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大清刑事犯罪科>第三十六章 (下)

  戌时三刻

  得胜桥

  “啊!!”

  眼前, 另一边的得胜桥大道上,正面闯入人群中的傅恒和那数名黑衣蜘蛛还在进行着一场近身搏斗。

  正如先前所料,他和王掞那一头方才确实遇到了一模一样的事。

  但傅恒却在袭击一开始发生时就已觉察出事件的不对劲, 只可惜, 他虽然并不想令这场针对他的袭击波及到城内, 却到底在这围困中被堵到了这里。

  他手下的其他銮仪卫已被那些捆绑在车鸾上的气体空缸给炸得晕倒了路边。

  作为一名被这伙人直接顶上的銮仪卫侍卫官, 被这一伙摆明了就是有所目的堵在这儿的傅恒与那一方黑衣蜘蛛势力对峙着。

  但一个人要应对那么多人到底是体力渐渐不支,也是被一脚踢到墙上,头上, 身上已经都是血的傅恒才听到对面那个身形魁梧的黑衣蜘蛛冷笑着来了句道,

  “哈哈……哈哈,銮仪卫只有这点本事吗?”

  “你们……到底是谁。”

  一脸都是斑斑血迹, 却有着一双倔强的黑色眼睛,口腔里已是血液流淌下的年轻人这么问了一句。

  “我们是‘蜘蛛’,手可通天的‘蜘蛛’,我想銮仪卫应该也听过我们的大名。”

  蜘蛛。

  这两个字, 莫说是傅恒,整个曾和五年前那一场顺天之变有关的人都忘不掉, 傅恒浑身一震,当即想起了什么, 随之咬着牙就握拳爬了起来, 只可惜,那个领头的,有着一双溃烂的手的黑衣蜘蛛上去就恶狠狠地踩住了他的脑袋。并眼看着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傅恒随之吃痛地咽下嘴里的血沫子, 又一字一句道

  “……你们休想对顺天府做任何事,这里是皇城脚下,我的职责,就是保护藏王和活佛。”

  “保护藏王和活佛?”

  “你可别做梦了,我们专门为你们准备的两个‘月亮’已飞往了内城,待到跃过得胜桥,红庙,天佛寺,进入内城,再跨过南池和北池,再一次闯入神武门,这整个顺天府都将要被我们再次踏足于地下!”

  这话说完,这伙黑衣蜘蛛已是又一次围住了傅恒,在此过程中,傅恒一个闪躲跌倒在墙边再次试图爬起来反抗,他的身手本是不错的,奈何在这样的情形下,一次次试图抵抗的傅恒却也是渐渐地被再一次打倒。

  而这伙黑衣蜘蛛的目的显然并不仅仅在于傅恒。

  因为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街头上的寻常百姓,所以尽管傅恒一次次地堵在这得胜桥巷子口试图堵住他们向外的去向,但就在一记飞踢袭来时,一身黄色棉甲的傅恒还是一下子撞破了一处民宅的墙壁就摔到了街上。

  这一摔,外头大道上的百姓都吓了一跳,有平民目睹这一切大叫了起来,躺在大路正当中的傅恒也险些被旁边发出刺耳呵斥声的车马碾过。

  但这伙黑衣蜘蛛却趁势就要冲出眼前的屏障,向外头的常人发难。

  可就在这时,街头只听一声马蹄子的声音响起,就在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躺在路中央的傅恒已是被一道身影拉起领子救下,又挥起手中的马鞭就挡在了他身前——

  这自前方甩过来的一马鞭,直接将那本打算一拳打在傅恒太阳穴上的黑衣蜘蛛给抽的捂着脸就摔倒了一边。

  傅恒被救下的刹那,一抬头,却见众人头顶,有个尾巴像是流云追月的白马和一个极为令人震撼的身影踏着火光而来。

  这人是谁。

  正是段鸮。

  方才,段鸮一路骑着那跨越街道的白马赶过去时,就见街头上人潮涌动。

  整个夜空中,流动着的赤金色的火焰,当穿过大街小巷的一刹那,一个人赶过去的段鸮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夜。

  同样的顺天之变。

  同样的蜘蛛袭城。

  但不知为何,那些曾经困扰着他,如同噩梦一般的蜘蛛声音却已再难阻碍他的脚步了,而就在独自闯入危险的段鸮沿途赶到銮仪卫明显已被突袭的地方时,却见人群中怎么也找不到傅恒。

  因广场庆典时间即将到来,远处的东长安大道上,藏族车队已从正门缓缓进入,所以这里的风波暂时并未影响街上。

  可说来蹊跷,在这人群中但是唯独不见銮仪卫的明黄色身影,这让段鸮意识到,正如那个一开始被抓捕的黑衣蜘蛛所说,一场发生在得胜桥,针对銮仪卫的街头混乱也正在进行之中。

  但是,銮仪卫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很难做到完全地完全地脱困。

  可当段鸮循着人流往更深的巷子找,却见一路上有血迹,想来其余人等均已被炸伤,唯独傅恒一个人不见踪影。

  但好在这沿途均有死伤的情况下,万幸,段鸮是找到了傅恒,虽然在此基础上,这个年轻人已是被围攻的很惨,差一点连段鸮都赶不上了。

  “……”

  这一遭,才有了方才那一幕,也是和面色惨白,躺在道上一脸不认识自己的年轻人对视了一眼。

  并不打算说太多的段鸮直接和街道上那群黑衣蜘蛛俯瞰着对视了一眼,

  随之,翻身下马,直面这群人的段鸮才上去一脚用靴子踢开那黑衣人,又一个侧身面无表情狠击那人谭中穴。

  见对面那伙黑衣蜘蛛的同伙欲围上他,又从后方想要抓过一个平民,紧接着,段鸮才甩开那伙人的攻击,抱着那车上的一个无辜百姓一下扑倒在路边,自己的手臂被缰绳给勒出了血痕。

  人群一时混乱,但有段鸮出现,却也瞬间化解一场危机。

  这一遭,他和傅恒算是将得胜桥的乱象控制住了,这些,落在常人眼里,怕是只会惊讶此人到底是谁。

  可这里是顺天。

  当段鸮的那种一度为了不被人认出的脸因为打斗而暴露于火光下,面容上的红色疤痕也因为汗水而被一点点冲刷时,终于,是有一个人群中的老者突然呼唤出了声。

  “这是……是兖州段大人!老朽不会认错!顺天府谁人不识段玉衡段大人的脸啊!”

  “真的是段大人!回到顺天了!”

  街头那幸而被救的上了岁数的百姓一脸震惊地指着那白马上的人就惊呼了起来,听到这话,同样一脸愕然的傅恒跌倒在路边,却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多年后,傅恒都难以忘记这一幕,因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气势惊人,完全容不得一个人在他面前放肆的人物。

  南军机段玉衡。

  就是刚刚在马上出现的那个白衣黑发,身姿高瘦挺拔的传奇男子。

  可那个传说当中,自世宗过世后,已经神秘消失在京城整整五年的人,怎会在这蜘蛛袭击之时再一次出现救下平民百姓。

  他不知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该立刻站起来,和这个人一起守卫眼前的顺天府。

  “段军机!”

  当下,马下站立着的傅恒面露紧张,连忙拱手道谢,他其实并不认识对方,但是在这一刻,二人也容不得多问为何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不用。”

  再次出手救了他一次的段鸮抬头撇了眼这小伙子,倒也没跟他客气,就这么回了句。

  “叫鸮哥吧。”

  段鸮一脸理所当然地眯了眯眼睛,头也不回就接着对付眼前的危机了。

  傅恒:?

  为,为什么。

  段军机和谁都这么热情的么。

  “我认识富察傅玉。”

  段鸮又这么补充了一句。

  傅恒:?

  富察傅玉。

  那不就是他哥。

  他哥回家了。

  可他哥什么时候回家的,怎么从头到尾他都完全不知道。

  到底年纪轻轻,还有点呆萌的小察弟弟对咱们段军机这番突如其来地将自己当做自己人的举动有点懵,但危险就在眼前,却也容不得人去多思考太多,所以解决完这一切,段鸮直接再次上马,又低下头对他来了句道,

  “先赶紧救治你的同僚和这些平民,我需要现在赶去庆典广场。”

  “所以,先走一步。”

  “那,段军机,那我哥他现在——”

  “他会没事的。”

  身后是赤金色的皇城天空,流动的金云下,一条神龙般的蜿蜒大道映照着条条通向整个内城的光芒万丈。

  混乱一片,火光闪烁的得胜桥大街上,那一匹白马上的男子有着一张最不过耀眼璀璨的面容,他的双眸漆黑,一根黑色的辫子随风而起,满身赛雪洁白的南军机服制,却也有着对他口中的那个人最信任最坚定不过的口吻。

  “放心,他是富察傅玉。”

  “所以,就相信他吧。”

  猛然间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停了下来,站在马下没追上去的傅恒怔怔地看着马上那个男子的背影,突然好像想到了自己的哥哥,那个名叫段鸮的人口中的我们是谁,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可对方的口气是那么地平稳和充满安抚意味,坚定到让人心跳都平稳了起来,不忍去打破一分一毫。

  就像是跨过了万年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因为,他是富察傅玉。

  我相信他。

  这真是世上最难以形容的一句话,就像是两个人已融为了一体,自灵魂骨骼血液都完全地交托,互为山河,比肩江山,除了他们彼此,再难容下任何人了。

  是天下独一份的狂傲,也是天下独一份的相信。

  唯江山苍莽多变,此情不变。

  因这山河关系天下,所以此生必将和你一起前往。

  也因山河与你。

  缺一不可。

  ——他们从来都做得到。

  ……

  亥时一刻

  “神文圣武,席卷八荒,不但无今日之大治,岂能安会盛京。”

  神武门之上,上方的礼官正在诵读着文书,无数个盯着人面鼓和内城方向的百姓的背影之中,矛戈指向城防顶,唯有一个红缨尖帽的小兵在这时候转过头看向天空,又突然指着天上像是做梦一般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你,你们快看那天上!那,那也是朝廷安排的庆典表演吗!”

  “有……有两个‘月亮’朝着皇宫的方向飞过去了!”

  伴随着他的抬头,越来越多感觉到远处天际上有一块阴影的百姓震惊,惊愕和不可思议地跟着一起转过头来。

  这些百姓有男,有女,耄耋,幼子,却统统将自己的一双黄棕色,深黑色的瞳孔映照了那浮游于高于众人头顶的半空中的神奇巨物。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宫’。

  一个绘制着一个僧侣等身像,如何都让人联想不到这是个杀人武器的巨大羊皮气球。

  一个真实的,飞在天上的巨大羊皮气球就这样冒着一簇簇火光,从摇曳着灯火,映衬的下方金碧辉煌的皇城上空如此对着所有人飞——飞过来了!

  身后列队中的女性穿青毛绫氆氇裙,上披青袍,袖长到地,冬穿用文锦装饰的羔裘。发作鬟髻状,足穿革素皮靴。一般男子披发,妇女辨发,男女都用彩色涂面。

  可却无人意识到危机已经来临。

  “——!——!”

  东长安大道上的骚动并未波及到内城。

  内城中,只听外城有喧嚣声,和人潮涌动的迹象,可实际,因京城中此刻人实在太多,这也造成了袭击还在发生,却无人知晓这一切。

  径直这么一看过去,这偌大的顺天府这么看起来却是规划的泾渭分明,道路开阔。

  这一座坐落在皇城中央的顺天府,就是如同一条完整的,由江山化作的金龙。

  金龙有头,尾,身,爪,任意一处毁了,龙形则荡然无存,少则是有损百姓本身的城防安危,多则怕是连江山基业都要不经意动摇。

  若是仔细看四方形的皇城基础构造,鳞次栉比的城墙大门,每一条如蜿蜒过山河的长龙般的行车道,包括任意一个建立在民宅建筑群的胡同,小巷,书院,寺庙,兵府衙门专供点都标志十分醒目显眼。

  那两个在风中滑翔高度明显高于地面的巨大的羊皮球正飘于空中,而那作为燃烧的爆炸气体随时可能燃烧起皇城上方的一根根彩带,将火焰烧的整个顺天府无一幸存者。

  气球里的气体,若是重于本身帮助其飞行的气体,就可以使其在空中安全地降落下来。

  但唯有最中间的一个巨大的佛像气球,已经无法用这样的办法来拯救这一场完全混乱的局面,内城的百姓还沉浸于这热闹中,并不知危机正在潜来,而就在这生死时刻,有两个人也是不得不追了上去。

  自南北分别赶在最后一刻来到了庆典广场,站立在黑暗中,有点冰冷地揣着手,进行全城性安保工作的傅玉和段鸮一起并排着踩着点面无表情地踏着黑夜往前走。

  在他们身后,是藏王和活佛正在举行全城巡游的欢庆场面。

  可戌时一到,一场针对北京城和藏王活佛的暗杀和秘密袭击,却已经在悄然在黑暗中发生了。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这一次,我们不止要赢,而且要赢的光芒万丈。”

  “我们需要一个营救百姓和访问团的计划,在两个空中的气球里的石灰气体接触到神武门上方那些火花发生爆炸前,将一切空中危机解除。”

  这话说着,一块站立在神武门前的二人已是明白最后的爆破营救势必要到来。

  “叮——”

  混乱的人潮继续向内城涌入,一盏盏华灯随着建筑物本身而亮了起来。

  刺猬,民间云彩灯的表演形式是用八个人,四男四女,每人手执二灯,灯为云朵状。

  云彩灯上可见八宝宝剑,烈火流云中,火葫芦,佛炉,阴阳板,弹杖,犀牛角,青风扇,花篮在庆典上交相呼应,

  这一幕,既表现了云彩的悠然游行及快速的动荡,机警灵活的龙,蜿蜒飞腾。

  恰如久旱之时,龙在行云施雨,接着,在行云施雨之后天空出现晴朗,显示了人们对丰收的喜悦心情。云彩灯的特点是看灯不看人,利用云朵、道具的运动,来表现云的动荡。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人们借此祥兆共舞良辰。’】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东长安街道上,摇铃声中,鼓下方,皮肤黝黑健康的八臂天女们也跟着挥舞起了手臂上的缠臂金和丝绸,半边身着白坎的肩膀上披着藏青色兽皮,带着梵天大萨满面具的段鸮单膝跪于这四面八方的火把中。

  他朝着天际一点点伸出一只俯身作手振臂握拳状,另一只手则高举着一把招魂铃。

  可说是用于藏传佛教祭祀的招魂铃,当被段鸮这样的人用一只充满力量的手握在手掌中时,举于头顶的招魂铃却仿佛幻化为了一把刀剑,一把锐不可当的刀剑。

  这样了不起的气魄。

  这样锐利到闪着白光的刀剑。

  使他这一身藏袍也变得犹如烈火一般耀眼夺目。

  在他身后,汹涌夜色如佛陀阿摩罗座下象王嘶吼的咆哮,而在这一张面具后,漆黑的双眼牢牢地锁定着那个与之一起站立在鼓上,却注定要成为一生对手的人。

  那是谁。

  段鸮比谁都清楚。

  因这一刻,这一面鼓就是属于他和那个人,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战场。

  手握成拳状,又和段鸮一样指向光明的天际,那一头黑色浓密的卷发散开在背后的靛青色吉祥纹唐卡屏幕后,牦牛牙红珠串挂在那人的颈间,流淌着汗水的结实胸膛。

  这是一场纯粹的,充斥着男性力量的舞。

  舒展手臂,随烈火而生,亦舞于这山河中,为天下百姓所共睹,二人一下拉近距离带着浓烈的火药味对视的刹那,一抹被赭色面膏涂抹后的留下长长的赤色,却在傅玉张扬野性的眼角。

  “咚——咚——咚——”

  远处,神武门上两面兽鼓还在由红衣鼓手挥臂击击着。

  古老的传说故事正由这一场随性而至的藏民族舞蹈而一朝回到那一年的雪山顶上一幕幕上演。

  两个夜幕下的男子身影交替,重叠,转身,振臂而舞,恢弘而神秘。

  【‘传说,遥远雪山的藏王和阿摩罗象神生来为敌。’】

  【‘却共同执掌人间秩序,当他们第一次在雪山见到彼此,就已经认出了对方的真身。’】

  【‘象神,您因和从雪山上走下,是阿摩罗的指示使你来到此地的吗?’】

  见状,只和他进行着这一场鼓上的双人厮杀,伸出一只缀满了佛珠子和金珠手腕的傅玉在巨大的人面鼓上一把拉住了段鸮。

  跳跃中,共舞中。

  二人敞开怀,露出极具男子气概的胸膛手臂肌肉,同时一块蓬松柔软的水獭皮镶边大披风一张开就挡在两个人的头顶。

  两个人身后火光冲天。

  身影再一次交替。

  这两个身影模仿着民族舞台上男子之间最激烈而直接的抗争,去向彼此演绎着传说中的天神战场厮杀,却始终并未穿过火焰中的真正地触碰到彼此的手。

  相比起一场面对着整个北京城百姓公开的民族舞蹈,这更像是一场发生在鼓面上众目睽睽的争斗。

  下方人潮涌动,百姓的鼓掌和惊呼声一阵阵传来,一双双眼睛在下方惊愕而震撼地注视下,一场真正的传说似乎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持续着——

  【‘藏王,吾为寻真身而来,因吾为象,比丘赐我为神,可吾于命中终要跨过雪山寻得一王。’】

  【‘拥有了王,象才不负为神的初衷,才可一起共同成就这山河中的壮阔。’】

  【‘而就在刚刚,吾已在您这双光明的双眼中认定,您便是吾在人间这一生的王。’】

  那一双眸亮的像火,却像极了这一整个磅礴山河天地间的藏王。

  他是唐卡上的不败天神,是世间万物的恢弘化身,无论多少次轮回,在这苍生中,他们总能找到彼此的这一张此生无法难忘的脸庞,只因彼此已经是对方的信仰。

  扑通,扑通。

  这挑衅和争斗刺激着二人的心跳都动的厉害,对方的呼吸心跳汗水都交汇住的这一刻,两个人当下一把握住彼此的双手,并成拳举向天空。

  火星子一簇簇飘在半空的浓稠夜幕之中,结伴而行的他俩的肩膀很宽厚,是成年男子绝对力量和暴力武装的化身。

  抬起手臂举着遂发枪的刹那,瞬间能看出手臂肌肉力量感十足。

  加上个子高,两个人一起这么冰冷感十足地从暗巷中包抄出现的时候,给人群中那些埋伏中的黑衣蜘蛛带来的视觉冲击感可太强了。

  等先向目标身躯快速打两枪,然后迅速向上往目标头部打一枪。

  前两枪的目的是为了更快更准确地击中目标,打胸部总比打头部容易,而且让目标短时间内无法反抗,而第三枪就是为了破坏大脑,使目标更长时间地停止下来,或是永远地停止。

  “碰——碰——”

  枪声在皇城的庆典鼓声中湮灭无形,但一个个隐藏在暗处的黑衣蜘蛛却被两个鼓上做舞者打扮的人一一解决掉,并化作微光湮灭于无形。

  【‘长空万星齐聚欲与月争辉。’】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愿此祥兆存与天地久伴。’】

  ‘一——’

  内城内,南军机偏所内摆在正对着太和殿的一口西洋机械自来钟突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伏案而坐的白衣老者猛然间抬起头,一双浅棕色的双眸却像是察觉到什么般突然令手下推开了偏所的唯一一扇窗户。

  ‘二——’

  两个鼓上的枪口却是一齐迎着众人的身后对准了那天空。

  ‘三——’

  天空当中,两个飞在过高的天空当中,原本笔直地逼近神武门的羊皮气球一下子被两个火药弹击中,伴着刺耳的漏气声和巨大的爆裂声。

  四面八方的百姓惊呼了起来,头那个球形羊皮却也炸开在一团烟火声中。

  藏传佛教中的三臂天女在紫禁城的凤鸾车上起舞,天空中出现‘佛祖’的飞车疾驰的古怪动静,百姓们在火袭中逃命。

  泄露出来的气体点燃了更大的火苗,却也飘散在空中,化作了一朵朵金色的花,令二人的面容变得更为光明而清晰。

  眼前的这个人。

  不是人间的藏王。

  不是凡人们的王。

  却是无比热烈炙热地攻占彼此整个心房,恰似再难令他们再从眼前这个神明怀抱中逃脱的,只属于对方的藏王。

  ——是他们一个人的王。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一起抓着彼此的手肆意奔跑在顺天府的夜晚,可这一次,却不是顺天双‘恶’,倒像是两轮照耀着整个顺天的皓月一般。

  “你成功了,傅玉。”

  “傅玉。”

  “你成功了!”

  说着,还带着点,段鸮一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中神采奕奕。

  他的表情直白而热烈,有着此生从未有过的对眼前这个人完整地钦佩,喜欢和与有荣焉。

  仿佛只要傅玉成就了自己。

  就是他的人生一大幸事。

  从来,是互相成就,互相造就。

  “不,是我们。”

  “是我们成功了。”

  不知为何,看到段鸮笑的这么开心,头发已经完全散开,眼眸下的那抹赤红色却越发鲜艳的傅玉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走吧。”

  “段玉衡,我们一起去。”

  这一句话落下,二人却是抓住彼此的手就一起跳下了鼓面混淆入人群中。

  方才的空中气球已被二人解决,一白一黑的暗香和梅花醉从街边一路听到口哨踏着马蹄声奔来,二人随之一个潇洒地翻身上马就迅速赶往目测活佛的车鸾和藏族贵族已被成功解救的内城队伍。

  一只手拽着缰绳,白色鬃毛烈马上的象神一手摘下自己的萨满教红面具,一张令那红幡下整个京城百姓,整个朝堂上下都为止的面容就这么露了出来。

  他们刚才一路从内城礼炮下而来的长发完全地披散在肩头,一缕缕随风而轻轻向着半空被吹散。

  少年时的稚嫩,青年时的冲动已完全褪去,他们的双眼不再如当年那般是个心机城府多于切实历练的少年人。

  这是两双如虎一般野心勃勃的成年男子的双眸。

  他们都已已成了一个一个真正了不起,光是满身气魄力量就令这天地昏暗转瞬间照亮,容不得人有一丝轻慢的盖世英才。

  山河,日月。

  在这样的黑色双眼中都会被比下去,唯有如玉衡星一般的光芒足以照耀着这一双人影,将他们身上彼此的光芒。

  兖州的段玉衡,和顺天的八方尔济。

  世上曾无人不知不晓。

  却到底是孤身一人,坠入黑暗中,消失五年,却也终于寻得了最初的心愿。

  而今,他终于洗尽铅华,卸下满身伤疤,只为保护着自己心中的一切,就这样踏着这顺天府一夜的烈火再一次无所畏惧地和另一个人一起回来了!

  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们。

  这世上也再没有比他们更放肆,狂妄,堪比烈火的人了!

  “前方,无需下马!”

  “紫禁城天子只容我来问!下首,刚刚在人面鼓上一起挡下这空中的‘飞车’保护了顺天府的!是朕在这北京城的哪两位了不起的臣子!”

  那一身吉服的内城侍卫官如此对着那两道火中的身影高声呼喊了一句。

  “南军机,段玉衡。”

  “海东青,八方尔济。”

  直到,那黑白马上的两个如同神明下界的挺拔身影异口同声地迎着这烈火一字一句回答道,

  “幸不辱命,守卫顺天。”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bg:《门》howie lee

 

 

第三十七回 

  1740年

  顺天

  这一夜, 伴着满城的彩花和礼炮声飘洒着落下到地面和车马道上帷幕, 顺天府‘飞车’案到此可算是成功告破了。

  隐藏在顺天府多年, 以袁家庄石灰窑为据点制作气体, 伺机袭击被抓捕归案, 一整晚上, 不说整个顺天府都陷入一场莫大的四方混战。

  光说是南军机和海东青一遭破天荒的打配合合作就是过去少有了。

  好在, 受了伤, 却到底撑到了最后一刻銮仪卫和傅恒那头最终顺利维护了道路秩序。

  郊劳所那边最初被劫持惊吓到的官员和藏使也由达哈苏和长龄安全善后了, 沿途部分受袭百姓只传说着有人曾亲眼见到了段玉衡, 却也无人可以证实这说法。

  但最终, 当一场鼓舞结束的刹那,伴着头顶烟花, 缓缓坐在銮驾中。

  伴着头顶礼花中进入内城的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从头到尾并未受到任何罪犯的近身威胁, 一次成功地外交活动得到了全城的安保解决。

  这就是此番下来最好的结果了。

  后续,入藏外交事宜将交给朝堂和礼部, 銮仪卫,南军机和海东青本身的工作到此已是差不多可以收尾了。

  十日到十五日。

  傅玉和段鸮在这一夜后也彻底进入了案子最繁忙也最重要的阶段。

  因除却他们在袁家庄石灰窑逮捕的那一名黑衣接引人。

  之后在广场庆典和另两处的这些‘蜘蛛’成员具体是如何混入这一重要外交场合的也成了一个谜题。但那名一开始在袁家庄被捕的黑衣接引人之后的口供却给他们提供了一份方向。

  一个始终在此案缺少身影的人,成了他们接下来要追寻的主要, 也是在一番口供比对后。

  一个十分特别的人出现了。

  在此之前,段鸮对于五猪人案是有着他独有的亲身经历的发言权的,而在这五猪人案中,最重要的一个抓捕这些罪犯的证据,就在于他们都具有一个特点。

  世宗十三年是乙卯年,也就是兔年。

  所以这一年中, 按照他们作案时所暴露的身形,其中最小的那个犯罪者应该也有二十岁,而最大的那个已经六十八了。

  虽然猪人案并非每次都是五个人准时出现,而更多的是一种团伙分工,由每个猪人担任的职责分工,但那个岁数最大的年老犯罪者,具体是什么来路到现在都未曾有人清楚。

  而在此基础上,南军机和海东青两边真正锁定的那个人,正是一直以来都在顺天府,甚至在南军机偏所担任着官员——于东来。

  于东来。

  六十岁。

  五年前,他正是五十六岁。

  他本为圣祖六十年进士出身,在世宗在世时候,他并未受到太多重用,但正如他一直以来都在顺天府扮演着一个极不不起眼的小角色,每每在关键时刻却也从未最终,这个人却一直以绝妙的伪装隐藏在顺天府。

  因他身上的踪迹本就太过可疑,所以在此期间,三方也在密切地留意着在事发后,此人的一举一动,而不出所料,袁家庄石灰窑被围捕的当夜,此人就想连夜逃出顺天府。

  当他被正式抓捕归案的那一刻,此人正是准备携带行李出入大清门,奈何当时海东青和南军机的人已是找上

  “啊啊!我不是!休要抓我!我不是什么‘蜘蛛’!”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抓不得我!我什么也没做!”

  披头散发试图逃脱追捕间,这个面容显现出朽木般枯萎的六十岁老官员却是一下子跌下马车,在跌下来的那一刻,他一直掩在衣袖下的一双烂手却是彻底暴露了出来。

  常年协助那伙人一起制造气体。

  便是此人年岁已老,却也最终被那些有毒气体摧残成了一双毒辣之手,这就是他如何也逃不出顺天,逃脱不了抓捕的最好证据,也是至此,

  ‘第四只蜘蛛’,即一直躲藏在顺天府,化身为官员中一分子的于东来和他的一众手下才全部被捉拿归案了。

  二十日。

  一匹黑马和一辆马车各自分两边大道缓缓地驶进内城,他们去的方向并不相同,黑马是去往近郊,马车却是驶往内城,马车上人未见身影,但车上依稀有一些收拾妥当的布衣和一本书。

  一路,顺天府已染上冬日的颜色。

  当马车‘踏踏’一下下,穿过皇城大道。

  不远处,南军机偏所正门口有人影停在那儿,所有人未作声,都知道,今日有一个人将重新出现在这里,已被清扫过后的达哈苏,图里琛等人都身着南军机服制在大门口台阶等着一个人。

  远处,一片枯黄的落叶掉落在行道上。

  直到车轮滚过脚下的浅黄色砖石面,仿佛一朝回到了那一年,那辆破旧的马车在众人身后停下,并引得所有人向后带着一种莫名的注视看着一个人撩开帘子走了下来。

  他身穿一身锦鸡补子朝服,内里是白色内衬,面如江河,双眸沉寂,比这宫墙上的辛夷坞都要磊落潇洒,他的外腰上是一块黑穗子玉佩,黑靴却是干净而朴素,等得了这天子朝堂。

  这人曾扬名天下。

  却也在光芒陨落后发誓有朝一日要回来。

  五年前,未曾有人想到在这世上真有人能做到将自己毕生的誓言完整兑现。

  但这一刻,图里琛,达哈苏和身后所有南军机同僚却是一起向那来人弯腰行了尊重,却也正式无比的同僚之间的一个礼。

  这一礼。

  是时隔五年后最隆重,最珍重的迎接。

  亦是所有人这一刻发自内心,所想要对眼前这一位所想表达最大的尊重和钦佩。

  【“我要在这顺天卷土重来。”】

  【“我要这世上最好最多的。”】

  【“我要这世上的人自此都知我段玉衡的大名,我要名扬天下这,在这皇城之中一步步走到那最高处,这便是我的抱负,这便是我的志向。”】

  ——“南军机,段玉衡。”

  “今日终于是堂堂正正地回来了。”

  二十五日。

  一件令整个皇城再度燃起了别样喧嚣的事发生了。

  冬雪,今年冬天的一场雪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来到了。

  数日来,二人都忙的脚不沾地,但好在,一切却也和他们想的差不多,不过算起来,他们俩这两天也不算没见面,因富察大少爷虽然一旦回去报道,就开始玩消失。

  但在此期间,却有只通体雪白,唯有几根羽毛的老鹰开始时不时地半夜找上段军机。

  这鹰,不说,段鸮都知道是谁的。

  但某人却乐此不疲,在二人忙碌中夜不忘借着这只海东青聊些有的没的,也是,好不容易赶上今夜,夜半三更,二人却是终于能在这偌大的顺天府的见上一面了。

  这段时间,他们实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理想和志向,终于战胜了一切回到了顺天府。

  但关乎于二人自己的某件事却好像还没尘埃落定。

  有一个答案,似乎还需要确定一下。

  尽管他们都不着急。

  但说来,今夜是二十五。

  关于这一点,两个人都知道,但二人却又都冥冥之中没提,不提不是装糊涂,只是过往他们俩好像都没有某个习惯,等今晚碰上面,一块坐在雪地前的两个人像是调皮多动的少年人一样各抓了把雪扔对方。

  “你有病?”

  嘴角忍不住上翘,段鸮见状躲了一下。

  “是啊,我有病,你不是自己也玩的很开心么。”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好看?”

  “行,你现在就来试试!”

  嘴角上带着笑的傅玉扔了段鸮一下就想躲,谁料段鸮这个缺德的人也不遑多让,直接一上手就往他脖子塞。

  两个长手长腿,身材挺拔的大帅哥,却就这么活生生对这个游戏玩上瘾了,不仅就这么在雪地前被对方砸的一头一脸,衣服和鞋子都湿了,却好像两个傻子似的嘴角藏不住的想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好像是第二次了。

  这两个从来都活的比谁都明白冷漠的大笨蛋只要碰到一块,就开始变得幼稚无聊的要死,但也只有两个人碰到一起,就连像小孩子一样玩雪都变成了天底下最开心最有趣的事。

  “八方尔济,您真是一位人中豪杰。”

  “段军机,您才是一位兖州君子。”

  “您也很有钱多金,英俊潇洒。”

  “不,比不上您,官职高人品好谁都夸你。”

  这两个说话都因为刚刚露天打雪仗而喘着气,做人一向臭屁的家伙这一次的互相表扬吹捧气氛莫名还挺好笑的。

  这么多天下来,其实他们俩一直各自都挺忙的,但是一朝碰到一起却仿佛也有说不完的话,也是这时,见那只白灰色的鹰又一次出现在二人面前,段鸮才来了句道,

  “这是什么?”

  “哦,我以前没和你介绍过么,这时我阿玛以前养的鹰,他走了之后这鹰就被我养大了。”

  傅玉望着远处回答道。

  “这也是我人生中的唯一一只鹰,以后应该会陪我到死。”

  “他的名字叫不夜侯。”

  “不夜候,就是永远不用等候夜晚,永远都是光明,现在已经是已经冬天了,他也要换上羽毛,迎接新的一年了。”

  不夜侯。

  像是感觉到段鸮在心里叫自己的名字。

  那眼睛锐利锋芒毕露,通体羽毛呈白色的,夹杂着数片黑色点缀的海东青也嘶哑着在他手臂上叫了一声。

  “段鸮。”

  好像每次傅玉这么叫他。

  后面都会有一件格外正经的事。

  富察傅玉是这世上看着最没心没肺,却也实实在在最懂段鸮的人。

  而就在这样的氛围下,某人就这么扭过脸,用他那种只要正经一点就帅惨了的死人脸,用那个特别挺的少爷鼻子冲着段鸮,并一种很特别磁性的语调凑过来开口道。

  “这是海东青在这世上致南军机的第一份的情信。”

  “我知这些儿女情长之事放在不嘴上不像你我的为人,但有些话,我却也想写于纸上,即便有朝一日,你我不在一处了,也能时时想起。”

  “你想听一听吗?”

