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疏狂>第59章 无量风(4)

  身为明夜堂的一份子,陈霜在明夜堂之中是约束较少的那一种。

  他性格圆滑,能跟任何脾性的人愉快相处,因此在明夜堂乃至江湖同道之中,都有不错的名声。他的功夫由沈灯传授,自从发现他有练习轻功的绝佳本事,沈灯便告诉他:你只需要把这件事练成天下第一。

  有卓绝的轻功,陈霜同时擅长使用暗器,他灵活游走于大瑀各地,这两年更是远赴北戎或金羌,一是四处溜达,二是给明夜堂搜集各地讯息。混迹金羌的这些日子里,他听过许多“稚鬼长老”的事情。

  “虎钐本来生气着,但是听白欢喜和商歌说,你们合力杀了稚鬼,她态度一下就变了。”陈霜说,“稚鬼在你们苦炼门十长老之中,是不是最不得人心的一个?”

  他看着李舒问。

  三人正站在塔顶,初升朝阳照在李舒脸上,他点了点头。

  “稚鬼脾气太古怪,苦炼门里几乎没有与他交好的人。”李舒说,“他和商歌一家有旧怨,虎钐是商祈月的弟子,本来就不愿意为稚鬼调制压制他体内剧痛的药物。如今稚鬼死了,她当然是高兴的。”

  陈霜忽然皱眉:“嗯?”

  栾秋同时发问:“我一直不明白,商歌母亲和虎钐都憎恶稚鬼,为什么又会愿意给他配药?”

  跟随陈霜,踩着黑塔上已经与昨日位置完全不同的泥金色砖块逐渐下落,李舒答:“因为开口说情的,是椿长老。”

  这一路上栾秋已经听商歌说过不少“椿长老”的事儿。

  他是李舒的义父,也是苦炼门之中与各个长老关系都不错的中心人物。

  商歌谈起他的时候,有钦佩有敬畏,还有一些难以掩藏但不肯承认的恐惧。

  一想到此人曾对李舒做过什么,栾秋便在心中把他想象成青面獠牙的一个恶鬼。

  三人先后落在黑塔面前,虎钐就站在不远处。

  李舒极乖,下落中途已经疯狂揉脸,把脸颊弄得通红,又捏着鼻子拼命挤动脸上皮肉,激出一点儿眼泪。见到虎钐,他立刻小步挪过去:“虎钐,我昨夜在外面,已经扇了自己数千个耳光。”

  虎钐冷冷地捏他下巴:“是吗?看不出来,这倒像是自己捏红的。”

  李舒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是厉害。”

  虎钐:“你知道昨日你俩打斗,毁了我多少东西吗?”

  李舒:“虽然不知道,但十个……不,一百个李舒也不够赔的!黑塔里头什么不是宝贝?我后来冷静一想,便知道这次大错特错,虎钐即便杀我,也是我罪有应得……”

  他滔滔不绝,听得栾秋面部渐渐抽搐,实在无法控制平静表情。

  在说到“我绝不会化身厉鬼日夜缠你”的时候,虎钐一脸不耐烦,捏住了李舒的嘴巴:“闭嘴吧。别的都不重要,关键是那根长满干菌子的藤条。英则,那是师父交给我的东西,是无价之宝,即便把你卖了,也决计买不回一模一样的了。”

  栾秋正要开口,李舒大声道:“那没办法了,是我弄坏的,你杀了我吧!”说着昂起脖子。

  虎钐把他甩开,指着黑塔:“限你们一日之内,把黑塔给我整理好。”

  李舒嘿嘿一笑,拉着栾秋往黑塔里跑。

  商歌和白欢喜已经在黑塔里忙了许久,汗流浃背,回头看向冲进来的两人,目光里很难不带怨气。

  尤其白欢喜,见李舒竟然牵着栾秋的手,立刻生出不祥预感,咬牙切齿地:“我和商歌干活儿的时候,你们在上面做了什么!”

  “也是干活,你管我。”李舒心情极好,窜上跳下,开始帮忙。

  虎钐在门口扫了一眼,瞥见欧阳九坐在一旁打瞌睡。

  “你不干活?”她问。

  欧阳九立刻跳起,茫然道:“我也要?”

  “你和白欢喜不是从我手中救了他俩一命?”虎钐冷笑,“你如果什么都不做,要你何用?”

