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漭说这话的时候, 洛无尘正在缠最后一圈,保持着双手绕前的姿势,不懂澹台漭为何会有此一问, 顿了一下。
那姿势像极了洛无尘从后拥着他, 澹台漭能感觉到从洛无尘身上传过来的微弱体温。
他忽然偏头, 准备再次重复自己方才的话,方才说出一个「我」字,就见洛无尘那张脸就在咫尺,他这一偏头,唇忽然从洛无尘那张微凉的唇上擦过。
澹台漭的脑子当时就「轰」地一声炸了,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我被非礼了」。
他震惊地看着洛无尘,就见洛无尘居然还抿了一下唇, 看在澹台漭眼里, 完全是不要脸的回味。
天知道洛无尘只是嫌弃澹台漭。
不过洛无尘什么反应也没有, 自顾地给他缠上最后一圈, 打了个结,又见澹台漭半天没反应, 完全惊住的样子,洛无尘嘴角浅浅勾着,“小将军这幅样子活像在下非礼了你,可小将军你可知, 在下才是被你非礼的那个。”
“你放屁,我没有。”澹台漭觉得这人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凑过来的。”
洛无尘看着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澹台漭居然会因为这无意一擦脸红,伸出纤白的手指轻抚自己的唇, 像是一个沾了便宜的小流氓似的, 嫌弃道:“有点干。”
澹台漭的脑子顿时就顺着洛无尘的话想了下去, 虽然自己浅浅一擦,他居然觉得洛无尘的唇异常的柔软,带着独属于他的微微冰凉。
洛无尘见澹台漭居然真神色怔怔,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觉得这人某些时候真的单纯得厉害,明明逛遍了京都所有花楼,偏偏还会因为这无意浅碰害羞。
澹台漭:他听着这声音,忽然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男人调戏了。
他脸皮多厚啊,向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儿,何时沦落到别人调戏他了?
澹台漭觉得自己在洛无尘面前,变得都不像自己了,方才掉线的脑子这才上了线,他脸上扬着独属于他的痞笑,那双略微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道:“自然跟国师大人比不得,毕竟国师养尊处优,在下到底粗人一个,不过能得国师一吻,倒是在下赚了。”
说完澹台漭好似觉得不够,他看着洛无尘依旧带着体面的笑,那双眼却是比方才沉了许多,觉得莫名地解气,他右手拽着洛无尘的袖袍,将其猛地一带。洛无尘没料到此人脸皮竟能厚到这种程度,全无防备,顿时就被澹台漭拉了下去。
澹台漭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他看着洛无尘仰倒他在腿上,轻浮地抬手描着洛无尘的脸,看着他那双越来越沉的桃花眼,视线落在那张彰显着淡漠的唇上,鬼使神差地忽然俯身吻了上去。
洛无尘:洛无尘的唇很软很软,带着清浅的药香,唇微凉。
初始时,澹台漭只是浅浅轻吻,到后来忽然就像是不受控的加重了力道。
洛无尘看着澹台漭闭着眼的脸,感觉到澹台漭更为放肆的侵略,张嘴就咬,澹台漭吃痛。
原本应当是缱绻一吻,现今直接变成了唇齿大战。
还是很凶的那种。
澹台漭几乎快被洛无尘咬掉唇,可他依旧不服输的没有松嘴。
直到洛无尘竖指在他身上一点,澹台漭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着洛无尘在他腿上笑弯了一双眼睫。
洛无尘轻轻推了他一下,自顾地从他腿上站起来,淡定地拿起旁边干净的布,动作缓慢又不难看出嫌弃地擦掉唇上的血。
