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笙怔了怔, 面上划过一丝凄惨的笑:“是我妄执了。”
“有一事我想请教。”聂云汉不欲评判苗笙与段展眉的关系,转而问道,“段展眉手下,可有曾入行伍之人?”
他心中虽有八分确定凌青壁与韩汀不会为段展眉效力, 但仍想求个印证。
苗笙想了想:“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并不曾有, 况且军户又岂能私自离开军屯驻地?”
这便对了, 聂云汉心道,他接着又问:“那高标你可曾亲自见过?”
“那倒没有。”苗笙摇头道, “我不爱养打手,石歧谢辉两人曾受我恩惠,主动为我效力, 他俩会功夫,我也信得过他俩,所以平日里不欲对外人言的事都会拜托他们去做。我说要把左横秋藏到山上去,最好找个熟悉地形的猎户, 能藏得隐蔽些,他们便找来了高标——此人有何不妥?难道此前营救之事出了岔子?我没听他俩提过。”
“是有点不对劲,但跟石歧谢辉恐怕也被蒙在鼓里。”聂云汉道, “此事应与你们无关,我只是多嘴一问。”
他话音刚落, 墙外又响起哨声,似乎意在催促。
“抱歉,我真要走了。”聂云汉迟疑了一下, 问道,“不知上次苗公子答应给我那颗药……”
“哦, 险些忘了。”苗笙从袖中掏出一个窄小的布包,递给聂云汉。
聂云汉接过塞进怀中, 冲苗笙一点头,道了声“多谢”,转身向墙角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苗笙在门口怔了一会儿,才返回卓应闲的房间,一进门便见两人在安抚游萧。
游萧还趴在卓应闲怀里,向羽书坐在旁边,笨嘴拙舌地哄劝着:“人总会长大的嘛,从明天起我就教你功夫怎么样?闲哥哥教你剑法,我教你刀法,还教你爬树,你这么聪明,保准很快就能学会。”
卓应闲揉着他的后脑勺:“小家伙,跟你舅舅生什么气?气性还这么大。”
他见苗笙进来,便冲对方使眼色,想叫苗笙说两句好话哄孩子。
游萧也听见门开关的声音,也许是有点难为情,脑袋更往卓应闲怀中扎了扎。
苗笙见状,皱了皱眉,厉声道:“游萧,你没完了?怎么,我还说不得你?开蒙进学也不少日子,礼数都学到哪去了?”
向羽书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很是不悦:“苗公子,游萧只是个小孩,你这么凶巴巴的做什么?不经他同意就想把他送走,换了谁谁不难过?”
“小笙哥哥,你真的想送萧儿离开吗?”卓应闲听游萧说的时候便有些意外,此刻便向苗笙求证。
但这绿绮琴确实不是小孩子应该来的地方,游萧是得换个环境,但在他想来,应该是苗笙带着游萧远离这里,而不是把孩子送到别处。
别说游萧平日里就这么粘他舅舅,就算关系称不上亲厚,这么贸然送走,也会让孩子再一次觉得被抛弃了。
卓应闲自己被抛弃过,那简直是他一生的噩梦根源。
苗笙闻言面色沉了沉:“游萧,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谁说要送你走了?!”
“就是你亲自说的!”游萧趴在卓应闲怀中闷声道。
“你偷听我说话?”
“没有!我没有!我正大光明听的,你问廖管事他乡下堂弟的事,根本就没避人!”游萧不服气,终于把头抬了起来,小脸憋得红扑扑的,看了苗笙一眼,又讪讪地垂下眼。
“我问人家堂弟的事,就是要送你走吗?”苗笙坐在他面前,眼中带着愠怒,“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随意揣测人心?!”
“你平日里根本不管别人家事,突然问起人家堂弟,难道不稀奇?还一直打听那人是不是膝下无子,有没有□□的意愿。这不就是想把我送去给别人当儿子吗?”
