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撑着祝知折这一路走来的,就是那滔天的恨意。
踯躅冥思苦想了下:“是因为「三王夺位」时, 天莽趁虚而入,暗地里扶持推举了所谓的「北域皇」是吗?”
“是北域王。”藕荷接过仇夜雪手里的信,收好纠正她:“而且那时的北域王, 就是天莽之人, 故而说不上暗地, 这般言说,不过是两方议和了。”
仇夜雪重新坐在软椅里, 语调散漫:“更精确来说, 应当是四年前天莽率先降, 赔付了我朝好大一笔, 还将原本驻扎在边疆骚扰了边境多年的铁骑收回。”
“四年前?”
踯躅掰着手指数了数:“那不就是太子爷征战北域吗?是太子爷给他们打退了啊?”
仇夜雪不知为何有些不太想承认祝知折的本事, 但事实也的确如此:“嗯。”
他轻敲着手底下的扶手:“都说那时太子单枪匹马冲进了天莽的地界里, 在军营中当着天莽赫赫有名的铁骑的面将一人的头颅斩下,之后放言若天莽不服,便来战。”
“次日天莽就递了议和书。”
踯躅惊叹:“绝!这不就是话本里那些少年将军的模样吗!”
仇夜雪凉凉瞥她。
踯躅缩了下脖子, 嘟囔了句:“世子, 你是你, 奴婢是奴婢啊。”
再说……
她觉着世子也没那么反感太子爷。
仇夜雪睨着她:“我就是太惯着你了。”
踯躅吐了下舌尖, 又问:“太子爷去天莽的军营里, 杀了谁啊?”
仇夜雪摇头:“我又没参与那场战争,怎会知晓?”
说着,仇夜雪莫名有些烦,便随口道:“真想知道自己去问他。”
踯躅哦了声:“那第三个到的会是谁啊?”
仇夜雪的眸色瞬间转凉:“燕夏,他们国家盛产什么, 不用我说, 你也知晓。”
“香料、草药, 奇花异果。”踯躅的神色也凛然起来:“比起唐家堡, 他们才是真正的用毒高手,所用之毒,不是索命,而是国祸。”
仇夜雪很淡地笑了下:“你这话鸦青可不乐意听了。”
被点名的鸦青低着头,回了句:“唐家堡先人的确是燕夏人。”
她微顿:“抱歉,世子……”
“不必。”仇夜雪抬手示意她打住:“我知晓唐家堡先人来历,你也无需在意。”
他轻笑:“先不说我素来只对事不对人,就说唐家堡教了我许多,也算是我半个师门,我是怀着感激的。”
鸦青抱拳行礼:“多谢世子。”
仇夜雪有了些乏意,便让藕荷和鸦青退下,只留了踯躅在旁侧。
他躺在软榻上,由着踯躅给他新点了沉木香,阖上了眼眸。
屋内安静了许久,最终坐在屏风外的踯躅听见仇夜雪很轻地说了声:“踯躅,别去问祝知折。”
踯躅顿了顿,明白过来,更觉迷茫:“啊?为何啊?”
仇夜雪没答。
他拧了下眉心,更想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半梦半醒间忽地想着要提醒踯躅一句。
但踯躅的问题他知晓。
因为那对于祝知折而言,是一桩不能被提起的旧事。
稍稍一碰,从未愈合的伤口便会溃烂发痒,疼痛和新鲜的血会一并流出。
北域王被捧起来的那天,亦是祝知折的母妃在城墙上被羞丨辱致死,最后跌落城墙,连一张裹尸布都未得的那天啊。
他师父与他说,那天祝知折被捂住了嘴,束缚了四肢,亲眼看着、听着。
仇夜雪侧了侧身子,额头抵上一旁立着的软垫,在心里叹了口气。
算算年岁,那时祝知折不过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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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御书房。
祝知折直接大不敬地坐着龙椅,坐姿歪歪斜斜不说,脚还架在了书桌旁侧雕刻出来的龙头,展开的奏折被他用来盖住脸遮了阳光。
龛朝皇帝进来时,便瞧见他这模样。
他身后跟着的宫婢是新提上来的,撞见时连呼吸都不敢了,生怕帝王震怒。
然而龛朝皇帝身侧的窦喜看他们一眼,示意他们小声些。
就见龛朝皇帝撩起衣袍,蹑手蹑脚,像是怕吵醒了祝知折一样,正要搬把椅子坐在旁侧借着批奏折。
“当我聋么。”
祝知折懒懒开口,掀起了面上的奏折,一脸被吵醒后的不虞和困乏:“进来时便听见了。”
他将手里的奏折随意地丢在了桌上,人还坐在龙椅上,没有要让位的意思。
龛朝皇帝也不恼,只赔笑道:“爹这不是也不知道你睡着了吗?”