澹台漭斜眼看去,他的唇上带着艳红的血色,带着几分凌/虐的美感,魅惑,凉薄的视线叫人生寒。
那张唇上的血色被他尽数拭去,可他脸上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澹台漭只听他道:“小将军,看来你精力很好。”
洛无尘很清楚澹台漭是冲动报复他,这人就算去了青楼也洁身自好得紧,独独对他处处针对,哪怕知晓他是个男人也能下得去嘴。
澹台漭闻得此言,就知道自己遭了,他被洛无尘点了穴,这人现在这神态,不会让他一直保持着这半弯着上身稳稳坐在床上的姿势吧。
紧接着,洛无尘将那方帕子放在方才换下的纱布的托盘里,道:“既如此,那好好练练腰力也是好的。”
说完洛无尘就走。
“洛无尘!”澹台漭气得咬牙切齿,偏偏说不出让他解穴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无尘大步跨出了房门。
看着衣着单薄走出去的洛无尘,澹台漭忽然发现,洛无尘也不是表面表现得那般浑不在意,竟是气得连大氅也忘了披。
澹台漭乐了,忍不住就想要笑,可唇上的伤阻止了他想要大笑的冲动,只能轻轻抿了唇,低声道:“下嘴真狠。”
他怀疑自己都要被咬成三瓣嘴了。
尽管现在动不了,澹台漭心里也高兴极了,他发现这位国师大人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当真做到沉着而处变不惊的,他也是会生气的。
可是想到洛无尘就算生气也端揣着那幅冷淡平静的模样,澹台漭就莫名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那种难受就像是插在心里一根极细极小的针,不去碰它就全无感觉,只要它移了位,又会出现那种一下一下的刺痛感。
青黛受了点小伤,只是不严重,看见洛无尘脸色漆黑的从房里出来,青黛立即就反应过来澹台漭欺负了他们家公子,当即就要提剑冲进去为洛无尘报仇,却被洛无尘喊住了。
洛无尘是真的气得不轻,但也不到不能忍受的程度。他没想到澹台漭当真混账到这种程度,他以为,澹台漭那个混账多少会顾忌一点礼仪,是他高看了澹台漭,青黛骂他骂得没错,这人就是个瘪三。
可这样的话洛无尘惯来说不出口的。
他只能道:“小将军需要休息,卯时之前,不要让人去打扰他。”
现在才酉时,洛无尘要让澹台漭就保持那种半弯腰的姿势坐六个时辰。
后来青黛想要偷偷去找澹台漭的麻烦,就见澹台漭半坐在榻上嘴里骂骂咧咧,半天没动,青黛这才知道,澹台漭是被他们家公子点了穴了。
不是青黛吹,他们家公子的点穴手法,除了疯赖子,就没人能解,当即就觉得大快人心。
之后他把这事儿说与蓼实听,蓼实听完只道:“小将军这腰怕是要废了。”
听得蓼实的语气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青黛笑得更开心了。
“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后来,洛无尘就当真整整一晚没有出现过,澹台漭就这么僵坐了一晚上,也盯着自己受伤的那条腿看了一晚上,心里还不停地嘀咕:洛无尘这腿上的伤药还没给他换呢。
也亏得澹台漭还有心思想这些。
天牢。
珉武王终归是没有跑掉,珉武王自己个损失惨重,皇帝的亲兵也折得差不多了。
邵雪月不亏为杀手组织,仅仅凭着二十几个人就杀了皇帝亲兵近千,暗杀手段、要命的陷阱等让珉武王觉得雪月阁拿钱办事当真尽责,可到底江湖人靠不住,嘴上说得信誓旦旦,当真到了要命的关键时刻,他们比谁都跑得快。
珉武王有驻兵于百里之外,此刻就算被抓也没分毫紧张之感。
今日巳时他若是没有消息回去,驻兵便会直接出兵攻打京都皇城。
印少明被打断了一条腿,肩上也受了伤,此时就在他爹隔壁的牢房里。
没有一个人去审问珉武王与印少明,印少明是有点慌的,奈何他爹就在隔壁,慌也还能压制得住。
宫中。
洛无尘卯时准时出现在乾元殿,大臣们早已等候于此,见了洛无尘,全都恭敬行礼,却是人心惶惶。