此事或许触及了游萧底线,他也顾不得平日里对苗笙多么敬畏,嚷嚷了起来:“我没有随意揣测人心,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苗笙板着脸:“我这是为你好……”
“那我想杀段展眉,也是为你好,凭什么你又要怪我?”游萧眼里含着泪花,却强忍着不流下来,“他对你那么坏,你心里全是他,我想对你好你却不让,还要赶我走,这又有什么道理?”
“大人与孩子能一样吗?我是你的长辈,自然要给你做出合理的安排,才能让你平安长大。”苗笙与这伶牙俐齿的孩子说不清道理,不禁有些头痛。
“若是做长辈,就是要这样不管我怎么想便随意安排我的生活,那我就不当你是长辈了。”游萧气鼓鼓地说,“从此以后,我不再叫你舅舅,我们互称姓名好了!”
“当初叫你舅舅,是因为想与你亲密一些,平日里不与你顶嘴,也不是怕你,是不想让你不开心!可现在看来,却给了你摆布我的权力,我不认了!”
苗笙冷笑:“哦?!我可没逼着你当我外甥,你是说要结草衔环,谢我救命之恩,非要留在我身边的。怎么,现在这救命之恩不作数了?”
听了这话,游萧瞪着眼愣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卓应闲拉了拉苗笙的袖子:“萧儿还小,何必跟他这样较真?”
向羽书也轻声道:“游萧,吵架不能说这样的气话,会伤感情的!”
“我不是说气话。”游萧涨红了脸,噘着嘴轻声道,“救命之恩,永世难忘。我不要做你外甥,那就只能以身相许,我……我要做你男人!”
“以后就没段展眉大坏蛋什么事了!总之我会看顾你,绝不让人伤你,你也不能随意安置我!就这么说定了,大竹竿,我们走!”
游萧臊得脸红脖子粗,低着头跑到门口,拉开门冲了出去。
屋内三个大人瞠目结舌,外面孩子等了一会儿,极为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大竹竿!”
向羽书呆了呆:“来……来了!”
他茫然地看了看卓应闲,见对方也没什么反应,便跟了出去。
游萧不安地在门廊下徘徊,看到向羽书出来,催促道:“你快点!”
向羽书跟上游萧,边走边问:“刚刚你瞎说什么呢?”
“我没瞎说。”
“还不是瞎说,你知道……做人家男人……是什么意思么?”
“就是要把舅……苗笙当媳妇,从此爱他护他,只对他一个人好。”游萧不屑地撇撇嘴,老气横秋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当然知道!”
“不啊,还得生孩子呢。”向羽书茫然道,“算了,他跟段展眉搞断袖,本来也生不了孩子。可是你俩差这么多岁数,你才八岁,他二十六……”
游萧顿住脚:“年龄大又怎样?绿绮琴好些姐姐嫁出去,都是嫁给五六十的老头,别说做爹了,做爷爷都够了。”
“那倒也是。”向羽书挠挠头,“可……你看,等你十八,他都三十六了,你三十六的时候,他都……五十四了!你可不得给他养老送终了么,这哪是他男人,明明是他儿子!”
“啧!管那么多呢?!”游萧被一连串的质疑搞得不耐烦,学着大人口气道,“反正他是我的人,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还有啊,若是夫妻,还得……”向羽书的脸可疑地红了起来。
游萧不明就里:“你吞吞吐吐到底想说什么?”
向羽书看看他的小个子,摇摇头:“没什么,反正你还小……”
游萧转了转眼珠,恍然大悟:“啊,你说房中那些事啊!我是不会做的,我才舍不得让舅……苗笙难受。”
向羽书疑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那个……对方会难受?”
“也不看我在哪长大的,当然懂!”游萧翻了个白眼,学出一副油滑腔调,“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一定还是个雏儿吧?”
“是……是又怎么样?我这是洁身自好!”向羽书脖子耳朵全红了,挠着头道,“……这种事登不得大雅之堂,你以后别这么说话,听起来太诡异了。”
游萧脸色变了变:“是吗?我知道了。”
屋内,卓应闲和苗笙面面相觑,一个不可置信,一个满脸尴尬。
苗笙无奈道:“你看,不送走能行吗?在这种地方,他能学出什么好来?”
