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拒不为师>第180章 回家了,徒弟

  两人面前, 横着一只半人宽的木制方箱。质地厚重, 伸手摸上去的时候,难免有种极为封闭压抑的触感。

  程避默默站在晏欺身旁,有些不安地揣测他的神色。

  但晏欺却目光沉静, 眼睑微微下垂着, 一丝不苟注视着眼前那只方箱,也不知在一人想些什么。

  人在面临情绪极端崩溃的时候——可能会哭,可能会笑,亦或是, 呈现出各类形式的扭曲模样。

  然而晏欺偏是不同,他给人的感觉始终是安静沉缓,不曾有过太多的悲伤或是痛苦。

  ——好像这样一副死状凄惨的遗骨, 只是躺倒在箱子里睡着了一样。

  晏欺一言不发,低头在边上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半晌,忽然探出指节,似乎想要揭开方箱的木盖。

  “师……师叔!”程避忙道, “最好别……别用手碰。”

  晏欺手下一顿, 随即明白过来——活剑族人体质特殊,即便死后入土, 其骨骼亦含带有极为强劲的腐蚀作用。

  “师父说,装人骨的箱子都换好几个了……每每搁这儿两三天,就能将箱底烫出一个洞来……”程避有些苦恼,同时带有几分尴尬地道,“师叔你看, 这……这要怎么办才好?”

  晏欺沉默一阵,仍是轻轻伸手,摩挲在木箱盖上,片晌方道:“再换个厚实些的箱子吧。”

  “呃……?”

  “等雪彻底停了,我便直接带他回去。”晏欺目光温缓,继而不咸不淡地道,“届时旅途遥远,普通的木箱,恐怕撑不住那样长的时间。”

  程避心下一惊:“回去?师叔打算回哪里去?”

  晏欺道:“芳山古城。”

  “这么远?”一听到这里,程避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以师叔的身体,哪又能经得起这般颠簸?”

  晏欺看也不看他,只道:“死不了。”

  程避还想说点什么,忽又听得晏欺道:“总一直待在沽离镇外,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是师叔……”

  “好了。”晏欺轻声将他打断,“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待会儿。”

  程避无言以对,再回头对上晏欺双眼之时,见他面上虽无任何起伏,却终归是种灰白枯冷的神色,直叫人看了心底生出寒意。

  程避不敢在旁继续叨扰,于是匆匆推门出去,偌大一间光线晦暗的空房,顷刻便只留得晏欺一人在原地站定。

  室外还在飘着雪点,也不知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温度一旦降下来,室内也依旧是那样冷的。晏欺半掩着唇,似有些难耐地闷头咳嗽几声,待得力气渐渐耗得尽了,干脆抱着膝盖缓缓坐了下去,蜷在那半人宽的木箱旁边,仿佛这样就能予他永不止息的温暖。

  ——但他时刻清醒着,也很难用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来不断劝服麻痹自己,去忽视一些已成定局的事实。

  他偏着头,将侧脸紧贴在木箱冰冷的边缘。随后闭上眼睛,沙哑出声道:“……薛小矛。”

  “你说,你现在这样,我还该不该生你气?”

  “都这么大个人了……师父说点什么,你从来不会听着。”

  “就算……你听不进去我说的话,那你自己答允过的事情,总应该兑现吧……”

  房间里的光芒暗到微乎其微,晏欺低头看着地面,耳畔是窸窸窣窣落雪拍打在窗棂的声音。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有得到应答。

  他想到之前年末冬至的时候,薛岚因一边喂他吃饺子,一边祈愿着明年也能过着圆满如一的生活。

  他甚至向晏欺承诺,明年这个时候,他也会一直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新年过了,元宵也过了……”

  “我一个人等了这么长时间。”

  “薛小矛,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回家?”

  晏欺再次开口,声音里终于带有一丝哽咽难言的味道。

  他将脑袋深深没入双膝之间,喉咙嘶哑干涩,良久过后,再也没能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彼时窗外风雪未停,十五刚过的寒春夜里,晏欺与身旁那只冰凉的木箱相互依偎,他冷得瑟瑟发抖,却只将身体蜷进数不尽的黑暗角落,沉默感受着寒潮未褪的恣意侵袭。

  ——好像如此一来,便能将所有痛苦一并冲刷殆尽似的。

  于是他就维持这样的状态,一声不响在箱边坐去了大半天的时光,甚至到最后体力渐渐有些不支,便直接一头歪倒着睡了过去。

  反正室内没怎么燃灯,更没人敢壮着胆子进去烦他。一直到二更天的时候,程避硬着头皮在外轻轻叩起了门扉:“师叔……师叔,您还在里面么?师父他老人家回来了,说要见您呢……”

  敲了半天,没人来应。程避有些急了:“师叔,师叔,师叔……”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一条细缝。晏欺适才睡醒,脸色苍白得厉害:“……嚷嚷什么?”