  这种东西,还从没来没有人给段鸮写过。

  段鸮没办法说自己不想听。

  事实上,傅玉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他总是能明白段鸮所思所想,然后,在这样的四目相对间,眼前这个人就这么轻轻地,像是捧着自己的心要给段鸮一般地开了口。

  【“段鸮亲启。”】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珍重地唤你的名字。”】

  【“因为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在我眼里还不是其他人眼中的段玉衡,所以时至今日,我依旧只想把你最纯粹的称呼为段鸮。”】

  【“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想说了,你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段鸮,我想无数次赞赏你,又总觉得你我之间不必,但说实在的,段鸮,你这个人在我心里,真的很了不起。”】

  【“你是一个让我渐渐明白,能和你认识,成为你的对手,是件多么荣幸的事的人。”】

  【“富察傅玉这个人在这世上活了多年,却是孤独的,以前我总觉得这种孤独是一个人独行于天下中必须的,唯有让自己的心变得冷酷起来,摒弃那些软弱想法,才能够看清楚许多事,我把自己的心丢弃在少年时,让你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无心之人,我以为自己就不会有悲喜,痛苦,软弱,可我到底是错了。”】

  【“我也会痛苦,也会软弱,也会孤独,有无数次,其实我是差点撑不下去的,可每到这种时候,那种快把我逼疯的痛却又在提醒着我,我是孤身一人的。”】

  【“富察傅玉要是彻底认输,或者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凭着这个,我坚持了很多年。”】

  【“段鸮,你或许不信,是你把傅玉从一个满身鲜血的无心之人,拉回了这个世道人间,你就是他胸膛里现在揣着一颗完整而滚烫的心脏。”】

  【“你是段鸮。”】

  【“你天生属于江山,有江山之外的理想,你也天生属于天下,亦有天下之外的志向。”】

  【“我有的,你都有,正因此如此,我很感激你代替了我失去的那只眼睛,也让我看到了那么多一度以为再也看不见的光明。”】

  【“若是没有你,我或许不会看到从前没有的风景,你是我的眼睛,也是我的光明,段鸮。”】

  【“你和我皆是凡人,于这世上不过尔尔百年。”】

  【“但若你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段鸮。”】

  【“我们就这样从此,互相成就,互相扶持,一直这么走下去。”】

  【“就像有一句话的那样,我用世间的路,倒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正如月亮回到湖心,野鹤奔向闲云,我步入你,然后,一场大雪便封住所有人的嘴。”】

  【“若是此刻我在能和少年时的我自己说上一句话,我定会告诉自己,有朝一日快点祈求山田吧,那里有当今世上最繁华昌盛的山河天下,还有一个叫段鸮的人在等着他。”】

  【“不过,现在一切也不算晚。”】

  【“二十五这一天的雪夜出生的段鸮,在圣祖四十九年,刚来到人生,他还未展开抱负,却也迎来了自己很好的一生。”】

  【“最好的才刚刚开始,再过一会儿,就是这一月的二十六了,这一座江山全新的第五年即将过去,第六年也就来了。”】

  【“我们一起见过山川江河,就如同我遇上你时,风还在吹向你,山还在走向你,梦还在向往你,人生志向,我陪你,江河山川,我也陪你。”】

  【“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将来可以一起去看看你少年时赢过的鳌鱼会,和你家乡的雪,或许会和北京城里的有些不一样。”

  【“不过,以后的每一年冬天,我们应该都会在一起,或者回兖州,看你祖宅门口结了霜的柿子树,或者留北京,看起早屋顶的冰。”】

  【“等来年春到,你我还在,就此一生,可好。”】

  【“富察傅玉乾隆五年十二月二十五写于顺天府冬。”】

  冰冷的雪地上,漆黑的双眼牢牢地注视着彼此,和段鸮拉着彼此的一只手,感受着两个人这般安静而沉浸的氛围的傅玉说的很认真。

  但他的一字一句像是浸透了他的全部灵魂。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给人的感觉从来最无情不过。

  他的全部的一整颗真心,其实早就藏在这一重重坚冰下,是只有经历了磨难后的彻底交托才能感到的火热。

  段鸮忍不住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情感,伸出一只手就拉住了傅玉的手,二人身形相仿,从前总是嘴上行动上争斗和交锋更多,这一刻,却又一点不舍得放开。

  二人的一整个面部轮廓都锁在阴影间。

  一眼望去,下颚之中都打上了完全隐晦的阴影。

  段鸮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看着傅玉,内里却像是浸透着月光。

  他当然不会哭。

  因为,在世人眼中心狠如铁的段鸮从生下来不是那样的人,他的血性,他的固执,他的坚定不允许他对另一个人哭。

  但他的眼睛好像有点红,那样的红让段鸮硬了那么久的骨骼,心肠,狠心有了第一次地丢盔弃甲。

  那种眼神。

  很不像那个平常的段鸮。

  这真的是傅玉第一次看到段鸮用这样像是在将自己的一切都付诸于他人的眼神看着别人,以至于傅玉觉得段鸮这样的人好像下一秒就要在他面前和孩子似的哭了。

  “富察傅玉。”

  “灌醉我吧。”

  “今晚,我是你的。”

  “带我走好不好。”

  “好。”

  话落下的刹那,侧过头的二人嘴唇却是碰到一起,他们俩尽可能地互相拥抱着自己。

  比过往任何一次都疯狂,肆意也动情,两个人都是一生傲骨,宁折不屈,这一刻却像是情到了深处,已成了火焰,揉碎了心只给对方。

  呼吸间,冲动下的火焰再一次燃起,周围有股散不开的,遍布他的后背胸膛,二人的肩膀被对方用手死死摁着,可来自灵魂和精神冲撞的却令人不得解脱。

  一种夹杂熊熊烈火的情感释放自他喉咙中渗透出,但整个人的气息身形却又给人绝对强势可怕的冲击感。

  被这样对待,段鸮的胳膊和脖子开始泛红,富察尔济咬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们在心灵和身体的刀剑中拥抱,额头相抵。

  他们急需要拥有彼此,这一次,二人却也明白,是彻底地拥有。

  将骨头,心脏,血液一点点捏碎,捶烂,被这世道挤压出满身最后一点眼泪,痛苦到尽头,快意到尽头,只留无穷无尽的爱和赤忱。

  当夜,二人又一次一起过了。

  可在那看不穿,摸不到的浓稠黑暗中,一切化为虚幻漩涡,那汗水淋漓的梦境依稀是一个青色的纹身。

  海东青,他的海东青,永远地只属于他,段鸮用手臂挡着自己的双眼趴着尽情地幻想,用另一只手一点点感受傅玉的那个离开太平府监牢时本该洗去,却被单独留下来的纹身。

  那地方极其的隐蔽,却也野性十足。

  至于其他身体暴露出来的肌肉,则是属于成年男性的那种极度优越线条,他们一起躲在只属于二人的看不见的一个地方,相拥,重叠,沉沦,只把这张面目完全地暴露给这张人看。

  无所畏惧,心怀赤诚,一旦彻底地认定彼此的归属权了,就将自己的全部都毫不保留地展露给对方,空气中,熏得二人如山河江河汹涌对撞。

  阴影之后,烛油滴落,浸透男人后背汗水一丝丝渗透出皮肤,盛放在无边无际的夜晚之中。

  眼前是红黑交织,迷幻而失真。

  他们都在将自己为彻底为对方而彻底灌醉。

  毕竟,只有醉到,疯狂了骨子里,他们才能如此为彼此彻底沉沦,疯狂,化为对方的心灵奴隶和野兽。

  “傅玉,傅玉。”

  “富察傅玉。”

  “阿玉。”

  到了这个时候,一只手勾住脖子,倾斜着身子凑近傅玉的耳朵,彻底释放了自己凶狠本性的段鸮像是着了魔似的抱着这人呼唤的名字。

  这一刻,二人交叠的身影欲而狂,他们都是强大不可侵犯,从不被欲念沾身的人,却又保持着对彼此欲言又止的暧昧,明知故犯的可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付诸真心,直白激烈而又诱惑。

  “段鸮。”

  “段玉衡。”

  傅玉被他抱着,却也像是在替他确定彼此的姓名。

  “…阿玉。”

  起初还有几缕绑着,到底被冲撞到彻底松散下来的辫子一丝丝因拥抱触碰耳鬓厮磨而牵扯缠绕,这不断随着彼此的身体向下沉沦的梦境中一片白茫茫,一双影子渐渐与那漫天飞雪交融在一起。

  当晚,他们恍惚间好像就这样做了同一个梦,山河浪漫之下,再没有比这更好地一场肆意热烈的奔赴了。在这梦中,头顶的鹅毛大雪依旧在下,段鸮站在对面,富察尔济一步接着一步,两个人正在不断走向彼此,他们知道彼此是什么样子,但他的心却仿佛在这一刻听不见这世间万物的声音了。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刀尖上。

  行一步,他的神魂,他的性命都在因身后那人而被烈火,风雪,尖刀所来回宰割。

  他停下了。

  那日,段鸮问他,他给得起么。

  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给得起。

  只要你要,我便给得起。

  一生一世都给得起。

  每一根手指。

  每一寸皮肤。

  滚烫而炙热。

  那两双手终是颤抖着扣紧,一点点吞没着对方的全部汗水血肉骨骼。

  生如烈火。

  至死方休。

  1740年,北京城内的大雪下的好大好大。

  紫禁之雪。

  终是来临。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是你,也是我。

  是终生为伴,是灵魂寄托,是此生再不可能放开手。

  你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脑海里。

  无时无刻,无时不刻。

  ——无时无刻。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夜里突然胃很难受,吃了点药还是一下子躺平了,我真的是个战五渣的废羊。

  断网两天,断更期间焦虑烦躁到绝望,知道不更新不冒泡也不太好,干脆昨天到今天通宵将这个单元一次性写完再发出来给大家看。

  一共是四章,本单元到此结束,下面就正式进入本文的最后一个单元《通天之叟》了。

  嗯,所以就恭喜老察老段在生日这一晚成功上垒,北京高富帅这次彻底套牢咱们山东高考状元啦,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喜欢本文的话可以留个言哦,啾咪,阿羊爱你们。

 

 

第三十八回 

  (壹)

  1720年

  兖州

  外头今天是个雾蒙蒙的天, 院内种着数棵辛夷坞树的段家老宅内, 一间外边木头窗框都套着铁皮和锁头, 地面陷下去一半的小屋子里, 一只小手的主人正扒在窗口似乎想向上看。

  这只手的骨节这么看上去还很稚嫩。

  应该是个孩子。

  在他的视力和听觉范围之外, 他能听到墙的外头有人在放风筝还有笑闹的声音, 他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但为了能看看外头到底是谁在玩闹发出笑声。

  陷在整一片黑暗中的孩子从始至终才这么一次次狼狈地垫着脚, 急切地往外看去。

  他想让自己的手能够得着外头, 然后抓住那一抹天上若隐若现的风筝, 但可惜, 这看不见面孔的孩子的每一根手指都瘦的厉害, 透着股惨白,也没什么生气, 像是没晒过太阳的树苗, 所以总也爬不出这扇窗口。

  “踏——踏——”

  外头有熟悉而可怕的脚步声传来,那一个人小心扒在窗口想看看外头的孩子顿时缩了回来, 又伴着脚上清脆响亮的铁链子声钻回了底下的那个小屋子,而等到外头男人兀自推门进来时,就见那个被他关在这儿已经三天三夜的孩子乖乖地躲回了角落里。

  (贰)

  1720年

  兖州

  “叮铃铃——”

  看到本还趴在铁窗口孩子一看到自己就躲了起来, 男人对此一语不发。

  在躲在墙角的孩子模糊而晦涩的视角中,他从来不敢抬头真正地看这个男人的长相。

  即便他们有着最真实不过,如何也斩不断的血缘关系。

  他应该叫对方一声爹,甚至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很多人都曾告诉过他,自己据说有着一张和对方十分相像的脸。

  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抱着头一语不发的孩子一辈子留在脑子里的却只有这个黑的可怕的屋子,抽打在他身上的那些痛的要死的铁棍和拳头,对方像恶鬼催命一般的脚步声。

  以及每每伴随着手脚上的铁链被打开,自己听到的来自对方的那种冰凉而阴冷,像是一条毒蛇趴在地上像他一点点蜿蜒逼近的声音。

  对方总是再问他一些问题。

  比如,这是南,还是北。

  又比如这是甜,还是酸。

  以及,这是生的,还是熟的,这些问题,区别于寻常孩子到了这个岁数已经完全懂得的,男人似乎想要推翻他原有的认知,重新给他塑造一个认识世间万物的角度一般不断地将一些常识性的问题再一次加注到他身上。

  “鸮儿。”

  今天,男人又一次像父亲一样轻轻地叫他了他的名字。

  “告诉我。”

  “这张纸是什么颜色?”

  这话音落下,出现在孩子面前的,是一张纸。

  他其实有点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颜色。

  事实上,他一开始其实还知道,后来就不太知道了。

  因他如果靠自己脑子里的判断回答这是白色,他就会挨这个男人打,可这就是白色,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双眼,如果这不是白色,这又会是什么颜色呢?

  “这是……白色。”

  这一天,面对着这个问题手臂和脸上都是青紫疤痕,还抱着头的孩子依旧这么用微弱而固执的声音回答了一句。

  可话音落下,男人不作声了。

  一场酝酿之下的狂风暴雨似乎就要到来。

  整个黑屋子里的气氛都开始因为男人身上的怒气而变得可怕了起来。

  意识到危险和暴力即将来临,埋头不作声的孩子开始往后缩自己的脚,但是下一秒,那像是突然间就情绪失控而怒不可遏的男人就已经抬起了手,又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恶狠狠地数脚踢在了他的肚子和腿上。

  “都说了多少次了!这是黑色!黑色!这世上哪有什么白色!都是黑色的!”

  “这是黑色!这是黑色!你听懂了没有!”

  “啊!你听懂了没有!这是黑色!”

  每对着周围墙面,屋顶和周围乱七八糟的木椅公案嘶吼一次,这情绪暴躁疯狂,看不清楚脸的男人的脚和拳头就多加注在这孩子身上一次。

  死死闭着眼睛的孩子除了一开始痛的蜷缩起来后,就再也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和肚子被这一脚脚踢得快凹陷下去了,痛,只有要活活逼疯他的痛萦绕着他,指甲盖已经全部发紫的手指扣在地上时都难以缓解这样的恐惧和痛苦。

  可当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扒着窗户逃跑,脚上的那个兽形的锁头和铁链却捆住了他的双脚。

  他逃不掉。

  因为他的脚被锁住了,他想去哪儿都逃不掉。

  “……再回答我一次。”

  一只手上都是血,彻底疯癫的男人抓着自己的孩子。

  “这是什么颜色!”

  “段鸮!”

  “回答我!这是什么颜色?!”

  “……”

  被死死地摁在了地上,呼吸都快停下了,口腔和鼻子里都是血迹的孩子的眼前一片血红。

  眼前的血好像将纸浸透了,让它染成了红色,又一点点变干直至完全变黑了。

  爹说的对。

  纸好像真的不是白色的。

  是黑色的。

  (叁)

  “……是黑色的。”

  “是黑色的。”

  眼前一片漆黑。

  缓缓闭上眼睛,再也听不到自己胸膛中心跳声,只能听到一只只蜘蛛在头顶织网的孩子终于回答道。

  “是黑色的。”

  (肆)

  1720年

  兖州

  一身素衣,鬓边是一朵白花的女人正和自己唯一的孩子一起跪在偌大的灵堂前,外头门可罗雀,明知是丧事也无人上门来,因她的夫君死了,人人皆知,但是女人却不明白自己的夫君到底为何而死。

  大夫说,她夫君有病,不是寻常人所见的病,而是心上的。

  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身上的病好歹有救,但心上的病却无药可医,更糟糕的是,现在她的丈夫已经被这病害死了,大夫却告诉她,她的孩子可能也有这个病。

  因为在她不知道是何缘故的前提下,她的孩子却和其他孩子已经不一样,他分不清颜色,味道,也不具备正常孩子的常识。

  她其实是个很笨拙很单纯的女人。

  虽然已经是个妻子已经是个母亲,但说起来,她也才二十四岁,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子,若是再告诉别人自己很胆小,成不了一个当家主母怕是会为人所笑话。

  可是,她现在真的很害怕,怕的就像个笨拙到不行的少女,这一刻,她想起自己少女时,家在蜀中,家里代代制锦,名字也叫阿锦。

  谢家的四小姐谢锦。

  在圣祖三十七年这一天,千里迢迢从蜀地坐着花轿,带着一匹赤红色的锦绣来到兖州,与段庆山半生举案齐眉,却终是被他辜负。

  当年她第一眼看到自己的丈夫时,已为他那一张不寻常,却让人终生难忘的面目所吸引,可到底,她的夫君却不爱她。

  兖州的段庆山,终是,负了蜀中的谢锦。

  “人若是要承认自己一生平凡,该有多痛苦。”

  “哈哈,哈……哈哈……外头的人说的对,是我无能……是我无能……”

  “别……别和你爹一样,将来去成就一番天下吧,永远,别做一个平凡到连死去都……不被人所知的人。”

  彻底陷入了癫狂的男人,在仰头笑着留下一滴泪后,用刀子斩断锁链,一个人在家半夜上了吊。

  这个偌大的段家到底只剩下了谢锦和段鸮。

  “鸮儿,你怕吗。”

  女人穿着素衣低头问道。

  被大夫断定和自己患上一样病的孩子低着头,也不说话,看样子就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一般,可女子知道,路还是要走,她的孩子一定会被她好好养大的。

  “娘是第一次做母亲,以前也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小姑娘也会变成母亲,鸮儿,以后娘如果做的不好,你就告诉娘。”

  听到这里,孩子还是不说话,可女子却像是很执着也很温柔地握住了孩子的一只手,又小声地来了句道,

  “鸮儿,别怕,有娘在呢。”

  “鸮儿根本就没什么病。”

  “有娘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伍)

  1727年

  顺天

  “我的名字,叫做惠龄。”

  “那一日,尚虞备用处的最后一任属官大人将我叫至堂前,告诉了我作为一只海东青一生唯一该做的一件事。”

  “那天开始,我的人生便从此注定了。”

  “……我从未骗你。”

  “顺天来的萨尔图克·惠龄。”

  “这辈子从也不曾真的好好喜欢一个女子。”

  “但昔日一见,此生再难相忘,从此明月是你,星辰也是你。”

  “睁开眼睛……是你,闭上眼睛也是你,这辈子……是你,下辈子也是你……”

  那不知名死在某一处角落,真正化身为海东青的人摊开四肢,双眼有泪淌下,却也在意识消失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但使龙城……飞将在,哈哈……”

  “不教胡马度阴——”

  胸膛渗出血的惠龄望着天空。

  芦苇荡里,一根根芦花在晃。

  (陆)

  1730年

  顺天

  傅恒很早就知道,他姐姐最喜欢自由,但是却要顾及家族,早早地要嫁入帝王家,成为宝亲王的嫡福晋。

  她过的幸福么,也无人知道。

  因整个富察家从来只为了满门荣耀而活。

  虽然在此之前,整整三年他姐姐都拒绝了宫里的安排,可是不知为何,在三年后的某一天,他姐姐还是最终做了那个决定。

  “阿玉,小恒。”

  “放心,姐姐会去做最好的。”

  “我一定会去做世上第一个富察皇后。”

  “你们也要好好活着。”

  可这话说完,幼年的傅恒却只听到,他姐姐真的哭的好伤心。

  他不知道,姐姐这时候究竟在哭什么,但后来的有一年,他站在长春宫外,却又一次听到了那来自自己姐姐的哭声。

  “我的永琏……永琏……”

  华美的宫殿内,一个女子梳妆,隐约有枯黄色搀着白色的长发掉落的背景。

  新帝二年,紫禁城这日大雪下了好大。

  尽头是苍莽白雪,连绵数里。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傅恒一个人在雪中,一步步向前,身上沾染着空灵之美,一切看不清道不明。

  一串脚印子留下,手掌终是冰凉转至滚烫。

  “凡人的梦里有遗憾,但遗憾也铸就了凡人。”

  (柒)

  1735年

  顺天

  同样,为了这一份荣耀,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五岁的大哥同样倒在了血泊之中,那时候傅恒却是个少年人,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那一枪给毁了。

  在傅恒的印象里,傅玉这个人永远都是那么地骄傲厉害和不可打败。

  虽傅恒自从长大,就很久已经没有好好叫过傅玉一声哥哥。

  但是傅玉这个家伙在傅恒心里。

  就是那种永远能在和别家孩子吵架时候能够挂在嘴边吹嘘的哥哥。

  可有一天,一切却被毁了。

  当他大哥浑身是血的被人送回来的那天,脸色惨白,个子小小的傅恒还是一个人躲在门房外怎么也不肯走,图尔克他们都不准他进去,但是傅恒却看到了傅玉一身是血的样子。

  傅玉被枪穿过了整个头颅,像个已死之人一般,虽然他的脸上被止过血了,可是为了捡回一条命,傅玉的头发被剪掉了。

  那个样子很丑。

  明明很帅的一张脸也瘦的像个骷髅一样,整个面颊惨白惨白,没有一点活人的血色。

  宫里面和顺天府的好郎中都来了,却说傅玉这样子可能要残废了,因为那个燧发枪的弹药不仅扎伤了他的眼睛,还把他脑袋里的一个地方给打坏了,他这一次如果醒过来,没有死,那么今后,也会变成一个只要手脚动一下都会浑身剧痛的废人。

  废人这两个字。

  把傅恒的心都好像狠狠捶了一下。

  他不敢告诉傅玉这件事的真相,事实上,每一个人似乎都不敢去告诉傅玉这件事到底有多残忍。

  可不管怎么瞒着,到傅玉清醒过来的那一天。

  傅恒还是见到了一脸是伤,像是从鬼门关回来的对方睁开眼睛的样子,兄弟俩都不作声对视了眼,傅恒还没开口,傅玉却在沉默了下后,扯出一个难看的要命的笑慢吞吞来了句。

  “‘小……猪’,哭什……么。”

  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说话都没一丝离奇的傅玉却还像个笨蛋一样在安慰他,可听到这话,傅恒这个小毛孩子还是特别笨拙地站在自己哥哥的面前低头哭了。

  (捌)

  傅恒的眼泪说明了一切,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傅玉其实就明白,自己的一只眼睛可能再也看不见了,他要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对此,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不能好起来,可能要变成废人了,傅玉一开始什么还很平静。

  他本是个见惯了生死劫难,却也骄傲了那么多年的海东青。

  一朝失去了一切,若说能若无其事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却还是每天正常地躺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因他没办法站起来,也没办法用眼睛去看任何东西,他感觉到自己肢体的无力,可他却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具体是什么心情。

  像个死人一般只会喘气眨眼的傅玉好像很平常地接受了这一切,接受着所有人对他的同情,对他的伤感,和对他未来的预判。

  但有一天夜里,他却偷偷地一个人在午夜慢吞吞地站起来了一次。

  当下,傅恒就睡在他的身边半步,除此之外,无人知道他已醒来的傅玉一个人扶着床沿坐了起来,久久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和已经没有一丝知觉和反应能力的双手双脚,像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他在想,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每个人都告诉他。

  傅玉,既然你没有死,你接下来一定要活着。

  可是现在的他,还这般苟延残喘,失去尊严地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要是活着,又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留下来,继续活着的必要到底在那里。

  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二十五岁的傅玉张开了自己的一只手,却摸到了一直以来都在自己身边的那把燧发枪,他在这一刹那想了许多许多,好的不好的,可是他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接下来该去做什么。

  去找一件事做。

  无论下一次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至少当下去找一件能让自己继续支撑着一口气活下去的事做。

  ——我要活着。

  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这成了傅玉那一夜唯一能想到的结果。

  隔日。

  海望大人如约地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一次,他眼看着傅玉坐在他的面前,并告诉了他一件事。

  “傅玉。”

  “去松阳,如果你还想找一件证明活着的事情,去寻找一个结果,五年后,我等你回来。”

  “什么。”

  “有一个人,他其实并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世上。”

  (玖)

  1738年

  大同

  当一个彻夜在山路上,想收伞走近一间破庙的男人走近其中,并伸手拿开眼前的一堆草垛时,正看到里头躲着个孩子。

  孩子的边上躺着个已经死去多日的女人。

  小小的孩子面目污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挂在脖子里的红绳子罗汉钱。

  当他抬起头时,正看到面前这长发男子脸上有道疤,高瘦却丑陋的面容是个十足骇人的长相。

  一大一小不言不语。

  男子从来是个心肠冷漠的人,却也不打算多管闲事救人,但就在他站起来准备离去时,他听到了那孩子对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爹。”

  “爹。”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路人,这个孩子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管他叫爹。

  听到这呼唤,男子不知为何停下了,却没有做一声应答,而过了半晌,就在饿的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的孩子以为这个奇怪的男子就要走时,他的小手上却感觉到了一块饼落了下来,接着那个长的丑丑的男子才面无表情地对他开口道,

  “要和我回家么。”

  “爹。”

  嘴里一口咬着烧饼,饿的半死小孩子眼圈有点红。

  “我还年轻,不要叫我爹。”

  对自己的年龄冷不丁被叫爹有点在意,男子冷冰冰地回绝了。

  “爹。”

  “爹。”

  可偏偏,小孩似乎对‘爹’这个称呼很执着。

  “算了,你想叫就叫吧。”

  莫名有点被哽住了,爹这个称呼,好像就这么定下了,想想,男子却也补充了一句道,

  “从今天起,你就叫段元宝。”

  “为什么是段元宝,不是李元宝?”

  明明笨笨的,却好像问题很多的小家伙又呆呆地问。

  “因为我姓段。”

  男子开始对小孩子有点不耐烦了,可他到底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这是世上第一个叫他爹的人。

  所以,他决定带他走。

  “我叫段鸮。”

  (拾)

  1740年

  松阳

  哒,哒。

  有脚步声响起。

  “嘿!富察尔济,你怎么下来了!”

  札克善也一下子跳了起来。

  段鸮问朝上看去,却见那抱手从上方出现的皂衣男子身形极高,挺拔如松。

  隔着小楼并不敞亮的光。

  他的那双常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就如之前他和札克善所说,一阴一阳,所以白天不便出门。

  那只眼珠泛着灰,不知患了什么病症的左边眸子,因终日不见光,极浑浊也极古怪,两个人第一眼,都觉得对方是个很奇怪的人,但是他们却谁也不知,这一面并非二人第一次见面,更不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所以说,这江山到底有多大,千年照古今,锦文华章写,这延绵万里的江山土地之上,有兖州人,有蜀中人,有顺天人,有许许多多的人。

  凡人如尘,个体其实是万分不起眼的。

  但有人的双脚所踏过的地方,这山河就是如此地大。

  你若说它好,它却也有那么地不顺遂,因常人的这一辈子,好的不好的,仿佛一眨眼间就此过去了。

  但说到底,这可是所有人的天下。

  若有人在,山河才在。

  这样的山河,才是最好的山河。

  “札克善,我这不欢迎偷听的人,还是这种阴嗖嗖,长得不好看还喜欢偷听的人。”

  “送客。”

  这话说完,傅玉转过身,又一下关上了门。

  但他却冥冥之中明白,这个门外的,名字叫段鸮不会走。

  ——新的故事,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这是本文最后一个特别篇了。

  不同人有不同的视角,但故事的源头在一开始就埋下了,这也是个人命运的一部分,支配着不一样的人生走向。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养猫的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秋生 4个;他是穿堂风 2个;丸子吃吃、judy~、木木、深山里的凶兽、柳絮弥江、不三不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养猫的鱼 68瓶;balbal 24瓶;杨精明、颜兔兔、大米粥、君倾倾 5瓶;嘿呀呀 4瓶;朝醉烛行 3瓶;千秋岁、湛湛生绿苔 2瓶;ju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回 

  1740年

  顺天

  一夜就这样随着时间而匆匆过去, 昨晚的那一场关乎于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升华, 让眼前的一整个清晨变得格外与众不同了起来。

  因为昨夜出来见面前, 就已确定今日二人都是年尾沐休, 虽说二人都是刚回顺天, 但上一次的后续处理也需另外等一等, 所以算下来, 满打满算, 他们俩还能有三四天可以呆在一块。

  此刻, 周围的空气中还有些许若有所无的气味留下。

  很野性, 很放肆。

  昨夜, 某两个人从外头一路跑回来,就又在这儿刚好一块过了一夜。

  此时外头的天已经彻底亮了, 室内的暖炭烧的差不多了, 屋子里四面都有点暗。

  东窗台上的雪已干了,难得睡得这么踏实的段鸮睁开眼醒了, 身上已是一动不能动的,他的胳膊有点麻,不知道什么地方更是有些微妙地不适。

  这让本还有点困, 每根骨头都像是和人恶狠狠滚到一起打了一架,所以重新闭着眼睛捏了下鼻梁的段军机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一头连睡着了都很规整的黑色长发披在肩头,接着段鸮保持着趴着的姿势调整了下,任由腰间的一件外衣滑了下来。

  入目所及,那是有个人那一身被扯得有点皱巴巴的海东青制服,黑色的硬盘扣擦过段鸮留了几个印子的后背, 有种微妙的,令人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奇妙感觉。

  因为这衣服昨天后来基本就是穿在他身上。

  段鸮很少穿全黑的衣服。

  他一直以来都并不喜欢黑色,可是这一身的黑色在他褪去了其余伪装和外壳的身上却有种很奇异的颜色冲撞感,当他穿着傅玉的那身制服,被抱着在纸窗边,用手感觉着外头的冷,和傅玉的热时,他们俩都有种精神都融为一体的感觉。

  然后,有个人就这么抱着他,然后两个人一边在那扇窗户边吻着彼此,这人一边在段鸮耳边轻轻地念那封情信。

  那信,且不论本身如何。

  事实上,傅玉就算胡扯个什么他都会很有兴致地跟着这个疯子听,更别说是这个了。

  毕竟,这家伙这么帅,还是他的了,现在还要给他读信,段军机这个贪图享受,没羞没臊的狡诈之徒,甚至觉得现在就算他俩就算立刻换个地方再读他也可以。

  眼下,一晚上都过去了。

  在他身侧,有个人正抱着他,那双手伏在他的腰背上,两个人贴的很近,因昨晚终于没忍住放纵了下,这会儿一夜荒唐过后也是畅快销魂的很。

  只是,这大清早的,一睁开眼睛四目相对还是需要些心理准备,所以顿时脑子清醒的二人一正面对上视线,空气都仿佛沉默了。

  傅玉:“……”

  段鸮:“……”

  这一霎那——

  侧身躺着第一反应是顿了下的富察大少爷脑子里现在只能依稀想起在他眼前晃了一夜的某人的腿。

  侧身和他一抬头对视的段军机脑子里只能想起在他眼前晃了一夜的某人的胸膛和双手拥紧时的背。

  二人表情各异,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确定该往下具体用如何心态来好好接受这难以描述的清晨,一时二人全都不作声,许久才侧过身子用余光打量了彼此一眼。

  见对方上面都跟自己一模一样,这二人都一下收回视线。

  又在背过身后不约而同撩开被子往下一看。

  自己也是坦坦荡荡地真干净——顿时,这俩身体之间明显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各自躺着面无表情不作声的家伙才开始‘假正经’起来了。

  “嗯,早啊。”

  枕着一条胳膊望天,脑子里有些感觉还没完全褪下去的傅玉眼睛盯着上方也不乱看说道。

  “嗯,你也早。”

  抱着条手臂望天,脑子里有点感觉没完全褪下去的段鸮也不置可否地盯着上方也不乱看回答。

  “时候不早了,咱俩是不是该起了。”

  段鸮故作镇定。

  “啊,是吧,都已经天亮了。”

  富察少爷也故作镇定。

  段鸮:“我今天不去南军机。”

  傅玉:“是么,哦,正好,我也不去海东青。”

  段鸮:“原来如此,那挺巧。”

  傅玉:“嗯,是啊,还挺巧。”

  这两个人之间的这种对话,怎么听怎么都有点干巴巴,还有点这两个人一块和鬼附身了一般的反常和诡异。

  可这会儿,他们俩是装的还挺来劲的,昨晚可就完全不是这回事了。

  因昨夜,两个人虽到底都是头一次,所以一开始气氛难免是视死如归,还有点绷着脸,浑身不自在。

  明明以往他们俩的为人和品行,堪称一个是不要脸,一个简直是不害臊。

  但到了这辈子这头一次情窦初开,到了不得不交付一切互为彼此的时刻,这‘不要脸’和‘不害臊’还是在过程中有点毛手毛脚加笨拙单纯起来。

  照理,他俩活到这个岁数也是什么都明白的。

  但这份明白,放在彼此身上,两个人也有着一千一万个不舍得,因为对方是不一样的,所以就也分外地珍视和马虎不得。

  可没一会儿这两个到底一块疯惯了的人来瘾了。

  傅玉这边稍微才主动了一下,段鸮不知怎么的就僵硬了一下,傅玉还以为他到底不习惯就给顿了下,然后一向心机深沉的段鸮努力冷静了一下默默望天,两个人说不上来的古怪,却也分开了些才各自来了句。

  段鸮:“你先让我缓缓。”

  傅玉:“啊,缓什么。”

  段鸮:“有点怪。”

