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望星的话, 聂云汉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卓应闲也将画轴仔细卷好,坐在小几旁的另一把椅子上,面色沉重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关平野被绑一事,他与聂云汉下意识地认为是哈沁指使, 难不成还有别的原因?
望星瘫跪在地上, 垂着头道:“半年前, 我卖身葬母时,曾有一名员外家的公子也想将我买回去, 当日就在市集上,那名孙公子先出价二十两,我确实已经动了心, 这价钱已经够我厚葬母亲了。”
“是平野出手阻止了?”
“对。当时我已经准备跟孙公子走了,少爷突然出现,说自己缺个书童,出价三十两, 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聂云汉心中冷笑,望星一个大小伙子,二十两分明就是贱卖了, 何况此钱一收,从良籍变为奴籍, 实在是亏本,也难怪平野看不过去。
“我要将自己卖与别人为奴,自然也想着价格越高越好, 不为别的,这至少也是主人家对我的高看。可买卖讲究先来后到, 我就算当时更想跟少爷走,却也不敢得罪那位孙公子。尤其孙公子张扬跋扈, 看到少爷从中作梗,与他吵了起来。我也没想到,少爷看起来有腿疾,又那么孱弱,孤身一人出门,也没带护卫,竟敢与那孙公子当街叫板。”
望星低声道,“他知道自己抢人买卖确实理亏,便把价格加到了五十两,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五十两?平野给学童开蒙,也没收多少束脩,这估计是他外祖和父亲留给他压箱底的钱。”聂云汉咋舌道,不禁再三打量望星,不知道关平野为何突然如此善心大作。
卓应闲倒没表现出多么惊奇,而是问道:“后来呢?他是否告诉你这次出手相救的原因?”
望星涨红了脸:“少爷没说,是家中老奴明叔告诉我的。原来是那位孙公子喜欢……喜欢玩弄娈童,往往把人往死里整,是少爷不忍心见我落入他的魔掌,才拼着与他起冲突,也要将我带回来。”
聂云汉听了这话,面色阴沉下来:“畜生!这人无法无天,官府不管么?”
“孙公子家中不说手眼通天,也是势力庞杂,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况且他虽然……那样,但只、只折腾自己家的奴婢,若是出了人命,只消告诉官府是这些下人弄丢了贵重物品,怕被抓住问责,因此自戕,或者被主人家人赃并获,家法致死,衙差只来走个过场,让孙家赔点烧埋银了事。”
“奴仆身份低贱,那些老爷们又怎会把他们当人看。”卓应闲冷冷道,“平野因你跟孙家结下了梁子,孙家自是不会放过他,这半年,你们过得并不安生吧?”
“确实不安生。少爷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帮我安葬了母亲,但他不忍看我脱离良籍,因此只让我做他的书童,留在林园生活,并未带我去官府改换奴籍,还曾说有朝一日会放我离开。孙公子辗转打听到了少爷住在这里,又听说这事儿,三天两头找人来闹,还传……”说到这里,望星似有难言之隐,面色羞赧,支支吾吾说不下去。
聂云汉把翘着的腿放下,双肘支在膝盖上,弓腰探身看着望星:“传你和平野是断袖,私下行苟且之事,是么?”
望星急切地解释:“可我与少爷是清白的!”
“平野的性子我自然知道,不用你说。”聂云汉也算明白,为何方才在笼子里他指责平野与女子私下定婚约,望星反应会这么激烈了。
“但此事传出,那些送孩子来开蒙的人家便都不肯来了,谁也不说破这事儿,只是各自找了些拙劣的理由,从此不再登门。”望星难过道,“这半年来,家中生活难以为继,但家里奴婢都是老人儿,少爷也不肯将人赶走,只是替人代写书信、诉状赚钱,可他又不便抛头露面,自然不如在市集摆摊的那些先生们生意多,后来他就写了些风月小说,但稿酬极其微薄……”
听到此处,卓应闲眉峰一跳:“他都写过什么?”