洛无尘一如既往,一一点头,算是回礼了。
乾宁殿的门打开,于言高声唱和上朝。
整个朝堂以洛无尘为首,有条不紊地踏进殿内。
待洛无尘稳坐他位于皇帝侧的位置,群臣才高喝「万岁」。
尽管前日夜里经历了如此大事,如此血腥,可是珉武王入了天牢,洛无尘又说那方印他一定能拿回来,皇帝觉得洛无尘当真好得不行,比他任何一个儿子能干。
不动声色在两个月内就清缴了珉武王,朝中再也无人能用兵权威胁到他。
皇帝并不关心洛无尘是怎么做到的,他只看结果。
皇帝当朝夸奖了珉武王,又奖赏了洛无尘诸多金银布匹与各种珍宝,珍贵药材。
这些都是国库,且不少是前朝遗留。
洛无尘听着那长长的单子,淡然谢恩。
就算如此,洛无尘也不曾跪他,皇帝看着洛无尘,那一眼视线颇深,到底忍了下来。
很快皇帝就开始问群臣,如何处置珉武王。
朝堂之下议论纷纷,谁也不敢出头建议如何处置珉武王。
洛无尘的视线看向凌妄,凌妄前日里发现珉武王多半不会成功,啜使凌霄临时反水,半道撤退护着皇帝回了宫。
凌妄这人老奸巨猾,洛无尘不知道他要什么东西,而且手段干脆利落,半分没让洛无尘逮着他曾与珉武王狼狈为奸的证据。
不过洛无尘不急,珉武王倒了,剩下的人,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
这时,凌妄站了出来。
他捧着笏板,朝皇帝拱手道:“启禀皇上,按照当朝律令,珉武王谋反,当诛九族,受极刑。”
凌妄说话的时候,知晓凌妄从前与珉武王关系的群臣当即面面相觑,到底思量一会儿也就明白过来了。
珉武王已经失势,此时不踩上一脚合了皇帝的心意,难不成还要为珉武王求情不成?
没人那么傻。
当即群臣便开始谏言,总而言之,就是在商量赐珉武王怎么个死法。
洛无尘看着堂下群臣,面上在笑,心里却是直犯恶心。
这些人太丑陋了,丑陋得好比一堆生蛆长虫的烂肉,不见枯骨,恶心得让人忍不住想吐。
洛无尘垂下眼睫,一直不曾搭话。
半晌后,皇帝听着这些群臣谏言的各种死法,觉得每一个都好似很合他的心意,不由转头看向洛无尘,语气亲昵,“无尘,你说呢?”
“皇上当真要在下说么?”洛无尘面上的微笑始终清淡,可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却是半分笑意也无。
皇帝点头。
“珉武王谋反,罪无可恕,不如,凌迟如何?”
皇帝最喜欢的便是凌迟,这让他有种人上人,手握滔天权势,一言便能决他人生死的满足感,道:“准了。”说完他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群臣尽皆不是什么好鸟,闻言都笑出了声。
其中不乏苦笑的,看着洛无尘的眼,无端多了几分惧怕。
他们许多人多少都曾攀附过珉武王,他们都不知道洛无尘究竟手握他们多少把柄,洛无尘做一切都做得不动声色,就连对付珉武王,他们都猜不出来洛无尘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单知皇帝默许了洛无尘动手,可是究竟是怎么动手的,又是何时动手的,他们没有听见半分风吹草动。
就连如何逼反珉武王的,他们都不曾探知到半分,说是人心惶惶也不为过。
散了朝,皇帝便将洛无尘带去了乾元殿的后殿,他揽着洛无尘的肩,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询问洛无尘的身体要紧否。
洛无尘自君衡山一役后便有点低烧,不过他一到严冬就如此,就算在傲风山也依旧,十多年来,早就习惯了。
他道:“多谢皇上关心,在下无碍。”
说洛无尘能忍也罢,说他什么也罢,多年来,洛无尘是当真已经习惯了。
到底是一副伴了他十多年的病体,就算不习惯,也必须得习惯。
皇帝听他如此说,便再没了后话,直言洛无尘去审珉武王,务必要将他借此机会,直接将他扼死在摇篮。
洛无尘道:“珉武王党羽众多,朝中怕是还有他的同党,为避免珉武王之事再出,”洛无尘抬眼直直地看向皇帝,淡声道:“在下建议皇上,清、君、侧!”