卓应闲觉得游萧确实应当远离绿绮琴:“但最好也是你跟他一起走。”
“我哪走得了。”苗笙摇摇头,“童言无忌,唉,算了,回头慢慢哄吧。倒是你,生辰真是端阳节?”
卓应闲没料到矛头突然转向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撒谎是怕他不来,也怕他不顾着自己的安危。”
“我看他也是言出必行之人,既然应了你,自然是心里有你。”苗笙对感情之事敏感得多,看向卓应闲,“你对他那样关心,他也定能看出你的心意吧。”
卓应闲:“……”
“何必再遮遮掩掩呢?根本遮掩不住,连萧儿都能看出来。”苗笙调侃他,但是想到游萧,又觉得脑门青筋直跳。
“不是遮掩。”卓应闲垂眸道,“是先前我自己……还不确定。”
“那现在呢?”
卓应闲想到聂云汉,突然心酸,心疼,却又突然觉得愉悦:“我喜欢他,很喜欢。”
“可他要做的事,当真是九死一生的,你怕么?”苗笙道,“我看他是真在意你,却又忌惮着这些,才不与你表白心意吧。”
“怕就不会发生了么?有些事躲也躲不掉,总是要发生的,那就一起面对。”卓应闲这么说,似乎不经意间解开了心里一个结,郁闷了许久的心房突然变得敞敞亮亮,“他若不表白心迹,我便去表白,这个呆子顾忌太多,我要教他什么才是享受当下。”
恐怕又要被那人叫做愣货,但那又怎样,总得一个人先开口才行,要不然到死了都没说出口,那多遗憾。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与他在一起。”
“死也好,活也好,再不叫他孤单了。”
苗笙望着卓应闲,见他脸上那不自知的微笑,心生羡慕,不由想到段展眉,原本两人也曾这般心心相印的,又怎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卓应闲意识到说自己的事说得太多,有些赧然,旋即道:“小笙哥哥,打探消息、探口风的事,我俩还是好好商议再说。你向来不关心江湖之事,若是贸然去问段展眉,恐怕会令他生疑。左右他都会猜疑我,就全都交给我好了。”
苗笙想了想,自嘲地笑了笑:“我先前只是不关心,现在可以为了他学着关心。你别忘了,我们自接客之前,就被训练学着怎么拿捏人心。我不是不会,只是不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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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云汉跳过层层屋顶,在一处小巷中落脚。巷中有辆马车安静地等着,只有马儿时不时打个响鼻。
他撩开马车门帘,坐了进去,左横秋凑过来,借着月光端详他:“易容没被人识破吧?做得有些糙了。”
聂云汉想到那个“大鹏”位置都不能固定的“从商痣”,笑了笑:“你的手艺再糙也比别人强。怎么样,凌兄,我还算守约吧?”
凌青壁抱着刀靠坐在轿厢一角,黑布隆冬的只能看见他笑起来露出的一口大白牙:“诚意可嘉。”
说罢他敲了敲轿厢顶棚,驾车之人会意,驭马向巷子外行去。
街上仍是热闹,来往行人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轿厢内倒是安安静静,大家各怀心事,似乎都在思量着什么。
不知听到什么细微的动静,三人俱是神色一凛,聂云汉与左横秋对视一眼,凌青壁则撩开轿帘向外看了一眼,翘起嘴角:“啧,聂兄,去了一趟绿绮琴,还带了尾巴出来?”
聂云汉微微一笑,混不吝道:“怪就怪这易容也难掩我这玉树临风之姿,若是以本来面目现身,恐怕现在早已掷果盈车,而不是只有一个人跟着这么简单了。”
“唉,聂兄这不要脸的水平……”凌青壁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仅次于在下啊!”