“这半年写了一本,已经付梓,这里有留存的一本。”望星说着,便起身到书架上拿了本册子,放在了聂云汉和卓应闲中间的小几上,转而又去书桌上取了一本拿过来,“这本才写了一半……”
卓应闲低头去看那本写好的,只见封面标题是《酩酊记》,作者名叫“谈笑书生”,顿时神色一凛,他见聂云汉伸手要拿,立刻“啪”地按住册子封面:“我先看!”
聂云汉怔了怔,随即笑道:“好好好,你先看,兴致这么大么?”
卓应闲赶紧把这本《酩酊记》拿了过来,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想起了书坊那本男子秘戏图,那上面标记的作者名字叫做“笑谈间”,这个名字跟“谈笑书生”实在有些瓜田李下,搞不准就是同一个人呢!
也不知这话本小说写得露不露骨,万一让聂云汉看见了——其实看见了好像也没什么所谓,但卓应闲就是莫名有点心虚,而且他还隐隐感觉,方才关平野画的聂云汉画像,那笔法有些熟悉,似乎与那秘戏图如出一辙。
现在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聂云汉接过望星递过来的没写完的那本,还没翻开,便瞅见了卓应闲盯着手里的书发呆,耳根竟然红了,于是笑道:“怎么了?难不成平野写的这本里面有什么伤风败俗的内容?”
“怎么会!”望星不容得别人开他家少爷半点玩笑,抢先道,“《酩酊记》写的是一个人喝酒喝多了,在醉梦中去其他世间历险的故事,不是那种低俗的小说。”
卓应闲也大致翻了翻,确实没看到有什么过分的描写,便又莫名松了口气。
聂云汉打开手中这本未写完的《一枝香》,随意看了几眼,笑了笑:“那本是没什么,可这本……啧啧,怪香艳的。”
望星一听,顿时脸红了:“少、少爷也是成年男子,早就该娶妻生子了,写这些……无非人之常情,这有什么。”
“在你眼里,你家少爷做什么都有理啊,瞧你护的,我又没说他不好。”聂云汉见卓应闲伸手过来想拿这本《一枝香》,立刻把手臂伸远了不让他拿到,坏笑地说,“这个不能给你看,太劲爆。”
卓应闲不好强夺,显得自己多想看似的,讪讪收回手,不服气地心想:哼,更劲爆的我都看过了!
聂云汉见望星被自己呲儿了之后不好意思再多话,又问他:“没写完的这本,你看过内容?”
望星摇摇头:“我识字不多,又先天愚钝,跟少爷学了半年仍是进境缓慢,少爷让我先把正经诗书念好了再看这些。”
“嗯,他说得对。除此之外,那姓孙的还找过你们麻烦么?”聂云汉把话题又引回正路。
“没有了,可能孙家多行不义必自毙,开春儿没多久,家里的生意突然出了问题,孙公子被他爹打发出去疏通关系,就再没来找过我们麻烦。”望星嗫嚅着说,“再遇到他,便是初十那日。那天天气晴好,我怕他在家里闷坏了,才劝他多出去走走,不仅去了书坊采买些用品,还去了市集,没想到,就……”
他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忍不住落下泪来:“都怪我不好……在市集上遇见孙公子,那人对我们多番侮辱,少爷不欲与他多说,带着我转头便走。可他腿脚不便,走不快,孙公子又不肯放过他,一直紧跟着我们喋喋不休。我实在看不过去,便回了几句嘴,孙公子便叫打手把我们围住了。”
“我与少爷二人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少爷也不让我与他们动手,他走到孙公子跟前,与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我见孙公子的脸立刻变了色,又气又怕,却还是叫走了手下,临走时恶狠狠地瞪了少爷一眼,让他走着瞧。”
“之后少爷便与我返回林园,我问少爷跟他说了什么,竟把他吓成那样,但少爷只说他扯了几句谎。少爷不想说,我也不便追问,之后他觉得有些疲累,便要在巷口休息片刻,我想起之前买的东西忘在了市集上,便匆匆赶回去拿,可当我回来,就发现少爷不见了。”
望星垂头丧气道:“我在附近找了好一会儿,都没发现少爷的身影,他不会到处乱跑的,所以我觉得一定出了事,就匆匆返回了林园,按少爷说的,遣散奴仆,躲到了地下。”
卓应闲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你找不到平野,为何不报官?你难道不怀疑这是孙家干的么?”