  傅玉:“哪儿怪。”

  段鸮:“就,怪不错的。”

  傅玉:“……”

  段鸮:“阿玉,我好喜欢你。”

  这乍一听还好,细想之下简直和直接点火没差别的话一说出来就和火上浇油似的,两个人都盯着对方的眼睛突然不作声了。

  一时间,别说是在那样的氛围下正跟抱着块宝贝一样正在疼他的傅玉了,弄到最后,主动撩他的段鸮自己最后都没能好好把持住,就和他一块胡闹似的荒唐到了天亮两个人才消停下来。

  眼下,两人身旁看着像是打过一架似的。

  这二人这么多年,睡着了都喜欢各自孤僻骄傲地倒向一边自顾自地倒头睡着,模模糊糊醒了的人在睁开眼睛的刹那,脑子里都有了片刻的空白。

  但具体旁边躺着的到底是谁,还是清楚的,不仅清楚,每个细节两个人各自怎么样的反应他们都一点没忘。

  “哦,所以你觉得昨晚怎么样。”

  “还行吧,就那样。”

  “是么,那麻烦你说这话之前,可不可以先把你的腿从我腿上挪开。”

  看他在这儿翻脸不认人的,有心呛他一声的傅玉支着身子就又这么来了一句道,

  “你为什么不先挪开,你也从刚刚起也一直故意挨着我。”

  眯着眼睛面露挑衅的段鸮这话落下,像两个摊开的大字一般幼稚地大半夜躺在一块的二人嘴上又这么一来一回地拌了几句嘴。

  “……”

  “……”

  这话落下,‘不要脸’和‘不害臊’再度眼睛对眼睛鼻子,待两个人一块停顿了三个眨眼,‘不要脸’这才率先放弃挣扎又认命般地来了句。

  “算了,我装不下去了。”

  光说完,着上身就这么一下坐了起来,嘴角忍不住上翘着的傅玉回头抱住段鸮,半只手搂在怀里俯下身子亲他,段鸮对此见好就收,一时间,这两个明明搞在一起有一段时间的家伙却像是有皮肤饥渴症一样,很喜欢和彼此接吻。

  只是这大清早的,还是不能太过,因有些事一不留神就容易变质,还容易耽误正事。

  “喂,别大白天,就开始不讲道理地耍流氓啊,这位帅哥。”

  感觉到有个这么热都不嫌弃,还从身后挨着他的人的手一路往他腰下滑,是个活的,能喘气的男人都不可能没感觉。

  睁开一只眼睛的傅玉一边勾着嘴角还挺开心,一边却仰头握住段鸮的一只手,两个人的手都很骨节分明,是很男子气概的,也掌握着自信和力量的两只手。

  傅玉这一头黑色长卷发本来就很长。

  一缕发丝落在面颊上,加上他们家的人天生有点卷发,所以一早起来就这么随意垂在肩膀上,当他保持着这个自上而下的姿势笑着逗段鸮时,就显得有点邪气不羁。

  他没有着急只是反手吻了下段鸮的手心,又从他的手指,一点点地自上而下地触碰。

  这真是世上最不要脸的勾引了。

  偏偏段鸮还就很吃他这套。

  他俩双臂交缠,都笑的和笨蛋似的,之后还抱着彼此这么打滚翻了个身,换了个更方便搂在一块的姿势,又特别腻歪特别躁动地又吻了好一会儿。

  二人这么一闹,又是半个时辰。

  要是任由二人胡闹下去,这整整三天沐休可能他们俩都能这么无聊地跟对方耗下去,所以最后闹完,还是傅玉任劳任怨先起来,又给有位大爷似的段军机主动去弄了份早点。

  因段鸮从来都胃口不好,所以傅玉不可能说大清早地还让给他继续这么折腾下去,一夜之后,只简单地批了见外衣的二人从卧寝,又这么腻腻歪歪地一块到了宅子旁边的小厨房里头。

  期间,主要是傅玉一个人在给某人忙活。

  因为段鸮这辈子活到这么大从来不下厨。

  事实上,从他俩认识那会儿,傅玉早就知道了,段鸮不仅不下厨,也不会洗衣洗鞋更不会除此之外任何生活上的技能,因为段军机这样的人从生下来就不委屈自己。

  他不想干的事,就绝对不干,就连段元宝都得反过来伺候他娇贵无比,难伺候到极点的爹。

  对此,咱们傅玉大少爷本人以前也没有伺候别人的习惯。

  但谁让这家伙现在都和他互相套牢呢,他看着段军机这样,就是再无理取闹难伺候都觉得这个人就是可爱的不得了,也因此,当下傅玉肩膀上披着段鸮的南军机正式官服,就感觉着有个人在身后抱着他,又扭头问了句。

  “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听到这话,其实,看见他就觉得什么都行,也很有胃口的段鸮就在后头挨着他一点,用手圈住他腰,和只狐狸似的凑近他点又回了句。

  “都行。”

  “……”

  这句都行还挺可爱,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段鸮。

  有种浑身的深沉和狡诈都收起来,就跟他一个人在这儿耍赖般的依赖感。

  对此,个子本就高,把头发随意一扎的傅玉任由自家架子最大的帅哥在他忙活的期间动手动脚的,还给他把手拿拿上点免得被自己给烫了。

  不过,富察少爷平常看着落魄又寒酸,还成天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但说到底还是挺喜欢给人制造惊喜的。

  因为二人眼下呆的这个地方正是昨夜,他给段军机的第二份惊喜。

  这地方是处在柳荫街甲一处宅子,背靠驴肉和陈四胡同,面朝正南方。

  头顶沾着皇城风光,外头看着不显,内里却布置的很用心了,窗口栽着一束辛夷坞,这个时节虽看不得,但每一处都是照着段鸮以前的生活习惯所不知的,大门口挂着的那个小牌匾上的二字,却是再令人注意不过了。

  ——段宅。

  段军机虽常年在外都习惯了一个人住。

  眼下回京复命,重回顺天,公务繁忙,还需了却些自是需要个正经府邸的,可有个人一出手就不声不响地直接送了栋北京城里的房产,这还是有点令人没想到的。

  因这一栋宅子,不说本身所处的可是寸土寸金的内城地带,还连地皮地契带房子全都一次性打包送了他,光是这一笔,就够显示出某人出手之阔绰了。

  这跟段鸮刚认识他那时候,连条裤衩都是破的,一双鞋还有个洞的穷鬼德行可差别有点太大,所以当即,段鸮就相当不给面子地来了这么句。

  段鸮:“你贪污受贿了?”

  傅玉:“……哎,我说,你能不能成天盼着点我好啊,咱俩以后都是一起的了啊,我们家贪污受贿你也得倒霉知道么,段大人。”

  段鸮:“那这谁的?”

  傅玉:“我的啊,我自己的啊,就现在送你了,你喜欢就行。”

  他自己的。

  哦,对,这人还是个少爷,这就正常了,奈何某位大少爷倒还挺淡定,和他胡侃完这一句,才撑着头就给解释了一句道。

  “就当送你的生辰礼。”

  “祝段军机从此都能前程似锦,心中所想所愿都一一实现,真正扬名立万,我送个礼庆贺庆贺,行不行。”

  这家伙一句接一句的,说的还挺上道的。

  段军机这种人这辈子绞尽脑汁地可不就盼着扬名立万,前程似锦么,这可真是送的算是投其所好了。

  而且两个人都现在关系了,他想送就送,他想收就收,二人礼尚往来倒也坦荡,加上这宅子,段鸮也正需要,所以对此,段鸮也不和他假客气了,不仅如此,有个人还来了这么一句。

  傅玉:“实在不行,你多叫我几声阿玉当谢谢我了。”

  段鸮:“这么好应付?”

  傅玉:“是啊,当然了,你想还我点别的也行。”

  段鸮:“还你什么?”

  傅玉:“哦,就,要不,你今天有空跟我一块回一次我家吧。”

  段鸮:“回你家干什么。”

  傅玉:“见见咱弟,见见咱阿玛咱额娘,怎么样。”

  段鸮:“……”

  作者有话要说:  当我在本文前三十章和大家说这两个人是直球党让各位不要着急时,大家当时一定不懂是啥意思。

  现在,大家懂了没,这就是直球!传说中的直球,直到全地球人都比不上他俩的直球啊!

 

 

第四十回 

  傅玉口中说的, 让段鸮这一次跟他一块回一次家,说的更简单直白点,就是想让段鸮正式见一次富察家的人了。

  段鸮自己的老家在兖州, 明伯和元宝之前说是这两日就会上京来, 但是具体人什么来却还得等一等路上才能到,加上二人之后另有其他公务在身, 所以他们俩这会儿也去回去不得。

  不过他的家世出身,算起来是个清白人家, 加上又生在遥远的鲁地, 几代之前出过在前朝当官的, 到他这一代却是只是常人了。

  但堂堂富察氏, 却是个现今北京城上下人人都会认识路的显赫去处了。

  通常意义上来说,说起这富察家,最先能在顺天想到的, 就是傅玉他家那栋在西四八进八出的大宅子, 因富察家虽另有两处长屋府邸, 他阿玛李荣保却是这一脉的长子。

  富察氏和其他八旗大姓一样源于女真族, 自入关后, 沿袭了镶黄旗的祖先顺泰当年所得公爵之名在京城扎根,身受帝王一脉倚重, 玛法那一代的米思瀚力主圣祖削藩,立下大功。

  傅玉的父亲李荣保在世时,即保留了公爵之位,半生戎马, 死后还被追封一等公。叔伯马齐,马武在圣祖朝时即分别获封为武英殿大学士和太子少保,马齐本人于世宗在时更是两度被启用,加封为总理事务王大臣,至今于这京中和朝中都颇有威望。

  家姐,即富察家的长女傅梅,当年早早嫁入宝亲王府成为嫡福晋。

  在新帝元年,顺利晋封为本朝第一位富察皇后,民间多有言,皇后姿容窈窕,性格恭俭,平居冠通草绒花,不饰珠玉,说的就是傅玉的亲姐姐,傅梅。

  如今,重重的宫墙虽说里外的隔着两边,但这满门荣耀却正是盛时,是泼天的富贵也当不得。

  而他们兄弟俩,一个虽说少年时就漂泊在外,但却成就了这海东青唯一的八方尔济的名号,另一个也是年纪轻轻就已是銮仪卫侍卫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一大家子姓富察的,任凭哪一个在这北京城里报出自己的名号去,都得让人吓得退避三舍,如何都不敢轻易招惹。

  只因富察家,每一个人都承袭着先祖的血脉,各人心中都将家族荣耀和利益放在了首位,从不在任何事上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堪称是一门朱门显贵。

  正因为如此,光说每日和闹市口似的死活堵在他家大门口,想上赶着递名帖攀关系的旁人都得从西四一路排出半里地去,现在这人随口一句,就说要带段鸮回家,那么其背后的意义就有些不一样了。

  可傅玉这个人往常看着做事随意,却也从来不是个没有下定决心,就轻易对人心血来潮的人。

  他会对段鸮开口说什么,基本就是一句郑重交托,不可能轻易更改的承诺。

  所以方才那一句话的分量就不亚于说。

  傅玉要把自己的一切关于他自己都完整地交给段鸮了。

  这不止是指二人的私人感情方面,另有二人此后在京城,在时局,在各自为业之上的一份信任和交托。

  对此,段鸮当下也没着急答应他,说起来,他自十年前就在这京城一人打拼。

  那时候的他每朝前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他低过头,也弯过腰,步步维艰,走到现在,曾经在这官场沉浮之中他什么样的人见过,脏的臭的,白的黑的,自也明白这高门最难迈过去的就是那一道坎。

  他当年只是像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在京城中扎根,却也花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谋划和经营,如今,他如果要选择傅玉,那么就意味着他要承受的不止是傅玉这个人的爱情,还有两个人各自的人生走向要因对方而改写。

  因他跟傅玉都不是什么,真的都没没见识的天真少年郎。

  相反,这两个人过去多少年间一个人走过这江山天下,已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眼中就也对什么都看得明白,透彻或者说比谁都冷静。

  一直以来,他们俩虽然时不时地私下胡闹几次。

  但内心,却也有着自己对人生的明确规划和设想,和个人抱负,也有着看似不相同却又殊途同归的个人风格。

  段鸮重视利益,充满野心,对他人的算计始终多于信任,胸膛中却也有着一份天下人难敌的志向。

  这样的人,不可能在因为现在选择了和一个男子在一起了,就此泯灭了他心中的抱负和企图心,相反,往后的路,二人若是想一条接着一条道走,只会走的比从前更险,更难,更波澜壮阔。

  对此,傅玉很明白这一点,因他和段鸮也是一样,对于个人选择这回事,总想的比常人要多。

  所以当下这一步,才会对二人而言来的那么地重要。

  因为在傅玉眼里,他不可能说会去局限段鸮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毕竟,这样活出自我的段鸮才是真正的他,为功名社稷而活,恰如烈火般生存,这才是他段玉衡,但恰恰也是因此,这二人才能更明白对方,更理解彼此,以真正互相成就,永不放手的方式活着。

  这就像,是一直以来二人信奉的山川与江河的人生观一样。

  山川和江河是平行的。

  从不为彼此活着,为天下人而活着,可他们从来却也都是互为依靠,却又独立活着,是两种截然不同却又默契亲密的生存方式。

  因此,傅玉不用明说,段鸮其实也明白。

  事实上,这人变着法地想把他这份心让段鸮好好收着,所以才又是送宅子又是上赶着给他做些,都是他富察少爷这辈子难得地掏心窝子对另一个人的方式了。

  而京城里是个人都知道,他阿玛李荣保大人和额娘富察福晋早都已经去了,那么大个富丽堂皇的富察府现下也只有他们了。

  但他家到底还有一层寻常人都理解不了的关系在。

  另有宫里边,他二老爷马齐以及傅恒这么大个人在那儿,要让对方自上而下一朝知道傅玉和段玉衡就这么搞在一起,这事带来的冲击力本身还是有点大的。

  毕竟,宫里边和马齐,段鸮暂时是不熟。

  但小察弟弟这人根据前两次见面的经验来看,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孩子。

  质朴严肃,忠君爱国,年轻的肩膀上担着銮仪卫侍卫官一职,一年到头却古板到连沐休假都不给自己放,天天踏踏实实,配着刀准点去宫里报道,一点没有当下京城八旗子弟身上虚浮的毛病。

  京城里,为此对这位傅恒家二少爷还有个外号,说他是开国以来镶黄旗第一青年才俊,惹无数待嫁少女蠢蠢欲动。

  这么位对外人恪守规矩的青年才俊。

  想也知道除了傅玉这么个素来不是人的混蛋以外,富察家其余的人对个人的家门礼教是有多严格。

  但段鸮自己心里却也是清楚一点的,那就是他这么个名声一度不太好的人,要是跟富察大少爷掺和上一脚被常人知道了,估计又得以为是他段玉衡这个妖孽出手想害人了。

  对此,段妖孽本人倒是并无太多感觉。

  反正,他这么多年名声一直这样,哪天没人找他麻烦才不正常,但就是这么直接跟上门去,把人傻乎乎的弟弟给吓坏了可不好。

  不过说来,他们俩其实认识都快整整一年了,若说定终生,八百年前就莫名其妙定了,但真算算二人真正的心意相通是何时,却也是因为后来的许多事才延伸出了更多心思。

  傅玉姓富察,本身就说明他身上担着另一重责任。

  若是一般人,估计为了这份责任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但现在傅玉既已说了,他已经选择了,也不打算改了,还要和他一条道走到黑了。

  段鸮却也不想辜负他。

  这一份互不辜负,值得段鸮现在也去为这个人做些什么,令他放下自己的一辈子的算计,就只是纯粹地因他,或是为他和自己的将来做些什么。

  “你真想让我跟你去你家?”

  这么琢磨着,和他还呆在柳荫街甲,眼见外头雪已停了,披着件官服,长辫子已绑起来的段鸮用手臂在后头抱着傅玉,枕着他的肩膀问了一句。

  说话间,他的手从心口划拉到底下,在若有若无地撩着他,段军机这样儿有点像在和富察少爷调情,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上赶着逗傅玉玩,却也有点无聊的要命。

  “是啊,去不去?”

  见状,朝后跟他闹的起劲的傅玉也和他在这儿互相逗着玩,拿自己一只手抓着他免得段鸮继续闹他,又给换了个姿势索性转身将人给抱住了。而听到这儿,一边琢磨着这事,一边抵着身后往后仰的段鸮想想再回答道,

  “去是可以,但这事不能着急,咱俩自己得先合计合计。”

  “合计什么?”

  撑着点二人的身后,又故意凑近点,跟他鼻子话的傅玉抱着手压着声音问了句道。

  “我从来不去做没把握的事,跟谁都一样,跟你也一样。”

  “所以,得把有些话先说清楚点,这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这一句话说着,跟他在这儿私下聊着这个话题,往常就一肚子坏水的段鸮却也没跟傅玉说明白自己想具体干些什么。

  但没办法,傅玉可真的太了解这人了。

  当段鸮又对他说这话时,他基本已经确定,段军机这是脑子一转,已经盘算好怎么往他家正正经经地登堂入室了。

  这具体如何堂堂正正地登堂入室,自不用他来操心。

  因为就如段鸮自己所说,他这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来算计他的份。

  所以,紧接着,这‘缺德’又‘黑心’二人组就这么凑在一块敲定了说一个只有他俩才清楚的事,随后又这么另在一块独处了大半天才算是分开了。

  关于他们私下具体敲定了什么,具体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一出来自他段某人精心安排的阴谋诡计。

  走之前,傅玉把昨夜跑出来找段鸮时穿的那身黑色大氅披风留给他了,还穿走了他一件里衣。

  段鸮对此也没说什么,一是他们两个人的各种衣服早就一块混着穿了,傅玉本就是爱穿哪件穿哪件,二,也是因为他原本就设想好了一件事,所以才让

  傅玉把他的那件里衣就这么穿走了。

  这一件傅玉穿走了的里衣,自会让该看出来的人看出来点端倪来,为下面的某些事来个铺垫,因为这俩混蛋要达到的目的恰恰也就是这个——

  段鸮:“你回家以后,要是被发现了衣服的事,别跟你二大爷你弟他们说是我,就凡事提到我这个人就先留半句话,再换个描述方式。”

  傅玉:“那我怎么回去具体和他们说你这个人?”

  段鸮:“你就说,你现在准备带个人回去,你们俩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完了,生米也煮成熟饭了。”

  傅玉:“哦,然后呢。”

  段鸮:“然后,这个人其实早年丧过偶,有个满地乱跑的儿子,穷乡僻壤小门小户出身,还有一身‘恶疾’,长得还很丑。”

  傅玉:“哦,再然后呢。”

  段鸮:“再然后,这个人还是个男人。”

  这种摆明了就故意且不安好心的描述方式。

  傅玉不用讲都知道自己回去一说出来,具体会遭到怎么一顿来自他二大爷怎么样的‘毒打’了,毕竟他拖了那么多年岁死活没成亲,弄到最后和男人在一块了这说出去了

  奈何摆明了就是想坑人的段某人这么干,他一琢磨却也明白了这是何用意。

  因他俩都很清楚,无关其他,贸贸然知道他和大名鼎鼎的段玉衡搞在一起了,总比不过先知道他和一个有儿子,丧过偶,还什么一身‘恶疾’的男人来的冲击力大。

  段鸮让他这么说,无非就是给后面的事埋下个伏笔,这才好两个人一块具体盘算其他的事,也是这么说着,傅玉也给提了个问题。

  傅玉:“哦,我怕我临时发挥不好啊,我一张口就想夸你怎么办。”

  段鸮:“那你就当着二大爷的面使劲夸,看看他打断你几条腿,我到时候再去上门想办法捞你。”

  傅玉:“喂喂,你太狠了吧你,算了,那你记得来的时候穿的帅点知道么,不然我这打可就白挨了啊。”

  段鸮:“你想怎么个帅法?”

  傅玉:“就全京城最帅那样行不行?”

  段鸮:“行,你在家等着吧。”

  这‘不要脸’和‘不害臊’二人这话说着,倒也真将这坑人计划给付诸于行动上了。

  等转头两个人这么分开了,段鸮一个人大清早地离了柳荫街甲,没坐轿子,只骑了马的他却也没着急自个一个人去哪儿,而是路上掉头了个方向。

  这是因为,他今日一早原本就有个另外安排。

  虽说他这两天不用上南军机,但段鸮这次刚回顺天,又恰好赶上之前官复原职,却有着自己私下里的各种私交来往。等去了外城的清真馆子南恒顺,又买了白魁老号的麻冻儿羊肉令那饭庄的老回民给自行装好才走了。

  待段鸮像个上门做客的般拎着这些东西上了内城的一处,他过来这趟具体要来拜访谁却也清楚了,因大门口挂着的章佳时匾额就已说明了一切。

  京里在朝中,姓章佳的,现在就一位,那便是当年对他有大恩的阿克敦大人。

  段鸮和他多年来,也算是难得的一场忘年交了。

  从前他不在京中时二人都有书信来往,一朝回来,自是要亲自上门再度拜访下的。

  而一早就给他递了书信让他有空来府上走动,今日恰好也是沐休在家,所以刚从外地结束秋围监考回来的阿克敦眼见外头通传,说有贵客,自是对段鸮的到来也是难得流露出了些喜悦。

  二人虽年岁相差,却颇为投缘。

  在书房用了茶之后,阿克敦大人倒也和段鸮一块坐下聊了几句,谈起过往,阿克敦大人似有一番思索,段鸮自己也是不置可否地回了些话,只是话语间,却也问了些自己感兴趣的事。

  诸如当年的马齐大人此人,过往富察家的一些事,另有些在京中的利益往来,不过他也未挑明自己为何要问,只说有所思考之后却也淡去了这个话题。

  这一日,段鸮在阿克敦大人家用了一顿饭,一切都很平常。

  但富察府那边,却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具体是何事,还得老总管图尔克亲自来说。

  因赶上冬季下雪,二老爷马齐来家,赶上他家大少爷又一次回家,二少爷这一次也是沐休在家,富察家的一家子正坐着吃顿家常便饭。

  这是少有的富察家的一场年末的家宴了。

  若说重视程度,看马齐老爷这么个一辈子在朝堂上都请不动的大人物能亲自上门来住两天就知晓分量了,期间,他家叛逆到从来不回家的大少爷,这次却很稀罕地主动回来了。

  马齐老爷对此难得给了这混账小子一点好脸色,因打小这爷俩就不大对付,甚至于从小到大傅玉都有点故意给他二大爷气受,马齐对傅玉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叫臭鞋烂袜大混账。

  因在马齐眼里,傅玉就是个混账,而在傅玉眼里,他二大爷也是混账。可今个爷三正难得和气点地吃着呢,图尔克就看他家混账大少爷突然当着一家子的面‘啪’一下把手里的碗给放下了。

  富察傅玉:“咳,那什么,我有个事要说。”

  富察傅恒:“哥,你要说什么?”

  富察傅玉:“哦,我要成亲,和一个男人,他有个儿子,还丧过偶,但我跟他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富察马齐:“……”

  富察傅恒:“……”

  图尔克:“……”

  这么一个晴天霹雳砸下来,在座的一家子姓富察的都傻眼了。

  还在傻乎乎抱着饭碗的小察弟弟懵懵地看着他家胆大包天的亲大哥,却下一秒,已听屋里头他家二大爷像头暴躁的驴一样恼火地跳起来嚎叫了起来。

  富察马齐:“我就知道啊,你回来就没好事!混账!富察傅玉!你个臭鞋烂袜大混账!给我吊起来打!马上吊起来打!”

  这么一大闹起来,这一夜,偌大富察府都没消停。

  富察马齐这位二老爷本来就脾气不行,两鬓斑白却还是被气的当晚就要用拳头暴怒地揍傅玉这个混账。

  傅恒在一边想帮帮他哥,图尔克和其余下人也是劝了一夜,可好说歹说的,这事一到傅玉这个混账嘴里,就变成了一句。

  傅玉:“是这样,我和他是真爱,感天动地,至死不渝,这辈子反正不太可能散了。”

  富察傅恒:“……”

  图尔克:“……”

  这‘真爱’不‘真爱’的,也没人具体能从自家装疯卖傻没个正形的大少爷嘴里套出他怎么就要和一个人‘至死不渝’了。

  但一晚上的,任凭谁都没能从这波富察家大少爷突如其来地‘公开’示爱中缓过来。

  此事若是到这儿,图尔克也只当他家大少爷是真在胡闹,才想出这么一遭找了个男人,又故意拿人开涮的办法来。

  可在天亮之后,富察家的大门口却一早迎来了一顶看样子来头颇大的,深紫色绣佛手的官轿子,这轿子一看就一般人坐的,需得是朝中人士,且是手握一方权利的人才能匹配的。

  轿中下来一人。

  单手撩帘,却也露出一张身着锦鸡官服的黑色发辫,成年男子面孔。

  那一霎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那人这一身黑色披风映衬着内里高洁规整的官服好似朵辛夷坞,冷落清高,开遍满山,花红而贵,朵朵盛开于枝头,这一幕,倒真让人想起一首诗来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人如繁花,开于山顶。

  当真如此,美不胜收。

  不说一下愣住了的图尔克了,就说富察家门口眼看着这顶轿子停下,那人一步步走出来的其他家仆都看待了,只想着,这,这是谁,又是来找谁,可下一刹那,眼看这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一步步走到大门口,图尔克才见对方朝自己府门这样停下了。

  “敢问,大,大人……是哪位?又是来寻哪位的?”

  然后,他就亲眼见这位满身气度惊心动魄令人过目难忘的大人对自己抬起漆黑剔透的眼眸,又如此摘下大氅后头沾着初雪的帽子款款道来道,

  “有劳。”

  “在下段玉衡。”

  “今日,特来这儿找富察家的富察傅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开头那一串关于老察他们家的东西写出来,才意识到老察家背景具体有多夸张哈哈哈哈,我们老段的男朋友是个真杰克苏,惹不起惹不起。

  不过这么一讲,这两个人这恋爱谈的也是堪称真·强强联手了哈哈,这一章有没有一种心机吊卯足劲嫁豪门的既视感……()

  灰少爷老段!加油加油向前冲啊哈哈哈!

 

 

第四十一回 

  廿六

  富察府

  堂屋前,方才洋洋洒洒的雪已经停了。

  一节节的石头台阶上被下人扫得干干净净, 连通整个大宅子的道上沾着初冬的干燥。

  唯有外头的屋铃上, 兽头屋顶, 老瓦片屋檐是留有一些冰花。

  富察家的老宅子据说是圣祖时所赐给先祖米思翰,进而一步步修建起来的, 算一算这么多年下来,走廊院落处处也可见岁月痕迹, 但即便是这样, 从房梁到摆设,均可见这朱门显贵的大家族底蕴。

  大堂前, 一张黑色沉香木案几前,摆着一盆带上门来的冬雪腊梅, 另有一提盒的入冬糕点。

  这红纸糕点包的雅致, 瓷盆里养的娇贵的梅花也不落俗气, 倒真像是精心准备的初冬节礼。

  一旁, 一进内室已解下了那身黑色毛领大氅, 只身着那身锦鸡官服的段鸮正一个坐在堂前掀开盖,低头喝着茶。

  他漆黑的眼眸不动声色地垂着, 手腕上的木头佛珠似人般剔透,面容虽带着初冬进出无内外的一丝寒气, 映衬着盆里的那一只妖娆的梅花却也没比下去分毫。

  平心而论, 段鸮的这张脸长的无论在何时何地出现都还是很具有欺骗性的。

  正如某人所说,稍微卖弄个三分全京城最帅这句评价就非他莫属还是当得起的。

  只要他心情好,段军机可以随便就用自己这张脸去轻易蛊惑别人相信他嘴里的每一句鬼话, 亦或是相信他并为他做任何事。

  而他方才在富察府门口的那一刻的惊艳出场已是看傻了不少人。

  一路当他身着官服十分正式地自己提着礼物一步步被老总管十分客气地请进来时,府里上下的丫鬟仆从都险些对着这位长得身姿挺拔,比初雪还洁白剔透的南军机给活活看呆了。

  段玉衡。

  这真的是……那个段玉衡?

  光这三个乍一听简直如雷贯耳的字就把人一时给震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更别说在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了。

  对此,立在一旁,带着圆毡帽,深紫色大马褂子图尔克看样子对他的到来很有些忐忑,毕竟,大名鼎鼎的段玉衡是谁全顺天府的人还都是知道的。

  京中素有传闻,兖州段玉衡,可是如今京城风头最盛的人物之一。

  世宗朝时的最后一位殿前进士。

  师从已过世的南军机蒋廷锡大人,当年少年入仕便惊才绝艳,恰如山河日月般照耀着整个江山,这样的一个人物,本是当世少有,因此京中素有传言,他将会是南军机廷玉老板在未来十年的接班人。

  过去五年间,他一度因背负骂名而销声匿迹,谁料前月里一番五世活佛入藏事宜。

  据说此人再度出现,一出现就用了招把前朝的一场劫难力挽狂澜了,这大半月里,外人只听说段玉衡回京了,复官了,还将老对手王掞给一手弄下去彻底翻身了。

  但具体这人的正脸,也没几个人见过。

  因他人虽回了朝堂,却仿佛一下子脱离了官场上的表面奉承拉扯,只一门心思呆在南军机里不出来。

  除了廷玉老板,据说他连复官后的人情走动都拒绝了,就像是就像是笼着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一般,常人若是想亲自见一见此人,再拉拢拉拢关系都怕是都很难。

  而偏偏,他背地里还素有个心狠手辣之名,功于心机,亦是玩弄权术的一把好手。

  旁人一时也惹不得他,动不得他,搞得这连日来不少人都揣测着他具体何时会显出真身。

  谁料,这人人都想见,都好奇,也都大半个月没见着的段玉衡今天居然自己主动跑到他们富察府来拜访了?

  说来也怪,方才图尔克跟他一块进来时,对方的态度对他也是出奇地好,不仅彬彬有礼,连对图尔克都是说话带笑,东西也不用下人只自己拎着,令人挑不出任何错处,反而生出不少好感来。

  “段军机,您用茶。”

  代表着富察家的老总管图尔克地在这儿恭敬地递上茶。

  “多谢。”

  段鸮收起袖管,抬起一只手利落地接过看看他,也如此地回答了句,这样的面若皎月,进退有度的美男子,似乎和外头的传言有很大出入。

  那么这位从来跟他们家也没什么交集的人物,好端端地赶在这时候,单独来找他们大少爷做什么?

  额,难不成,是因为什么事所以来寻仇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也没敢往有些不该想的地方去想。

  因这可是段玉衡,所以任凭那个人就也不会将那些轻浮无聊的肖想就这么落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

  正赶上这时候,因为昨夜干了桩混账事的某人这会儿还被马齐给在家扣着,只得傅恒出来先一步接待客人了。

  出来前,傅恒已听说来的是段鸮,图尔克问他是不是知道对方为何来,傅恒却也有些疑惑。

  “找我大哥?对方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说找大少爷,不过,二少爷,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图尔克跟他在走廊上一边往前走也一边谨慎地和傅恒打听这事。

  “我记得,他们俩好像真的认识,应该不是什么仇家,你放心。”

  傅恒虽然也觉得大过年赶在这时候来很奇怪,却也没往别的地方去想。

  “也许是有什么公事,我先去外头和段军机说明一下情况吧。”

  “行,二少爷。”

  当下,一身在家的浅蓝色常服,看着比往常还要年轻青涩些的傅恒从后院一步步走出来时,正对上堂前端坐着的段鸮,和他所带的礼物。

  那盆瓷盆里的冬雪梅花,傅恒第一眼还不太不确定是给谁的。

  但那一大盒用红纸包着的精致入冬糕点,本还十分稳重有礼的傅恒却一下愣住了。

  因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同聚馆的果馅点心,往常就只有下雪天才能买到,不仅如此,就是官家老爷亲自去都得列队排长龙。

  傅恒明明都是大小伙子了,却唯独喜欢些小毛孩子的酥皮点心,而一早摸清楚这从上到下的喜好的段鸮见他将目光落在点心上,特意出门前辗转且耐心地买了盒这个才过来的段军机这才看似很平常地来了句道,

  “听说你很喜欢这个,傅恒。”

  段鸮说着还停下了,才拿手指点了点手边那点心盒道,

  “见这两日也还沐休在家,所以路过时就带了一盒。”这一举动,说来很不段鸮,可段鸮偏偏对此也无任何解释,就只是好像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般做了。

  “谢,谢谢,段军机。”

  而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出,不知道他怎么会清楚自己的喜好,但表情明显更惊讶了的傅恒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当下就像在兄长面前的小孩子认真地道了句谢。

  “不用,只是过来拜访的路上正好看见的,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上次我的话了,傅恒?”

  上次的话?

  一刹那还没反应过来,但当傅恒看到段鸮脸上露出的那种似笑非笑像狐狸似的表情时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认真地想了想又有点迟疑地来了句道。

  “鸮哥?”