  欧阳九立刻冲向栾秋,嗷嗷大叫,跟他抢夺一个药罐子。

  黑塔极高,听欧阳九说,越是高处,放的东西就越重要。幸好俩人当时只在底下五六层厮打,毁坏的大多是药材容器。

  陈霜和他们都不熟悉,只能跟栾秋聊天。他说起自己憎恶稚鬼的原因,以眼神示意栾秋看黑塔门口。

  虎钐和星一夕正坐在门前空地上,给他们带来的那小孩检查身体。

  她不说话、不生气的时候,是个谁见了都会心悦的姑娘,此时眉目手势都温柔,仔细地翻看孩子背上羊皮,不时询问、记录。

  “稚鬼住的紫衣堡,我去探过几次。”陈霜说,“最多的时候,紫衣堡里有二十多个‘小羊’。稚子何辜,落在他手里竟然要受这样的苦。”

  昨夜虎钐告诉他们,那羊皮已经跟孩子的肉长在一起,若贸然撕开,必然引起大量失血,孩子难以存活。她要寻找另外的、可以安全剥离羊皮的办法。

  “纵使是苦炼门这样的门派……”陈霜说这一句时,李舒、白欢喜和商歌投来冷冰冰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也绝无可能容忍这种行径。”

  他以为那三人是气自己诋毁苦炼门,不料白欢喜先开口:“你对我们苦炼门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陈霜:“……?”

  李舒摇头:“那些事情,你们大瑀正道人士可听不得,要是听到,连耳朵都会烂的。”

  陈霜走过去:“那我更想听了。”

  白欢喜看出李舒和栾秋在外面过了一夜,回来之后对栾秋的态度变得柔和许多,不再那么别扭。他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很为李舒高兴,又为他感到难过。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栾秋此行是别有目的,他们必然会在未来再次因为立场不同而决裂。

  “李舒,过来。”白欢喜对李舒招手,“不要跟大瑀人混在一起,不好。”

  陈霜正听得津津有味:“这么说,稚鬼被人憎厌,重要的不是他对孩子做过什么,而是他连苦炼门弟子的孩子也不放过?”

  “正是如此。”李舒点头,“所以苦炼门长老之中,只有千江长老跟他关系尚可。千江没有子嗣,稚鬼倒像是他的儿子一般……”

  说到这里,黑塔里忽然一片可怕的沉寂。

  商歌嘶哑开口:“这才是我们现在最应该讨论的问题。”

  栾秋与千江打过照面,知道此人武功高强,不可小觑。扭头见李舒面色不佳,便凑过去低声说:“这个简单,让你的义父去劝劝千江。”

  李舒很讶异地看他。两人目光对上,都有瞬间的闪缩。

  一个知道对方在套话:栾秋想了解苦炼门内部情况,他对那位“椿长老”有无穷的兴趣。

  一个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根本无法隐瞒,眼前之人心有九窍,可他冒险前来,就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恰在此时,商歌开口了:“千江的‘儿子’死了,即便椿长老开口,也根本不可能让他消气。”

  陈霜奇道:“可这位椿长老当日却能让你娘亲消气。”

  商歌正站在梯子上,回头看他:“那是因为我娘肯听椿长老的话。”

  陈霜仰头看她,微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娘亲为了什么跟稚鬼决裂,但听说当时她非常愤怒,几乎将稚鬼活活弄死。她怎么会因为他人劝说,火气全消?”

  商歌没有立刻回答,咚地落地。

  “明夜堂,无量风。你不是苦炼门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苦炼门长老的事情?”白欢喜也跳落地面,“连稚鬼差点被弄死都晓得,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事情虎钐绝对不会说。”

  “我跟你们苦炼门另一个长老也是朋友。”陈霜笑道,“他叫绍布。”

  黑塔内部再次陷入静寂。商歌和李舒惊得睁大了眼睛。

  一直苦于无法插话的欧阳九终于逮到机会:“鹤长老?我见过。可是他疯疯癫癫的……”

  “我很擅长跟疯疯癫癫的人打交道。”陈霜又笑,“而且他正常的时候非常可爱,我们真的是朋友。”