“都等你大半个时辰了。”祝知折拒了窦喜递来的茶:“我没走就算好了。”
龛朝皇帝挥挥手,示意其余人都退下,只留了窦喜在殿内。
龙椅够大,够长,莫说两个人了,四个人挤在一块坐都行。
故而他坐在了祝知折身边,伸手去揽住小儿子的肩膀:“是爹的错,没算好时间。”
祝知折烦他这哄小孩的语气:“没跟你生气。有何事?”
龛朝皇帝清了清嗓子:“近日呢,爹听人说你好像有心上人了……”
“蒋升阳罢?”祝知折掀起眼皮,凉凉道:“我回头就去将那小子的舌头拔了。”
龛朝皇帝:“欸,别啊,你打他顿狠点的都行,只要能治好…别弄这些治不好的,有些棘手。”
他顿了顿:“所以是真的?”
祝知折反倒是沉默了下。
见他不说话,龛朝皇帝心里有些着急。
其实他并非是一个高兴欣喜的心态在与祝知折聊这事儿,而是喜忧参半。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做父亲的最清楚。
故而龛朝皇帝试图劝道:“知折,你想要什么,爹都可以给你也会给你,只要你提,爹都会答应。但有些事,强扭的瓜也不甜,你看爹和夏氏皇后就晓得了。”
祝知折瞥他,示意他有话直说。
有人说天子是万人之上,九五之尊,可龛朝皇帝实则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就怕他这个小儿子。
龛朝皇帝头皮发麻,却还是不得不道:“你无论是喜欢哪家姑娘,爹都支持。可若是人家对你无意,那咱也别强求好吗?感情这事儿,不是一个人的事。”
祝知折没说好与不好,他只望着龛朝皇帝,淡淡道:“我又梦见我娘了。”
龛朝皇帝登时熄了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望着祝知折,面上戚容难掩。
窦喜在旁侧轻叹了口气,低声劝了句:“陛下,殿下。”
祝知折盯着龛朝皇帝,他并非是故意提起此事,而是他真的梦到了。
自那一日起,他每夜入梦,十日便有九日是他娘亲未着寸丨缕,带着满身伤痕和绝望,从城墙上跳下去的模样。
他忘不了。
“对不起。”
龛朝皇帝压着轻颤:“若是当时带你们一道入京……”
“追忆无用。”
祝知折抬手将方才被他丢在桌上的奏折拿起来展开,示意龛朝皇帝看。
他没再低头看一眼:“北域边境的奏折到了。天莽使团此次入京朝贡,比往年多加了一百铁骑,其中有一人,名唤遂烈,中原名何隋,我记得他的长相。我要杀他。”
龛朝皇帝看向奏折,神色冷沉下来:“好。”
祝知折又说:“爹,父皇。”
他一字一顿道:“待京中事毕,让我挂帅。我要踏平整个天莽。”
“我要世上再无天莽人。”
龛朝皇帝抓着祝知折的肩膀,声音滞涩:“知折,你不能如此。”
即便知道无果,他却仍旧还未放弃:“百姓无罪。”
祝知折却抽身而出,只留下了冰冷的恨意:“与我无关。”
待得祝知折离去后,龛朝皇帝抓着手里的奏折,长叹了口气,面色颓然。
窦喜走过来,为他倒了杯新茶:“陛下,多思无益。殿下的恨,总得发泄完才能舒畅。”
龛朝皇帝接过喝了口:“我只怕他恨的不仅是夏氏,不仅是天莽,还有他自己。”
“窦喜,你晓得吗?”龛朝皇帝苦道:“我从那孩子眼中瞧不见求生的欲望。”
支撑着祝知折这一路走来的,就是那滔天的恨意。
窦喜哪里不清楚,但他不能说,只能宽慰道:“殿下现下尚且年轻,总会遇见更有意义的事。”
他这般说,倒是提醒了龛朝皇帝:“去,去查查知折心里头装着的人是谁。”
窦喜忙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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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林宴不像先前的宫宴那般拘谨,琼林宴可谓是大开宫门,京中官宦、贵族子女皆可入席。
虽说男女仍旧会分席而坐,但若是要去赏花,那便是能撞到一块。
且入宫门时也能见到。
仇夜雪的马车还是被特批一路往里,无须在外围停下。
只是在靠近宫门时,负责驾马的鸦青就喊了声:“太子殿下!”
随后仇夜雪就见马车内的帘子被掀开,一身黑底锈赤色四爪蟒,将他本就充满攻击性的长相托得更为压迫。
仇夜雪望着又不请自入的祝知折,干脆连礼都懒得行,端着手里的茶盏,语气不善:“殿下,你下回好歹先问一下好么?”
祝知折扬眉。
因为要面圣,仇夜雪又换掉了那一身素色,转而换了身砖红色打底,外披青灰色圆领宽袍。
他长得白净,像是未经触碰的新雪,浓色总是会将他衬得更加消瘦,也将他骨子里的傲气硬生生剥出来给人看。
惹人无端牙痒。
作者有话说:
跟宝们汇报一下这本的进度,存稿已经在写第50章了,正在收尾,存稿快完结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