  程避一下便不敢再叫了,只道:“师叔,师父他刚从外边回来,说有事要与您商议。”

  晏欺微微抬眼,果然见那对面窗边,正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在门前站了半晌,才缓缓对程避道:“扶我过去吧。”

  “是……”

  两人一前一后,背过风雪,埋头拉开另一间房屋的木门。

  屋内烛火微燃,而易上闲正独身一人,站在融雪的窗前。约莫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他微侧过头,似有似无地打量晏欺一眼。

  师兄弟二人面对着面,彼此之间相对无言。片刻过后,倒是易上闲率先开口道:“我听程避说了,你打算回敛水竹林去。”

  “嗯。”

  晏欺淡淡应了声,随即走到桌边坐下,顺势给自己倒了碗茶。

  “如今南北两域,正值混乱一片。聆台山一日无主,江湖纷争不断。”易上闲慢悠悠道,“这种时候,你一个修为散尽的废物,出去不是找死么?”

  晏欺并不看他:“那你留在沽离镇,等着给莫复丘收尸?”

  易上闲道:“莫复丘没死。”

  晏欺眉峰一动,继而抬眼看他。

  “专靠药养着,估摸着离死也不远了。”易上闲冷冷道,“之前说要推选新任掌门,现在三人里面死了两个,压根没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晏欺道:“这样都没垮台?”

  “垮不了,莫复丘早料到自己活不长。”易上闲漠然道,“掌门之位早有内定,届时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专挑你这种人,看不顺眼直接赶尽杀绝。”

  晏欺仍是平淡,眼底却隐有几分嘲讽之意。

  关于聆台山近来发生的事情,他躺在床上也是略知一二的。

  莫复丘一觉醒来发现死了老婆,据说是当场又给直接晕了过去。

  ——而且最惨的是,他老婆连一具尸体都没能留下。

  最后沈妙舟下葬那一日,只能在聆台山深处,匆匆立了一座衣冠冢。丧礼办得简陋又不周全,毕竟莫复丘本身能力有限,加之门中正逢混乱时期,诸多繁杂事务便如泰山压顶,直让他永远没法透过气来。

  至于闻翩鸿……

  “聆台山那边,至今没人敢提起‘闻翩鸿’三个大字。他在沽离镇大肆搜集人血,运送致命药物的事情也很快被人揭穿……后来,莫复丘便将他住过的地方,包括常待过的地盘,一把火烧得连灰都不剩。”

  易上闲道:“到头来,闻翩鸿闹这么一大出,什么好处都没能捞到手……反倒把自己也一起赔了进去。”

  晏欺垂下眼睫,目光被杯中升腾的水雾一并浸至湿润。

  “谁知道呢?最后跳出一个姓从的,没人猜到他也会是活剑族人。”他道,“这一路过来,从逐啸庄那一刻起,就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而那所谓的活剑族人,至今也仍未有半分确切的消息。

  他拿着半张从云遮欢身上剥下来的人皮,自那日离开聆台山之后,便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反正你要走,我不拦你。”易上闲语气平板,毫无波澜地道,“该提醒的我也都提醒了,至于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知道。”

  晏欺闭目抿了口茶,随即淡淡起身,再次走向门槛。

  院外的风雪成片拍打在地面,很快堆积近有半尺之深。晏欺一步跨出去,被那无止尽的寒风吹得浑身一冷,随即闷下头,开始低低咳嗽。

  ——这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近大半个月。期间晏欺没怎么出门,只成天待在装有遗骨的那只木箱旁边,有一日没一日地发着呆。

  后来雪渐渐停了,他便将那木箱换成了一口棺材,亲手将薛岚因的残骨碎片抱在怀里,再一点一点地挪放进去。

  甚至最后细心清理的时候,他还将薛岚因平日用的衣裳也轻轻堆了一叠,连带着涯泠剑一起,整齐摆放在残骨旁边,仿佛还能陪他走上一程般,一切都照料得无微不至。

  那过程要说起来,其实还有些惊悚。毕竟一副死人骨骸放得久了,它该是副什么模样,是人都有些难以想象——何况活剑族人天生与常人体质相异,那骨头纵是放得再久,再前去与之触摸的时候,难免还是灼得微烫。

  程避当时就站在旁边,一板一眼瞧着,晏欺也不肯让他出手帮忙。

  待得一切事务处理完毕,晏欺又差人雇了辆马车停后院里,棺材仍旧安安静静地放置在里屋,没舍得让它出来受冻。但程避看这样子,便知道晏欺是铁了心准备走了,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不舍。

  “师叔,现在外边儿乱成这样,您一人回北域去,难道不怕危险么?”

  一日起了个大早,室外难得没再下雪。程避见晏欺又在忙着收拾包裹,便忍不住上前问道。

  “嗯。”晏欺面色平淡,“不等了。”

  程避偏头看着晏欺,只觉他这样瘦的身板儿,一个人拖着一口棺材,要横穿南北两大地域,那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程避抿了抿唇,总想说点什么,试图能将人劝住。

  偏在此时,不远处的院门“嘎吱”一声轻响,二人俱是侧目回身,原以为来人会是易上闲,不想一片白雪皑皑中,却是定身站着另两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