  “你连绍布都认识……?”白欢喜言语中已经带上了危险的气息。

  苦炼门的三个人已经将陈霜围在当中。他丝毫不惧,面上笑容也不见慌张。

  李舒心中无数念头急转。

  杀了稚鬼,千江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们。何况这已经不是李舒和白欢喜他们第一次对长老下手。

  稚鬼说得没错。所谓的“英则潜入五个长老家中割去他们头颅”,是他根本无法独力完成的艰巨任务。

  白欢喜、商歌、绍布,甚至还有星一夕,全都是他的帮手。

  稚鬼说还有别人知道此事,这个“别人”,极有可能是千江长老。

  他们无法诛杀千江,当时做不到,现在也一样做不到。

  但是,如果千江知道他们已经杀了稚鬼,出于种种考虑,必然会果断对他们几人出手。而李舒十分确定:一旦自己或白欢喜、商歌死去,栾秋也绝对无法安全离开金羌。

  无论是少年时便同生共死的朋友死去,还是栾秋丧命,全都是李舒不能接受的。

  商歌忽然再度开口:“你想知道为什么椿长老劝不了千江,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一旦听了,便不能善了。”

  陈霜:“什么叫‘不能善了’?”

  商歌:“成为我的同伴,和我一起对付千江。”

  白欢喜失声:“商歌!你在说什么!”

  “是我杀了稚鬼,是我!”商歌大声说,“勒死稚鬼的是我,他的尸体还在赤凤镇,只要千江看一眼,他就能认出离尘网的痕迹。又不是没有对长老们下过手,只不过千江难度太大,我信心不够。这个无量风……”

  陈霜插嘴:“叫我陈霜就好。”

  商歌没理他:“……他轻功厉害,又能使用暗器,和我正好能够相互配合。你们大瑀江湖人不是恨苦炼门入骨吗?现在你有机会杀一个臭名昭著的苦炼门长老,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陈霜含笑点头:“确实。”

  白欢喜跳上两个药罐子,怒道:“我是说,什么叫‘稚鬼是你杀的’?稚鬼是我们一起动的手!我,你,还有英则!”

  他没有提栾秋,却笔直看向李舒。

  刹那间,李舒想起少年时发生的许多事情。

  被挖去双目的星一夕浑身是血,躺在地上。而他完成了长老们的要求,穿过大漠、额头的血流了六百九十九级台阶。站在觅神梯之上的椿长老和千江长老争执很久,用怜悯又疼惜的目光笼罩李舒。

  “好吧,我们会救星一夕。”

  回到孩子们的住所,他还没进门便昏倒在地。醒来时看到星一夕双目已经被包扎好,虎钐和商祈月正在照料他。白欢喜则跟那时候还不太正常的绍布守在床边,见他睁眼,两个人都哭着笑起来:“英则!”

  他们一生中能有的机会不多,每每都要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在苦炼门这个地狱里,先活下去!

  活着才有新的可能,活着才有摆脱和离开的机会。活着才能复仇,才能割下戕害自己之人的头颅。不管如何,至少活着——那希望微渺的“幸运”和“好事”,才有被双手碰触的可能。

  如今,“死”的危机又再一次摆在他们面前。

  “我同意。”李舒低声说,“我同意商歌的话。我们不能对千江留手。”

  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刻,他看起来有些陌生,与浩意山庄里终日吵闹、厮混的“浩意闲人”,截然如两个灵魂。

  栾秋静静看着李舒,开口说:“加我一个。”

  陈霜也笑:“那看来,我也成了你们的伙伴。那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椿长老无法说服千江,却能说服商歌的娘亲?”

  “因为母亲感激椿长老。”商歌找了个位置靠着,“十六年前,我爹爹远走大瑀,从此销声匿迹,踪影全无。是回到苦炼门的椿长老带回了爹爹的信物,我们才知道,他原来是为了逃离苦炼门,不想再跟我们母女一同生活。椿长老在大瑀见过我爹爹,爹爹十分信任他,连开启黑塔的信物也一并给了他。”

  一股奇特而令人悚然的恶寒爬上了栾秋的脊背。

  他还没来得及分清楚这是恐惧,或是某种比恐惧更可怕的预感,失声问:“椿长老在大瑀?”

  “当然。他本来就是苦炼门的门徒,只是一直在大瑀流连。”商歌说,“十六年前,爹爹奉命去大瑀找他,让他回来接替一位病死长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