  “嗯。”

  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人家弟弟的一声鸮哥,段鸮看样子是真对自己大摇大摆上人家家里的行为无任何不适应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不是他们俩第一次见了,二人之前本就有过一次一面之缘。

  身为銮仪卫的傅恒当时受困于那伙黑衣蜘蛛的围攻对方所救,事后也是始终记着想当面谢谢他,却没找到机会。

  虽然当时傅恒也有一丝疑惑,就是段军机莫名其妙对他很好,他却不知道是何缘故,而冥冥中,小察弟弟也没忘对方当时就和他说过一句,说自己认识他大哥。

  有这一层救了自己一命的关系,傅恒对段鸮其实莫名地也很有好感。

  因在他眼里,段鸮这个人完全不是京中那些人口中那副狡诈奸猾的样子,能在那般危难之下解救顺天,便说明段鸮这个人本身该是个赤忱忠义,和他大哥一样的人。

  “鸮,鸮哥……你今日来找我大哥有何事?”

  “傅玉他人呢?”

  成功把弟弟给洗脑了,段鸮说着轻描淡写地抬眸看了眼傅恒。

  这直呼其名的口吻可有点亲密了,旁人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段玉衡和他哥熟的不行,可照理来说,他俩怎么可能会熟呢,这么两个不相干的人,也不太有可能有什么跃过常人眼皮子底下的特殊交情啊。

  “哦,在,在屋里呢。”

  这么在心里寻思着,傅恒这小子心里觉得很奇怪了,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他怎么了?”

  段某人开始明知故问了。

  “额,家中昨夜出了点小事。”

  “小事?”

  “对。”

  老实孩子傅恒说着有点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

  “他没大事吧?”

  “嗯?其实没,没什么事,就是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因为家里昨夜发生些事,您是有什么公事方面找他吗?”

  傅恒这么问,其实是想说若是公事,可以等沐休结束去海东青那头另说。

  不必这时候来,因他二大爷的脾气万一待会儿知道有人上门误伤无辜可不好,可谁料到,小察弟弟这一片好心,上赶着就是来‘砸场’子的段某人却没领情,反而话音一转就干脆来了句。

  段鸮:“哦,其实不算是什么公事,我只是想来还他的披风,还有他前天夜里好像一不小心穿走了我的一件里衣。”

  富察傅恒:“?”

  图尔克:“?”

  这,这话什么意思?

  还披风?

  前天夜里,穿,穿走了一件里衣,为什么他哥他家大少爷会穿走了段玉衡的衣服?

  一时间,表情和见了鬼似的一块傻眼了。

  到这一刻,其实作为傅玉的一大家子傅恒外加图尔克还是不大能理清楚这一层和段鸮具体能沾上什么关系。

  奈何一路都大摇大摆地跑进人家家门了。

  段某人似乎也不准备委婉地表达他和富察家大少爷那点一句话也说不太清楚的关系了。

  段鸮直接将手边搁着的那件厚实暖和的黑色大氅拿起来,顺势不经意地露出了腰带下的一块黑穗子的玉佩,也是这一块再眼熟不过的玉佩,将傅恒和图尔克的脑子‘嗡’地一下砸醒了。

  因这块黑穗子玉佩,他俩如何都不可能认错,这可是老国公当年单独留给长子的,以后叮嘱着传家的东西。

  傅玉从八岁就带在身上从来不离身。

  他现在会把这东西主动送给什么人,就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他已和那个人定了情,还准备——

  也是这时候,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没说清楚,自己今天为什么找上门来的段军机这才彻底地开了尊口。

  段鸮:“因为他和我一直都住一块,所以他才穿走了我的衣服。”

  傅恒:“……”

  段鸮:“富察傅玉,就是我的情郎。”

  傅恒:“……”

  图尔克:“……”

  这一霎那,脑子里都跟着一阵电闪雷鸣。

  段鸮这一句话一说出来,简直让人比昨夜他们听到傅玉要和一个丧偶,有子的‘老男人’成亲还来的震撼。

  因是个人都不敢相信,富察家的大少爷会和段玉衡一声不吭地搞到了一起,不仅如此,两个人还吓死人般地直接私定终身,对方还直接找上门来了。

  所以,傅玉昨天说的生米煮成熟饭的那个人就是段玉衡?

  段玉衡的情郎就是傅玉?

  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放眼整个京城,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的,可是段鸮简单粗暴地用一句话解释完自己为何而来后倒也没着急见傅玉,而是径直站起来,又对傅恒十分正式地来了句。

  “傅恒侍卫。”

  “若是方便,我想现在就亲自拜访一下马齐大人。”

  “还劳你通传一下,只说,是段玉衡求见马齐大人,而今日段玉衡过来就只是为了富察傅玉一个人来的就可以了。”

  这话一出,当即傅恒和图尔克都有点愣住了。

  因段鸮显然清楚马齐这会儿在家。

  可是作为富察家如今的当家人,常人平常都不敢惹马齐这么个大人物生气,这位段军机一上来就有胆量亲自见马齐,倒有些令人诧异了。

  可是眼看段鸮说话的神情平静,提到自己今天只是为了富察傅玉来的时候眼神却也很镇定,反倒让心底跟着有点怪的傅恒有点不好拒绝了,当即他点点头,又皱着眉拱手来了句。

  “好,我先去里头告知我家叔伯一声,还请段军机在外头稍等。”

  说这话时,傅恒已自觉和段鸮一样换回了段军机这一正式称呼。

  眼看傅恒态度的转变的段鸮对此不置可否,因他明白,接下来的一场见面,或许才是决定了今天他算不算真正踏进富察府大门赢得认可的关键。

  而不过半刻,伴着两位长随在后头跟着,一把实心龙头拐杖敲地推门的声音,从昨夜到今天一早都确实在家的马齐也终于出现了。

  和朝中一些历经三朝的老臣一样。

  马齐本人已经是个接近暮霭之年的白发老者了,他那一头银发映衬着外头的雪还要白上一些,面容有着当家人的威严,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也是明显余怒未消。

  昨夜,傅玉被他给亲自关在他阿玛的祠堂前跪了一夜。

  外头的夜色很深,坐在正当中那张大椅子上的马齐就这么坐在他跟前。

  这闹出这种破事的混账东西就在他面前一板一眼地跪着,也不吭声。

  马齐看他顶着膝盖骨头这么跪着,这么多年落下病根的身子骨和么跪一夜也不知道得跪出什么毛病,却也有些来火,直接找了两个侍卫又给他弄了个垫子垫着,想想又给了傅玉背上十几拐杖。

  那十几拐杖,‘碰碰’打的傅玉背上连声都没有,但疼到骨头里是肯定的。

  但这也不知道替哪个在外头的‘野路子’在这儿罚跪的大混账挨了打也不作声,就给在二大爷赏的垫子上跪着,马齐见状心里恼火,使劲拍拍桌子却也奈何不了他。

  也因此,爷俩这闹腾了一夜却也没分出个好歹来。

  眼下,一身绒缎子刺绣黑对襟长马褂,脚上蹬着双漆黑的冬靴,弓着背的马齐已拄着拐杖出来,但他心里这火气却也没消下去。

  因为方才傅恒进来告诉了他一件事。

  那就是那‘野路子’今天竟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

  不仅如此,当听说那‘野路子’到底是谁后,这位如今代表着富察家家门威严的三朝老臣却也不作声了。

  “段玉衡?”

  语调中一时有着些许停顿,紧接着是一种令人分辨不出喜怒的惊疑。

  一辈子什么人都见识过的马齐之前或许也设想过傅玉这是在外头和什么人胡闹上了,可也没想到最后找上门的竟然是这么号人。

  当下,他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滋味。

  但人既都找上门来了,还指名道谢说要见他,马齐心里固然有种此人好不要脸,傅玉这个混账东西这次是惹了个野鬼上门来了的恼火,却也亲自出来应对这场面了。

  可马齐这一出来,又看也不看下面那人的在堂前一坐下,当即不悦地皱了皱眉的老者就先撇见了那摆在案几上首的那盆初雪梅花。

  因官场上熟悉他的人知道,他这辈子最讨厌初雪梅花。

  其他梅花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往常冬天府邸里从不摆设此物,堪称生平第一讨厌,这人头一次来见他却端了个这么个东西来,是正好戳在了他的厌恶点上,当真是蠢钝之极,徒有虚名之人。

  所以当即盯着那送上门来的梅花花盆冷眼讥嘲了一声,马齐却也不加掩饰,一个拂袖就将这花盆给扫在了地上,又任凭这梅花当着图尔克,傅恒还有段鸮的面就砸了个稀巴烂。

  “啪——”

  这怒气冲冲的一下,将内堂的气氛都降到了冰点。

  一旁的图尔克和傅恒都一顿,脸色也是跟着上首坐着的马齐骤然冷下来的面色而跟着变得有些不好。

  毕竟,凡事都讲究个第一印象,若段鸮想和马齐好好说话,怕是这第一局就已经败退了,可这常人若是看见马齐这个态度,估计已经知道这大事不妙了。

  立在堂前的段鸮却一点没慌,相反还早有预料似的,十分平常地顶着那一地的碎花盆和烂梅花就行了个礼。

  这一礼,行的是令人胆战心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老一少之间有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刀光剑影,可这两个人还得在这儿故意将这一出演下去。

  “段军机,我不慎砸了你的梅花,你可在乎?”

  “马齐大人怕是误会了。”

  “哦?我误会什么了?”

  闻言,段鸮抬眸扯了下嘴角,却也没把马齐的态度放在眼里,而是顿了下才指了指地上的碎花盆道,

  “下官一早就听人说马齐大人最厌恶初雪冬梅,又猜想马齐大人看见我的脸时必然会心情不佳想砸点东西,所以这才选了这盆碍眼又难看,在市集上刚好价值六文钱的此等冬梅摆在这里,以便不时之需。”

  马齐:“……”

  这一点‘不害臊’的态度,可把原本还气势汹汹准备下他面子的马齐给哽了一下,他一时气的瞪起眼珠子指着段鸮的鼻子想骂人。

  但一嘴脏话到嘴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识这种人的马齐倒也被憋住了,随之才佯装冷冷地索性换了个刁难人的办法就又一次开口道,

  “不愧是段军机,看来外人的话总没有错,当真是个当世少有的能人。”

  “权利是杀人刀,不是小孩打闹。”

  “弄权一时,凄凉万古,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守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我富察家和您本不是一路人,段军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只我从前听说段玉衡一身傲骨,清高冷傲,从不与人低头,可今日初次登门,又来到我富察家,怕是要做出一番礼数来——”

  “马齐大人想我做何礼数?”

  “就在我富察家的内堂,当着所有人给我下个跪,当做头一次见面的礼数如何?”

  这话,马齐说的冷漠,却也是想当众下一下段鸮的面子了。

  傅恒在一旁听得脸色都不好了,因想也知道,段玉衡是谁,少年入仕,不比常人,就算他今日能亲自上门,可他也受不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辱自己。

  这一跪,就是故意黑脸将段鸮的面子和尊严都踩在脚底下,

  可谁料,这一次马齐的话又没说完,甚至连他准备怎么给下马威不说,段鸮这个旁人眼中的‘一身傲骨’就冷不丁突然走上前,又跟过年跟长辈拜年似的一撩开官袍就真的当着所有富察家的人面,给一把年纪的马齐行了个比谁都标准正式的新年大礼。

  段鸮:“新年快乐,恭喜发财,二大爷。”

  马齐:“……”

  傅恒:“……”

  图尔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段军机骚了吗?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说实话,段鸮这个人一辈子对任何事都充满了算计。

  但唯独对傅玉是很纯粹的,就是喜欢这个人而已,因为纯粹,所以做任何事就也坚定到容不得任何事阻挡。

  因为,阿玉就是段鸮的勇敢啊~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百里未停 20瓶;深山里的凶兽 8瓶;千秋岁、湛湛生绿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二回 

  这石破天惊, 叫的人简直能直接目眦具裂当场爆血管的二大爷,把马齐大人这位古稀之年的富察家当家人的脸都气绿了。

  场面异常诡异。

  裹挟着刮风暴雨前的混乱,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马齐白花花的胡子抖个不停, 一双年轻时随便瞪个人都能吓到旁人腿软的虎目也是给活活气红了。

  马齐:“你, 你给我起来!给我马上就从这地上起来!”

  段鸮:“二大爷,我现在能起来了吗?”

  马齐:“谁是你二大爷!段玉衡!你做人不要这么莫名其妙厚脸皮!”

  段鸮:“脸皮这东西是做给外人看的, 玉衡和马齐大人现在应该算是一家, 也就不用在乎这些俗事,只讲究一家人之间的冷暖亲情就够了。”

  马齐:“……”

  段鸮口中这一句似笑非笑明摆着就是耍人的话, 就和当场活活赖上人想碰瓷似的差点没把老人家气撅过去。

  但到此,老者也总算是看出来了一点了, 那就是眼前此人这副自来熟又不害臊的架势,根本和他家那个臭鞋烂袜大混账是一模一样。

  难怪,难怪啊这两个烂人能不声不响地背着所有人厮混到一块去!

  当真是臭不要脸!还是两份加起来的臭不要脸啊!

  可这话说回来, 当众下跪的举动, 明明是马齐这个做长辈的自己方才让段鸮干的。

  现在人给干脆地直接跪下了,还给他当众作为小辈拜年贺喜了, 有心刁难的马齐这被他哽的不上不下的, 却也不能张嘴暴躁地再骂他。

  这一招,堪称是损的要命, 不仅搞得马齐这张素来威严的老脸下不了台,也搞得这原本气势汹汹的责难人场面都莫名滑稽了起来。

  尤其,这一老一少之间,若说要具体分个打嘴仗上的输赢。

  到此, 作为叔伯辈分的马齐其实已经是被段鸮这么一个晚辈的一连串操作给将了一军了。

  怪只怪,刚刚进府门对上人时,他就掉以轻心预估错了这个段玉衡的阴险和狡诈程度,这才搞得他一次次地反被此人的奸计给牵着鼻子走。

  “叔伯,您请息怒。”

  “我息什么怒!”

  对此,一路围观这一圈下来,面色也是个顶个古怪的富察家上下连同一旁的傅恒弟弟也想救一救场。

  因这种情况,若说他们上去劝架也不好劝。

  毕竟,这一局下来,看样子反而作为过来人的马齐输了,这也足可见这位一个人就找上门来了段军机的能耐具体有多大了。

  而左思右想似乎也奈何不了这人了,白发苍苍的马齐看着眼前跪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跟嘚瑟示威似的妖孽脸也来了脾气,直接拍了下桌子,举起手上的龙头拐杖就想给这王八蛋一下。

  “混账,真是两个混账东西!”

  这十成十被气的动了真怒,举起来冲着人一拐杖,要是就真抽在段鸮身上,铁定都把他半边肩膀和手臂给打青打肿了。

  人还跪在地上的段鸮见状却也没躲,反而难得有一次面无表情地垂着眸,直挺挺地跪着用自己的身子就这么直接迎上了马齐这一拐杖。

  可往常都是自家叔侄,关起门来动手打就打了。

  但段鸮好歹是个正经朝廷命官,又和傅玉有那层关系在,这要是打完可不好收场,所以傅恒和图尔克当即就想赶紧拦住。

  这来自马齐的一龙头拐杖,还没来得及对着段鸮的身子抽下去。

  外头一直对着府门外合上门窗的东厢房,另有对着后院宗祠的地方就刚好有个身影毫无预兆冒了出来,又顶着屋内外两个长随想拦却被吓得不敢吱声的目光就这么一下甩开手桀骜不驯地大步走了进来。

  这‘碰’一下用手掌朝内一下推开门。

  两扇雕花木门被撞得两边冲着墙很大一声响,后面有钟勇等侍卫仓皇跟上来拦人,却没拦住来人的阻挠声,里头方才还在继续说话的马齐,段鸮,还有傅恒都跟着顿了下。

  夹杂着一点吹进来令人脖子都一缩的寒风。

  门口某个赶在这种时候,和个混账似的闯进来的大少爷本人只有点不着调地在肩膀上批了件在家的黑色厚实公服,踩着双靴子就出来。

  因昨夜自愿受罚,又对着自己阿玛额娘的灵位整整跪了一夜。

  一只手掌撑着门边,立在门口的傅玉两颗盘扣还敞着,一头垂在男性化十足的面颊骨上的黑发也都这么不羁地散着,他的眼睛没什么特别地情绪,就只是一出现就牢牢地落在内堂的某一处的地方。

  “哥!”

  看到他人出来,知道这场面怕是还只能他哥来解决的傅恒有点焦急地连忙叫了他一声。

  “嗯。”

  面无表情的傅玉闻声应了句,却也用自己一双晦涩泛灰的眼睛像刚刚那样一直这么注视了眼上首的马齐和跪在地上的段鸮。

  当下,两个今日之事的主人公当着这么人也没作声,就和根本不认识似的。

  但紧接着,自己自作主张冒着大不韪出现在这儿的傅玉只一声不吭地一步步上前。

  又在众人的面前,就这么将自己肩上的那件衣服解开,并一下带着风地将其披在了只穿了件官服的段鸮肩上,才跟着他一起跪下又低声来了句道。

  “挪边上去点,别在这儿。”

  “这儿脏,有梅花和碎片。”

  这一暗流涌动的举止,瞎子都能看出来这二人的破事是真的了。

  因傅玉接下来跪的地方刚好就是马齐弄碎花盆时脏的地方,反而让段鸮继续在干净的地方隔着点距离正好挨着自己。

  两个各自为业,有一番成就的男子。

  还都是本该前途无量的当世之才,现在一块弄出来这等事来,不亚于一块糊涂断了自己原本的大好前程。

  可富察大少爷这明摆着就是舍不得段鸮一个人在这儿挨马齐的骂,才又一次冒出来给人挡枪口了,但这挡枪口也不耽误他气人,因为下一句他就又和马齐杠上了。

  马齐:“你,你又想做什么,你这个混账!”

  傅玉:“哦,没什么,就是我刚刚突然也想给您拜个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二大爷。”

  马齐:“滚!滚滚!”

  傅玉:“您息怒,要是方便也给回个礼,否则我跟段军机这一跪可白跪了。”

  马齐:“我让你跪了么!你替这人跪着干什么!”

  傅玉:“那你好歹给他个说话的机会,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行不行?”

  这一双人,一跪下。

  顶着这么两个坑人东西的步步紧逼的马齐可是真快语无伦次了,此事若是到这儿,马齐也就不听下去了,但傅玉愣是让他偏要给个段鸮当面说话的机会。

  马齐听了差点没也气晕了。

  心想我刚刚都没给他机会怎么开口说话,这个段玉衡都快把你二大爷我给气死了,你还让我给他机会,莫不是想我早日归天。

  可紧接着,内心也想听听这二人还有什么花样要耍的马齐就等来了段鸮的一番和之前大相径庭的举动。

  因伴着傅玉的出现,段鸮也没作声。

  当下,傅玉看了段鸮一眼。

  二人的视线一刹那交汇。

  一身坦荡并肩跪在富察府堂前,眼眸中却映照着彼此的模样,也有着一模一样的坚定,随后,从一开始一直有所保留,也确实没讲清楚自己来意的段鸮才扭头出声来了句。

  “我,确实还有话想对富察家的先祖,马齐大人,还有傅玉亲口说。”

  段鸮这一句,堪称掷地有声。

  他本是嗓音和容貌都生的很有气魄,恰似人间江河般一身风骨的人,一开口若是不故意气人,还是能赢得满堂为之一下寂静的。

  “段玉衡本是个常人。”

  “不比富察家多年留下的祖宗家严,满门富贵,幼年时家道中落,自此堕入寒门,父母均已亡故,是个在世上活的再命轻不过的人。”

  “五年前,我尚且是个有很多机遇和时间在手,大可以去搏一搏的少年人,另有一番事业功名在身,如今却也是历了一遭跌宕劫难回来,需得一切从头来过。”

  “多年前,我大可以在马齐大人的面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冒着所有人的不允许来上一句。”

  “我段玉衡哪一点都配得上他富察傅玉,就算我和他是男子,也比世上的任何人都配得上他。”

  “可如今,当我想说出这话时,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和,我到底有没有可能真的担得起我们二人肩头未来的风雨,护得了他,也护我自己,或者说,守住我们心□□同都想要保护的东西。”

  “所以,我思索之下,今日才唐突地寻上门来,一为坦诚将自己的心意相告,二也是把我所拥有的都全部给富察傅玉。”

  ——我所拥有的全部。

  这一番话可听上去有点令人心里不知作何想法。

  什么叫一个人所拥有的全部呢。

  富察家上下都有点不知该在这样的场面下说些什么来打断段鸮的话,可紧接着,似乎要将整颗心脏就这么□□裸地挖出来给了傅玉的段鸮才又一次开口道,

  “世宗在时,于我当初考取功名的那一年,在北京城内的景山万春亭上赏赐了一块地,这地本不是很大,却是福根地,本意为延续子孙福气,不辜负家传才学,所以这些年下官一直留着,未曾动过。”

  “这是段玉衡在京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点微薄家财,也是我可以证明自己自尊和价值的东西,除此之外,我当日离京之时已是半分未留给自己,均已还给当日五猪人案时受难的顺天府百姓。”

  “若马齐大人不弃,我自可全部拿出来,另有我在兖州多年的祖产积蓄,全部在此。”

  “而这就是我段玉衡的全部。”

  “……”

  景山的地。

  万春亭。

  那可是皇家的地,历朝历代便是有功的大臣都难得拥有,莫说是千金万金去买了,光是这世宗生前所赏赐,能俯瞰紫禁城的福根山亭就值得世代子孙好好传下去。

  但段鸮紧接着的一番举止却并不像是开玩笑。

  因为他直接就这么从深蓝色的官袍袖子中将方才并没有着急拿出来的一个木匣取出放在了堂前的地上。

  这有个小铜锁的木匣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里头是两张规整叠好,画着押的地契,被段鸮的一只手给缓缓取了出来,但也是这么面朝着马齐的双眼一打开,从这木匣的新旧也能看出这段玉衡真不是什么富裕之人。

  一个十年来出身寒门的常人,要想在京中立足,莫不是最后沦为这功名利禄场的国贼禄鬼。

  忠的变为奸的,清的染成浊的。

  这些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段鸮时至今日能始终坚持着这一份他自己的原则和志向,却也令人不知该评价这位在外人眼里总和些污名惹上关系的南军机。

  可他所做的一切,却也不像是假话,因拥有这样一双如玉衡星般赤忱干净的眼眸的本就是会为自己的言行而付出最直接的责任和代价的。

  “段鸮不为抬旗,也不求名利,走出这道门去,也只愿和他一同分担一切,此生和富察傅玉这一个人到老而已。”

  “我和他,一切干干净净,但求一生相伴,其余荣辱生死,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一念清静,烈焰成池。只愿此心,终生不悔。”

  这说完,话已至此的段鸮又一次收拢衣袖颔首向眼前的马齐伏地,双手落地倾身叩首。

  这一次,他不再和之前那样故意耍心眼地刺激人玩,从头到尾神情都万分平稳沉着,仿佛找上门来时已将一切主意打定好了一般段鸮做的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跪下了。

  从他出生,除君王,恩师,父母,他没跪过第四个以外的人。

  这一跪,是真豁出去了。

  偏偏段鸮做这件事没有丝毫迟疑,只当着富察家的所有人将自己的腰放到了最低,却也是这番旁人看了都为止沉默的情义,令人完全没觉得他有丢失丝毫的尊严。

  反而是一种堂而皇之将他和傅玉的事告知给马齐的坦荡,潇洒或者说心甘情愿。

  而做完这一切,段鸮也不再多言,只抬头看向身旁一直陪他跪着,也听着他说完这些话的傅玉就很平稳地来了句。

  “我停在门口的轿子应该已经先走了,我们可能要一起一步步走回去。”

  “富察傅玉,你跟不跟我走?”

  问出这一句话,段鸮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傅玉会拒绝他。

  面对这个问题,从头到尾什么都听见了,连一句话都没有错漏的傅玉什么也没说,只下一刻,突然低下头一把牢牢地抓住了段鸮的那只手就跟他一起站了起来。

  “嗯,走。”

  这一刻,身形相仿的二人的手心都很凉。

  但是只要握在一起,就好像再严酷的寒冬来临都会因两个人在一块而顺利过去一般。

  这一同朝着门外的离去一二十步。

  沙,沙。

  只听两双男子的靴子踩在初雪的地上。

  你那两个人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但每个富察家的人都在后头盯着傅玉和段鸮一步步踩着雪平静地一起离去的背影,也是到这时,众人才意识到段鸮今日上门来时穿的是最能代表他个人的官服。

  因段鸮说了,这就是他的全部。

  所以,当面对着马齐,他能拿出的也正是自己的全部。

  一时间,即便是当着马齐的面,傅恒和图尔克都觉得有点被段鸮这所作所为震的说不出话来。

  即便,之前有再多不可思议和不理解,却也有点被段玉衡这么个当真了不起的人物给弄得说不出话来了。

  绝世风骨,烈火之情。

  如此坦荡,不惧于任何人,却也如此地热烈赤忱而惊心动魄。

  要不是真心喜欢傅玉,这本身就有着大好前途,根本不必如此的段玉衡又何必这么将一切都交出来只求马齐能多看一眼他的真心呢。

  “……”

  也是这眼看着傅玉和段鸮就要这样真的说完话就走了。

  坐在内院的马齐神色不明,却也眉头皱的死紧地看着他走到下首院落,又一身单衣即将走出富察府的那一刻,终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们两个等一等。”

  “段玉衡,我且再问一个问题。”

  “你今天许下这些承诺,可怕来日真的因自己这一次的选择一无所有?若是到了某一天,不是我,而是这命要你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你到底是要负江山,还是要负自己?”

  负江山,还是负自己。

  这一次,段鸮停下了。

  随后,他这才回过头,又很进退有度地先行了个礼,这才款款而答道,

  “我要,富察傅玉。”

  这一句话,已是段鸮当下心中所想所做的全部回答。

  马齐问他想负谁,本是一句想拆穿他最后底线的话,可这一句本是一个人到底要辜负一件东西的问题,到了段鸮这里却成了这么一句话。

  因为段鸮的回答,已经很明白了。

  江山和傅玉,他都不可能辜负。

  两者皆不负,才是他段鸮的选择。

  因他本是个做任何事都坚定,如一,一心向着一个目标而迈开脚步的人。

  从少年时所求的个人志向,到如今他对着马齐,亲口道出的那一句,我要富察傅玉,都是段鸮这个人原原本本不加掩饰的欲望,追求和企图心。

  面色本还不怎么样的马齐听了这话,落在太师椅上的手不知怎么握紧了一下,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却也一下子晦涩不明了起来。

  而这话说完,他跟傅玉就这么一块牵着手缓缓地走了。

  就像是今天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次寻常上门拜访一般,具体马齐是个什么态度,今后二人有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允许,他们俩却也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交托出去了。

  等走出门去,轿子果不其然已经先一步听他的话走了,段鸮就一个人站在门外等了有个人约有一会儿。

  期间,天色渐渐变了,深灰色的天空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纱一般,随云聚起又一点点散开。

  他却也没先走。

  他看样子很有耐心,而有个人到底也没让他等到两条腿都麻了最后两个人走不回去的时候,因就在段鸮又等了半刻后,自富察府的前门道上有马蹄的声音。

  等段鸮一回头,就看到有个牵着一匹并非是暗香的雪白小马,穿着之前那件黑色大氅一步步走出来了。

  然后,那人就这么踏着地上的雪走到他面前,先将一直揣着的那只暖和的手先拉住了段鸮冰凉的一只手,又一点点贴紧帮他小心地捂了捂,两个方才在里头上演了一出公开大戏的‘混账’才凑在一块说悄悄话了。

  “怎么样。”

  盘算了那么多,却也从来不打那种打不赢的仗的段某人问道。

  “嗯,傅恒刚刚出来把另一把门房钥匙拿给我了。”

  吃里扒外到方才在里头跟他一起盘算自己二大爷某人也跟着回答了一句。

  “哦,这什么意思。”

  段鸮挑挑眉。

  “意思就是,二大爷把你的六文钱烂梅花正式收下了,恭喜你成功‘登堂入室’了,段军机,以后上自己家不用客气,让图尔克给你直接开门,还有,傅恒让我转告你,谢谢你的点心,鸮哥,下次一起有空再见个面吧。”

  这话听着可有点意思了。

  两个从头到尾串通一气乱来的‘大混蛋’站在大门口四目相对,却也都清楚之前在里面的一切来得有不容易。

  二人虽说好了是算计人,可到头来用了多少真力气,说了多少句真心话也没人能说清楚,所以紧接,着还是傅玉先垂下眸,又一把牵着段鸮的手放进自己掌心道,

  “也多谢你,你的一切,富察傅玉已经都收到了。”

  “谢谢,鸮。”

  这还是头一次傅玉这么叫段鸮,可就是这如此地简单的一个字,却像是从二人一直来都坚定无比的心底渗透出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嗯。”

  “不谢,阿玉。”

  扑通。

  扑通。

  这一句话落下,两个人好像都回到了少年时,明明以前脸皮都很厚,但真到了原原本本只喜欢这个人的时候却又有了这样单纯的情动。

  这一夜,他们俩到底就这么心怀着一份情窦初开手牵着手,就这么一起回去了。

  下次什么时候再一块来富察府,看望看望脾气不好但人其实不错也很通情达理的二大爷。

  全看段军机下次还有没有那个时间,但这趟带人回来二人却是到底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是夜,二人一道盯着头顶暗沉沉的天空坐在柳荫街甲的大门口,那匹从富察府被两个人带出来的雪白的小马却是被段鸮和傅玉刚刚一起拿了笔墨,又挂了个写好的小木牌在小马的脖子上。

  小木牌上,有一行字。

  赠,是段鸮写的。

  最帅的宝哥,是傅玉写的。

  等做完这一切,二人这才任由那匹他们俩年轻时候最想拥有的小马活泼地撒欢抖了抖鬃毛,叫唤了两声,又像两个彻底敞开心扉的常人一般枕着手交谈了两句。

  “明天,你也得沐休结束,回南军机了是么?”

  “嗯,干什么。”

  “头一件准备忙什么?”

  “你说呢,你在明知故问什么,八方尔济。”

  “哦,我只是单纯地想确认一点,这不管咱俩私底下多熟,具体公事上还是得讲究个输赢吧?”

  “是,所以你最好当心着点,小心一回来就让你们海东青就输的很难看,让你们老板也跟着丢脸。”

  “我肯定不会,你自己小心一点才对。”

  这两个家伙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互相拆对方台的样子,怕是到下辈子都不可能改了。

  可也是这再一次的异口同声的一句话落下,二人之间却也一块沉默了下,随之一记清脆的击掌声才跟着落了下来。

  可与此同时,就在眼前这抹不开的夜色中,那一道关于整个顺天府,乃至当年所有人过去的一道隐藏于黑暗中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

  “世宗十三年,风云多变。”

  “在这最后一年中,官场,民间都发生了很多事,而这些事,至今是这江山阴影下无人知晓的秘密。”

  “世宗是一位政治生涯十分短暂的帝王,虽只有十三年,但他在死后,却依旧用他一生的权谋和智慧,为眼前的大清留下了很多足以保卫他心中河山而赴汤蹈火的武器,可就在这一年,却也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案。”

  “朝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它曾改变无数平民百姓和朝中官员的命运,而至今无人能解开当日这最后一个谜题。”

  “那就是——‘通天叟’事件。”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沦为西皮党的弟弟君流泪痛哭:你们这对狗男男好会骗人!屁眼子!大屁眼子!

  不过也是写到这里,才感觉到了一种前面铺垫了那么多的剧情终于有了结果的感觉。

  我觉得他们俩的感情还是很有迹可循的,是一点点走到这一步,完完全全地理解和支撑着对方的感觉,虽然有点慢热,但这也是情爱本身一点点积攒的妙处啊是吧~

  s:景山就是现在故宫后面的那座山现在去北京,爬上去就可以看到紫禁城全貌,以前是皇家园林,所以可以得出老段虽然年轻时候没买得起的房子,以前一直还是混的很厉害的哈哈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衣、江山还似旧温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倾倾 12瓶;启奏圣上、叶疏辞 10瓶;喵啊、深山里的凶兽 8瓶;千秋岁 5瓶;墨墨、涸泽之鱼、湛湛生绿苔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回 

  此刻,正是月上中天。

  漆黑的巷子口无人, 傅玉和段鸮一人一边坐在门口有点雪飘落下来的石阶上, 低着头望着不远处的雪地, 口中叙述着案情的段鸮的一只手臂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的一条腿上方垫着自己掌纹清晰,怎么捂都有点凉透了的的手。

  一边倾斜着朝前的肩头上还半披着黑色大氅, 而在他的手上还朝前执着一支笔,笔尖朝下,随其勾划,用以在眼前的雪地上,描画出一个关于通天叟内部利益的环节利益构成。

  这一环环紧扣的线索构成了,他们俩这一年来自松阳开始,所有亲身经历过的案子。

  从石头菩萨案出发, 到顺天前日的一场险些引起全城骚动的袭击,其中环环紧扣, 却也将二人一路以来所追查的事情指向了一个关键性的迷局。

  在此之前,他们俩其实甚少会这么认真聊自己的过去。

  也是这时候, 借着这无人能出现在分心打扰他们的功夫, 傅玉还和段鸮才能埋起头聊聊他们个人公事之外的私事。

  关于, 傅玉为什么当时会一个人隐姓埋名地在松阳县。

  亦或是, 段鸮为什么会一开始仵作的身份一个人在全国各地跑, 他们都没有明确地提起过。

  但也是在这种情形下,有些深藏于心底的秘密在彼此最无所保留的前提下,才会乐意去提起去一些。

  “那个时候,我还在养眼睛和颅内留下弹药擦过留下的旧伤, 可是伤一直没有起色,我的心情也很糟,然后,海望大人让我去松阳找一个人。”

  隔着点距离挨着他,一只灰色的眼睛闪着晦涩的光的傅玉抵着身后的砖石墙面回忆着那时候的自己,又和段鸮实话实说地讲起了过去发生的事。

  他素来是个走到哪儿算哪儿的人,说和这个世道有距离可以,说天性如此也可以。

  但当傅玉和段鸮亲口说起这些事,一根长长的黑色发辫垂在肩头,任由衣襟敞开着,一只绑着黑色指套的手落在自己的膝盖上却也带着些思索地搓了下,才抬眸望着夜空露出一丝记忆里的表情。

  “找什么人?”

