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和十三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雪下了大半天,在天擦黑的时候才将将停了,厚厚的雪层铺了一地。
王爷把十三从马车上抱下来,舍不得让人下地,就这么抱着他,踩着雪往正院里头走。
十三这时候乖顺得很,倚在王爷怀里,仰着脑袋瞧他。
下午在梅林里头哭了一场,凤眼周围还泛着红。这会儿正一眨不眨地看人,被吹过来的冷风一刺激,没多一会就蒙上了一层薄雾,氤氲着,像是江南新下的春雨。
天很晴,月亮很圆一个挂在深蓝的夜里,把温柔的光洒在雪地上。
十三就着月光,静静地瞧着男人。
王爷其实生了副顶好的皮相,三庭五眼长得标准;皮肤本是白净的,只是在边关吹了几年风沙,刮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显得更加沉稳。是个能让无数少女魂牵梦萦的长相。
只是平日里威压太重,一双眼睛睁开便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旁的人被他看上一眼就已经心里发怵,哪有闲心去打量这位活阎罗的长相。
也只有面对十三的时候,王爷的眉眼才是柔和的。
十三盯着王爷瞧了一路,看不够似的。
王爷感觉到了,没说什么,任由他看。快进院儿了终于没忍住,把大氅往他脸上裹了裹:“累了便闭上眼睡,瞪这么大作甚。”
十三安静地笑笑,趁他手还没放下,低头亲了亲那人微凉的手指。
王爷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发顶。刚想说什么,神色陡然一凛。
十三感觉到他的紧绷,垂着眉眼,不动声色地往院里看。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东边的那颗老槐树屹立着。风穿过枝头的霜雪,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槐树底下有张石几,上面总摆着棋盘和花茶。现下石几上没东西,想来是因着下雪,安文她们把东西收回屋里去了。
西边是个凉亭。建在阴面,太阳照不到,夏天热了坐一坐,过堂风一吹,凉快得很。冬天确是极冷,没什么人去,府里的下人扫雪的时候也不会去管那里。是以凉亭周围的雪还铺的很平整,没有人踩上去留下的脚印。
凉亭里光线不好,漆黑一片,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个人立在那里。
十三抿了抿唇,肌肉在大氅下收紧,随时准备从王爷臂弯里下来,防止那人突然发难,王爷抱着他不好动作。
王爷没放他下来,却也不再往前走。绷紧肌肉,戒备得站在院门口,等凉亭里那人动作。
那人似是察觉到院里进了人,在黑暗里转过身。顿了顿,脚下发力,从凉亭里一跃而起,轻飘飘
地落在入主屋的必经之路上。
他带起的劲风把地上的雪刮起薄薄的一层,飘了飘,又落回原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是个高手。
十三看着那人被屋门口灯笼的火光投射下来的颀长身影,这么想着。
他想着这人怕是不好对付,手在王爷手臂上暗暗使力,暗示王爷先把他放下来。
却感觉到王爷在看清了对方的身手之后,把浑身的敌意收了起来,安抚地拍了拍他,抬脚朝那人走去。
十三有些惊讶,再看过去,就见那人已经转过身来。就着灯光,十三终于看清那人的脸。
一张与王爷八分相似的脸。
王爷没放下他,只对那人轻轻点了下头:“陛下。”
十三于是什么都清楚了。
皇帝从始至终支持的都是以淮安王为首的革新派。或者换一种说法,皇帝要掌权、变法,所以有了以淮安王为首的革新派。
如今老氏族的人步步紧逼,皇帝再没有退路,于是和王爷商议出一条计策,要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条路险而又险,故而只有极少数参与到其中的人知晓。
这些天皇帝一直在等,等一个老氏族觉得万无一失、要一举咬死王爷,而王爷还有能力留有后手的时机。
眼下皇帝在夜里秘密造访王府,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时机到了。
皇帝看着王爷怀里抱着的十三,没说什么,眉目间似有情绪涌动,最后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早听说萧道坤从南风馆里接回来了个美人儿,从前只道他是找了个遮人耳目的小玩意儿。今日见了,才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人都动了真心。