古往今来,清君侧大多是用在皇帝亲近的奸佞之臣身上。
可洛无尘入朝为官资质尚浅,而今又算是皇帝最为亲近之人,可两人都明白,这私下里的一句「清君侧」非指洛无尘,而是这朝中曾与皇帝亲近之人。
朝中官员多为老官,要说亲,其中任何一个曾经都比洛无尘与皇帝亲,怎么都轮不上洛无尘挨这「亲」之一字。
这十几年,除了一个被逼告老还乡的殷老丞相之外,在无其他新官入朝,就算入了这皇宫,官职也多为一些无关紧要,且永无出头之日的小官吏。
雍国现今这么腐败堕落,皇帝觉得理所应当,可他爱自己与权势,多过所有。
亲儿子觊觎他的皇权他都能对亲子不留情面,更何况这些怀揣着自己野心的朝中群臣。
皇帝当初提拔洛无尘为自己手里的一把刀,用意可不就是如此。
皇帝原本做好了长久打算,只是没想到洛无尘下手远比他想象的干脆利落快速。
皇帝看着洛无尘真挚而平静的眼神,觉得自己当真是选了一把最最趁手的刀,当即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许是洛无尘带给他的好处太多,把皇帝乐得飞上了天,很久以后,皇帝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什么叫「猪要养肥了才杀」的道理。
他就是被洛无尘美言美语美事慢慢养肥待宰的那头肥猪。
“无尘,你果真从没有让朕失望过。”皇帝语重心长又颇为垂怜地轻轻拍了一下洛无尘的后背。
“能为皇上做事,实乃在下三生有幸。”洛无尘低眉垂目,半分不见骄纵自傲之意。
皇帝不论怎么看洛无尘,都觉得这位国师实在顺眼极了,比从前陪他在沙场征战的珉武王,更让他顺眼。
洛无尘从不忤逆他,事事都顺着他的心意做事,这让他如何不悦?
很多事,都要在比较中才知其好坏,皇帝就是这样看待洛无尘跟珉武王的。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依旧在犯从前犯过的错。可洛无尘,就怕他不犯错,他越是依靠自己,洛无尘动起手来,才更为顺手自在。
此后,洛无尘便渐渐忙了起来,就连从琉璃殿搬出去也极为低调,整天就乾元殿、天牢、又乾宁殿,最后才是国师府。
天越来越冷了,每日早晨起来,不论是院子里还是街道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洛无尘审问珉武王的这段日子,方秋叹升了官,已经能进乾元殿参与早朝了,就连青黛跟蓼实,皇帝见他俩身手不凡,又于君衡山一役有功,主动为他俩赐了官职。
青黛成了新的御廷尉统都,蓼实被派去接管凌霄手下的城卫军,成了新的城卫军统领,凌霄因为他爹的半道反水且无罪证,升官成了从四品武将。
而凌妄,则直接从正四品尚书官升两级,成了正二品督察御史。
其余人则官职不变。
有人见刑部尚书的位置空了下来,有人便觉今日洛无尘不曾动他们,他们便还有用,也觉得洛无尘不可能一口气真把朝中旧臣全部拉下来,打起来刑部尚书这个位置的主意。
洛无尘就看着他们闹腾,反正他不会松口。
皇帝现今万事俱问他,洛无尘全都以暂时没有合适的人为由拒了。
皇帝想了想现今朝堂势态,越想越觉得洛无尘说得对,依旧有旧臣仗着曾跟皇帝出生入死,有恃无恐。
现今的朝堂需要新人来,便听了洛无尘的建议,大开科举之门。
雍国现今文人墨客颇少,都是蛮人居多,且这些人都惯于享受,不学无术的是数不胜数。
洛无尘让皇帝恢复前朝制度,广纳文武贤才。
皇帝欣然同意,总归,朝堂的血液要换,皇帝才可经营自己正儿八经的帝王之位。