“自然是怀疑的,可是我也没有证据,即便我跑去孙家要人,他们也不可能承认。”望星无力道,“少爷以前曾经嘱咐过我,不管他出了什么事,都不要报官,只需按照他说的把林园中人遣散,若超过一个月他还没能返回,便让我也自行离去,另谋生路。”
聂云汉深知关平野为何不信任官府,这个说法倒也说得过去,他问望星:“平野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装铁盾?”
“说过,但只说是有仇家在外,他腿脚不便又不会功夫,只能用铁盾来保护林园中人。我见过铁盾的威力,约莫猜想这仇家应该比孙家厉害多了。”
卓应闲问道:“你觉得此次平野出事,是跟这仇家有关,还是跟孙家有关?”
望星为难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聂云汉,迟疑道:“这……我不敢妄自揣测,但毕竟那仇家我没见过,可孙公子对少爷记恨在心,我是知道的。”
“所以你觉得这事儿跟孙家有关的可能性比较大?”卓应闲面无表情地看着望星,“如若我们不来,你有什么打算?不报官,也不去找孙家要人,只躲在v这里,待一个月后便离开?”
“不是的!我不会这么做!”望星急声道,“其实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想办法,可我人小力微,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着过几天少爷再不归来,我便出门去寻个探事人打探一番。我是不会不管少爷的,他对我恩同再造,为了他,我拼出命都行!只可惜,我连拼命都不知如何去拼……”
聂云汉望着卓应闲的目光里多了分探究,但他也并未多说,而是问望星:“通过这半年的相处,你觉得平野是个怎样的人?”
“少爷自然是个大善人!”
“除此之外呢?你觉得他性子如何?”
“我……我不能背后议论少爷短长。”
“不是让你议论,而是让你描述。”聂云汉道,“我与平野两年多未见,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想从你这里了解了解。”
望星这才犹豫道:“少爷他……待人宽厚,知书识礼,只是喜欢把事情都藏在心里,显得阴郁了些,毕竟他才比我大三岁,这样也太过老成持重了——但我只是一个下人,他自然不会事事与我商议,老成持重也是被逼无奈,毕竟整个林园,都还指望着他。”
见他说两句关平野的缺点,又着急忙慌往回找补,这拳拳护主之心倒也令人动容,聂云汉无奈地笑笑:“不难为你了,再问你些别的。这半年来,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望星想了想,垂头道:“这倒不曾发觉。”
“平野在他眼里百般好,你这么问,定然问不出来什么。”卓应闲凉凉地说。
聂云汉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有些不甘心,想多问几句,看看能不能挖出什么线索,但此刻他也发现,这不过是白费力气。
他挣扎着又问了一句:“近期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上门?”
“没有,除了定期来送东西的书坊小工和市集上卖菜的大叔大婶,林园没有其他人登门。”
望星也感觉到自己的表现不太令人满意,瑟缩地站在一边,怯生生地抬头看他们,撞上卓应闲刀子一样的目光,又迅速垂下眼去。
卓应闲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将袍子下摆捋好,缓声道:“既然你说平野对你好,那他平日里对你都有什么教导?”
“教我念书识字,也不让我自称‘小人’,待我如兄弟一般,时而会跟我讲讲做人的道理……”
“什么道理呢?”卓应闲打断他的话,挑起眼皮斜睨着他,“他有没有说过,让你平日里别这么畏畏缩缩,要像个男人的样子?”
望星诧异地睁大了眼:“你……你怎么知道?”
聂云汉看着眼前这一出,有些不太明白卓应闲的意图。
他仔细端详望星,少年个子与他差不多高,骨架也抻开了,若勤加锻炼,吃食也能跟上,不出三五年定能长出个魁梧的身形,只是此刻年纪小,显得颇有些孱弱。
再说相貌,这少年虽谈不上英俊,却也十分周正,鼻梁高挺,眼睛明亮,是个忠义仁厚的长相。
只不过这少年起初对他们还有几分怀疑的时候,还有点硬气,现在确定自己是关平野的义兄后,确实越发显得畏缩胆小。
这也难怪,望星没念过什么书,也没见过多少世面,面对他两人这副有威压的样子,自然心生畏惧。
卓应闲见自己猜中了,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望星低头道:“少爷说男子汉要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要我别对人卑躬屈膝。他不喜欢我对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样子。可是我……我改不掉,只有一次,他感染了风寒又不肯吃药,我急了,冲他说了句重话,没想到他反而没生气,倒是听我话乖乖把药吃了。”
“平日里都是你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吗?”卓应闲继续问。
“是的,听说之前是崔妈妈照顾他,我来了林园之后,照顾起来方便些,就都交到我手上了。”
“他允许你照顾到何种程度?洗澡擦身这种吗?”
