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隐回到奈何宫时,已有三分酒意。
苍白的手,乌黑的门。
苍白的手推开乌黑的门,吱嘎声拖得很长,他眯起被酒浸得微红的眼睛。
煌煌烛火下,有人盘膝坐于矮榻上,正对着棋盘上的残局托腮苦思。
凤隐并不意外,掐了掐眉心,走过去,将手里拎着的细嘴酒壶“砰”地一声重重放在棋盘旁,然后转身,掀袍,落座。
对面的人已不年轻,称得上苍老,他白须白发,双手拢在袖中,闻声抬眉,清朗的目光在凤隐阴郁的脸上转了一圈,又回到棋盘上。
两人隔着棋盘静坐,良久无言。
烛声哔剥,烛泪滚落。
凤隐忽然抻臂,捞过他跟前的棋盅,拈一颗黑子,落下,唇瓣轻启:“何时来的?”
老者凝子不落,扔在沉思,随口道:“亥初三刻。”
凤隐瞥一眼窗外:“啊,天都快亮了,你等了本尊一夜。”
嗓音中满是浓重的倦意,但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好像别人等他不管等多久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的坐姿也不大庄重,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半躺,屈肘支着上半身,把玩棋子:“你不好奇本尊打哪里回来,又去见了谁?”
老者笑道:“瞧你的样子,我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不必再问。”
凤隐眼里闪过讥诮:“看来你倒是完全不担心。”
老者抚须:“今日你去试他,如何?”
凤隐如实回道:“他的剑已很快。”
老者身子前倾,目光陡然如电:“跟你比呢?”
凤隐侧头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恐怕不比我慢。”
老者又问:“那他的心呢?”
凤隐:“他的心也已足够坚定。”
老者展颜:“不错,我已料到。”
凤隐挑眉,意味不明地冷嗤一声。
老者:“你也不必气馁。”
凤隐板着脸:“我没有。”
老者恭维:“你的武功另辟蹊径,在世间罕逢敌手。”
凤隐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地等着他的下文,果然——
老者:“但他与你不同。”
凤隐:“什么不同?”
老者:“他是个天才。”
凤隐盯着棋盘,良久,才轻轻颔首,表示赞同:“他确实进步得很快。”
简直快得离谱。
“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停下,除非他死。”老者拂袖起身,他似乎已坐得太久,不想再坐,背起手踱起步,伸展着僵硬的双腿,几个来回后,他突然停下,仰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天才往往都死得早。”
“放心,他不会比我死得更早。”凤隐执壶,壶嘴倾下,辛辣的酒液灌入滚烫的喉咙,宛如烈火燎原,烧哑了他的嗓子,他眸色晦暗,低声承诺,“我向你保证。”
*
九月廿五这日下了霜,衰草上凝结着霜冻花。无风,有雾,天地苍茫。
官道旁,一面青布旗子斜斜地挑了出来,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茶”。
茶亭不光卖茶,也卖酒,不光卖酒,还卖点心面食卤蛋豆干。
今日这小破茶亭的生意意外地火红,仅有的两个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就像被抽得团团转的陀螺。
王麻子用铜制的旱烟袋敲着满是油渍的桌,敞开大嗓:“老板!再给添点蚕豆啊,开门做生意的,这点子眼力见儿都没有?”
“得了,人做点小本生意不容易,这蚕豆本就是免费赠的,像你这样吃完一碟又一碟的,人老板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给你吃空咯。”与他同桌的瘦竹竿按住他,嘻嘻劝道,“再说了。”
那人压低了嗓音,“这已到了圣教的地界儿,你可别惹事儿。”
王麻子一听圣教二字,脸色瞬间变了,收敛了声气儿,埋头咕哝:“圣教怎么了?本事通天了?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
“哎哟我的大师哥!”瘦竹竿忙去捂他的嘴,“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别忘了出门前师父是怎么叮嘱我们的……”
“去去去!窝囊废!”王麻子本就是个轴人,听不得说劝,啪地拿旱烟袋挡开他的手,怒道,“老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也管不着!起开!罗里吧嗦的玩意儿,什么狗屁圣教,几个菜几顿酒啊?就做一统江湖的美梦!”
这人脾气上来了就口不择言,那瘦竹竿的脸色变了又变,变成铁青色,最后只得闭嘴不吭声,并暗自祈祷这话别教不怀好意的人听见。
“哈哈哈哈,素闻点苍派王余恩王大侠性子直爽,百无禁忌,今日幸会,果然名不虚传!”隔壁桌上一名黑子男子大笑道。
王余恩脸上的麻子似乎挤作了一团,皱眉问:“你哪位?”
黑衣男子起身抱拳:“在下大同学宫,萧观。”
郿坞岭后,大同学宫声名扫地,如今树倒猢狲散,八卦传言漫天飞,人人都道裘潮生是个伪君子,更有以讹传讹的,说他是个专吸年轻女子阴气的老妖怪,据说已活了八千年。
王余恩上下瞟了萧观两眼,不屑地笑了声:“我道是谁,原来是裘老怪的门人。”
萧观也不恼,只道:“如今我大同学宫与各门各派共沐圣教恩泽,今日又是承光节这等隆重的日子,大家伙儿都是上百里碑去道贺的,王大侠莫要多嘴扫了兴。”
“扫兴?我王麻子扫了谁的兴?”王余恩两眼一翻,铁掌一拍桌面,直拍得桌上碗儿盆儿乱跳,指着萧观就骂,“你这人好没意思,心甘情愿当魔教走狗就自己当去,还要这么样出来恶心人,古人诚不欺我,狗子就专爱多管闲事拿耗子!”