  知道他这个伤一度很重,甚至影响到了傅玉行动,走路等正常能力的段鸮挨着他这会儿已经完全恢复健康生机的肩膀若有所思地问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明白,因为当时的说法,是一个很可能还没死,活在世上的人,这也是一件本身没有解开的秘密。”

  “后来,我在松阳找了这个人很久。”

  “直到有一天,你也正好来到松阳,又来到我的眼前,然后,我看到了你身边元宝身上的那个红线上的罗汉钱。”

  两条胳膊交叉着,枕在脑后的傅玉说道到这儿略微停了一下。

  红线下的罗汉钱是他这一句话用以提示重点的停顿处,等望着不远处那匹拴在门边,显得活泼好动的小马,顿了下才继续下去道。

  “宝哥,也许就是一开始海东青要我找的那个人。”

  “所以,我第一眼见到你们出现在松阳的时候,就明白他不是你的儿子。”

  “他也许是这一系列前案中的幸存者,也许是一个或许会对一切有帮助的证人,但他跟在你身边,我也会想看看你到底是谁,但后来,我发现你其实也在查蜘蛛的事,在那之后的其他事,你也知道了。”

  “我们在处州的那起案子是一个转折,不止是那个进士出身的杨青炳第一次将麻叶的线索第一次带给了我们,其实傅孙先这个凶手的存在也很特别,你还记得,他当初的口供中,曾说过自己长期受雇于一名台州商客,并为其画许多怪异恐怖的春闺图不知兜售向何处的事吗?”

  这一起案子,距离现在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傅玉这话此刻并非空穴来风。

  因在此之前,也就是这月的十七日,于东来那一方的证词收到后,段鸮一个人也去见了一次廷玉老板。

  自回到顺天,这是段鸮第一次见自己真正的顶头上司。

  二人作为上下官员的关系,五年前算是多有接触,甚至当年段鸮离开京城亦有老者的暗中帮助,廷玉老板其人如传闻中一样,是个半辈子都本事十分了得的奇人,另有民间关于他的诸多传闻,也是将他料事如神的声名远播。

  这也是为何他之前可以在此前的五年任用为人虚浮的王掞,也可以重新将大任交予段鸮手中的原因,张廷玉不养亲信,也对王掞和段鸮无私人偏好,但凡对当前家国天下有利者,才是老者所要选择的人。

  如今他已年老,久不出山,但这一次二人单独的见面的地点还是选在了眺望一整个紫禁城的一处正对着大报恩寺的茶寮上。

  为了见他一次专门出来的廷玉老板当下只穿了身常服,满头华发却也看得出精神奕奕,而他会找段鸮,本身也是想将一桩旧案相告。

  “廷玉老板。”

  面对这样一位老者,段鸮明白自己有再多心眼也没必要当着对方耍,只用最尊敬的语言打了个招呼。

  “嗯,玉衡,坐。”

  看他从底下的木旋梯边上上来,这位三朝元老亦收回浅棕色的眼眸思索着点点头,又示意他坐下才倒了杯香茗二人仔细说道。

  “我知潜伏在南军机多年的第四只蜘蛛于东来已经被捕,我也知你五年来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如今活佛入京的事已经落下帷幕,一切都等待一个真相大白。”

  “而今,我也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那一刹那,摊开在段鸮面前的是数十张不堪入目的画卷,有人兽奸图,有断头图,还有各种来路不明的画卷,这些画卷均画的栩栩如生,不像是凭空捏造,倒像是画师对着某些真实发生过的惨案而记录下来的。

  段鸮当时面对着这些画卷也未知道张廷玉是何意思,但紧接着,老者就将这些画卷的真实来路亲口告诉了他。

  “在你回京的半月之前,也就是初三那日,一位自外地赶来的章京将这四案一起交到了顺天府手上。”

  ——这么说,那一天的顺天街头,确有一位南军机章京千里迢迢入京带来了一封密报。

  “四案?”

  段鸮觉察出不对问了句。

  “是,四桩发生在全国各府不同的案子,但偏偏它们唯一遗留的线索却又指向了相同的一处——顺天,画卷中所画的,即是这一支暗网交易后的四个受害线索,这一次下雪后朝中三日的固定沐休之后,南军机和各方会针对此案开始一个正式的调查。”

  “到时,我要你代表我,做南军机议事会上的第一把手。”

  “这是你回来之后的第一次面对所有人正式露面,此案,于南军机,于你自己,都至关重要。”

  “那个时候,你千万一定要把握好,也要保护好你自己。”

  那一霎那,并不能针对此事的廷玉老板这暗示已给的很清楚了。

  具体如何把握,如何将这一次的最后已案子破了,就得看段鸮自己了。

  “所以,处州那一案中的一条暗线,或许也涉及,通天叟内部那些蜘蛛们的暗网交易。”

  而当下,结束之前脑子里和老者那一场对话的回忆,回到眼前段鸮给傅玉把这话接下去了。

  “是。”

  他身旁和他聊着之前的案子,傅玉说着点点头回答。

  “宝哥作为亲历者,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现在只是个很寻常,也很聪明的孩子,海东青不可能说再从他口中得到些什么,所以好好长大,真的一辈子什么也想不起来,或许对他来说应该是件很不错的事。”

  这还是傅玉第一次主动对段鸮说起这件事。

  罗汉钱,即代表着五猪人案背后的隐藏势力。

  段鸮一直都知道,他们二人背后追查的源头其实都是同一件事,但也是活佛入京一案后,一切只差最后一点真相被揭露时,段鸮才主动和傅玉提起了一件关于自己过去的事。

  “你听说过鱼肚案吗?”

  这话说着,看向面前的傅玉,要是没有见过彼此已经恢复健康的状态,双眼都清明的样子,他们彼此其实也很难相信对方这样的人会有那么漫长的低潮期。

  可这世上有些事恰恰也是如此。

  他和傅玉都有过自己的低潮和失落,迷茫或者说长久地自暴自弃的时候,却也一同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凛冬时刻,最终走到了这一步,能一起直面对于二人过往人生来说最重要的一个阶段。

  “嗯,听过,段玉衡的成名案,久仰大名。”

  坐在他跟前和他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傅玉撑着下巴,身子朝前倾斜点回头这么看他。

  “很多人都说我是为了报私仇才折磨那个酷吏,但其实这个案子在当年本身也并不算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鸮也抬眸这么问傅玉。

  这是一句听上去很奇怪的话。

  事实上,段鸮是个甚少会这么下狠手地去主动揭自己的旧疤。

  他是一个性格很冷,很狠,对一切事物都要求极度完美,对自己一切都守得很严的人,他讨厌将暴露出自己的疤痕,旧伤去撕开来给别人看,那会让他一直以来过于自尊自傲的内心有种被旁人发现弱点的不安全感。

  但面对着傅玉。

  那一个他心底他藏得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却也不是不能说出口。

  因为傅玉和他,都已经走出了那种没有安全感的时期,能够理性,完美地来面对这一个关于自己过去的问题。

  所以二人尽管只是单纯坐在一起谈话,段鸮又用一种只有靠近傅玉才能够获得一点心头力量的语气缓缓开口道,

  “那条害死了阿俏,和很多人,令我曾经在心底恨透了,也早已经死去的——‘鱼’,最后在牢狱中对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而在那之后的多年后,在五猪人案中,最后一个凶手,也就是那个除了崔花姑,崔洞庭,巴尔图,于东来,以来的第五个人——乙猪也对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他们都对我说,段玉衡,你还记得当初那句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世间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聪明,也比常人冷血,对于生这回事,时间过得越久,你只会越发觉得漠然。”

  “最开始,你会觉得旁人杀人并不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无波动,慢慢的,你自己也会喜欢上那种杀掉一个人的感觉。”

  “就如同你的父亲一样,表面看似是个风光无限的大儒,却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吃人凶犯,你遗传了他身体中的全部骨血,自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生怪物。”

  “这,就是你此生早已回不了头的……归宿。”

  回忆之中的那番伴随着黑夜和剧痛的对话,又一次充斥着在了段鸮的脑子里,尽管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可是每一个字,包括那一句话背后的含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段鸮说完甚至觉得手心很冷,所以他下意识地自己擦了擦手掌心,又看着自己和傅玉身前的同一片雪地,才用一种很平稳的口气接着前面的话道,

  “我父亲死于家族性的疾病,我曾经被他殴打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之后出现了一些他的相似症状,很少有人知道,可是这些人却像是真的通天叟一般,十分了解我的过去。”

  “这只有两个可能,一,说这话的人是我的至亲,但我的至亲早已死,不可能起死回生,那就只有第二个可能,这群人比世上的任何人都了解段玉衡,或者说,他们掌握着很多人的信息,来历和秘密。”

  “这的确是我最大的弱点。”

  “那个世界的存在,非我当下不能触及,甚至无人会相信我的话。”

  “这也是我为什么当时要离开京城,五年来去严州,去大同,去松阳,后来还和你一起去了江宁临安多地的缘故,在此过程中,我们见到了的那么多的案件,假铜钱,麻叶交易其实冥冥中一直都有一条暗线在操作着这一切。”

  “外人从未看破过,那到底会是什么,直到五猪人案发生之后,我试图去解开那个谜题时才发现自己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

  “这条暗线,就像是蜘蛛的白色蜘蛛丝一样,蜘蛛们可以通过这个完成他们内部的联系,包括说我们所监视的

  “而根据我的猜测,这就是——通天叟。”

  这话说到这儿,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来了。

  到底通天叟是什么呢?

  根据廷玉老板那天所给出的线索,以及前朝许多亲身经历过类似案件的相关当事人事后用自己的语言去描述,它该是一个用以特殊售卖,交易和完成犯罪联络的特殊关系网。

  本朝民间,曾有一度有这样一个说法。

  每个有办法进入通天叟世界的,都会拥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拥有后,你便可拥有了除了寻常百姓之外,在通天叟世界里的另一重身份。

  常人心中若有疑问,只要通过通天叟就可得到任何问题的答案。

  久而久之,不止是顺天府,各个州府衙门中凡有门道者,人人都知通天叟大名。

  它不是一个人,或是几个好事者,而是一个庞大的,神秘的地下组织,完全由虚幻不可知的力量构成。

  在通天叟的暗网世界里,你可以轻易地查阅个人在官府当中的户籍,修改自己曾经的违法记录。

  并划出属于自己的信息世界,但也会有人潜藏在其中进行不知名的犯罪,你可以买卖人口,可以雇佣杀人,可以贪污受贿,可以将自己所行恶事发布在通天叟之上。

  每天都有无数无辜百姓从通天叟中消失枉死。

  而常人竟无法追查到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世上有无数个通天叟,他们躲藏在常人的世界之外,只要他们手中有通天叟,就可瞒天过海,逍遥法外。

  “我当年去往严州府,成为一名仵作之前。”

  “曾亲眼见过一个一桩离奇的案子,当地有一个商人,家中有一女,名唤宝清。”

  “有日竟然在自家闺阁中离奇消失,家人报官,却在全城搜索后并未寻得人迹,七日后,有人声称在通天叟中,发现了这位出阁小姐被砍掉的头颅,还标价万两供人拍卖。”

  “她身子的其余部位均已消失,或是被零散兜售,或是被杀人者处理,但无人知道她是最初怎么落入蜘蛛的手中的,也无人知道那颗头最后会被怎么兜售,但这事,便是当年通天叟事件被朝廷知晓内幕的开端。”

  “嗯,所以,要查清楚最后一只蜘蛛到底是谁,这一切和通天叟到底有什么关联,只能先想办法解开这一重疑惑。”

  这一论断,二人心中皆是赞同。

  但具体通天叟一案,还得等到明日各方公开议事上来说,所以这之后,两个人暂且放下案子这回事后,又聊了几句别的。

  这其中,不知怎么的,他们就说起了曾经十八九岁时还在为了个人志向而挥洒自由的那一年的记忆。

  “我当年第一次见世宗,就被人立了下马威。”

  段鸮说着也看了眼身旁好似一帆风顺,却也跟他到底厮混到一起来的傅玉来了句道。

  “所有人都觉得我这样一个没有来头的寒门子弟,永远不可能成为这紫禁城里的人上人。”

  “为什么。”

  傅玉跟他一起抵着身后的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志向与理想,却也不觉得这一刻有多漫长。

  “因为,命是原罪,他们觉得我的命就该是这样,可我不信命,傅玉。”

  “那些和王掞之流一样轻浮自负而久未受过外部考验的朝中官员,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和宫娥一样跳一支舞供他们取乐,但他们既然想让我跳,我就跳了,不仅如此,我还故意装醉闹事打了人。”

  “哦,那喝醉了,又故意当众闹事之后之后呢。”

  完全能想象脾气难搞,又阴险狡诈的少年版段军机是如何理直气壮公开‘献艺’的,听他说着,傅玉嘴角上翘了下却也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却也深深地为这样一个自信无比的人而着迷。

  这个问题,段鸮其实不太想说,但其实有个人却很有发言权。

  此人,正是段军机各种过往事迹的知情人士达哈苏——

  “还能如何,京中闺秀,宫里公主这下都要嫁段玉衡了呗,不过他是个和尚死活不娶亲这事太出名,后来这些事就算了,但那一出少年进士醉琼华,可是太出名了哈哈。”

  这件事,达哈苏现在每每在嘴边提起来,都是相当津津乐道,仿佛再给他十年时间,他也忘不掉这位姓段的仁兄当年在琼花宴上唯一‘少年轻狂’的那一次。

  可当下,和他在这儿闹着玩的傅玉其实有点让段鸮再一个人来一次给他看,而果不其然,这种要求,他家架子比谁大的段军机当即给否决了。

  “你真想看?”

  “是啊,总不能就我一个人没看过。”

  傅玉也说着乐了。

  段鸮眯着眼睛一副你又在明知故问的样子,可接下来明明架子比谁大的段鸮的一番举动倒还挺可爱。

  因为,紧接着,咱们成年的段军机居然就这么真的一本正经站起来,给傅玉在这只有他们俩对着月亮和星星的夜晚,真的给他一个人跳了一次。

  若说少年段军机酒后来了兴致和如今的段军机有何区别。

  那大概是褪去了曾经的少年气,留下的反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风骨和气魄,段鸮这样不仅一点都不出丑,倒是绝无仅有,只傅玉一个人得见,或者说将会记住一辈子的潇洒。

  ——这一次,这一曲名为,将进酒。

  【“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并非一个女子向男子之间传递情爱的方式。

  更像是傅玉和段鸮。

  这两个同样活的顶天立地的男子,一路自山河的另一头走来,情义,胸怀,志向都明明白白地随着段鸮的这一方式挥洒了出来。

  雪中大氅随风而扬,背对着他回过头的段鸮的黑色发辫散落在肩头,傅玉落在自己膝上的手,和一直牢牢望着他的目光却一下顿住了。

  若说,当年的那个少年进士是琼林宴上的一抹百官中不畏强权显贵的的惊鸿,恰似二百年江山荣光。

  如今段鸮这一雪中,带着二人敞开胸怀的酒气的一舞。

  却是真正的锋芒毕露,犹如刀锋落雪,满身风骨,比山河耀眼,比肩日月,当真是绝世之才,盖世无双。

  他们俩,到底不是一个人的竞争对手的关系这么简单。

  借力登九霄,纵横紫禁城,这一回不止是寻出真相,也是踏破困局,重登顶峰的大好机会。

  所以,赶上明日,接下来一场干戈看样子已是在所难免,直至那月下饮酒为他一人而歌而舞的人终是停了,

  “傅玉。”

  “我这辈子不可能为任何人折旋侍君,但你要明白,这一世,我的心,只为你一个人留在紫禁城的大雪。”

  “我相信自己不会输给命,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你也要相信自己,有一双比世上任何人都光明,看清楚一切的眼睛。”

  “嗯,好,段玉衡。”

  望着他的双眸,仿佛也回到了二人第一次初见的那一刻,傅玉随之也坚定地回答了他。

  “咱们俩,无所畏惧。”

  “一切,来日方长。”

  1740年

  顺天

  这一晚,像是为了迎接接下来注定得忙起来的诸多公事,某两位京城中本该最忙碌的人士倒是在一起呆到了大半夜。

  二人之后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牵着手在屋檐下一起看了会儿雪,因为傅玉和段鸮其实都清楚,接下来这最后一局,不管是谁最终拿下,都得在这其中论个输赢。

  夜幕的京城中一如往常陷入某种沉寂之中,寒冬之气入紫禁。

  隔天,伴着天光乍亮,傅玉和段鸮一早就准时出门分别去了海东青和南军机报道。

  今日是朝中沐休结束的第一日。

  出门随门口早早等候的官家轿子去太和殿议事之前,段鸮在家从卧榻暖阁中取了鲜红色的朝珠,顶戴还取出了身新的官服。

  因自活佛入京结束后的第一次朝中公开议事不比平时,在出席时各人着装上的要求就比往日要严格规整许多。

  段鸮少有在人前穿的这么刻意要压着人过。

  但今天这鬓发收拾的格外符合仪制有股冷肃感,一身深蓝色朝服配顶戴,鲜艳的朝珠映衬着他的面色,又将一身灰白色狐皮大氅穿上后,确实整个人就开始有种不怒自威的冷峻感。

  “段军机。”

  见他出来,替这位即将接任南军机一把手之位的大人亲自撩开轿门,看段鸮端坐下来后,他的长随和新委派的章京在轿子外恭敬地询问了一句。

  “嗯,出发去太和殿吧。”

  段鸮坐在轿子里闭目不语,双眸却已是完全地褪去了个人情感,唯有原原本本的清明留下。

  这一刻,世上已无什么段鸮。

  唯有一个即将再一次大显身手,纵横紫禁城的段玉衡。

  而他的对手,正在另一头等着他。

  “是。”

  “是,起轿,送大人上朝——”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因为这是最后一个单元的剧情章,想各方面写的圆润一点,不要虎头蛇尾的,所以这一章花了比较久的时间去想过度桥段。

  好消息是,结尾和高潮我已经全部写好了。

  现在差的就是中间已经设置好的剧情填充,这两天我尽可能地更新就多更一点,然后咱们一次性轰轰烈烈迎来一个完美大结局,绝对,绝对不留一点遗憾!感恩!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香锅麻辣鱼 30瓶;甘蔗 29瓶;流年散曲人终 27瓶;路泽 25瓶;深山里的凶兽 8瓶;湛湛生绿苔 5瓶;鸡总的甜心 3瓶;千秋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回 

  卯时

  太和殿

  马车底下的木头车轮‘咕咚’‘咕咚’滚动在神武门大道前, 巍峨古朴,隐匿在云气之中的皇宫内, 两排红衣内侍们正自大殿内立着等候一个个臣子从台阶下走来。

  在宫门前下了轿子后, 穿着狐皮大氅走在殿前大道上的段鸮是和达哈苏一块约好从正北宫门口过来的。

  今日之早朝,和后头还有的公开议事。

  据说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设下的。

  这三日赶上沐休,所以对外死死压着消息的通天叟疑云,具体是如何一回事, 段鸮还得亲自去了议事会上怕是才能完完全全地得知这一次的案情。

  路上,站着背手说了两句话的二人还正好跟途中下轿过来, 并追上他们的图里琛在偏所门口相遇了。

  “玉衡,老达,二位等一等。”

  摆脱了王掞曾经笼罩头顶之阴影, 挥了下手, 撩开官服一角快步上来同他热络交谈的图里琛看样子明显神清气爽, 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嗯, 早, 收到我沐休这三日送去的冬节礼了么。”

  见他人过来,对图里琛本人自是早已熟悉, 上次那一番顺天之变后, 也已将对方纳入自己人范围内的段鸮也扭头招呼了一声。

  三人是旧相识, 现在又是一个阵营。

  自有说不完的话题, 图里琛倒也豁达坦荡,跟着上来就保持着向前走的姿态就攀谈了起来。

  “收是收到了,但你未免太过客气了。”

  “原本是你一朝洗刷过去, 重回南军机,该是我们这帮同僚来好好为你庆贺一番才是,这倒是劳费你替我想的周全。”

  三人一道往前并排走着,抚了下唇边短胡须的图里琛一边感慨一边这么说。

  结果一听这话,未等段鸮开口,一旁站着的达哈苏就先来了一句。

  “图里琛,和段玉衡这人可不讲究这套,要我说,咱们俩也甭和他客气,他送什么你收着好了,往常我可想拿他点好处都拿不到呢。”

  达哈苏这话倒也有意思。

  思索了下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图里琛一听也不继续故作沉闷老古板了,而是点点头才拍拍达哈苏自己的官服肩膀回了句。

  “好,好,那我可就不客气,都是自己人,不过,今日的早朝和议事,玉衡刚回来,还要多多小心。”

  这话倒也没错,历朝历代的官员之中,亦是有自己专门的小圈子的。

  南军机是帝王权利的中央,自也是有这番道理。

  段鸮如今一回来,也就顺理成章取代了王掞成了他们这个圈子的中心人物。

  而见三人都走在这儿。

  陆续后头也有人上来或是打招呼,或是远远看看保持着保守或排斥的观望态度。

  站在最当中的,多年来到哪儿都算是领袖人物的段鸮对此也客客气气,和各位和他属同一品级的大人们谈及一两句沐休期间的公事。

  这一切进行有条不紊,亦是一番发生在殿外官员间的日常交际。

  官服补子上以飞禽图案划分的文官圈子们这边在红墙大殿前的偏所门口跟段鸮一块立着。

  却在这时,另有道脚步声从身后这么出现了。

  当下,这一头,肩上还披着灰白色狐皮大氅的段鸮感觉到面前的数位官员都有点议论纷纷地朝身后看,他心中一听身后的齐刷刷的脚步声顿时了然,顶着朝珠,珠玉顶戴加身,拢了下深蓝色官服的马蹄袖管这才跟着人群扭头朝殿下方看了眼。

  下方石阶上上来一群人。

  人群之外,乌泱泱地正走上来一群和文官这边一众有点着装上就区别的人。

  走在正中央,自是当朝最显赫的两位老大人。

  廷玉老板与鄂老。

  两位老者看样子是宫门外狭路相逢的,明明同为三朝元老,却也不怎么发生私下交谈的样子。

  其余守在殿外的文武百官见状立刻冲地位算得上是最德高望重的二人作揖,以示尊敬,段鸮亦在其中,和达哈苏他们一起向这两位三朝元老恭敬地行礼。

  隔着这一段距离,观两位离寻常官员们老者之面容,一个年轻时必然也是虎目俊朗,另一位也有一番雄鹰般的气魄风骨。

  飞禽和走兽。

  自古,亦代表着朝堂之中的两个不同的阵营。

  而当廷玉老板先一步走之大殿前后,他还单独停下,又顶着一头华发和贵气雍容的仙鹤批领朝服就冲着一侧低着头,拱手行礼的段鸮来了一句。

  “玉衡,待会儿站在大殿外官员的最前头。”

  “今日早朝后,在偏所另有六部的一场公开议事,到时记得替我过去。”

  “是。”

  二人这一番交流进行地很快。

  可明眼人都立刻看出了门道。

  廷玉老板说完就也继续进去上朝了,对此,那身上穿着麒麟官服,面容更沧桑深刻些,头发却颜色更黑一些的老者倒也没说什么,而是对着自己后头的另外一个身影也来了句示意他在殿外。

  鄂老这私下和身后人的对话,其他人也没听清。

  但等鄂尔泰自己说完也跟着往大殿里走了,眼睛不用往旁边看,这一边正对着殿门背身站着的段鸮都能猜到这到底是谁来了。

  而与此同时,旁人之语也被他听见的。

  “是富察家的。”

  富察家的,本就各个都是人中英豪翘楚。

  但段鸮认识的姓富察的,还能让他这么在乎的,天底下也就那一个。

  踏。

  踏。

  身后是黑色厚底官靴落下的脚步声。

  在段鸮身旁,一步步跟走上前站好的傅玉一停下,也盯着大殿前合上的朱红色的内殿大门,他视线落在灰白色石阶上,也不看人的样子显得十分倨傲自持。

  往常总是桀骜不逊地散着的黑色长卷发今天完全束在脑后,显得很利落干净,露出整张面容五官极为深刻英俊且男性化十足的一张脸。

  作为和段鸮品阶刚好一致的公爵家出身,他这一身狮子补服石青布的官服肩头还笔挺地加着两边毛皮披领。

  这保暖华贵的黑貂毛批领作为颈项而披之于肩背。

  本就是用于官员的朝服礼仪,加上这一身世袭贵族的狮子补子石青色朝服,配着的着装和段鸮是明显区别的,也衬托的傅玉整个人分外的出类拔萃,身姿挺拔。

  “早,段军机。”

  对着正殿大门,傅玉看也不看他,只很公事化地望着前方张口来了句。

  “嗯,八方尔济,您也早。”

  一副对手该有的态度,现在是不想开口说话的段鸮盯着前方一脸平常地回答。

  不过,傅玉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段鸮和一群南军机的人在殿外说话了。

  要说段军机这长相站在一众胡须秃顶的老大人们中还是很出类拔萃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将会是廷玉老板未来最期望的接班人,亦或是海东青这一边未来最大的对手。

  这一下,也就要分出个你我来。

  而昨晚一直到后半夜,二人才分开。

  但他们俩今早上朝之前,却选择走了两条不同的路进宫,加上又不是一个时辰出门的,所以一开始根本没能碰上。

  不过,某人就算心里知道这一点,也有心情在这周围一圈人盯着他们的前提下和段鸮耍两句嘴皮子。

  “过会儿去议事,有空一起走吗。”

  明知道他俩背后站满了人,傅玉还故意这么说。

  “我还有一众南军机的同僚,还是不了吧。”

  段鸮装的一本正经,心口不一地回答。

  “那太可惜了,还想今天正好有缘结识下段军机的。”

  “呵。”

  “那是挺可惜的,下次有空吧。”

  段鸮眼睛也不眨地扯扯嘴角。

  八百年前就‘结识’的不能再‘结识’的某两个人又开始故意装疯卖傻了,二人之对话堪称言简意赅,常人听见估计还以为他们俩根本不认识。

  明争暗斗。

  针锋相对。

  这两个人不和对方说话都是一股浓浓的互相不买账的味道。

  似乎说的就是他们俩这种一辈子得为了江山社稷奔走,连脑子转一转都是在盘算主意的人的。

  当下,傅玉这样一个公侯家自幼承袭着家门风范的长子站在大殿外,这张面容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青年时的固执,却也将满身气度都尽显于这一刻,是这皇城中响当当的一位人物。

  当他人停下后,两边官员也正好作两列站好,时辰已到,文武百官从大殿内一路排开直至到殿下台阶前都站满了人。

  人立在最前方的傅玉在朱门的左。

  跟他并肩,等候在殿外的段鸮在朱门的右。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但各自官府补服上的狮子和锦鸡。

  官服上透彻的石青,和纯粹的深蓝,倒是莫名很有争锋相对的架势。

  前头是内殿一品官,身后还有着一片黑压压的官员列队。

  天际洁白的云从众人的背后沉浮,飘荡,宫墙之中,这注定承载着两个截然不同势力比肩站在这儿的人却是一起背负着身后的巍峨和汹涌。

  二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很正式的。

  耳边听着里头的敲钟声,随后肩头下倾,各自身着身冬季朝服立着两边人群的一边,低头,拱手,作标准的臣子礼倾身等着里头的内侍出来鸣鞭提醒。

  因本朝官员上早朝,延续前人之礼俗,设有专门规矩体统。

  规定一品大员才能站立于大殿内,也就是太和殿正中央觐见当朝帝王。

  二品在殿门外,三品次之,其余品级文武官员并无上朝资格,除此之外,各省的督抚提督等均具备早朝的资格,超品到二品见的公侯伯子男亦有上朝面圣的资格。

  论年纪资历,段鸮这个还并非能真正上金銮宝殿前直视君王的从二品文官是只能站在大殿外的,倒是某人袭了他阿玛的爵位,一旦来上朝,是能往大殿内里站的。

  但说到底,二人都是当朝文武官员之中之佼佼者了。

  毕竟,才过而立之年偏能爬上这高高在上的朝臣之位,本是人中少有,更何况之前活佛遇袭一事,两边最后都算回来后堂堂正正露了次脸,自是称得上一句前途无量。

  但谁让今日的早朝,说来有些特别。

  因为刚刚所有人也都看到了,廷玉老板和鄂老也都一反常态地出席了。

  两个三朝元老,世宗亲民的辅政大臣往常并不容易碰上。

  但是今日却是站在大殿上撞了个正着,朝中素有传闻,南军机和海东青幕后的老板始终不和,而今日这一场早朝,果不其然也验证了这一切。

  一上来,站在殿中的廷玉老板就先发治人,道出了来意。

  “圣上,日前紫禁城中有一奇案,需得朝中能人出手,可老臣已是年迈,亦不能亲自出手查办此案,所以,老臣这一次想推举南军机段玉衡做这一次案子的调查人士。”

  大殿上远远传来的这一出,本在段鸮意料之内,而海东青那头,那位鄂老却也保持着一种早朝之上各方博弈的势头也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此事事关重大,依老臣看来,还是不得交在一方手中,而需两方配合调查。”

  “老臣也想推举一人。”

  这一举,算是彻底拉开了两边今日的来意,上方刚继位不过五年的远远地坐在金銮宝殿之上的天子在内侍吴书来的递折子下回复了几句。

  紧接着,又是一番拉锯。

  作为皇朝权利的象征,当今天子的态度亦不可能为殿前的所有臣子所看出来。

  所以等到两位元老那头的事情结束下朝,已是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

  文武百官各自出来,正殿前雪花片片,恰逢这三日,京城下了雪,宫里宫外都是红墙上覆盖着片片雪花。

  傅玉果不其然没等他。

  不仅如此,那个混蛋一下朝就走的没影,还风光无限地另有一大群人跟着他就乌泱泱走了。

  早朝的事还没完,接下来还有更棘手的议事环节,段鸮一身官服领着身后的一名常随到宫门正殿外下朝的时候,还恰好碰见了站在大殿前正准备离去的几位熟人。

  其中,第一个就是作为銮仪卫正带刀在御前经过的傅恒。

  当下,见段鸮一个人自宫门这头下轿准备去偏所,正赶着去当差的傅恒远远地看到他还专程停下打了个招呼,又打算称呼他一声段军机。

  段鸮见状也不作声就这么眯眼看看他,跟他往边上站了点的小察弟弟一愣立刻认识到错误,又望了眼左右,才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鸮,鸮哥。”

  “嗯,马齐昨天等我们走了之后,吃晚饭了没有?”

  段鸮这么问他。

  “吃了,还让图尔克给我哥留了,但是后来他人没回来,鸮哥,我哥呢?”