生在帝王家,感情从来都是无法奢求的东西。他自己也冲动过,凭着少年的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和爱人能成为特例,只是终究,没有谁能逃过家族利益、权利争斗。
两情相悦,也终抵不过氏族纠葛。
皇帝看着王爷和十三,牵扯出自己藏在心底的痛。
又是一对爱人要在权利的牢笼下生离死别。
轻轻叹了口气,皇帝道:“寡人在屋里等你。”
说罢便要往屋里去。
还没等他转身,王爷便出声道:“陛下。”
说着,王爷把十三放下,伸手拢了拢他身上披着的大氅,直到带着他体温的软毛把十三的小脸裹得只露出一半才放手。
皇帝被他叫住,便没往前走,站在原地等他。看他把怀里的小人儿宝贝似的裹得密不透风,牵着人往自己这儿来。
皇帝从没见过自己这个弟弟紧张一个人紧张成这个样子,他没动,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道坤放在心尖上的人。
王爷带着十三在他面前站定,给他介绍:“段青竹。”
这便是要把人托付给他照顾的意思了。
皇帝心底一叹,萧道坤这是真把人放在心上了。
就见那小人儿从王爷身后走几步出来,懂规矩地垂着凤眼,站定,行了个文人礼,道:“段氏青竹,见过陛下。”
声音无喜无悲。
皇帝心里略微有些惊讶。
他想着,南风馆的人,就算被萧道坤看上了,也不过是比旁人乖一点,懂点事。顶天儿了,读过几天书,沾染了些许书卷气罢了。
现下看却不尽然。
眼前这人行动谈吐间的气度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有从小的熏陶渐染,一般人很难装得出来这样宠辱不惊的态度。
若说他身上有哪里像小唱,也就只有那张令人惊艳的小脸了
皇帝看着他的眉眼,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记得十年前他和萧道坤第一次革新,有个侍郎站出来同老氏族据理力争。后来革新失败,那侍郎被当作出头鸟,满门抄斩。
那个侍郎就姓段,从前在广陵做官,人称段广陵。
那人的眉眼似乎与眼前的小孩很像,只是没这样精致,要显得更豪爽一些。
他依稀记得那人是有个儿子,聪明绝顶,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
当年萧道坤私下里跟段广陵走得近,段广陵死后,萧道坤还去查看过卷宗。
原来竟是他。
皇帝思绪很快,表面上不过是几息的功夫。
他看了看萧道坤,道:“知道了。”
便先进屋去了。
王爷得了承诺,没急着进去,转身又给十三掖了掖衣服,轻声道:“先回去睡吧,记得叫人把炉子烧上,不用等我。”
顿了顿,像是又要嘱咐什么,最后只是道:“往后也要好好睡觉,注意身体。”
十三应了一声,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没动。
王爷让他抬头,拿指腹蹭了蹭他小脸儿,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不舍,看着他的眼睛,哄他:“乖,去睡觉。”
十三别过头不让他看,死死闭着眼,没说话。
王爷要做的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
所以他不敢问王爷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他心里头清楚,今天回去了,就不知何时能再见到王爷了。
他不怕时间长,再久他都可以等。
他只怕今天这一回去,就成了死别。
月华如水,映着离别人。
半晌。
十三慢慢地仰头,等到王爷终于能看清他的时候,所有刻骨的哀伤都被藏起来,一张小脸上已然带了笑。
丹唇微微翘起,扬起一个张扬的弧度,凤眼弯弯的,眼里揉了皎洁的月光,映着王爷的影子。
十三鼻子酸得近乎于疼了,却还是逼着自己笑。
他不能让王爷有后顾之忧。
他仰头看着王爷,嘴角还勾着弧度,目光一寸一寸描绘王爷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要记一辈子的。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疼得他近乎喘不过气来。
他也不敢喘气,任何一丝动静都足够让他失去理智,在眼前的人面前哭得歇斯底里。
不可以。
他告诉自己。
十三着看王爷,张了张嘴,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
他轻声道:“晚安,萧道坤。”
眼里的情绪就要控制不住了。
十三闭上眼,用尽全力维持着唇角的弧度,踮起脚,最后亲了亲王爷的唇。
然后等不及人反应,转身便往屋里走。
月光温柔地洒在雪地上,映出一双凤眼里细碎的泪光。
初雪这天,十三独自一人,把自己裹在他和王爷的被窝里,无声地流着泪,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