萧观冷笑斜睨:“你若不愿拜服圣教,今日又上百里碑来做什么?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王余恩被他这么一怼,登时哑口无言,涨红了脸呆立半晌,悻悻道:“你倒是问问,大家伙儿有谁是心甘情愿上来的?”
还不是迫于淫威么?
能活着,谁想死呢?
他这么一问,闹哄哄的茶亭一下子安静极了。
半晌,一位英姿飒爽的独臂女侠霍然长身而起,她挎着刀,面如寒霜,谁也没看,什么也没说,领着一队人马就这么静静地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落霞山庄的庄主,楚惊寒。
就连落霞山庄,三大武林世家之首,也不得不屈服于天池圣教的雷霆手腕,其他小门小派还有什么话可说?
王余恩望着她挺直孤傲的背影,颓然坐下,又敲起他的旱烟袋,来来回回地嘀咕:“变天了,变天了,这回真的变天了。”
郿坞岭后,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天池圣教的势力就已渗入到整个中原武林,他们自上而下,软硬兼施,蓄谋已久,在江湖上搅起了一个深而恐怖的黑色漩涡。
这个黑,是黑鸦丹的黑。
据说各门各派的掌门人或一把手都服下了这种可怕的毒药。
据说圣教的探子和耳目潜伏在世上的每一个角落。
据说圣尊凤隐和圣姑司空逐凤野心昭昭,母子俩竟然妄想一统江湖。
他们还给各门各派送去了圣教承光节的请帖。
这哪是请帖?
这是屈辱的招抚书!
接下它,就意味着递上了一份表达归顺与忠诚的投名状!
姓凤的图谋,不可谓不大!
中原武林,岌岌可危。
但无人敢有异议。
因为敢有异议的,都已去见了阎王!
*
院子里那棵银杏树的叶子已全部落下,光秃秃的枝桠裸.露在灰蒙蒙的天幕下。
沈墟坐在树下,手执粗布,专注地擦着剑。
不欺剑漆黑锃亮的剑身倒映出他淡淡的眉眼。
他擦得很慢,仿佛他擦的不是剑,而是爱人的脸,亦或是他的思想。
每擦一下,他脑海里的杂念就少几分,他的心就更澄澈几分,他的胜算,就多几分。
路岐四侠站在屋檐下看他,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
卜阴阳夜里已算了无数卦,吉凶祸福,卦卦不同,他愁眉紧锁:“不妙。”
苗金线正摆弄着他的悬丝傀儡,突然嘣的一声,线断了一根,傀儡的头掉了,他大惊,颤声道:“不妙不妙。”
李无常的左边黑脸的嘴角下撇,右边白脸的嘴角也下撇,摇头:“看来真是大大不妙。”
孙婆惜每日清晨例行吊嗓,咿咿呀呀吊到一半,嗓子劈了,头发瞬间炸了起来,尖叫道:“何止不妙,简直糟糕!”
与他们相比,小张四郎显得很淡定。
不过几天功夫,他已跟鸭蛋混得很熟。
鸭蛋说:“他们好像都很紧张。”
小张四郎点头,低声说:“因为你们沈哥哥要去干一件大事。”
鸭蛋也紧张起来:“什么大事?”
小张四郎:“他要去杀一个人!”
鸭蛋把眼睛瞪大了:“什么?他要去杀人?!”
小张四郎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听我说,他要杀的是一个顶坏的坏人!”
鸭蛋惊惧不已:“哦!”
小张四郎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放心吧,你的沈哥哥不在的时候,我和我叔公叔婆会保护你们一家。”
鸭蛋疑惑:“我们需要保护吗?”
小张四郎摆出大哥哥的架势来,双臂环胸:“小孩子不必知道那么多,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就是在沈兄没回来之前,别到处乱跑。”
鸭蛋很懂事,他小小的脑袋里虽然有大大的疑惑,但他能看懂氛围,郑重地点头。
鸭蛋是个懂事的小孩,林姥姥也是个懂事的老太太。
家里暂时住下了四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她也不惊不慌,该烧饭烧饭,该喂鸭子喂鸭子,她甚至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今天她还特地做了一顿好的,有鱼有肉,甚至不惜杀了一只鸭来炖汤,简直丰盛得像过年。
就连林白芷,今天也异常安静,没有乱跑,没有傻笑,就瞪着迷茫空洞的大眼睛坐在门槛上,盯着沈墟发呆。
沈墟擦了多久的剑,她就盯了多久。
最后沈墟收剑入鞘,她就极度紧张地站了起来,咬起自己的手指头。
“要走了吗?”林姥姥用旧围裙擦着一双干枯的手,满脸忧色。
沈墟抿了抿唇,点头。
他不知该如何讲清楚这件事,所以他选择沉默。沉默是金,也是一种无声的保护。
老人家原地迟疑一阵,终于朝他走来,伸手握住他削瘦但有力的手,重重地拍了拍。
沈墟:“姥姥……”
“去吧去吧。”林姥姥混浊的老眼里已有泪光,“我们等你平安回来。”
没等沈墟再点头,她已松了手,转身回屋。
手心里多了点重量。
沈墟低头。
那是一只红而干瘪的小布袋,缝着密密麻麻的针脚,里面塞着庙里求来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