  “不知道,我们俩有事出门,一般不一块走。”

  见傅恒问自己这个,段鸮倒是回的很干脆直接。

  傅恒有点愣住了,心想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怎么昨天还在富察府那样,今天就跟完全不认识了一样,但紧接着,知道他误会了什么的段鸮才看了下周围,又一脸成年人世界很深奥的神情地淡淡来了句。

  “当差时间,不讲私情。”

  “我跟你哥就算昨天晚上是睡在一块,等一下要是正事办的不行,我们俩也会指着对方的鼻子对骂对方不误。”

  “……”

  这话听着像是段鸮在开玩笑,但脸直接一红的傅恒再仔细想想段鸮的话却一愣,又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为为江山而意气风发,各自行事的傅玉和段鸮,傅恒内心反而有一种这或许才是自己的大哥和段军机本来样子的感觉。

  “那我先去宫里当差了,鸮哥。”

  “嗯,去吧。”

  段鸮闻言也点点头,

  待到傅恒走了,段鸮才看看远处接着令自己的长随跟上一道去偏所参与过会儿的议事。

  他到时,偏所内已有大约数十人了。

  和上次后广平库的事不同,这一次来的可都是各部的大头人丁,里面的哪一个都轻易开罪不得。

  说来,这也是段鸮在南军机回归后的第一次参与的公开议事。

  这一次的议事,参与进来的不仅是南军机众人,另有六部官员悉数到场,段鸮代表的就是如今廷玉老板的第一把手的权利,自是不容许这一次有丝毫差错的。

  这三日,段鸮虽看在家正常沐休。

  但其实就如京中许多人之前内心观望揣测的那样,他这位南军机未来最可能上位的一把手一朝回来也是需得做不少准备的,因这不仅仅是他的第一次公开露面,也意味着他能否将自己心中一直所设想的一切筹谋到此全部挥洒和施展开来。

  他的为人,即代表着南军机的为人。

  他的立场,也代表着南军机的立场。

  而当他的人一步步走进来,左右两侧,段鸮所熟悉的各方已经都在偏所内安排好的一张张红木雕花座椅上等着议事开始了。

  上首,是当朝刑部尚书,那苏图。

  左右两侧另有户部尚书和侍郎,工部尚书和侍郎,和分管京城户籍,经济,民生的六名名地官大司徒。

  那位名为那苏图的老者是出了名的半生戎马,不通情理,若今天刑部来的是其他人,段鸮却也不必专门注意他,问题就在于这位那苏图应当是不太喜欢他的。

  因当年五猪人案,收押他的就是刑部。

  那苏图本人当时是主力认定他有罪的人,而更巧的是,昨夜有个人也提前和他说过一点,那就是那苏图跟海东青也不对付,换句话说这一次配合调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那苏图的问题。

  “明天会是场硬仗,因为这位那苏图大人第一个就不会照着寻常路数来。”

  这话倒也听着有点意思。

  段鸮这辈子就没怎么见过按寻常路数来的人,一时倒也不动声色地就顶着众人的注视坐下了,他坐下的那一刻,本就暗流涌动的官员中也是静了下。

  随后,抬起胳膊搁在椅子上端坐着的傅玉,段鸮,还有满满当当一屋子的议事官员们只见一位刑部侍郎站起来就开始陈述道,

  “今日之议事,主为商议四起案子。”

  “据杭州,和江宁,还有松阳捕快三日前上报京城刑部的邸报,已知全国各有三起案子都和顺天府的通天叟事件扯上了冥冥之中的关联。”

  “第一条线,在杭州,乃是平民信息大规模泄露案。”

  “第二条线,在江宁,乃是一人被举家泄露户籍档案案。”

  “第三案,在松阳,乃是信息交易网被反向捕捉案,据称,有一伙人对外自称天都男子,实际常年从事行骗女子,骗财骗色,谋财害命之事,他们最出名的一点在诱骗良家女子后就会故意逼其自尽,还会将和其定亲后女子的画像出卖给通天叟这一暗网中。”

  “而最至关重要,也是发生在三日前的第四案,在顺天,也发生了一起和通天叟息息相关的案件。”

  “在这堂堂紫禁城之中,守卫森严,一名镶黄旗固山贝勒斯尔达家中的多罗格格被绑架消失。”

  “受害人,名为瓜尔佳氏·和媛格格,镶红旗,年方十七,最后出现的地点在大报恩寺的马球场,当时她的身边有四名仕女,和固山贝勒家的护卫,但和媛格格依旧消失在了马球场。”

  “她作为商品被公开挂出来的个人画像经由内务府开始秘密调查,但始终并未收到任何关于她生死。”

  “七天后,据官府线报,我们得到了一条线索,而这条线索恰恰再一次回到了自活佛入京结束,频繁在这一个半月内大规模活动的通天叟身上。”

  “和媛格格作为一名不可能接触到太多人的宗室女子,一位身份尊贵的多罗格格,却在消失通天叟上‘公开标价’,而关于她身上的这一桩黑暗买卖,被标价为——”

  “四十四万两白银。”



  大概是说到这儿也意识到此案情节之严重恶劣,在这场议事上做着案情陈述的这位侍郎大人说到这儿,面对着眼前坐的满满堂堂的中央官员将口中话语微微停顿了。

  “这伙恶徒对外宣称,只要,谁愿意最后交出这作为拍卖价格四十四万两白银。”

  “这世上的任何人,无论是商人,走卒,黑道,官员都可以从通天叟的那一张秘密暗网中将这位多罗格格买下。”

  “这位多罗格格人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暂且无从得知,但这一笔血腥而可怖的人肉交易背后,却在另一条线索的出现下变得更为扑朔迷离了。”

  “因为,就在三日前,朝廷收到一条线人的密保。”

  “和媛格格的一只已经被大面积焚烧过扔在内城水渠底下的旗鞋被官府发现,在鞋跟处黏着一张纸片。”

  “而这张竟未被完全焚烧后的纸上,竟然存在着受害人和媛格格用用鲜血涂写下来的一句求救和半根断指。”

  ——【“我在,‘圆’里。”】

 

 

第四十五回 

  【“我在, ‘圆’里。”】

  这一句神秘无比,如同从黑暗世界中向常人这一边发出的最后求救, 一时令整个被震惊到了的议事会都陷入了一阵有些异常的骚动。

  随着偏所纸窗抖动了下,室内有人来回去走动的气氛也越发凝重,里头众人快速翻越手中卷宗,和十多位官员之间因案子而展开交谈的声音也陆续传出来。

  今日太和殿的这一场重要议事会还在继续。

  但关于在差不多同一时间点,全国四个不同地区的四起案子突然一次性爆发的谜团。

  以及如何利用京师中现有的人员和及时营救那位被公开标价的多罗格格也成了所有人要讨论的一个重中之重。

  因百姓的户籍泄露和绑架案多少都涉及到了个人户籍,还有各环节城防布局等问题, 所以今日来的才不止是主案的刑部, 还另有本身掌握着京城乃至全

  国户籍信息的户部, 以及对于顺天府各年工程概况了如指掌的工部。

  但这三个今日参与议事的部门中,要说真正能掌控这一场大局, 还是掌握了刑司大权的刑部尚书那苏图, 以及海东青和南军机三方。

  “人从马球场消失, 我看该彻查马车和马匹来往。”

  “马车内若是藏人,根本过不了金水桥城门, 人就是这么一下子凭空没的。”

  “我看, 此事还得先确定是否是人口拐卖,还是蓄意勒索,这寻常匪徒怎会有本事设下如此一局,这想不通, 实在令人想不通!”

  这各部官员之中众说纷纭的,一时间倒也没个明确的说法,对此, 一身石青色官服的傅玉,跟一身深蓝色官服的段鸮也一起坐在下方,手里各自拿着一块笏板在撑着头思索着什么。

  傅玉正对面,坐的就是段鸮本人。

  两个人侧首,又共同应对着一个那苏图。

  他们俩今日身处于一众议论纷纷的朝臣中,本是各自代表着南军机和海东青这一方。

  所有其他围坐一圈在代表着各方,进行私下着案子讨论的人,都在等着这两个人之中到底是谁主动吭声。

  包括说,那位刑部尚书的那苏图大人。

  此刻,在这位肩膀后背抵在于太师椅上不动,且在六部中资历颇高,这会儿却也脸色很暴躁抵触的的老者的眼中看来。

  傅玉跟段鸮这两个年轻的不能再年轻的后生,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一个多年前就名声狼藉,保不齐是使了什么歪门邪道才重新坐到这个位置,一个则是京中出了名的勋贵家出来的子弟,从前也未听说过有何能力,想也知道是个跑来专门混日子的。

  让他们来掺和这次这事,无非是让南军机和海东青一块分权耽误案子的进度,内心有着根深蒂固偏见的那苏图却也一万个不想信任这二人。

  更不愿这两个人爬到自己的头上来随便指手画脚。

  这也就造成了在此之前,这四案一直都是先一步压在刑部这一边,无论其他方怎么来索要线索,刑部都没搭理,所以才没能及时让南军机和海东青插手多罗格格的失踪事件。

  “不给,就是不想给。”

  “要查,需得刑部亲自来查。”

  这是当时夹杂私人情绪的那苏图自己亲口说的。

  但刑部这一排外举动,没能等来和媛格格人被找到的消息,反而等来了将案子性质瞬间改变了的这封诡异的求救信,将事态一下子变得更恶劣了。

  可那苏图到此事还是不觉得自己这是武断专行。

  他只觉得,这就是他们刑部分内的事,他一直故意不理会这两边的主动调查,也并无不妥,因为这次这通天叟的案子,任凭是谁来,都难以招架。

  “段军机,八方尔济。”

  想到这儿,那苏图今日顶着自己元老的面子,却也不得不语气十分不善地主动叫了这两个人一声。

  他原想不管如何也不能让气势上输了这两个后生,也警告一句让他们俩别在此案上碍手碍脚,可这一句话音落下,对面却是一片古怪的寂静。

  “……”

  也不知是不是提前故意约好的,某两个人今天这么一出现,都一起不搭理他,搞得周围其他官员们都一脸古怪的侧目了。

  一脸莫名其妙的那苏图不知其意。

  还以为他们俩是没听见,又冷着脸怒气冲冲地叫了几声,却一下都没人理会。

  可偏偏,这二人都在低头快速翻着一打案子相关的卷宗,半天都没个主动开口说话的,就和一双耳朵根本就是聋了一样。

  这其中,傅玉却看得更快一点。

  因为一上来,他的手直接就跳过了前面赘述的案情,翻到了那根他最在意的断指的问题上。

  这是一只手带着黑色的指套正点了点,又轻轻地落在眼前这卷宗上,随字迹往下滑的傅玉个人最在意的地方。

  这根被落下的断指,是之所以现在所有朝廷的人能坐在这儿讨论为何多罗格格会出现在通天叟中被售卖,并且打算营救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到底是谁的断指?

  是和媛格格本人的吗?

  那这是歹徒所砍掉的,还是有何别的神秘缘故才造成的,都是傅玉想弄清楚的。

  而上头则书写着半根断指的来路,大致长度,表面伤口血液凝结状态,以及那张被发现时和旗鞋黏在一起的纸片具体是如何的官府大致描述。

  刑部给出的验伤卷宗上显示,这根断指大约为小一寸长。

  被砍去的时间,和血液的颜色来看。

  是大约在这位多罗格格世宗后的六到八个时辰之后,水渠中因仅存的一只旗鞋被人恶意焚烧过,但在能找到部分衣物碎片,那就说明,和媛身上原本的衣着配饰都已在被带走之后就被销毁干净了。

  而从人体骨节成长情况,还有指甲蓄起的长度,以及边缘有肤色差这一问题来看,应该就是一个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妙龄女子。

  这一点,和这位失踪的多罗格格的情况很吻合。

  众所周知,京中宗室女子因出身贵重,大多会在出阁前蓄起长长的指甲,此类指甲在日常容易断裂,因此一些贵族女子就会带护甲。

  护甲一般是贵重金属所制的,佩戴后若是想摘,只得由日常服侍的人小心协助,这造成了长期佩戴,不怎么摘下,势必会有肤色差形成。

  无独有偶,撑着头的段鸮在东北一侧,正对着外侧窗户坐着。

  微微向着窗口亮光处抬起的一只手中亦拿着一张经印刷拓印之后,每个人都有一张受害人画卷。

  那张受害人单独所以显得面容有点惨白的黑白画卷上。

  是和媛格格的外貌面部特征,失踪时那天经目击后留下的衣着装饰,还有那个位于大报恩寺的马球场具体位于京师地图上的哪一个方位都有详细的标注。

  从段鸮这个曾经见过无数的死者状态,以至于经验丰富,所以观察一般人的角度总会有些特殊的人看来。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和媛格格是典型的满女长相,脸型方,面颊饱满,颧骨有些高,眼型是眼梢细长的丹凤眼。

  随家中子弟一起去马球场的当天,她嘴唇上涂了宫廷女子的半唇妆,但可以看出她的下颚骨上有先天性的地包天,也就是牙齿发育的轻微畸形,两只耳朵的耳垂上还各有这一月才大的三个为了坠首饰的耳洞。

  三耳洞,下颚处轻微的地包天,这一长相还是有着鲜明的可供辨认的显著特征的。

  和媛格格若是只是落入一般拐卖人口的团伙,光是这两点就根本无法处置,这也就造成了这位多罗格格本身不属于常规人等会错误或是轻易绑架走的人选。

  他们俩这盯着手上这些案件卷宗而第一时间快速生出的想法,一时倒也有些关键性的思路是交汇到一处去了,可就在二人都没来得及开口时,眼前已是一记拍桌子声打断了两个人的思索。

  “啪!”

  “段军机!八方尔济!”

  原来那一把年纪的那苏图大人瞪着眼睛三番五次地主动想搭茬,却没个人都搭理他,脸上已经挂不住了,直接一拍桌子就发难了。

  不得已,那苏图一顿,被这软钉子弄得怎么也不是,涨红着脸就扯高嗓子叫了那两个人一声。

  可就在这事搞得众人都有点快下不来台时,傅玉这个混蛋倒是跟才看见对面的那苏图在冲自己发火一般,将手指落在案几上敲了下抬起头搭了句话。

  “哦,对不住,那苏图大人有事?”

  “你说呢!八方尔济,这就是你富察家待人接物的礼数吗?这是在公开议事,难不成是故意不想理我!”

  “不理,当然就是不想理,想理的话,我刚刚早就主动搭理那苏图大人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混混!你阿玛当年也从不像你这样目中无人的!”

  若说会气人的,傅玉能称第一,另一个能算得上号的怕是只有某个姓段的了。

  而今天,向来擅长补刀的段某人果不其然也没缺席,反而是跟着在一旁抬起眸也补充了一句。

  “对不住,我是真的没听见,可能是那苏图大人今年已六十起岁高龄,实在年纪太大,气息不足,所以才这样吧。”

  “段,段玉衡!你——”

  这一切,恰如之前刑部死活不理他们两边似的。

  倒真是将记仇,狡诈,小心眼贯彻到了十成十,那苏图直接被这两个年纪轻轻却嘴上功夫很厉害的混混气的够呛,差点没直接跳起来骂人。

  可这被反将一军,本就是个哑巴亏,所以在两边同僚一番‘大事要紧大事要紧’的话语强行劝阻下,这那苏图才赤头白脸地跌坐在椅子上狠狠喘了两口气才复又开口道,

  “行,行,南军机和海东青果然嘴皮子功夫练的不错。”

  “……那本官倒要亲口问问了,段军机,还有八方尔济,你们二位可看完了,可有关于案子想说的?”

  这话倒是终于问出眼前的正事了。

  整个议事会都在等着看这两个人主动出来揽这个刑部都收拾不了‘烂摊子’,所有人也在等着在接下来这一场公开议事下搅和这场风云。

  而当下,为了能接上先前那个侍郎说的线索,看了眼段鸮,见他和自己对视了眼,傅玉倒也收回视线,又一下子站起来走上前去来了句。

  “有。”

  “是何高见?”

  那苏图讥嘲一声地问。

  就如同那苏图说的,傅玉他阿玛当初和他的为人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谁让傅玉这人素来的风格就是这样,又跟段某人是臭味相投。

  或者,换句话说,他是个能跟段鸮比一比谁到底更张扬狂妄行事具体有大胆的人。

  他们俩从以前开始,就是思维和想法有着某种共同性的一致,且能抓住常人身上蛛丝马迹去揣测出一条不易被发现的路来。

  而为了令所有人能直观地明白这四起案子之间的线索和关联,走上前去抬起一只臂膀,背对着众人的傅玉紧接着只在正当中的空白隔断上快速地划了数笔上去,又由两名内侍重新换了一副可供人沟通案情线索的卷轴上去。

  这一条条像白色连接在一起的蜘蛛网一般的‘线索’,经由一双手在不知名的思维和想法主导下连接在了一起。

  段鸮坐在底下看着,也未作声,但待到那手下所诞生的一根根细密的‘蛛网’停了,映入所有人眼帘的正是一张像是蜘蛛网一般的犯罪网关系图。

  【五猪人→通天叟】

  【→顺天案】

  ↓

  【松阳案→通天叟】

  【→处州案】

  ↓

  【通天叟→太平案】

  【→临安案】

  ↓

  【江宁案→通天叟】

  【→顺天案】

  这一像蜘蛛网一般的关系网,大致能令人看出来过去一整年中,各府几个重点关于五猪人旧案之间的线索关联。

  但说来古怪,傅玉在每一件案子当中,都以‘通天叟’作为事件发生的索引,就像是‘通天叟’是一根根蛛丝,每起案子本身是独立的,但因为有‘蛛丝’的存在,一切才会顺理成章地被串联在一起。

  也是这直截了当地一收回手,站在众人面前的某人才利落干脆地指了指上头的每一根线索,又一句废话不想说地就开口道。

  “杭州案,江宁案,松阳案,三案的根本性源头,其实都是一个人的身份户籍信息泄露。”

  “杭州平民家中无故会受到不明人士递送的告示,江宁的那一名被泄露家宅所在的百姓,还有松阳天都男子案在这一时间点的共同爆发,和和媛格格失踪最直接的关联,就在于个人信息泄露。”

  “……百姓户籍信息,泄露?”

  “是,朝廷的六部之一,户部,帮助管理每一个宗室,官员以及平民百姓一生下来后的一切户籍,功名入仕,入狱经商的记录,这一张网连通起了整个朝堂上下,就像是一张‘明网’。”

  “可在‘明网’之后,有一支势力却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前提下,如同一群蜘蛛般悄悄结起了一张‘暗网。”

  傅玉的一双眼睛生的英气十足,有种整张面容生的浓烈的冲击感,当他将那双沉寂了太多年的眼眸中往往收敛的光芒一次性释放,就有种整个人的锋利难以阻挡的感觉。

  这一刻,跟他正好面对面一坐一立的段鸮一双眼睛中看得分明,却也原原本本地将傅玉接下来的话听进了耳朵里。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和媛格格的信息被另一个也同样存在的‘暗网’售卖了。”

  “所以才间接造成了她的失踪。”

  “她在我们所有人身处的‘明网’中已经消失,但是却在‘暗网’中等待着能有人看穿这一层‘通天叟’的蜘蛛网去真正的解救她。”

  这一骇人听闻的说法,整个太和殿议事会上都静止了。

  所有面面相觑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当将这四案串联起来,不仅是那苏图觉得难以相信,所有人都觉得分外离奇,可问题就来了。

  ‘通天叟’,据目前朝廷手上所掌握的,也就是从暗网世界中截下的恐怖画卷肖像,就是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据。

  可‘通天叟’控制下的所谓‘暗网’。

  又到底是什么,具体又处于何处却也令人匪夷所思了,要是不清楚的人听来令人有些迷惑。

  因为到底何为暗网,以一个每天早起平民百姓的角度,是很难去相信这是一个真实存在于京城中的东西的。

  “那下官,倒是要敢问段军机和八方尔济一句了,到底什么是‘暗网’?”

  “是那群‘蜘蛛’用以联络的私下方式?还是别有洞天的一个地方?”

  对此,坐在下首的那一名户部侍郎也在面对着段鸮和傅玉的说辞在太和殿议事会上,面孔中透露出震惊迟疑地向所有人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而这一次,是段鸮主动解答了问题。

  “古有闻,蜘蛛善于结网。”

  “网,是人捕捉蝶,鸟,鱼的工具。”

  “亦是最早古时候的人从蜘蛛这种昆虫身上得来的灵感,一张密密麻麻,只能在暗处被人所发现的网,就是暗网,最初自前朝经由各类野史留下的定义,出自宋朝。”

  “宋朝年间最大奇案,源自一桩四十年未破的,无忧洞,是宋代对京师沟渠的谑称。

  “诗人陆游所著的老学庵笔记中曾留下过这样的旧案记载,说当时的汴京城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

  “这个现在听来都依旧不可思议的说法,是因为当世的宋朝都城汴京,据真实的史料记载存在着两个叫作樊楼的地方。”

  “其中一个叫大樊楼,是在明处对一切宋朝百姓们正经经营的妓院,而另一个就在京中不知名的下方世界,称为拐卖人口,供亡命之徒取乐,常人进去了连尸体也找不到的,鬼樊楼。”

  “从汴京时期就在京城的地下所经营的鬼樊楼,一直到宋中后期都未被官府找到详细的踪迹。”

  “而这也就是现今我们还能从前朝各种历史事件中第一次能捕捉到的‘暗网’世界的来源,因为自宋朝开始,‘暗网’就一直存在,并与‘明网’相对立。”

  “而这也就是传说中的,常人甚至一辈子都不可能见过的‘暗网’世界了。”

  “——!”

  这一论断,怕是真突破了常人之想象了。

  “……富察傅玉,段玉衡,你们说了那么多到底没有证据,若是真有这么个’暗网‘存在,为何从前从无人知晓,也没人见过?此事事关重大,就凭你们一两句怎么让人信服,便是放眼望去,六部尚且有你比南军机有资格的人。”

  六部之中,众位坐于偏所堂前参与议事的那位鬓角斑白,花白短胡须的老臣那苏图讥讽地冷哼一声,就当众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质疑了一声。

  “说得对。”

  段鸮听到这话却也,随后才抬眸迎着周围人对自己和某人的质疑揣测就回答了一句道。

  “可万事万物,需得有法可依,依法行事。”

  “我且问一句,通天叟背后是什么,它如果是始终存在,又会给江山百姓带来什么,诸位大人可曾知道?”

  “这世上,不是只有繁华富丽的顺天府,在更远的地方之中,还有许多府衙,田地,村庄,举子,商人,织布的姑娘,卖面的老妇,这群人中,为了钱财将挚友杀死藏在石头菩萨像中的人,只为满足心中恶欲连杀四女的人亦有,因朝堂变故失去谋生手段只能藏匿于别人的家中,妄图鸠占鹊巢的人也存在。”

  “这些人间的善恶生死,都是活生生以百姓的性命存在的。”

  “各位可曾见过真正因饥饿而肠穿肚烂死在街头的百姓?亦或是只因为一二两银子,就为人利用作为白鸭被送进监狱换人生死?那一具具死不瞑目,最终不得伸冤的尸体,都是一个个平民百姓,他们死的时候面目全非,葬的时候只化为一泼黄土。”

  “到底,何人,何时能来替他们伸冤。”

  “到底生在这一片山河之中,成为一个人,能不能得到最起码的生的权利?”

  “是国?是家?”

  “是君王?亦或是各位领了国之俸禄,却被眼前顺天府已经被毁掉过一次的繁华迷了眼睛的大人们?”

  “父母官,官本该是江山的刀和鞘,是黎民百姓的父母,但这天下太大了,有太多太多的罪是我们的手触不到的,久而久之,曾经的梦想,满心的志向,却也成了一滩死水。”

  这一席话说的刺耳,在这六部议事上却也掷地有声,

  而到此,段鸮显然对此还有一番补充,因为就在傅玉说完这一句话,他也紧接着站了起来,又顶着其余人来了这么一句道,

  “这根断指,不是匪徒威胁所留,是和媛自己弄断才留下的。”

  这一说法,倒有些令人瞠目结舌,谁也不敢想,和媛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在那样即将被掳走的情况下斩断自己的手指。

  “那……为什么和媛格格在被绑架的情况下,留下这根手指?”

  “大家不妨再看一眼受害人那根断指上的伤口。”

  段鸮这么说着,倒也不在意议事会上其他官员们的凭空质疑就再一次开口道,

  “然后,再看看断指伤口上朝着指甲盖那侧呈斜切下去的断截面。”

  “就可知,当时被强行用外力断指之时,那个利器应该是从受害者的正面下手的,若是常人从一旁摁住和媛格格的手,她就算当时被制服,也会因剧痛而使创面扭曲不整齐,可这伤口很齐,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她意识到自己要大难临头,所以咬牙抓住了什么,然后用另一只手留下这个手指头。”

  “护甲套。”

  “这应该也是她砍断自己的手指时使用的工具。”

  “这就造成了此事只有一个可能,和媛格格自己摘掉了指甲套砍掉了一根手指,发出了这消失在暗网世界后的最后一丝对所有人的求救。”

  “她知道,对方了解自己的一切,她已经无路可逃了,所以她才会孤注一掷,希望有人通过这个‘圆’,去那个地方救她。”

  “这一滩死水。”

  “总有人要打破。”

  “我段玉衡,愿来做这第一人。”

  段鸮这一句话说完,身子抵在身后的漆红色木椅背上,批领上的黑色皮毛映衬的双眸似星,面容比刀锋还要有气魄的傅玉和正坐在自己对面的段鸮直视着彼此。

  但傅玉和段鸮到此却是并未停下,而是顶着所有人的注视,直接乘胜追击又补充了一句。

  “十五天,以顺天府为这一次四案的中心。”

  “南军机和海东青会根据‘比’的时限,一,解开杭州府到底为何出现户部所提的平民大面积信息泄露案。”

  “二,解开江宁府一人举家信息泄露案。”

  “三,解开松阳天都男子为何会售卖信息,逼迫女子自尽之谜。”

  “四,便是最重要的,根据这一张关于神秘圆形的求救而营救这位多罗格格,并确保她一定还活在世上这一谜题。”

  “……”

  十五天。

  这就是傅玉和段鸮对六部亲自交出一个‘比’限。

  而能否解决就得看他们各自的本事了。

  “八方尔济,您可愿应战?”

  “好。”

  “那就请段大人多多赐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代那个下水道住人,还拐卖人口犯罪的史料记载是真的,是陆游自己说的,大家可以去查查什么是无忧洞。

  这里出现的暗网,不是咱们现代真的有电脑能够上网的暗网,就是一个无实物类比,相当于一个巨大的犯罪网络而已,这也和最初蜘蛛为什么叫蜘蛛,是不是对上号啦。

  话说本来预想是这章写完只有不到五章了,半夜写写大纲又必须多出来两章解释有些事情,都怪老段老察这两个臭男人,搞得我想早点把这个摊子收拾掉,快点开始偷懒抠脚都不行……

 

 

第四十六回 

  这一日, 当这场顶着各方压力的公开议事基本进行到快结束的时候,傅玉和段鸮才从太和殿的偏所走人了。

  那一扇明晃晃的,对着底下玉石阶梯的正殿大门就摆在那儿。

  这两个生的长身玉立, 气度不凡,本该是当世之才, 却也从来不会给人面子的‘狂妄之徒’站起来走的倒也利索, 连头也不带回一下的,搞得那苏图是在后头大嚷。

  “竖子不足以同谋大事!”

  可南军机和海东青这接连一撤, 其余六部人见状也不好多留,只得先按下心里的各自不同想法走出了殿内偏所。

  他们这一举,不说别的, 很不计后果倒是真的。

  而回到眼前来,之前的一场争锋相对的较量还在所有人眼前。

  傅玉究竟想干什么, 段鸮又到底打算做什么。

  一般常人还真是根本无法揣测这两个人的心中所想。

  但他们俩这副一个比一个气人的态度,那苏图和六部各方看了只觉火冒三丈者有, 议论纷纷者有, 暗自惊疑者有,但最终也没敢再惹这两个是否能再度一朝定乾坤的家伙。

  尤其,这南军机和海东青现在各自占据着此案最关键的一环。

  具体最后,那两个人谁有本事会赢一局。

  倒是真成了一场众人皆想下一场赌注的双人博弈, 连一路旁听, 出来时面色冷的厉害的那苏图大人这么个不把二人当回事的都一时被吊起了胃口。

  “…我且要看看那两个放下这句话的人,这一次到底如何相争相斗。”

  “看看这海东青和南军机到底能不能破得了,他们口中那五年都没有人能破解谜题的世宗十三年大案, 真正地拿的住这一张吃人的‘暗网’。”

  彻底被激起胜负欲的那苏图这说完就一下拂袖而去,引得众人更是不好多说。

  此刻,段鸮正从太和殿的长走廊一步步下来。

  他先一步离了偏所后,看看时辰,又望着宫墙上的红砖,还是一个人单独先去了趟宗人府,他的长随小心在后头跟着,也不敢猜测段鸮好端端地,又为何大白天要去宗人府的想法。

  正是刚过了辰时,宗人府就设在宫门边,至于主管宗令这一边,段鸮早遣了图里琛过去,所以一直有他的人在。

  等段鸮坐上代步之用的轿子的时候,眼看宫内景色一一划过,略微望着轿子外思考了些事。

  刚刚的议事会上,除却本身决定将此案交给南军机和海东青,且定下了十五天的约定外,另外也交代了一部分基础案情。

  刑部和户部数日来对于案件的追查若说真的一点无用功,倒也不是。

  至少在马球场案发的当日,他们就在和媛格格消失的同时在顺天府锁定了一个名字,并在此后设法对其进行调查。

  ——殷洪盛。

  是现有案子中,唯一可以查到的一个源头人的姓名。

  官府现将其定性为,这就是已猪的真实姓名,而这也是第一次在案子最初,他们就已知对手是谁的一次。

  因在其余三案中,殷洪盛这个名字都曾经有出现过,更早的,五猪人案中,这一名字也有过旧档,但从头到尾,却没有任何一个受害人可以指认凶犯。

  殷洪盛,似乎只是所有犯人一致提到的一个神秘的涉案人名字。

  刑部和户部一度认定,这个数案中出现过的殷洪盛就是在顺天府绑架了和媛格格的人,可很奇怪,明明已知这一姓名,刑部和户部加起来却都寻不得结果。

  可当下,听着他们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后,傅玉和段鸮却又觉得,这个殷洪盛不止是一个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的人那么简单。

  殷洪盛这个名字,必定是一个对于这一连环案件来说,本身具有特殊意义。

  只是具体后面有何秘密,还等待人去挖出来。

  所以当人到了宗人府时,段鸮令自己跟来的长随先在外头等着,自己这才面无表情地穿着一身深蓝色官服先落下一只脚慢慢下轿,又沿着正门口的朱红大门进去了里头。

  说来也巧,就在这一头由牢头开启监牢大门的段鸮已在宗人府内一步步走着。

  另一头,跟他再一次出来后,也没一块走的傅玉那一头离了太和殿的偏所,也完全地反方向地出了两边宫门,并刚好在差不多时间去了趟内务府。

  和段鸮一样,傅玉也是下了朝就来了这儿,他没跟其余人等一块走,也没回海东青,像是另有打算。

  二人随两侧栅栏的移动,如同两道拖长了的秘影般穿行在宫内外两条幽深的囚牢之中。

  各自生的一个英俊挺拔一个沉稳高瘦,却又风格截然不同的面容随上方牢房门开启落下的阴影有些失真。

  一个是宗人府。

  一个是内务府。

  若说他们俩会来这儿,怕是只能为了提审里头关着的重要犯人了。

  眼前,一道道内里黑暗不见光的牢门被钥匙顺势打开,虽是两边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但当傅玉和段鸮一步步穿行在其中时,阴影却伴随着两个人的脚步一点点进入内里的另一个世界。

  直到,最里头的铁牢门也‘吱呀’一声应声被打开了。

  两个内里完全不一样的牢房。

  囚室内一张早已等候的案几,另有一盏油灯,和一个往下一点点滴水的木漏斗,此外,还同样关着两个穿着,面貌,也截然不同的白色囚服的犯人。

  “滴答。”

  内务府那一边,因木漏斗里一声水滴落下,坐在傅玉面前的那个魁梧的疤头犯人最先抬起头来,面色有点糟有点颓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那是这一根乱糟糟辫子垂在脑袋后的疤头犯人。

  此刻,他正将自己朝前倾的身子蜷着,两条粗壮结实的胳膊绞在身前,通身的悍匪之气一看就不是善茬的。

  可仔细一看,就能认出此人就是先前太平案监牢制假案的巴尔图。

  巴尔图作为太平案主犯,在太平府被傅玉和段鸮设法缉拿后,就一路自江宁,又被最终定案带到了京城中等待具体量刑。

  因顺天府不比地方衙门,海东青也不是寻常地。

  这一月来,这太平府的贼首在牢里算是真的受了回犯人的待遇,他不得已断断续续地将一些自己知道的事给交代的差不多了。

  关于他们这一团伙一直以来制□□币的源头和取向。

  他在世宗十三年到新帝五年中,共与蜘蛛组织的那个真正的源头人物发生过多少次正面的邂逅,都有一点点被查问个彻底。

  而见傅玉这张眼熟不能再眼熟的脸再度一身笔挺的官服地走进来,一身石青色官服更是和此前那个地痞无赖一般的‘傅尔济’更是天差地别。

  作为监下囚的巴尔图先是抵触情绪浓重地往后用力倒了倒。

  随之回忆起和这人在太平府监牢里的仇怨,某种程度临界点已到了极限的巴尔图才带点愤恨地捶了下面前的桌子,又咬牙切齿道,

  “海东青。”

  巴尔图一眼就认出了他。

  侧面说明了,今日为何海东青会在六部议事上本身如此了解‘通天叟’和‘蜘蛛’本身联系的一个缘故。

  因第三只‘蜘蛛’巴尔图的人一直被关押在内务府。

  傅玉这些日子,一直有让长龄阿桂他们帮自己按照海东青的流程审这个巴尔图。

  虽他并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老老实实交代全部,但循着巴尔图落网,这一神秘莫测的犯罪网脉络线索才会到这一步终于是显出一点庐山真面目。

  所以,眼看二人再一次带着明和暗的势力在此交涉。

  这一次还是选择一个人过来的傅玉也这么往他身前一坐,又将已只手搁在案几上敲了,才用一种完全外放的姿态和气度压着这罪犯就聊了起来。

  “这一月里,我都把口供都给你的人交代了,你还想问什么!”

  “我该说都已经说过了!我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知道‘已猪’本人长什么样!除了我能知道的那些,其他都不是我能知道的东西!就是把我现在拖出去砍头,老子也供不出更多线索了!”

