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离得太近,根本没躲开,被滚烫的鲜血喷了一身,当即呆愣在原地。
他挥剑不过是因为被一个小奴才骗了这么久面子上过不去,再加上事情眼看办不成,心下一急,想要吓吓这狗奴才。
谁想这么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人迎着他的剑锋竟然连躲都不躲!
他一个在旁人恭维中长大的世家公子,习武不过是抢个风头罢了,哪里真的见过血!突然被意料之外地浇了一身,他满腔的愤怒瞬间被浇灭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杀人了!
当街,王府门口,杀了淮安王的贴身侍从!
他失神地往前看,只见那人仍旧稳稳地站在原地,凝脂般的脖颈被刚刚那一下喷涌而出的血液染得暗红,稠艳的脸上也被溅上了几滴血,平添一丝妖冶,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竟似精怪一般。
周凡没杀过人,所以不知道其实他砍得并不深,只是脖颈上的血管压力大,划破的瞬间喷溅出来,气势骇人罢了。
他不清楚,十三却明白。
是以十三虽然疼的要命,神志却格外清醒。依旧稳稳当当地站在石阶上,脖子上的伤口捂都不捂一下。
耳朵悄悄一动,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知道是王爷回来了。
心里头有了底,那便不妨让这位惹事的周公子留下个把柄。
想着,十三嘴角笑容不变,一双凤眼望着周凡,蛊惑人心般轻轻道:“是奴才越矩,周大人请。”
接着稍稍偏了身子,让出条道儿来。
周凡脑子里已然是浑浑噩噩,顺着他让开的身子,终于发现前面被堵了一下午的路畅通无阻了。
于是他当即迈开步子,就要跨进去。
他带来的亲卫也才被十三震慑住了,这会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陡然间高声换他。
“公子不……”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贴着他的脸,将将插在周凡跨出去的脚前。
王府前围着的兵瞬间骚乱起来。
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最前面一个高大的人影利落地翻身下马,轻轻抱起那小奴才,沉沉的怒火铺散开来,一字一句道:“礼部尚书周凡未持圣谕私自拥兵夜闯王府。”
“拿下。”
撂下这句话,再没看外边的骚乱,抱着人进了王府。
十三恍惚间看到王爷来了,瞬间松懈下来。
这一松气不要紧,脑子一下子便昏沉起来,腿上一软就要往地上栽。
然后便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伸手替他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柔声唤他:“十三,别睡,我回来了。”
十三只觉得喧嚣和刀剑都远去了,朦朦胧胧离了通明的火把,往黑暗里头去了。
奇得是,这黑暗倒令人安心。
几个时辰对着刀光剑影强自镇定,已然疲惫至极,骤然松懈下来,被熟悉的檀香味包裹着,只觉得浑身轻快。
十三一时忘了往日为求自保而装出来的温顺听话,显示出些许少年人的小脾气来。
迷迷糊糊地认出王爷的声音,挺高兴,仰着小脸小声炫耀:“我刚刚是不是超帅。”
“什么?”王爷抱着他往前走没听清,这时候凑近了些,问他。
十三于是又小声哼哼着重复了一遍。
“……”
十三没得到表扬,不高兴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哼了一声。
王爷低头瞧了瞧那人迷糊的样子,本不想跟着他胡闹,眼睛又落在那扎眼的血迹上,一时心软,无奈地应他。
“嗯,帅。”
见怀里那人还要蹭,怕他乱动伤着自己,王爷便要伸手把他摁住。奈何一手抱着他,一手帮他捂着伤口,一时竟是腾不出手来。
鬼迷了心窍一般,活阎罗淮安王,在这皎皎月华之下,趁着夜色朦胧,低了头,冰冷的唇轻轻贴上那人覆着一层薄汗和血迹的额上,停了停。
太轻了。
轻得不像一个吻。
十三却是老实了,乖乖窝在他怀里,不吭声了。
十三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坐在自己床边正毫无良心地吃着自己那份冰葡萄的沈爻。
这人今儿没穿官服,着一身象牙白的褂子,吊儿郎当地倚在床头一幅纨绔子弟样。
打眼一瞟见着十三醒了,沈爻欢乐地冲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道:“你们王府活的也忒惬意,赶明儿我丢了官,头一个来这找差事。”
十三眨了眨眼,只觉得昨儿个怕是被砍了脑子。
怎么现下这头上比脖子还疼。
定了定神,乖乖下床行礼:“沈大人安好。不知大人为何在此……”
吃我的冰葡萄?!
“我在这好照顾你呀。”沈爻顿了顿,往嘴里扔了颗葡萄,一脸无辜。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你这脖子还是我给包扎的呢。”
我还差点儿就信了。十三愤愤地心想。
面子上却是客客气气的:“沈大人会医术?”
沈爻道:“那是自然,你当王爷府上谁是混饭吃的。就你这伤,过个把月保管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毕竟是小唱,总是不好一身疤出去吓人的。
十三于是又行了礼,真心诚意道:“有劳大人费心了。”
沈爻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吐了核,伸手把他从地上捞起来摁到塌上坐好,替他搭了个被子角,顺势凑到跟前。
“你前儿晚上跟殿下说什么了?我刚给你包扎完就被下了死命令不准让旁人进这屋,这一整天守得我,啧啧。”他絮絮叨叨着,突然抬眸,一双桃花眼闪着精光。
“殿下怕你迷迷瞪瞪地说出什么?”
“?”