此告示一出,天下皆惊,却也有怀才不遇者自觉倾家荡产也要入京考取功名,更多的,却是前朝百姓。
皇帝在听到洛无尘说不论户籍,只要身家清白皆可,就算是奴籍,倘若他有此等才智,就算除掉奴籍又何妨。
皇帝又听洛无尘言:一个奴籍的人,能得皇帝钦点除去奴籍,常人而言,只会对皇帝更为忠心耿耿。
——其中便包括了前朝百姓;
皇帝信了。施一恩,可得十报,更利于他稳固皇权,何乐为不为呢。
可此事洛无尘也未曾瞒着天下人乃他所为,可明面上,百姓非常默契地并没有把洛无尘捧得比皇帝还高,直夸皇帝慧眼识珠,乃千古一帝。
皇帝惯来喜欢被奉承,被夸得自在,大有一种天下人皆匍匐于他足下的真正的万人之上的成就感。
澹台漭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几日后了。
从被洛无尘惩罚在房中光着身子枯坐六个时辰后,他除了腰酸了一天,还悲伤地感染了风寒,忽然觉得,洛无尘让他越看越顺眼了。
他以为洛无尘做的所有都是为了权势,可今日听闻的这些消息,哪里是为了自己的权势,他是在改变现在的天下。
而且他做得非常好,这让澹台漭一边为自己的无力悲伤,一边又忍不住夸赞洛无尘做得好。
可是他又觉得自己颇有些无能为力了些。
明明他在京都生活了十多年了,偏偏做不到洛无尘现今做到的十之一二。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就能做到那么讨厌,又让他觉得很欣赏呢。
要知道,澹台漭自己的眼光很高的,常人难以入得他的眼。
撇去自己被洛无尘欺骗过这一点,他真的觉得洛无尘完美到了一种无可挑剔的地步。
“洛无尘啊洛无尘,你是不是就是老混账口中说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啊!”澹台漭心酸极了,却又高兴极了。
这边洛无尘并不关心天下人如何看待他这个国师,如何看待他洛无尘,他坐在天牢的椅子上,身边陪着之前在天牢守着的那个狱卒。
这狱卒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之前刚来天牢的时候就被人举报过他行为姿态什么的都上不得厅堂,都被洛无尘无视了。
而今他坐在洛无尘的椅子扶手上,嘴里叼着根稻草,视线淡漠地看着坐在昭罪椅上的珉武王。
洛无尘的审问手段是很温和的,却也是很残忍的。
洛无尘之前忙得没时间审问他,反正洛无尘知道珉武王在百里之外有驻军,只是他自己可能也没料到,自己亲手提拔上去的将士,其实是赤令军的一员。
这两个多月洛无尘跟澹台卓的书信就不曾断过。
信蚕速度很快,且没有任何天敌,就算澹台卓远在边疆,两人的书信顶天也就七天一来回,为此洛无尘的信蚕都累死了好几只。
君衡山事发前,洛无尘便问澹台卓借了兵,又用听风楼的人探知过珉武王的人数,再加上赤令军原本就在珉武王营的内线,想要知道具体数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这几天洛无尘就晾着珉武王,让他生出希望,等着百里之外的援兵攻打皇城,并且,洛无尘并不打算让珉武王睡觉。
洛无尘折磨人的手段很多,其中有一种毒药,能让人彻夜不眠,只要生了睡意便如跗骨之蛆般攀附在他身上。
并且,洛无尘并不审问他,每天只来走个过场而已。
而且珉武王谋反之罪众人皆知,甚至不需要他的供述。
死罪已成定局。
“洛无尘,你以为你能高枕无忧吗?”珉武王眼下青黑,不过几日时间而已,珉武王的形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在一人不复往日风姿。