  “我拖你出去砍你的头做什么,我不是刽子手,只是海东青。”

  面对巴尔图冷不丁凑近自己的怒吼,跟他身形相仿的傅玉面容之上却很平稳,想了想,像是在和性情残暴的野兽做着一场周旋的他才开口,又点了点桌子说道。

  “而且如果你真的全部将你知道的招认了,我也不会再来这儿见你了,巴尔图。”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太平府就把假铜钱运走了,钱的流向我不清楚。”

  “太平府的港口有出货,你在撒谎,巴尔图,你的第一批货就在我们手上。”

  “而且我查了清关记录,这一个月,你除了最开始提供过‘蜘蛛’在顺天的消息力求自保,之后一直没有还在等待机会吧。”

  “巴尔图。”

  “你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被那伙人完全放弃了么,从你被捕之后,你就已经被除名了,你就算挣扎到最后,你也已经丧失了活命的机会,呆在我们这儿,反而是对你性命安全的保护。

  “你已是断臂罗汉被舍弃掉的臂膀,他保不了你们了。”

  “……”

  这直接当面揭穿的话,说的脸色更差劲暴躁的巴尔图顽固地抵抗着不作声的。

  他知道自己在这一局上根本较量不过傅玉。

  不是因为他已是犯人了。

  而是他清楚地知道自他被关进来后,傅玉就在对他用一种他最害怕的办法一点点看穿他试图减轻自己罪行的诡计。

  他从一开始犯案时的心怀侥幸之心时,到现在领教过后彻底开始对这伙人产生畏惧,甚至,可他却打从骨子里开始有点怕傅玉这样的人,而今日这场对话,果不其然依旧由傅玉来主导。

  海东青一次次对他的审讯,已从根本上快将巴尔图打垮了。

  所以尽管之前为了一个个抓捕这些从犯,花费了顺天府包括说南军机和海东青各方将近五年的时间,可到这一步,却也是将每一个缺失的线索环节都补充了。

  因世上任何一个做了恶事的,看到这么双冷静,透彻,或者说跟面镜子一般两趟的双眸都会觉得打心眼里发毛。

  这人,已不是那时候在太平府监牢里连打个架都荒唐颓废的那个名叫傅尔济的废人了,他这一身压的他喘不上气的压力,注定就是巴尔图惹不起的那种人——

  “你觉得‘已猪’,也就是殷洪盛本人,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海东青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看‘施压’已给的差不多了,傅玉这才将自己对于犯罪者的‘冷酷’和‘强势’完全地放了出来。

  他的眼睑眉锋生的很浓,虽一只眼眸的灰色冲淡了面孔的锋利,但眉宇之间男性化十足,加之不再隐藏,令巴尔图的气焰一降再降,简直快到底了。

  “男性,聪明,非常有领导能力的年长者。”

  “非常聪明,办事可靠,冷酷,思考的程度比我们多很多,拥有很多智慧。”

  “你很崇拜他?”

  “不是崇拜,而是作为旧案的共犯,那时候共同接触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比一般常人还要厉害的年长者。”

  “他很有学问,不仅是识字那么简单,是了解很多常人所不通的生僻学问。”

  “因为他的声音,口音,还有个人习惯,我们共同的关于生肖的约定都是他单方面制定的规则,他是一个很神秘的老叟,一个了不起的年长者,有很多常人触及不到的人脉,但是,往往是他了解别人,别人却不了解他。”

  巴尔图皱着眉头烦躁而混乱地说着停顿了。

  他的手指搓了搓,像是自己的脑子里尽可能地勾勒一个清晰地关于已猪的面貌,可是却又很难完全地说清楚自己对于一个最熟悉,也最遥远的人的干瘦。

  “就像他所一手创造,并且常人发现不了的‘通天叟’一样,我没见过‘已猪’的脸,但我知道,他确实能手可通天。”

  “那你在过去对‘已猪’的接触中,有哪怕一次,轻微地察觉到过,他向你们不经意流露过自己真正的原始犯罪意图吗。”

  眼前,这一阴暗无光的内务府囚室中,身子抵着身后的傅玉又索性换了个方式问他。

  “例如,个人私情,父母儿女等关系网,他纪念过自己的亲人吗。”

  “再例如,求而不得的金钱,对个人价值的过度渴望,已存在的疾病,或者是他不经意透露过的对某种人群,例如官员,朝廷甚至是任意人群的仇怨情绪?”

  这倒是很特别的一个询问角度,因为在傅玉的过往经验中一般犯罪者,就算是再心狠绝情的,都会有一个犯罪意图,可巴尔图想了下却也带着点不确定地沉着声回答,

  “他确实很仇视官府,有无儿女父母和其他亲缘关系这个我不清楚,他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对这方面的特别意图表现过。”

  “但他确实是一个……很奇怪,很不好形容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他这个人很分裂,我是说,我时常能感觉到殷洪盛是一个很复杂,不是我们能理解他想法到底有多变的人。”

  巴尔图这样说道。

  “分裂?”

  原本还注视着一旁横插在二人之间的木漏斗。

  一只手落在桌上的傅玉突然之间听到这一个奇怪的词,却也眼神一变又坐了起来点。

  而说来很巧,无独有偶,当位于宗人府的那一头的段鸮来到内里囚室,和里头的人发生一场交谈后,同一时刻,他也得到了一个相似的词。

  “分裂?”

  这里头,原有数间空房,是以往用来关着诸多有罪的宗室子弟的,但这一次案子因涉及和媛格格的的生死,也额外关着一个人,那就是前案中的第四只蜘蛛——南军机前官员于东来。

  之前此人一直未迎来公开审讯,但来去多日后段鸮等的就是今日。

  也是方才一见面,站立在铁栅栏牢房外的段鸮和多日来已在宗人府关的形销骨立的于东来各自带着点阴冷地对视了一眼。

  “于大人,方便聊一聊么。”

  “我有何好与你聊得,段玉衡,你不过也是个借力登天,摇头摆尾的小人罢了,你该谢你自己命大,可你总活不过你太久了。”

  这话,段鸮这辈子可听了太多次了,所以他并无感觉,只面无表情地突然低头扯了扯嘴角,又扶手拍了拍于东来身后的椅背,又凑上去和他来了句道,

  “我是还算命大,想我五年前被关在这个地方等死,于大人此刻受的这些,也不过是我一半不到的苦头而已。”

  “一朝失去所有,还要被你们踩在泥潭羞辱永不翻身,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段玉衡自己还懂这一份苦了。”

  段鸮这‘冲翻旧账’的话刺的于东来面色发白,面露心虚畏惧着眼前这人却也说不出一句话。

  奈何段鸮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打的就是此人的软肋,所以这一番一见面后的交谈后,段鸮也顺理成章地跟他将对话继续了下去。

  “实话实说,我真正要一报还一报的人另有人在,你知道通天叟吗?”

  段鸮问道。

  “……听道上人说过,却从没见过,只知晓是个好地方,需得富贵人,体面人,上可通天者才能进去,只想进去买卖一件好东西。”

  于东来这话没说错。

  通天叟就是买卖暗网中东西的,只是这东西,多是和人命有关,就也来的神秘恐怖不少。

  “那你可听过通天叟中有人提到类似这样的圆形?”

  段鸮说着又将,刑部根据和媛格格的求救而模拟做出的那个神秘的‘圆’给于东来看了看。

  “我不知道,这个‘圆’,我从来没有见过。”

  这一点,倒是也在人意料之中。

  如果这个‘圆’,本身那么容易解答,和媛的生死却也不会像现在那样引人追查下去了。

  也因此,当有心探寻另一个问题的段鸮回到眼前和于东来进行中的这一场审讯,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将身子微微倾斜,又以一种和他共同探讨这个问题般询问道,

  “那于东来,说说看,你为什么会觉得‘已猪’殷洪盛,是一个分裂的人。”

  “……”

  这一问题,一时勾起了两头的同样的寂静。

  这一霎那,两边昏暗牢房,两边同样的审讯,但是分别坐着的巴尔图和于东来却在用同一种像是描绘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殷洪盛这个人。”

  “他很分裂。”

  “就像是有很多张不同的面孔一样,有的时候,他会喜欢红色,有的时候他又会喜欢黄/色,他有时候很狂怒,但多数时候,他似乎又是个冷静的人。”

  “他有着一千个不同的,关于犯罪的想法,当这些想法和计划密密麻麻地在通天叟上出现时,就好像有无数张殷洪盛的嘴在你耳边说话。”

  “当夜晚不知他面孔是谁时。”

  “我有时候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已猪’殷洪盛,那个你永远不知其真正面目的年长者就在暗处用他那双阴冷的眼睛看着所有人。”

  “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是很多人。”

  “是真正的‘通天之叟。’”

  “海东青。”

  “段玉衡。”

  “你相信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存在吗?”

  滴答,滴答。

  这一番怪异却又无比一致,交错在空间与时间中的对话一起落下,两边木漏斗朝下滴水计时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位于不同囚室内的两个牢房,两道一块沉默了下后,却又在想到了某些关键处以至于抓住了什么线索的声音却跟着响了起来。

  ——“我信。”

  ……

  这一日后,顺天府再度迎来了表面看似不可打破的平静。

  自打内务府和宗人府那一次审讯后,傅玉和段鸮一直在分头忙活,却在冥冥之中又有着联系。

  但眼看一时间一转,距离太和殿那一日的议事,已是格外令人紧张的五日过去了,外人却不知进度如何。

  十五天内,缉拿凶手设法并解救一名失踪人质,还要将这一遍布全国各地的‘暗网’组织设法从根源处找到并设法一网打尽。

  这种玩命的赌法,怕是一般人都难以招架。

  且不论,过程中,要亲自接触到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者的危险性,光是要循着那位和媛格格留下的唯一线索——‘圆’,找到那一条进入暗网世界的通天叟源头,怕是都无比之艰难。



  不过这两个人,倒是没常人想的那么真就斗的‘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了。

  毕竟他俩论关系,还有另一层在,虽说是这两人总是装的云淡风轻,到关键时刻却也是绑在一起的。

  而说来很巧的是,就在这第五天。

  天没亮,已有两匹千里迢迢收了信的马从外城进一路了内城,不过一个时辰,顺天府一座街边茶馆,也有两个便装出门的身影一道一前一后地来了。

  这两个乍一看年岁,个子相当的身影。

  一个一身黑,一个是玫瑰紫,倒是一眼瞧着都不似常人。

  当走在前头的那人一手撩开门帘走近这茶楼的大堂,却一抬头,就见里头有东西朝自己扔出,紧接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大嗓门也传来了。

  “嘿,富察尔济,接着!”

  这一嗓子可有点太熟悉了。

  当下,傅玉眼神跟着一变又往上瞧来人,顺势抬起一只手接住,却见是一只包袱,但等他看清楚究竟来人是谁后,傅手已放下玉发自内心地一笑,顿时又和段鸮一块,跟里头出来的札克善和刘岑高兴地搂住人,又使劲拍了拍彼此的后背。

  原来,整整五日。

  傅玉和段鸮在顺天府看似按兵不动等的不是别人。

  正是松阳县的札克善和刘岑。

  而隔着那么长的日子从江宁到顺天再一见面,不说原本就有的交情了,赶上这一次的案子,四人倒也一道趁势聊了起来。

  期间,札克善跟傅玉和段鸮这好的不能再好三个人肯定是一番搂脖子抵拐子打闹两下,若说从松阳到顺天,三人真是一场旧交情了,搞得札克善也是格外高兴。

  “你们俩可是让我们好生折腾!要不是提前收信,一路快马,我们俩又刚好准备上京,才好不容易从松阳赶到京城!路上可就得活活累死人!”

  “找的就是你扎捕快,不然我们俩还大老远找你干什么,刘岑,你身子骨养好了没?”

  也是说到这事,四人面对面坐下,对着札克善笑了下的段鸮也这么看着问了句。

  “好了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是我该多谢你们俩之前的救命之恩,不过你们俩这次让我们查的事可有些棘手,所以我和札克善才自半月前就想着一定要赶来京城,亲自为你们递送这份卷宗。”

  “是了,富察,段鸮,我们俩正是为了你们要确定的那件事才一路火急火燎赶来的。”

  “那结果如何?”

  一听这话,傅玉跟段鸮都顿了下,又一块抬起头盯着这趟特意赶到顺天府札克善和刘岑就问出了他们的问题。

  “你们猜的没错。”

  “我们俩在不同的地方。”

  “发现了同一个叫做殷洪盛的人的户籍记录,但如果按照这个时间跨度,殷洪盛早就不止是‘已猪’的年纪,而是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奇人,所以根据户籍上的信息跨度来看,这个殷洪盛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而这个奇怪的,只用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就做到这么多年来遍布全国的‘殷洪盛’。”

  “确实又很有可能,就是你们想找的那个一次次像是蜘蛛一样手可通天,犯下大案的——通天之叟本人。”

  “那也就论证了一点,殷洪盛可能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而是很多个,无穷无尽存在于世上的‘殷洪盛’,由一个最初的殷洪盛所带来的这一整张蜘蛛网上的所有人。”

 

 

第四十七回 

  原来, 就像是傅玉和段鸮分别在宗人府和内务府提审后,又根据那两名涉案人的口供,对于此案提出的另一个推测一样。

  殷洪盛。

  有很大的一个可能, 就是通天叟的原始创造者。

  可与此同时,‘殷洪盛’这个名字, 竟也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是之后的数年中,成为了一个进入暗网后,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这一阶段当下拥有的共同名字。

  这造成了这个名字,无数次给人的感觉都会有一种有很多重不一样的面具,且性格十分分裂的缘故。

  【“‘已猪’殷洪盛, 那个你永远不知其真正面目的年长者就在暗处用他那双阴冷的眼睛看着所有人。”】

  【“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是很多人。”】

  【“是真正的‘通天之叟。’”】

  这句对于一个人犯罪行为面貌的勾勒, 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很怪异,但却又无比地真实, 可怖和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一旦假设成立, 很有可能连那无数个‘殷洪盛’自己。

  都不知自己正顶着这一名字在进行着不一样的犯罪。

  分散而截然不同的人格面具,构成了这一整张犯罪的蜘蛛网,造成了这一名字背后的谜题,这也正是傅玉和段鸮觉得这案子不同于以往的一大缘故。

  “据我们俩这一次的推测, 这一名字的覆盖范围广到甚至不能以地区直隶来划分。”

  “这也是为什么四案会在同一时间段内, 在全国各府各县一次性爆发的缘故。”

  此刻,傅玉和段鸮正坐在刘岑和札克善的对面。

  四人以桌上的数桩从包袱里拿出,又分别列作物证的卷宗在彼此之间相互传看, 商量着这一次的案情相关。

  其中,有杭州那数十名被泄露户籍信息的平民百姓的口供和真实画像。

  亦有江宁府的那一名被泄露信息,因而被仇家追债上门,暴露了全部信息的女子最后接触的人群。

  而最后则是大量的关于松阳,乃至松江府一带这一月来爆发的天都男子案的来龙去脉。

  眼前,这是一处往来进出人不多的京中茶楼,他们这两日一切都行事秘密,即便在京中,却也提防着各方甚至是黑暗中那不为人所知的力量的接近在一步步追查着线索。

  毕竟,所有人目前虽身处明网中。

  可谁也不知,那一张神不知鬼不觉暗网何时会在察觉到他们的追查张开爪牙对其进行反扑。

  因此,四人中只得先由傅玉和段鸮将案情经过的分别告知给了赶过来的两人,而讲到这一处时,已挨着坐下的段鸮也接过傅玉的话头往下接着道,

  “但像他说的,这样就带来了一个根深蒂固的疑问,那个操纵着无数个‘殷洪盛’背后的那个通天之叟,究竟是谁。”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户部和刑部无法抓到的人缘故,因为一开始,就不该以殷洪盛来锁定凶手,凶手是殷洪盛,却也只是其中之一个殷洪盛。”

  “是了,正是,真是如此!”

  札克善听明白了,也这么回答道。

  “若是你们不说,这一层常人怕是真揭不开,也难怪此案会错综复杂成这样。”

  “嗯,不过我们也需要找你们另外个忙,老扎,刘岑。”

  段鸮抬起眸子直视二人却也这样来了句。

  “什么忙,你们尽管说。”

  一听到这话,一旁明显十分案情的刘岑神色一凛,连忙拱手应答道。

  “照着这张网的脉络,咱们这一次一股脑地烧毁这张网,并且一次性将四案中的‘殷洪盛’全部捕捉。”

  “一,一股脑?抓住全部的‘殷洪盛’?”

  “是。”

  “杭州,江宁,松阳,还有顺天,它们若能结成一张网,我们亦可在反向捕捉他们时也成一张网,只是我们这张网,要比蜘蛛本身地更大,更无影无踪,杭州有金若云,江宁有司马准,而松阳,我们也有你们。”

  “所以这一次,我们势必要将所有暗网中的‘殷洪盛’一举转啊,你们可信的过我们?”

  听到傅玉和段鸮这么说,一路赶来,正是为了案子的札克善看看他们俩的眼神也是绝对信任,相信的。

  此案之重,又具体花费了多久来铺垫出这个结果,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这不止关乎于傅玉的过往之痛,段鸮五年来耗费心血的翻案经过,还有每一个在世宗十三年丢失了亲人,血肉和信念的人,也是如此,随之才琢磨了下,又下定决心地和自己这两位过命交情的兄弟这样道,

  “行,富察,老段,咱们都是兄弟,其他事也不瞒了。”

  “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知你们在朝堂上的事,这些事,具体是何意义每个人都清楚,这十五天,松阳,处州,平阳,临安等各路捕快们都早是你们的朋友,来之前他们,也是他们让我们俩带来一句话,这一次乃是全国大案,我们都可助你们二人一臂之力。”

  “顺天府这一头在查,咱们各府之间也不会怠慢,你们只需放开手大胆行事就可。”

  “但这江山下的青天正义,这一次,可都真的好好交给你们俩守着了!”

  这话,说的倒也热血。

  自世宗十三年风云被一朝搅乱,以致于此后诸多人的命运被一朝改变,一路走来,所有被江山阴影笼罩下人都已是成长了太多。

  当下,坐在他面前听着这话的傅玉和段鸮对视了眼,自是心中明白又用力抬手一拍肩膀领了札克善他们的意。

  “好。”

  昔日松阳三人组,排除万难再聚于权利中央的顺天府,却也是伴着一下齐心协力的击掌,完完全全地不惧于眼前的这一场山雨欲来的大案了。

  ——“啪!”

  茶楼下惊堂木拍下。

  一切已在此时,一锤定音。

  “咱们。”

  “一言,为定。”

  ……

  札克善和刘岑两个人千里迢迢的一路赶来,给眼前这顺天之案带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转折,案子还在查,可是第一问题已被解决。

  而迎面而来的立刻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关于失踪者和媛格格她到底是如何在马球场离奇消失的。

  那个凶手是如何做到□□无缝地避开所有人将其带走的,亦是此案中的一大谜题。

  因为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事件构成前提就是,要做到□□无缝或者说完全不引起注意地策划一场绑架,按最常规的办法,势必要对地形做一个完整的考察。

  和媛格格不是一个死物,不可能无知无觉地就被带走。

  即便她在之后,被带走又明显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也许当下不敢发出呼救,或者是在发现时就已被外物迷晕。

  但是一个有体温的大活人在准确地被作为猎物找到,又很有目标性地被袭击的那一刻,却又没发出求救而被周围人所注意到。

  这就说明了凶手很清楚当下自己对她的袭击,是不会有人发现的,这才快准狠地出了手。

  因为只有这一点成立了,才是这场劫持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个很大的缘故。

  可已知,完全封闭的马球场对于那个绑架者而言,应该是一个陌生的地点。

  那么在案发当日之前的数日,隐藏在黑暗中的绑架者至少也应该是有两次出现在马球场周围才能够做到不惊动侍卫,完成这一次劫持的。

  因为人不是透明的。

  这个人既然作案了,就像是在一张纸上留下了黑色的印记。

  顺着这黑色的印记,总会找到蛛丝马迹。

  刑部和户部正是针对这一点,曾将马球场内外的一条条前后门街道重重封锁,并在七日内一次次对沿街所有可能藏匿人口的建筑物,茶楼,寺庙等进行官兵排查,可是却无一能和朝廷官府所预想中的可疑人士抓捕归案。

  可经过无数张指认画像,包括说根据路人的比对,都无法说,找到一个曾经踩过点,之后又重复着在马球场出现过一次的人。

  时辰。

  地点。

  目标人物该具备的一切犯罪行为,和官府所锁定的长相,年龄等条件,统统都对不上号,这就给人带来了一种奇怪感觉。

  仿佛和媛格格消失的那一天,并不是被凶手亲自带走,而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带走了一般,是一个透明人做到了这一点。

  可世上本无鬼神。

  即便是再高明奇诡的作案手法,却又有其本身的破绽之处。

  为此,在一番秘密调查取证后,就在这个当口,南军机以达哈苏为首的,以及海东青以长龄为代表的却在这时,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观点。

  彼时,正是两边内部公开议事。

  数日来,傅玉和段鸮各自在南军机和海东青两头,甚少能休息,如今这两边,一边是图里琛,另一边阿桂,刘墉他们,眼下案子又进行到关键一环,非一人可主导此案,所以势必所有人都出手。

  ——而很巧的是,这一次,两边的意见再度跳出一直以来案子本身的局限吻合上了。

  “段鸮。”

  “不妨,我们一下跳开刑部和户部他们的思路。”

  “会不会在这件事上,还存在一种情况。”

  这四五天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可眼神却很锐利机警的达哈苏在这一刻却也脑子里一动,又一拍桌这样开了口。

  在他们面前的悬挂着是数日来一个个嫌疑人的画像,另有这五日来,南军机所一点点查问的关于失踪者和媛格格最后有可能被带走的数种方式,但这些办法,均已被否定。

  他本是进士出身,知晓人情,久经朝堂。

  不止是才学满腹,更有草蛇灰线,养精蓄锐之能,是当世少有的能人。

  多年来若说于案情之上,却也是一把暗藏锋芒的能手,因这份才能,达哈苏才能被段鸮推心置腹,又走进这南军机中收获一席之位。

  如今,顺天之案,攸关每一个人,这顺天府能人之中的达哈苏却也真的上了心彻底施展开自己的想法了。

  “什么情况,你倒是说说看。”

  听闻他也许有新的思路,彻夜留在南军机,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的段鸮和图里琛倒是一起神色一凛,忙挺直身子认真听他往下说。

  神情沉稳的段鸮用一只手抵着额头,示意达哈苏往下接着说。

  而明知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但禁不住来回穿梭在烛火摇晃中,神情难以言喻的达哈苏对于案情明显充满了思考的声音,也随衣摆,身影,手臂而挥动起来——

  “你看,为什么刑部和户部一直会认为是暗网的主导者亲自来的?”

  “……”

  “如果说,我们作一个假设,这个幕后真凶那一天,其实本来就没来过现场呢。”

  “如果说,那双带走人的手,根本不是凶手自己的手呢。”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犯人身上的颜色,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

  “一个真正的……‘透明人’。”

  这大致思路其实完全一致的一句话落下,两边偏所内,都引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默。

  【滴答。】

  滴答。

  如闪电惊雷般骤然破空的声音伴着一根脑内弦断了的画像亮起了光,一刹那,一起抬起头的段鸮和傅玉却是在二人的主导下各自展开了这一思路。

  “你是说,真正的凶手其实是借他人的手,从远处就完成了这次绑架?而连犯罪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犯罪了?”

  跨越了两边,经由一盏在养鹰所内部的灯摇晃带回了眼前,猛然间跟上这一思路的傅玉也和海东青众人坐在一起,长龄口中的话,也引起了阿桂的注意。

  “对,我正是这个意思。”

  “可此案怕是不仅仅是这样,傅玉,阿桂,石崖,你们不妨想想看。”

  一时间,伸出只手点了点眼前这一张张模拟的肖像,面容年轻,温润却也冷静无比的长龄这边也禁不住冲着眼前的其余人等说道。

  作为海东青的智囊之首。

  真正的满姓大家族萨尔图克家出身的,长龄亦有着自己的高光之时。

  他和傅玉,阿桂还有其他人的风格不同,萨尔图克·长龄该和他那个了不起的大哥一样,永远温和,永远冷静,却也唯有在危难时才能迸发骨子里属于他一个人的强劲力量。

  当下,他们所有人的思路在随着这四五日的案情而一步步朝着一个真相而递增着,进而,另一侧正阐述着自己想法的达哈苏也未意识到另一边发生的事,而是一下倾身表情沉下来地补充道。

  “若是‘蜘蛛’,大可不必亲自去做这件事,刑部和户部从一开始就被蜘蛛丝给蒙骗了,找错了凶手。”

  “‘凶手’根本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应该是一根或许连名字都没有的蛛丝。”

  说到这儿,达哈苏和长龄也面对各自两边不同的人,这样顶着这数日来的各方压力和重重谜题开口回答道。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缘故就是。”

  “和媛格格是一个身上有着颜色的人,所以消失了,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但绑走和媛格格的却是一根透明人,这个人被当做了操纵案子的蛛丝,可蛛丝,是很容易在事后被弄断,一旦蛛丝断了,线索很可能就要断了。”

  “这也是来自于暗网中躲藏着的‘殷洪盛’的那一双透明的手,为何在操纵完一切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真实缘故。”

  ——“凶手是无名无姓的人。”

  这一个观点,十分奇特。

  但段鸮和傅玉却在一瞬间就完全听明白了。

  因为这件案子作案方式以及来龙去脉,用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类比,就像是一副由各种朱笔墨笔所点缀颜色描绘后的画卷一样。

  这张画,原是有各种颜色组成的。

  颜色,就相当于是人的户籍档案,和媛格格,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有着生来在纸上可以显现出来的颜色。

  但有一种人,是没有颜色。

  白色的人,一旦出现在白色的纸上,就相当于是透明的,就算他出现过,那么他也是无人注意的,这种人就成了最能被利用实施一场秘密犯罪的人选。

  而一时,想通这一环的段鸮和傅玉也接受了达哈苏和长龄的看法赶紧介入了调查。

  毕竟,这一个推测就也引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一个‘透明人’呢?

  这一次,段鸮和傅玉却已从中得到了一个大胆恐怖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

  “孤儿,无父无母。”

  “且年纪非常小的孤儿,就是这世上最不容易被人所发现‘透明人’。”

  “只有根本没有成年,且从行为外貌上不具备威胁性的小孩子,受另一个人的命令对和媛格格出手,她才会毫无防备地遇害,且周围人甚至都没有察觉,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孩子产生警惕心,更不会料到这个孩子竟然是绑架者。”

  “速去查查马球场周边,有无什么沿街乞讨的弃儿,若是一成群的那种小孩那种务必全部都带来,

  这一条线索顷刻间令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抓一个有可能行凶绑架的小孩子,这怕是世上都少见的一桩奇闻了。

  可谁也没料到,接下来当他们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去改变此案原本的调查思路去以这一条线索去调查,竟真的每一点都和此案中和媛格格遇上的情况对的上。

  因当天事后被官府封锁的马球场外,刑部派人曾在附近的四十二个馆子,茶楼,沿街商铺中锁定嫌疑人出没的痕迹。

  通过所有街头经过的贩夫走卒的四次口供比对,并在这一番地毯式搜索后,竟真的发现了一抹一般人很难发现的蛛丝马迹,可也正是这一抹来之不易的蛛丝马迹,将案情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原来,按照这一思路,他们原本是这样去设想那根‘蛛丝’的。

  在和媛离奇消失的前七日,马球场门口每天都该有一群年纪很小的乞讨儿。

  这当然,不是说马球场周边就只有那一个很显眼,能引起人注意的乞讨儿。

  恰恰是因为,马球场周围其实有很多这样年岁很小,无家可归的乞丐儿,而且在一般人眼里,大多沿街要饭的流民孩子看上去都没有区别。

  这个小孩子,无名无姓,和世上任何一个乞丐儿都无区别。

  但是有一个人曾经接触过他,并且应当交给了他一件任务。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知循着丰富照做。

  可在案发后的数日,他依旧混在一堆沿街乞丐儿中,每天在马球场后头傻呆呆地倒着要饭,甚至他完全没意识到朝廷这几日在干什么。

  就连官府都不可能注意到过这个小孩子。

  因为他根本不可能逃跑,他就只是个天天都在的一个小乞丐,所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可以说是丢在这偌大顺天府也不会有人注意的一个存在。

  他就像是,一根段鸮和傅玉他们所一直寻找的连同明暗两个世界的蜘丝一样。

  是一个完美的,绝对不可能引起人注意的存在,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透明人。

  可是就在这接连耗费了这么大的精力,赶在案子再有转折前,南军机和海东青一起真正地找到这群马球场外平常的要饭小孩子,又打算从中找到他们要找的那个最为关键的目标时。

  他们却扑了空,预想中吻合的透明人不在其中。

  1740年

  顺天府

  一大早,圈住这附近一切和案发现场有关的涉案者的海东青接令开始彻查马球场外所有的小孩。

  四面尽是些后方马球场内的鸣的马匹,陷入乱糟糟的马球场外,海东青们带来的鹰在半空中飞,一群衣衫褴褛,最大也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孩被他们挨个控制,可在检查过程中,一个小男孩本在路边玩弄着一张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皮影,一时也吓得也掉在了地上。

  一张软踏踏的皮影落地。

  可白骨精,却只是张白纸,不是真的白骨皮影。

  见状,一根辫子长长地垂在脑后,一身黑色海东青服制的阿桂虽在检查人,却也垂眸打量了那小孩子又试图捡起地上的皮影。

  可下一秒,肩膀上还停着一只棕色羽毛的雄鹰,对着眼前这些要饭小孩的饭碗数了数的他已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

  “好像少了一个小孩。”

  过去在各地呆了很长时间,一向对于人的面孔识别性很好,可这一次奉命前来抓人,脸色不由得有些冷下去的阿桂回头看了眼长龄。

  “怎么会少了一个小孩。”

  望着面前所有被他们集中起来,挨个检查了一遍的乞丐,明显意识到有何不对的长龄望着长街尽头,面色却也一下子沉下去了。

  他确信,关于‘透明人’的猜想没有错。

  但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毕竟,那个小孩子虽是透明的。

  但就像是皮影戏里受绳子操纵的傀儡一样,他年纪那么小,亦没有主宰自己行为的能力,只是一个受身上蜘蛛丝摆布的行凶者,他能去到哪里。

  而不得已,海东青和南军机的人只得分作两头,先赶紧能根据来回比对这群现存的流浪孩子,和沿街询问了至少五十人后估计出最早在此地的小孩的数目,他们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没错,这里真的少掉一个小孩。”

  “碗是双数,人是单数。”

  紧跟着他们俩往一旁看看,刘石崖面无表情地往地上数了数,又从那堆在墙角乞丐遗漏下的饭碗里找到一个已无人要,还沾了灰的碗才敲了敲道,

  “过去差不多七天,这只碗掉在这儿都积灰了,却没人发现,也没人报官。”

  “那个受人指使的流浪小子确实和你说的一样,是透明的。”

  “但这个唯一可能知道线索的‘透明人’孩子,也跟着不见了。”

  “线索,到此彻底断了。”

  ——这下,那一根疑似带走了和媛格格,来自暗网世界的‘蛛丝’,真的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彻底断掉了。

 

 

第四十八回 

  那个神秘的‘透明人’, 也就是,原本此案中的最重要不过的一环,那个受人指使的流浪孩子竟然也跟着失踪了。

  不仅如此, 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仅有的蛛丝马迹,这个尚且不知具体面目的小孩子如今的下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因马球场和顺天府其他地方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即在于。

  马球场一带, 因人口变动大, 并非是官话普及区域,此地兴建于前朝, 除中央养马圈起来供宫廷使用的封闭马场。

  外部,沿街,那些彼此方言不通, 鸡同鸭讲,身上还有着各种诸如烂疮, 口哑,耳聋等疾病的乞丐们之间除了比划很难有深度交流。

  透明人, 也许是一个新来的流浪孩子。

  也许从前并不在此处乞讨, 是后来随同乡才到这儿。

  因此,当这个失踪的小孩子和其他的流浪孩子在一起时,其他人只将他们当做一个整体,不会觉得他很突兀。

  当他作为一个拆出来的个体时, 这个小孩就是一个透明人, 根本无人在乎他的生死,他也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这也正是,最初想出这个办法的真凶的高明之处。

  小孩子, 代表着不具备威胁性和可操纵性。

  流浪者,则意味着他的死没有任何人会去注意。

  而不同于和媛格格这个认知,实施犯罪的人本就是一个没有名姓,死了也没人知道的流浪儿,那么在其彻底从这次事件消失后,这一次,就是彻底地断了外部可以找到绑架者和被绑架者的直接线索了。

  这样一场大起大落的转折,让当下关于和媛格格如今深陷于暗网中的生死之谜,又只剩下了那一句关键性求救可以仰仗了。

  原本,找到了那一个流浪孩子,就等同于说是锁定了绑架和媛格格进入暗网的源头。

  可这一变故,令原本可以向下追查的节奏不得不再一次停下了,因为这个根本无从寻找的小流浪儿一旦离奇消失,令这一起公开被标价的多罗格格案的追查再度陷入了一场僵局。

  而为了能好歹寻一些这‘透明人’最后留下的线索。

  根据户部那头登记的临时通牒,傅玉和段鸮干脆以方言居住区来划分了一个区块,又挨个周围试图再度取证,马球场正北后门的一个封闭养马地是一处。

  这一块养马地住了不少回民,回民中多有姓马。

  所以才圈了一块地方住在这养马地中,而除此之外,这里的建筑在经过两代君王的发展后亦有自己的特色,最知名的一点就是多用白色,而结构和中原北方地带不同,会有特殊的几何图形出现。

  而虽段鸮是不会打马球,但傅玉会打,而且他似乎还很擅长。

  “你会打?”