十三被他突然一眼看得一怔。那天净顾着跟周大公子耍赖来着,也没顾上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他心里一紧,生怕自己无意之间坏了王爷的事儿,赶忙从头到尾回忆了一下。
!
周凡倒是什么都没说,他自己可是
又抱又蹭又耍赖来着……
十三耳朵尖噌地红了。
他在南风馆这么些年,比这大胆的事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每每不过是清醒地做出讨巧的样子,火热的躯壳之下,冷眼旁观那些所谓的大人物们丢魂失魄。
何曾这般、这般……
十三憋得说不出话来,偏偏那位大人半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只好随口扯个由头硬编。
“我刚刚当街得罪了周大人,殿下向来谨慎,想是、想是……”
想是什么,编不出来了。
就在他纠结的当口,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逆着光走进个人来。
十三松了口气,暗暗感谢这位进来的仁兄,抬眼一看
!
却不是王爷是谁。
才想着糟心事就要面对正主儿,十三这口气半上不下哽在喉头,憋得小脸通红。
旁边沈爻倒是悠闲自在得很,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冲王爷拱了拱手,出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十三跟王爷。
纵然心里头别扭着,但总归是风月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如何在人前掩饰情绪早已经是种本能,刻进骨子里了。
收拾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十三低低垂了凤目,软软地唤了声“殿下”。
那人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径自到他榻边坐下。
十三的床榻上曾经坐过很多人。
有才的、清高的、官爵加身的、江湖闯荡的,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寻个一晌贪欢。
他们自以为自己得了个玩物,逗小狗似的哄他、要他,听着他哀哀地求饶,于是得着了满足;又怎知在十三眼里,他们也不过是自己欣赏人情百态的工具罢了。
王爷却是不同的。
这份不同不在于那身蟒袍,不在于满府的精兵,只是这个人。
文人的沉稳、武将的锐利,在他身上水乳交融一般,锻造出一幅铮铮铁骨,浸着天家的君威,撑着大魏的江山。
他与皇帝不同。
皇帝活在千万人眼中,顾忌着人言可畏,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于是那些阴暗的“不为”,便落到了他的肩上。
没人问过他能不能受得住。
他姓萧、冠着淮安王的名,就必须受着。哪怕被压得粉身碎骨,也丝毫退缩不得。
弱冠之年,本应潇潇洒洒、风华万丈,却生生被“淮安王”三个字削去一身桀骜。剩下的森森白骨,被灌上铁浆、扣上枷锁,塑出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活阎罗。
为这样的人出个头,想来也不是太亏。
“周凡下了大理寺,领了二十板子,罚俸三年。”王爷道,“纵然周阁老早晚能把他捞出来,这一趟大理寺也足够让他安生一阵子了。”
十三乖乖点头,无喜无悲。
周凡与他本无私怨,自己越着官衔拦了路,挨这一刀也谈不上怨恨。左右王府是守住了,旁的事他也不关心。
王爷告诉他这场戏的结局,也算不让他这一刀受得不明不白,遂也就当故事听着。
王爷看他反应淡淡的,心下欣赏,眼里浮现出些许笑意,道:“周家勾结了北燕,那日周凡过来,想必是来把通敌的罪名扣在我头上的。”
顿了一下,终于还是笑了。
“还好你拦下了。”
十三愣愣的,平生头一次被什么人的笑容晃了眼。
他当然知道,就算自己不出头,王爷也必然有破局之法,只是或许会伤些羽翼。
嗯,所以我还是有些用的。
十三想,眯了眼睛也跟着王爷笑。
他发自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凤眼弯弯的,一向乖顺的样子平添了些少年人的狡黠,像只被主人夸了的猫儿。
王爷看着他,心里温暖起来,抬手揉了揉凑到边上的脑袋。
十三便蹭着他手抬头,眼里笑意未退,软软的,怪可人疼的。
他原先的丹唇因着失血的缘故颜色淡了些,樱花似的,失了些妩媚,多了分天真。无意识地微微张着,像是等着人做些什么。
王爷看了半晌,几乎算得上是宠溺地叹了口气,把他放进薄被里安置好,从怀中取出个物件来。
是个玉佩。
上等的羊脂玉,雕的纹路走势也都是顶好的,却叫人认不出具体是个什么。十三看来看去,无端觉得那种包容的气度像无垠大地,要从小小的玉佩上延伸出去似的。
王爷把玉佩递给他。
“我……”带着些惶恐和惊讶,“殿下,这太贵重了,十三受不起。”
王爷笑了。
“并非让你拿去换钱的。”
“淮安玉佩,王府的暗卫见之如见我。”
“你留着以防万一。”
言罢放在十三手上,不等人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王爷一出门就看见楚钺在门口候着,知道是有消息了。
“回去说。”
十三平日里就住在王爷屋子里头,主榻旁边置了个小榻,方便随时伺候着。如今受了伤,王爷便让他自己住了偏房,左右离主屋两步路的距离,倒也方便。
进了主屋,掩上门,王爷道:“怎么。”
楚钺:“周凡给保出去了,今儿晌午的事”
王爷听了,意味不明地哂笑了声。
那老家伙打点人倒快,人到大理寺了也能就这么放出来。还不知道王府里有多少暗线呢。
思及此,便道:“王府里的人都弄清楚了么。”
“是。”楚钺低声道,“我这几日把王府上下的人仔细查过了,除了之前已经知道的,还有两个……”
他说了两个人。
王爷听了无甚表情,目光却凌厉起来,挥挥手让楚钺退下。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窗外的老槐上,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轻叹一声。
“沈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