“如何不能?”洛无尘捧着茶杯,分毫看不出身为当今权势最大的权臣。
他就这么坐在那里,身上半分气势不显,看起来甚至有些像养在深宅,不闻人间世的小少爷。
“呵,不管你怎么折磨我,事情都没有转机了,”珉武王大概被折磨得疯魔了,他大笑着,笑声带着几许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惊慌,这么多日了,如果他的兵真会来救他,早就来了,京中不可能如此平静。
可是他不信。
他做了这么久的筹谋,虽因洛无尘的出现,略显仓促,可到底是十多年的筹备,不可能一朝便化为乌有。
洛无尘却清楚地知道珉武王的想法,也不打断他,而是让身边人给他添了杯热茶。
珉武王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不甘,说着皇帝的昏庸,说着皇帝有多对不起他。
洛无尘都低垂着眼睫,他觉得自己能让珉武王将这么多年的憋屈在将死之际说出口,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另一方面,也是洛无尘需要这些供词,不会呈给皇帝的供词。
旁边负责写罪昭的人奋笔疾书,几乎有些跟不上珉武王的语速。
最后,珉武王眼球充血地看着洛无尘,“你说,这样的帝王有何可忠之理?”
洛无尘不答。
珉武王说了皇帝登基这十三年来的所有罪状,却无一条是关于被他们欺压的前朝百姓的。
“所以,前朝百姓在你们眼里,便不能被称之为人?不能称之为民?”
原来,现今朝中人当真是这么看待前朝百姓的,他们在雍国人眼里,连称之为人都不配。
洛无尘面上在笑,可视线却逐渐变得阴狠起来。
就连吊儿郎当坐在洛无尘扶手上的林柚都朝珉武王投去了一个凌冽的视线。
珉武王现在极度缺觉,在怎么警惕,也警惕不到哪里去。
他一味地发泄着,洛无尘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没听到自己的话,自顾地喃着宋默成有多对不起他,何以为帝种种言辞。
洛无尘没有急着让珉武王交代朝中剩余同党,有多少,洛无尘心里有数,那一张张脸,已经纂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洛无尘要让他清楚明白地受刑,而不是如此混沌。
林柚朝其余的狱卒使了个眼色,两个狱卒就把珉武王拉了下去。
出了天牢,林柚上前来给洛无尘披上厚厚的狐裘,轻声道:“公子,小心风寒。”
洛无尘轻咳了几声,唇鼻都没入了围领中,他看着林柚,“听青黛说,你曾是下城分舵的舵使,主动请命进宫的。”
“对。”林柚对洛无尘的态度实在算不得尊敬,但也只是表面而已,只是向来这幅模样惯了,不愿拘着自己。
洛无尘也没硬要他做别人口中的「像样」,他也就如此继续下去了。
洛无尘道:“为何?”
“公子为何,我便为何。”林柚语气听起来不太正经,洛无尘就偏头看着他笑。
林柚的身世洛无尘知道,听风楼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身世,洛无尘那里皆有存档,这个林柚进京时,洛无尘曾看过他的档案,是前朝某位大臣侥幸存活的孩子。
档案所述,乃林柚亲口口述:当初霁国皇室皆死,他爹带着他们一家出京逃命,皇帝表面已经放了他们,私下里却开启了「猫捉老鼠」的戏码。
皇帝是猫,前朝被表面放过的臣子们是鼠。
猫抓到老鼠的下场是什么样的?