聂云汉:“……你还真不谦虚。”
“看来绿绮琴也不太平。”凌青壁道斜昵着聂云汉,“这人我帮你料理了吧?”
“那倒不必,就凭你的本事,甩掉他绰绰有余,何必多伤人命?再说万一这人有什么好歹,绿绮琴那个更会咬着不放了。”
凌青壁想了想:“那倒也是。就依聂兄所言吧。”
聂云汉侧过头,也撩起自己那一侧的轿帘,向外看了看,同时给左横秋使了个眼色。
左横秋目光一动,轻轻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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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玉厅中换了别的舞女表演,段展眉陪着宾客推杯换盏,言谈间聊的全都是卓应闲刚才的剑器舞。
他身边坐着两个锦衣华服、生意人模样的人,对那舞自是赞不绝口,说起舞剑的人,言语中便多了一丝狎昵。
其中一个玄色衣服的人道:“那云闲公子的身段真是好,别看穿得宽袍大袖,看不出腰身似的,但光看骨相就看得出,肯定是纤腰一握,况且还能弯折到那种程度,若在床上,那可真是……啧啧!”
“刘掌柜快擦擦口水,小心打湿了前襟,失礼于人前!”另一肥头大耳之人调侃道,“人还没到手就肖想这么多,小心将来吃不着心里难受。别忘了刚刚他可是落入别人怀中,你就不好奇那人是谁?”
刘掌柜不屑道:“粗布短衣,必不是什么权贵之人,还怕银子买不来这云闲公子一笑?怕不是彭员外也惦记上了吧?”
“美人易得,绝色难寻,彭某要说不惦记,诸位自然也是不信的。”那彭员外笑着看向段展眉,“还是段舵主艳福不浅,这绿绮琴排名第一的绝色已是你身下之人,现在又来了个云闲公子,不知段舵主这次是想吃独食呢,还是拿出来以飨众人?”
段展眉淡淡笑着:“如此美人,段某可不敢独占,况且我与笙儿情谊甚笃,眼里已没有别人了。”
彭员外试探道:“果真如此?”
“那是当然。”段展眉不动声色。
“恕彭某直言,凡事皆有价,只不过这情爱可能价更高些。从一而终我是不信的,苗公子再是绝色又如何?他已经二十六了,恐怕早晚色衰爱弛,不如拿出来交换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
段展眉脸上隐约有了怒意:“看在往日情分上,此话我不与你计较,还请彭员外自重,侮辱我的人,就是打我的脸!”
刘掌柜在旁边和稀泥:“就是啊,人家俩人情比金坚,彭员外你自己不信,也别挑拨别人。来来来,喝杯酒,一笑泯恩仇!”
那彭员外面上笑意不减,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对段展眉举起:“彭某失言,自罚三杯,段舵主可千万别多心,万一记了仇,再不与彭某做生意了那可怎么办才好。”
“老彭你这说的什么话?!段舵主可是这小肚鸡肠之人?”刘掌柜把酒杯塞进段展眉手中,“多年往来,怎么会因这一句玩笑话断送?”
话已至此,段展眉也举起酒杯,对彭员外一敬:“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段某自然分得清。”
三人干掉杯中酒,彭员外放下酒杯,单刀直入:“听闻段舵主想见那孔昙?是水貔貅与待宵孔雀有生意要做?”
段展眉眯了眯眼,端详着彭员外:“那倒不是,我们两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我是私下承了人情,代为打探。”
彭员外突然压低了声音:“你所帮之人,是不是从南边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游哥总攻气质从小便已经暴露了。
不过他现在说这话也就是像小孩说“长大了我要娶(嫁)你”那种意思,虽然他在风月之地长大,也约莫能猜测到两个人关在屋里会做羞羞的事,但具体怎么回事仍是不清楚的,只是自以为是罢了。
没发育的孩子还是很单纯的,游萧对舅舅也只是孺慕之思,觉得苗笙太可怜了,很想护着他~
苗笙:孩子难带,令人头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