。”说完,拿好刀和柚白共同御敌,并朝赵凉越方向靠去。
等到了赵凉越身边,褚匪倏地发了火,道:“你怎么不走!”
赵凉越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当时混乱中他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然后他的脚步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褚匪本来还要再说什么,但是看着赵凉越相比出京时小了一圈的脸,心头一酸,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四周镇南军的攻势越发迅猛,黑压压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褚匪一行人扑咬生吞。
仿佛透进竹林的天光都变得薄而疏。
突然间,有一阵熟悉的战鼓声响起。
“终于是来了啊。”
褚匪咧嘴一笑,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落,然后整个人朝赵凉越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