——死无全尸。
林柚清楚地看到自己父母兄长被雍国官兵乱刀砍死,随后剥去皮,扔去了边漠一带。
边漠一带是宋默成带兵攻打霁国时赶过去的流民,那里连水都没有,已经发展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场面,那些尸体,变成了美食。
前朝百姓在霁国皇室灭亡后,就没有不怕雍国的。
洛无尘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抬步走向软轿。
林柚也无话,乖乖走在软轿一侧,跟着洛无尘出宫,回宫外的国师府。
回到国师府的时候,青黛跟蓼实都还没有散值。
白芍被洛无尘带了出来,此时早就已经备好了热水,准备帮洛无尘沐浴。
赤雪就在不远处,看着洛无尘顶着一身风雪回来,吼道:“冷死了,冷死了。”一边喊还一边扑腾着翅膀。
这两个多月,洛无尘已经解了拴着它的链子,赤雪也长大了很多,也会飞出去捉些小鸟小老鼠什么的回来放在洛无尘床头。第一次的时候洛无尘醒来翻身,掌心便摸着一团血糊糊的软肉,当即就吓了一跳,赤雪还会飞过来,把那只小老鼠叼在嘴里,想往洛无尘嘴里塞,活像老鹰喂小鸡。
洛无尘当时就觉得,赤雪这讨好他的法子真的单纯而又实在,那时,洛无尘一下就想到了澹台漭。
“赤雪喂了吗?”
白芍一边给洛无尘宽衣一边回道:“赤雪现在大了,不爱吃我们给他准备的东西,都是自己出去觅食。”
洛无尘:他想到了昨天自己消失的好几条信蚕,视线狐疑地看向赤雪。
赤雪不知道是不是看懂了洛无尘的视线,当即飞出了窗,叼了一块糕点回来,想要讨好洛无尘。
洛无尘:见洛无尘不接,赤雪又吼:“小混账,小混账……”
赤雪已经很久没有骂过人了,此时听得他这一声小混账,洛无尘一边下水一边朝它洒了一把水,“你个小混账,是不是又欠揍了。”
洛无尘惯来正经端揣,极少如此开玩笑,白芍在旁边看得失笑,许是见着洛无尘进入心情好,他扑上去便要抓赤雪,赤雪一翅膀就拍到了白芍脸上。
清秀的小脸顿时出现了一道绯红的翅膀印子,赤雪还在旁边喊:“活该,活该,你打不过,打不过……”说完还在屋里飞起来了,一边飞一边模拟人的大笑声。
洛无尘见白芍为了逗他开心实在太拼,道:“行了,赤雪的翅膀力量大,惹急了它,我身边就要没你了。”
赤雪的战斗力极强,成年的霜燧鸟,一羽之劲可敌人十年内力。
白芍颇为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蠢,可平日里除了伺候在侧,他并无其他作用,便也只能在生活琐事上尽职尽责了,业余便逗洛无尘开心。
“出去吧!”除了从小伺候着洛无尘长大的青黛,洛无尘沐浴的时候,身边极少有人,最近青黛跟蓼实又有了官职,他沐浴时,便不习惯别人了。
赤雪闻言,便用爪子抓着白芍的后领,扑腾着翅膀把他拽了出去,一路上还嫌弃白芍动作太慢,提着他飞得磕磕绊绊,出得浴堂,赤雪就把白芍扔进了雪地,回来用它的喙关门,关门的时候还不忘骂一句“小混账!”