聂云汉听了这话,长眉微蹙,看向卓应闲。
卓应闲好似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专心地盯着望星的表情。
望星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卓公子,我与少爷不是那样的关系,你别污蔑他!”
“他腿脚不便,由人来服侍再正常不过,你觉得我想到哪里去了?”卓应闲似笑非笑,“到底是谁想多了?”
“少爷对我来说,有如天上明星,望星只敢仰望,从不敢生非分之想,也请卓公子别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怀疑少爷的品性。”望星咬了咬嘴唇,一改方才的嗫嚅模样,目光坚定看向卓应闲,“若是因为我的存在玷污少爷名声,我情愿一死,还少爷清白!”
卓应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望星也没有躲开他的眼神,两人就这么剑拔弩张地对视着,谁都不肯让步。
聂云汉端详着面前突然针锋相对起来的两人,手指轻轻敲打座椅扶手,若有所思。
片刻后,卓应闲莞尔一笑:“开个玩笑而已,倒也用不着这么寻死觅活的。”
“事关少爷,望星开不起玩笑,还请卓公子见谅。”
“好了,这事揭过不提。”聂云汉终于出声,“望星,平野的事,我会追查,你若想起什么来,可以到万家客栈来,跟小二说找云闲公子便可,若找不到,就等我回来找你。至于林园,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你放心回地面上来住好了。”
望星激动向前迈了一步:“若是有少爷的消息,能不能托人给我捎个信?”
“那是自然。”聂云汉冲他笑笑,伸手拿起小几上放着的《酩酊记》和《一枝香》,以及那卷画轴,一本正经道,“这些东西我带回去翻阅,了解一下平野这半年心里都在想什么,阿闲,咱们走吧。”
望星恭恭敬敬将两人送出门外,待走出很远,聂云汉回头看,发现他还矗立在门口目送他俩。
“你方才怎么了?”他搭上卓应闲的肩膀,“为何要针对那孩子?”
卓应闲一脸若无其事:“你想多了,我只是问问题,没有针对的意思。问完话之后,你有什么发现?是否觉得咱们大惊小怪了?”
“当然不会,平野失踪铁定跟哈沁有关,一个孙员外根本不够看的。”聂云汉懒洋洋地说,“但为了保险起见,今晚还是到那孙府上探个究竟。”
“有件事我想问一问。”卓应闲忽然道,“但你能不能别多想?”
聂云汉收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正色道:“你尽管问。”
卓应闲很是斟酌了一番词句,才问道:“平野到底是什么性格?他是那种明知道会惹上麻烦,还会不顾一切大发善心的人吗?”
聂云汉听后,轻笑一声:“你说到我心坎里了。平心而论,他不是这种人。平野不坏,但由于身体和成长环境的缘故,他的善良仅限于审时度势的善良,所以我也觉得他救下望星这个举动很奇怪。”
卓应闲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就没想过深究一下原因么?”
“这怎么深究?只能当做他一时头脑发热吧。”聂云汉耸了耸肩,“或许是他孤身一人太久了,需要有个同龄人作伴。”
他扭头看了看卓应闲,发现对方虽然没说话,但微微撇了撇嘴,显然是不信。
“你刚刚不会真怀疑平野跟那望星有什么吧?”聂云汉疑惑地说,“望星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估计也没近过女色,平野长得眉清目秀,又对他有救命之恩,这孩子对平野孺慕之思过了头,倒也情有可原,可平野绝不会对他动心。”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卓应闲心里暗暗冷笑,总算明白什么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关平野的确不会对望星动心,因为他喜欢的人是你啊聂大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