洛无尘:他抬手便凝了一颗水珠,把那将关欲关的门拍上了。
洛无尘仰在浴池里,抬眸看着房顶,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越来越近了。
洛无尘这几天是真的累极,而且又快到一月一次的十五,他的身子也变得越来越虚弱。
不知不觉间,洛无尘便仰在浴池中睡了过去。
外面。
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穿着单薄,正在确定周围是否有人。
澹台漭这几天快憋慌了,因为受伤他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平日里除了他住的那个小院子,半个人也见不着,倒是吃穿不愁。
他朝国师府的人控诉洛无尘这是软禁他。
可国师府的人早就换成了听风楼的人,谁也看不得他,没克扣他的粮食已经是仁慈了。
澹台漭这不要脸的,居然还让国师府的人去帮他把彩絮姑娘请过来,当天吃的饭也不知道放了几天了,都发霉了。
澹台漭:……
“洗澡总可以吧,我要洗澡,我都快臭了。”
反正不论他在屋里怎么闹,就是没人鸟他。
澹台漭已经摸清楚了,这个时间段洛无尘不在家,他一般要酉时末才回来。
而且浴堂的水一直温着,这一边让澹台漭唾弃洛无尘搜刮的多半是民脂民膏,一边又羡慕洛无尘的阔气,反正心里很酸。
于是,他就偷偷摸摸翻/墙出来,想要去浴堂偷偷洗个澡。
他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腿上的伤也不怕水了。
来的路上遇见了长大了的赤雪,这赤雪一口一个「小混账」,听得澹台漭很想扔颗石子把它打下来。
可他观赤雪毛色漂亮得不行,想必洛无尘是极为爱护赤雪的,不然不会把赤雪养得这么油光水滑,便就歇了心思,只是低语般轻骂了一句。
他到的时候,白芍正守在门口跟赤雪玩儿堆雪人,不是,是鸟人。
白芍原本是教赤雪堆雪人的,这几天他闲下来就是跟赤雪这么玩儿的。
但是今天赤雪心血来潮,用翅膀赶雪,爪子把雪凝实,硬生生堆了个人头鸟身的雪人出来。
白芍看着自己那个巴掌大的小雪人,觉得自己的智商被赤雪比了下去,这才几天啊,它就能想出新花样了。
澹台漭听说过白芍跟赤雪在浴堂前院跟赤雪玩儿的事儿,因为整个国师府,只有浴堂这里的前院能够赤雪霍霍。
毕竟赤雪长大了,双翅展开已达六尺,总得要有个空间跑跑飞飞什么的。
于是,屋里的洛无尘也不曾听见澹台漭撬窗瘸着脚跳进来的声音。
澹台漭看着这浴堂,简直堪比皇帝浴池般奢华了,不远处的浴汤里正冒着袅袅水汽,整个浴堂里都变得雾气氤氲。
澹台漭就像八百年没见过水似的,快速把自己剥了个干净,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悄咪/咪地从另一个方向下了浴池。
浴池很大,反正是澹台漭自己房间两三倍那么大。
澹台漭一进去就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低声道:“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
虽然在战场的时候十天半个月没水洗澡都是正常的,可那不是没条件么,现在有条件,澹台漭几乎不会委屈自己,看他花钱如流水就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了。
等他觉得泡得差不多了,他就找洛无尘的沐浴油,最后在一扇屏风的位置看到了一个小罐子。
这国师倒是金贵得不像样,沐浴用的东西都这么精致。
澹台漭拔开塞子闻了闻,味道带着洛无尘身上那种独有的淡淡药香。
澹台漭:怪好闻的。
他便大胆地用了起来。
等他洗完了,他好像还觉得不满足,直接在池子里游了起来。
游着游着,澹台漭便觉得水下有一处好似有点不太对劲。
他潜水游了过去,就见池中墨发铺散,澹台漭那一下惊得张口就吞了好几口洗澡水,呛得直接从水里冒出了头。
而那墨发,却整个没在水中。
澹台漭咳了一会儿后反应过来那是谁,顿时心中一惊,可见他毫无动静,澹台漭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直接把头发的主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洛无尘也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如何,双眼紧闭,脸色酡红。
澹台漭心中仿佛漏了一拍似的紧张了起来,心脏狂跳,他拍着洛无尘的脸,“洛无尘,洛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