  所以这一日,混在这马场之外,穿的比往日里要朴素许多的段鸮见回头问问自己身后这人。

  “还行,只算是会吧,这周围不止是百姓多,流氓也多,很容易有赌钱打人的事发生。”

  见他这话倒也回的吊儿郎当,傅玉长发扎着垂在脑后,一身对襟半截褂躲在巷子里,两只手也是搁在膝盖上不动,若是扮这四九城的顽主,他也是真是一把好手了。

  “要不要进去打一局?”

  “走,试试。”

  段鸮虽不怎么会打,但也不至于让傅玉手把手教。

  因马球这东西本是根据个人马术而定。

  赶上这一块闲置的马球场边上有一大块空的,他们俩就这么随手翻了木栅栏进去了,而进去后,眼看马球场外有一个球在杆子底下满场飞,两个人倒也四处转悠了一下,又各自对着从这个视角看去的周围构造不同的那些民宅建筑眺望了起来。

  他们今日是来找人的?不,他们其实是来找‘圆’的。

  因按照和媛格格留下的求救,‘圆’这个形状,本该是她最后所能看见的唯一标志物。

  可光是这么用眼睛去辨认相符物体形状,马球场周边,除了地上这一个个能让人一眼看到的马球是‘圆’的,一时真看不出就近哪里有符合像‘圆’或是和‘圆’类似的建筑。

  可巧,他们俩正在外圈后门口又撞上了一个带着白帽子,小胡子的门房兵丁,又借着傅玉这一身混迹于各种流民之中的熟练劲攀谈了几句。

  “嗯?有点面生,是不是不常来,你小子叫什么?”

  “是,小的叫尔济,傅尔济,家里早不行了,若不是有亲戚接济,我怕是早饿死街头,连口麻叶水烟都没得抽了。”

  “后头的是我兄弟,我们俩平常就玩得好,所以过来转转。”

  说着,傅玉给那门房兵丁看了看自己的眼睛的旧伤,露出丝无赖表情的他一身市井流氓的打扮,将双手揣在冬袄子之中,叼了根草芯子就蹲在了这马球场外往下接着唠。

  “我看你倒有双练家子的手。”

  爽朗的门房兵丁回答道。

  “是,小的是和人时常练过两招,往常铁匠营那头认识两个兵丁,常在一块往小校场上打马球,头回天上场就将一个绿头兵的眼睛打瞎了,后来便开始与人四处瞎道了。”

  “咱们这地也不好,你看看,比周围的地界的高度矮一圈呢,看圆不是圆,看方不是方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是倾斜的,各人从不同地方看东西都长得未必是一样的。”

  “不过,听说是从前朝开始就这样,天上一有雨这里积水,周围就咱们这儿就是陷在底下半尺的,咱们往旁边看周围却是要垫着脚看得才是真的,这地方也和人似的矮人半尺,活像奴才。”

  那门房兵丁想想却又来了句。

  “诶,话说你在这儿找什么?”

  “小的再找一个小孩,这小孩怪得很,半月前还偷了我和我兄弟的钱袋,就想在这儿四处打听打听。”

  “怪小孩?是何何模样,说起来,我老早之前好像倒真在这附近见过一个。”

  “哦,在哪儿?”

  “在大约八天前的马房后头,蓬头垢面的一个小毛孩子,还一个人在那儿躲着蹲在地上哭个不停,几个人上去抓他,他见了就跌跌撞撞地在地上边爬边走,也不知他那一天晚上到底去了那儿。”

  “最奇怪的是,我上去抓他时,发现这是个缺了一只手,一只脚的畸形怪孩,那套着条旧衣裤的右腿根就剩下一小节了,不知是不是被什么车给压断了手脚。”

  这话,段鸮在傅玉的后头听得分明,两个人也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却具是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点蹊跷。

  少了一只手一条腿,还躲在马房后面大哭,这倒是条线索。

  尤其,听门房兵丁这么讲,傅玉和段鸮这才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原来马球场真的跟周围的其余民宅建筑的地面高度有出入,而且容易造成视觉误差。

  倾斜的视角,会让原本的形状不是原本的形状。

  仔细想来这个说法也很奇妙。

  可看圆不是圆,看方不是方。

  那么如果和媛格格看到的那个‘圆’在一般人看来,平常又到底是什么呢。

  但很可惜,这一位看来并不知道更多事的门房兵丁到此也未有更多的线索可以给他们,‘透明人’之事后续却也没找到更多的线索。

  于是乎,不得已,来来去去,二人这才赶在之后的某一天夜里才碰上了头。

  1740年

  顺天府

  这一天,若是仔细算算日子,今日,已是第八天子时。

  之前那整整七天,因为案子比以往更为复杂,怪异,难以找出真相的缘故,段鸮和傅玉各在南军机偏所和海东青凑活着倒着睡了几个晚上,也没功夫见面。

  直到昨夜之前,他们俩一直到半夜都没工夫睡下。

  此前,段鸮和傅玉两头都在借着各自的人手查找着具体和媛格格消失前后的那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只是今天这一旦碰上面,他们俩也没工夫和一般常人那样聊什么儿女情长。

  因外头都是大晚上了,这两个人找个无人处就这么一块席地坐下了。

  夜半三更的,天色很黑,但人出现时,傅玉还是已眼就看到了在暗处等着他的段鸮。

  “踏踏——”有马蹄子声响起。

  傅玉下马时对着不远处的身影招了下手,段鸮也抬头看到了他,随后二人才走到一处来把两匹马给下了,偏这时候,巷子口还有个身披头冠,画着一张花面的魁梧老生在前门牌楼上搭台唱曲。

  口中唱的正是一出名戏——《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

  【‘谁知昭关有阻拦。’】

  这戏台上老生唱戏的声音,离二人正是不远不近。

  一只手拿下马鞍,在巷子口拴好暗香和梅花醉又折回来后,傅玉那一身从养鹰所过来找他前,都没来得及换下的的黑色制服就又一次出现在段鸮身上。

  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身子却像是天生长在一起般。

  天冷得很,坐在内务府门槛前吃一顿很不像样的饭,这回吃的是一碗热腾腾的羊杂碎。

  这口膻味重的很的汤,底下还浸着小块的泡馍和烙饼,一般就也底下百姓爱吃。

  可对于他们俩来说,却也是香的不能再香的一顿夜里的饭食了,也是这耳边听着曲,那一个在台上赢得满堂喝彩的老生唱到此处时,声音已是又一次传来。

  【‘既是真心来救我,’】

  【‘为什么七日不周全?’】

  这远远的,还在一个劲咿咿呀呀的老生口中铿锵悲戚的一番唱词要说应景还真是巧了。

  戏中所唱的七日,指的是春秋时伍子胥落难逃到昭关处,因关前已贼人缉拿,过关不去,躲在隐士东皋公家,一连七天,又急又愁,须发皆白,可不就验证了他们两个人眼前之情景。

  “……贪图富贵将我害,你就该拿我,献昭关。”

  当下,傅玉在这后头兴之所至地小声抬头跟了一句,又往石阶上后头那只石狮子上一靠,随后他先让段鸮往避风口坐一坐,又伸手探了下他的手心暖不暖,这才撤回手给他披上衣服。

  接着,这二人才一人一只手捧着这碗底滚烫,碗中冒着白气都快升上天去的热羊汤,又就着地上那一大张卷着带出来的京师地图说起了正事。

  眼前,因众人一旦要寻找到这个案子仅存的那一点突破口。

  无非只有最后的两条路可走。

  一,继续追查到‘透明人’乞丐的下落,就算是只剩尸骨,甚至是尸骨都所剩无几,可只要他的存在,却也有机会找到源头。

  但这条路的问题就在于,这个透明人是无名无姓不知其貌的。

  那么要找到这样一个死了都不见踪迹的人就基本不存在任何可能性。

  而二,就是解开到底那一个神秘‘圆’是什么意思。

  可这一句——“我在‘圆’里”背后所隐藏的蹊跷谜题。

  具体到底隐藏的有是什么意思,似乎如今还没有人能彻底破解开,这也使得傅玉和段鸮在时隔多日后,不得不重新地将案子回到一开始的那一层。

  只是不得不说,摆在此刻他们俩面前这一张席地扔在地上,被傅玉和段鸮一块画的有点乱的京师地图,看着却和寻常的京师全貌图有些不太一样。

  入目所及,在这张被他们俩涂改后的京师地图上的是一个由段鸮的手执着一边的一根用绳子拴好的规而做的圆形,二人手边另有两张被他们折叠卷过后的纸,和一些用以糊纸张表面的浆糊。

  【○】

  这画在整张京师地图上的一个空心的圆形。

  具体和案子有何关联,却要说回一开始和媛格格失踪并从暗网中发出一次求救一事。

  因为眼前唯一的线索,就只有和媛格格留下那一句——我在‘圆’里。

  但具体‘圆’到底指的会是什么,却是连刑部那一边,针对此案最经验老道的调查官员在历经多日后都没有彻底地搞清楚。

  众人一开始将其当做是关于某个失踪地周围参照物的提示,并因此在顺天府大肆寻找,可很遗憾,最终,找遍了京城中一切和圆有关的建筑结果,如钟鼓,如带有圆形的寺庙,茶楼墙壁都未有所获。

  而仅仅从一般字面意思来看,这个‘圆’应该指的一种图形。

  它通常指代的该是,一种指代形状的平面物体。

  “众所周知,本朝在数学方面的发展,仅限于科举之外的一门杂学,历朝历代对于算数只知数而不识形,所以图形数学一直是个直到前朝,也就是明朝后期都很少有人涉猎。”

  “但有一个图形数学发展期间的转折点就在于,在明末时,当时有一部分西洋国度的留学者开始来到中国开始传教,且进入宫廷的学术氛围后,明朝的著名朝臣徐光启开始接触到了图形数学。”

  “这个徐光启,乃明末人,官至崇祯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还是一个西洋教徒。”

  当下,撑着头的傅玉口中提到的这个典故,二人都知,但要说为何前朝那个徐光启的生平给案子带来了一丝转机,段鸮接下来的解释却也道出了另一层的玄机。

  “嗯,但在本朝,外教因藏回蒙各有宗教,而朝廷并未针对此加以扶持,所以并未传播甚广,但在前朝,徐光启其人却利用这一途径,将一个学说经过个人翻译带到了前朝土地上,那就是,几何学。”

  段鸮口中的这一假设,建立在他和傅玉之前已经花了整整七天来试图破解‘○’本身,最初他们俩的思路确和其他人一样,认为‘圆’一旦代表了视角,那么它本身就该是一个平面。

  可圆这个图形,在几何学中,真正能让其能成为被当做一个求救密码的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其实还有一点。

  那就是,在有一种更为特殊的情况下,它不仅仅可以表达平面,也可以表达一个立体,所以,或许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和媛所指的并不是一般人认为的圆,而是一个——

  “就是这个。”

  “圆柱体或者圆锥体。”

  说着,二人各自一起撤开手,因两张纸卷起来,一个成柱,一个似椎,刚好还能立于地上。

  而更直观的是,当二人头顶的光线落下,他们后,尽管这两个物体都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圆’,可它们的一面却是实打实的,朝廷各方所一直要找的那个

  ——‘圆’。

  至于,这被他们锁定了七日才终于确定有重大嫌疑,且能完美在地图上被寻找的类柱类锥,还拥有圆形平面视角的建筑构造,正是——这数条直线交叉于京师中央——大明濠。

  ……

  大明濠是何地?

  这是个从外部来看,呈柱体,塔尖为锥,有砖石搭建,连通底下,还通着护城河的一处濠口沟渠。

  据工部那头如今查到的部分史料,在前朝,金水河上游断流,河道逐渐变成排水渠,这条水渠当时就称大明濠,因在皇城西,河边道路在本朝开始称西河沿。

  若论大明濠的实际方位,乃是北起西直门内的横桥。

  进而顺着京城北高南低的地势,自北向南流经今赵登禹路,白塔寺路口,太平桥大街,折向东边从中门前经过,再折向南,穿过顺天府内大街,再沿佟麟阁路走向,向南从宣武门以西的象房桥下流入内城南城墙外的护城河。

  它的最终目的地就是护城河下长达地底,而大明濠作为纵贯京城内城西部的排水干渠,为确保雨季排水通畅,每年开春,都会派人挖泥清淤,所挖淤泥,堆积两岸,臭气熏天,人称臭半城。

  “这样的地方,若是杀人越尸,简直是再适合不过。”

  “而且你记得宋朝年间的那个关于暗网的最初记载么,这里不是汴京,没有一座无忧洞,但是这里同样是一座皇城,没有人能保证地下会不会藏着什么秘密。”

  “嗯,所以,就是这一处,但你说那个兵丁口中没了手,又没了脚的流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段鸮说着又看了眼傅玉。

  “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照着这个‘圆’所指向的地方,先去找找看是否有八日前留下的蛛丝马迹。”

  “……”

  “行,那就去看看。”

  这一结论,傅玉和段鸮倒是都很赞同。

  于是连夜,顾不得说先找人和他们一起去,为了说首先验证他们这彻夜琢磨出来的最后结果,换了一身行头的段鸮才跟傅玉一起骑着马快速行走在内城,马蹄子声行过延边街市道路。

  “驾,驾!”

  赶在宵禁,为了抓紧时间,傅玉和段鸮一手执着缰绳,呵着马走在偏侧,前头也偶有着冬装,小圆帽的老百姓从马跟的前快步走过,倒是显得世道繁忙度日。

  马上,一路绕城而过的两个人这一次的目的地——大明濠。

  而一块谨慎地先大量了下周围环境,又考虑到此类沟渠深处往往有恶臭,和淤泥污水,擅自进去甚至有可能有压力过大的气体引起明火爆/炸,或者是有被污水感染的风险。

  过来验证这一点,他们俩只拿出带过来的布巾用烈酒先熏过把口鼻包好,先一起吹灭了带来的火签子。

  等从靠近白塔寺路口这一处的民宅后头,撬开周围盖着诸多砖石泥水浆糊的石渠和埔墁。

  傅玉和段鸮这才一下子跳入底下。

  再等一起蹒跚地走在这样诡异又蹊跷的地方,黑漆漆的四周只有上头的风声传来。

  而他们俩刚冒着腰进入到底下,刚过了一个濠口,见听前头似有气流声,脚下本来只是到脚踝上方的水流似乎也开始上涨了。

  “这好像是濠底固定的排水时间。”

  说着,傅玉抬头,用手触摸了下上头的砖石修砌的石壁。

  “嗯,咱们继续往前走走看。”

  黑暗中,段鸮也这么回答道。

  此举,若不是他们俩,放在别人身上定是充满危险性,但这两个从来都是在生死间来回的人却也习惯了,之在这样的前提下,继续向里头尽可能地摸黑一步步闯入。

  而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进入内里,并感受着水位一点点上涨,考虑到冬季,继续前进需要一点缓冲,两个人还是开始挨着彼此用各自身体的力量来站稳。

  对此,段军机和富察少爷这两个家伙彼此也不需要解释太多,拉住彼此就往上方继续前进。

  不过这正值冬天,本就天寒地冻,世上什么事到底是是两个人在一块比较暖和,但也是在这最后一刻,二人也才觉得心之间的距离好像又一次变得更近了。

  所以明明都是两个不该一起瞎胡闹的男子。

  在这因为水位改变,而致使安全线不断向下滑的‘水牢’之中,二人的身子却像是被放不下水似的时不时地随着水波的晃动溢出了一地。

  彼时,已是夜深人静。

  若有若无的水花拍打声中,二人的衣物靴子都弄湿浸透了腰背,那从前方冲来的水时而激烈,时而随着某种频率停下而缓一缓。

  突地水流快乐些,脑子已经一片像是被火烧的一片空白的段鸮被迫抵在墙壁上的时,只感觉到有个永远会跟自己一起发疯作乱的家伙抱了下他。

  他们像是两匹天性如此的野马一样总喜欢横冲直撞,似乎只有这么肆无忌惮的样子才像是二人的作风。

  二人本就相仿的身形在这一霎那重叠。

  傅玉隐约露出来的脖颈后头还有着之前遗留下来的旧伤,所以两个人只能在这样的前提下抱得更密不可风了。

  但紧接着,用手带着些碰了碰他的背,又得到来自傅玉对自己最直接回应的段鸮就忍不住仰头也回应了他,两个人又这光下这么挨着持续地向上爬了很长一段距离。

  可这一起攀爬着接着向上的力道靠近深处时,明明是夜深水凉,外头这时候已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二人都觉得胸膛里有股无名的火有点下不去了。

  更别说,二人近在咫尺的喘息和肢体交缠还在提醒着他们这是哪儿了。

  “真应该换个时间或者对象一起来。”

  傅玉这混蛋开始嘴上欠欠的了。

  “你什么意思。”

  段鸮和他在这儿睁着眼睛装。

  “你说我什么意思,你是我的心肝,我不护着你护谁。”

  傅玉低头来了这么句。

  “闭嘴,富察傅玉。”

  这种话,跟他情况其实差不多,弄湿了的衣服都已经有点遮不住的段鸮就呛了他一句,傅玉本就是在闹他所以低头笑了,随之才二人一块平复下,才接着往上抵着墙一起逃出生天。

  而就在他们前进了约有半个时辰,眼看着,一个石头盖子出现在前方,而继续向里头则需要打开这处时,他们突听内里似乎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堵着,被一次次撞在石头盖子上,与此同时,水流的速度也很反常地变了。

  “——!”

  这一次,水似乎很湍急。

  “抓着。”

  “前面好像不太对劲,咱们上去。”

  见状,意识到不对,傅玉眼看弥漫着一整座皇城地下的污水河泥的大明濠受地底压力而死死封闭着的那个铁门一下被冲出闸门的,只一下回头来了句。

  对此,跟着往上方看了眼的段鸮只和他一起前后跳起来,各自用一只胳膊抓着这大明濠上头的沟渠铸铁把手就朝前看去,却见一条像是浮着千千万万个恶臭熏天的河底漂浮物沿着二人的脚下流淌了出去——

  那黑漆漆的,埋葬着无数罪恶的污水河流表面有一个个气泡‘咕咚’‘咕咚’地破裂。

  但地下似乎沉着一些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而一时间,河底沉迷的一切,映照着单手挂在上方,侥幸逃过被直接卷出去淹死命运的两个人漆黑的双眼。

  “我先下去。”

  “你别碰这水。”

  当先一步,用脚抵住墙面,朝前翻身的傅玉不顾这水的脏污一下跃下,双脚踩进这快到人腰部的污水中,又随着湿透了的长发挂在肩膀上的他直接就这么伸出自己的一条手臂狠狠扎了下去——

  “扑通——”

  水面被捣破又猛地往深处一声探入。

  底层原本堆积沉淀的一块块黑泥像是分散成一团团流沙般翻涌着飘散开来,口鼻被捂着的傅玉有点被这恶臭的水刺激的边缘发红的双眼,和他的手却已同时碰到了

  他摸到了地下到底有什么。

  事实上,那触感他的手掌心就已经让傅玉判断出了,这是一根类似于牛羊等动物死亡后完全尸骨化的腿骨。

  “阿玉。”

  抓着上方的段鸮意识到事情有变,眉头一皱赶紧想下去一把拉他,但未等他靠近脚下这水,从头到尾都制止他靠近这鬼地方的傅玉却已经看清楚底下是什么了。

  “等等。”

  “先别下来!”

  一刹那,刚刚好的傅玉却突然扭头制止了他,他对段鸮说话的口气从没有这么重的,可突然就这样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制止的傅玉身子一顿,又带着点冰凉彻骨的汗水低下头,却只看到了一个沉在半透明的黑水中的东西。

  那是一河底的,围绕在傅玉身边的密密麻麻的白色骷髅。

  但这骷髅却不像是成年人的,倒像是没长开的孩子的。

  原来,这埋在大明濠底下的秘密,竟是一个个因各种不知名死在大明濠的地底,湿淋淋,滑腻腻,还挂着一根根人的头发,正用一双双空洞而阴森的——

  ——数百个小孩子的人头。

 

 

第四十九回 

  “驾!驾!”

  隔天一早, 一轮半透明的月亮刚从地平线沉下去,天际一层雾蒙蒙的鱼肚白色显现出来,城墙上固定会升起的一面旗尚且落着, 水火营,兵马营连绵到外城的京中街上就闹腾了起来。

  听说, 昨夜有个在白塔寺外打更的早早被叫到官府问话。

  后来又过了两三时辰, 有十几匹鬃毛棕色的官马从底下焦急无比地穿街而过,马蹄子直震得一整个顺天府地界上的地面都跟着‘嗡嗡’地响。

  这帮兵丁这一身的打扮说来有些奇怪。

  因虽是大冬天, 但他们今天出现时未免有严严实实,有面孔上蒙着白布白纱的,手上护甲和后头还拖着一大车引火木柴, 和整缸的烈酒过来。

  待跑过的马匹一个个从牌楼下经过,再仔细瞧他们的行头。

  见那这伙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的, 且还能这么早地赶过来,整个顺天府的只有銮仪卫了。

  方才为首带着人手握缰绳呵马的, 正是也全副武装, 也穿了一身护甲面巾过来的傅恒。

  他生的星眉剑目,一看就知是性格忠勇果敢的年轻人。

  而在他的身后,另有十八个被他带过来的銮仪卫的手下,因突然得令说要带挖大明濠的地底, 这事一出来, 可让人有些惊愕或者说不可思议了。

  首先,若是突然想更改京城原本的地面结构,诸如挖开旧大明濠底下的沟渠这种事, 首先得通知工部的人来,之后再找他们銮仪卫兵士一起帮忙,这一流程规矩如无意外,没人能打破。

  但谁让这事,一是此刻算得上十万火急,已来不及找工部;二是咱们向来最恪守规矩,严肃忠君的銮仪卫统领傅恒弟弟有个软肋,那就是他家神出鬼没,有时候简直比鬼还过分的亲大哥本人了——

  【“我们在大明濠找到了案子的重要线索。”】

  【“现在要人手把地下的整个沟渠更挖开点,记得多带点人,带好防范疫病的护甲,干木柴。”】

  一早,那只从小养在他家的白色老鹰不夜侯飞到富察府找到傅恒时。

  他正是清晨一个人在院子里练身手扎马的时候,这是他数十年来的个人习惯,但突听脚边有两颗石子落地,自家院子老树上有鹰在叫他,爪子上还有张一看就是给他纸条子。

  当下,意识到事有不对,神色一凛的傅恒身形一顿,来不及披上件衣裳就赶紧先回屋里去了拿官令,又急匆匆地领着人赶到了大明濠外。

  而过程中,那一头一番周折,傅玉和段鸮一早出了大明濠底下的龙潭虎穴,也是先派人去调人手,等能把这地方挖开的差不多到了,二人这才顶着大晚上的一身恶臭脏污见到了赶来的傅恒。

  “哥,鸮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远地听到有大批的官马在街上找地方停下,身后还传来一头是汗的傅恒带着丝焦急地招呼他们的声音。

  此地,当下已围了一圈隔离附近百姓的密实白布,如同一个兜子般笼罩着四周围,不让这地底穿出来气味继续扩散。

  海东青先前来了一队人,已去周围暂时清散些住的比较近的百姓了,不仅如此,还有专门的兵丁在用火把引燃烈酒和苍术根熏着地洞以下的进出口,暂时不让这些怕是会传播疾病的气味朝着地面扩散。

  而见傅恒人终于是来了,有两个从天没亮就一直守在白塔寺后头,期间只来得及用木桶里的净水,数次冲洗的人也抵着墙一起站了起来。

  他们的头发,肩膀,胳膊从头到脚都很湿,还在往下不停地滴着水。

  被冷水,外加这天气原因而冻得有点发僵的身上,也是刚来得及把一些脏衣服脱掉裹着放到木桶里就地就用明火迅速烧掉。

  因为是从那地底一块出来的,身上的伤口,包括裸/露的耳眼等地方难免会有疾病感染风险。

  折腾了一夜的傅玉和段鸮在方才靠近其他人之前,还拿烈酒冲洗了身上皮肤,直到身体发红发烫才停下,正这时,听到傅玉扭头对傅恒招了下手,之后,一边的段鸮也跟跑过来的傅恒聊了两句。

  “没什么事,你那头怎么样,挖大明濠的人都带来了吗?”

  说这话时,抬起手揉了揉自己一头黑色长卷发的傅玉也拿布巾擦擦鼻子和面颊上的水,段鸮在一旁示意他低下头要给擦擦头发,傅玉就真的低下头,让段鸮帮自己冲了冲。

  两个人的手是不约而同地握在一起的,段鸮帮傅玉冲完一头长发却也没放开他,而是一直跟他握着彼此的手掌。

  这还是头一次看他们俩这样。

  自己的大哥有了重要的人,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傅恒有点不自在,但想到这是办正经事的场合,小察弟弟又赶紧正色道,

  “嗯,带是带了,但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不是在查案,怎么会半夜从大明濠底下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去处?”

  身上穿着是严严实实,有官府隔绝疫病的护甲加身,但论身形,在他两个干什么都雷厉风行的亲哥面前却还是像个少年。

  性子沉稳,却也被这怪事弄得皱着眉的傅恒来不及多说,一边站定就赶忙对傅玉段鸮问了句,闻言,这顶着弟弟关心的二人对视了眼,接着,段鸮才给傅恒指了指那已被起开一块块砖石就回答道,

  “昨夜,我们循着之前的线索找到了这儿,因为猜测‘圆’可能指的就是大明濠,所以才想趁着排水时间的变化,进去底下看看,但是却让我们发现了底下不止是沟渠,明显还别有洞天。”

  确认傅玉跟自己身上都已经彻底干净了,转过身来,看了看远处的段鸮这么跟傅恒认真地说起昨夜发现的线索。

  “然后呢?”

  傅恒有点惊诧。

  “然后,我跟傅玉可能找到了和媛格格那天是怎么被带走的办法,还有那具失踪透明人的尸体的所在。”

  “但是这底下现在需要有专人过来挖开,才能找到失踪的那个‘透明人’,还有那些属于孩子的白骨,我们需要全部抽干带回去进行详细尸检,不知是什么人将这底下变成了一个‘私人领地’。”

  “孩子的白骨?‘私,私人领地’?”

  不知为何,心里猛地跟着一寒,傅恒面色一顿,显得更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但这个蹊跷无比的词,说实话,一般人可真是不太能理解。

  因仔细说来,昨夜,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底巨变确实差点让傅玉和段鸮他们俩都栽在这儿外头看着不起眼的地底沟渠深处。

  原来,当昨夜一起打开水渠底下的锁。

  又发现地下关于大明濠地底真正的‘秘密’后,二人具是收到了巨大原来,来自心底深处的冲击和震撼。

  那一幕,说一句从人间一下子坠入充斥着行尸走肉,令人跟着死无葬生之地的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明明在此之前,傅玉和段鸮都曾一次次在过往的人生中亲眼见证过一个人的死亡。

  这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但他们也都一次次挺过来了。

  但相对的,他们也都很清楚一点,尸体本身是并不令人畏惧,因尸体能代表的只有死亡,可活着的人本不该怕死亡,所以就也不会对尸体产生恐惧心理。

  可当大明濠地底深埋着的这一个秘密,一朝被这固定排水的水流冲刷。

  这一下子浮出水面的,光是这一处数百个沉在底下的人头骷髅直接带来的视觉冲击还是太过令人毛骨悚然了。

  那些内里空洞洞,密密麻麻排列在地底看着上方人间的骷髅,就像是透过那眼眶怨毒地盯着走在自己头顶上的每一个路人。

  为何偏他们惨死在了这底下。

  为何偏他们死而不得超生。

  这股怨气,只将这大明濠地底衬托得如恶鬼阎罗之地。

  若不是有心人的利益驱使,这地方像一个个长满了藤壶的岩壁一样沉在底下的孩子人头早该被人发现。

  毕竟,这可不是堆积在原处污泥污水那么简单,人死后是剧烈的恶臭和伴随而来的腐烂和疾病滋生,除非,除非这地方已经存在的够久,而这些尸体也不是一次性出现,而是陆续堆积起来。

  原来,这就是那个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暗网’的入口。

  也是蜘蛛们藏在这里的的秘密之一。

  而这,亦是像一张巨大的,可怖的蜘蛛网一样笼罩于地底,隐藏在光明世界底下,必须由他们亲手挖出的过往真相。

  他跟段鸮已在一刹那意识到,这一场惊天大案后,关乎的不止是一个人的性命。

  而是这一整个恐怖的百人尸体坑中的每一条化为枉死冤魂的孩子的命。

  “……”

  那一刻,死死盯着骷髅长满了的水面,以至于一只灰色的眼睛都开始剧痛无比的的傅玉的长发,和他的背影完全地融于夜色中,他的手臂被弄得很脏,深扎于污泥中,以至于整个人一时有些难以挣脱。

  可更糟糕的是,尽头处他们俩能感知到的听力范围,似乎还有越来越强,越来越响,似乎要漫过他们腰部的水流在冲刷而过。

  随着之前被封在最下面的地底压强已经因为有上层空气的进入而改变,这里的水流压强眼看着也要又一次泄洪式的冲刺了。

  而当即,意识到危险的段鸮一下子从顶上下来,又顾不得眼前的漆黑,就趟着水一把抱住了傅玉,当下,收到莫大冲击的二人只浑身脏污冰冷一起跌入来时的那半截号口,带着骨子里对于死亡的又一层认识完完全全地拥抱在这满地的尸骨中。

  他们像是急需要确定彼此的存在,一起抓着彼此的手就开始往后设法先出去,但哪怕两个人一步步在这尸坑中爬上岸,却依旧只能依靠着彼此的支撑才能逃出这里。

  直到闸口处再度传来,水底孩子的人头骷髅和那些白骨化的肩胛骨腿骨也跟着一个个缠住了他们的去路,又眼看着要淹没他们的脖子。

  “傅玉!”

  “我没事,你先上去!”

  一,二,三。

  似是在心里一起死死闭着眼睛数了三个数。

  于电光火石间,他们一起冲出了阴森可怖的大明濠地底,在段鸮终于得救爬上去的那一瞬间,底下还留着给他断后的傅玉也跟着将绊住他们俩的骨头一下子用腿踹散,又和他一起奔跑过闸口爬了出去。

  他们一下被撞得抱在一起,接着地底顷刻间那一个个随波逐流的人头骷髅随水流‘哐当’‘哐当’冲入下一个闸口。

  那位于他们身子压着的石板底下,那黑色的,常年被气体压强埋葬在底下的污泥差一点吞没他俩,可是二人却还是惊险躲过了。

  当浑身是汗的爬上来后,二人长发如漆,凌乱而潇洒地扎着,虽狼狈无比,发丝都浸透着汗水垂在面颊上,眼眶边缘都擦伤流血了,可眼神却在对视间停顿住了。

  他们不顾一切,却也奋不顾身。

  只来得及用后背抵住身后巨大压强造成的冲击力的傅玉一只手捧住段鸮的面颊,就倾身保护欲十足地低头吻了他。

  这男性味道十足的一吻被他用另一只手从腰际抱紧的段鸮一瞬间没能消化。

  但不可否认,这感觉很要命。

  一时间,二人脑子里有种热血冲上顶如何也降不下去的冲动,头一次完完全全地这么凶狠地对段鸮表达占/有/欲的傅玉却很纯粹地,很强势地压住段鸮,即便刚脱险却也不想放开他。

  两个人都出了好一身汗,却像是抵死也要化作一体一般激烈。

  但好在,这一夜,他们终于是一起逃出来了。

  所以,这大明濠地底的秘密也跟着能再一次重见天日了。

  而经过了这一番于二人来说的生死时刻,此刻顾不得说再去想其他的。

  再回到眼前已彻底陆续撬开这一层地面结构的,眼见这个‘圆’的秘密即将揭晓,自知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的段鸮却也眯了眯眼睛接着开口道,

  “傅恒,你听好,现在这里交由你指挥,我跟傅玉另有安排,但海东青,南军机的人过会儿也会到。”

  “底下的闸口的淤积我们已清理了一部分,却依旧有一定危险性,但是我们需要尽可能将淤积的尸骨清理干净,因大面积的尸体一般说明这里有从前没有及时清理的疫病尸体,就算没有疫病,腐烂后亦是一个风险很大的存在,而这么多年,底下积攒着过大的压力,也有可能造成其他危险。”

  “你现在,先设法找民间的水龙局过来,水龙局对这方面更有经验,让他们将所有的水车在这一时限内调来抽地下水,等大明濠一带这块以地下水抽干,看看这些污水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东西。”

  这一安排十分详尽,周全。

  已设想到方面面的段鸮亲自将现场对指挥权交给了傅恒,就也说明他是很相信青年的,而一时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面色沉下来的傅恒只赶忙一拱手就认真答复道,

  “是,八方尔济,段军机。”

  “属下这就去办。”

  这一句话落下,所有涉及此案的众人却是一并忙活开了,四散而开的马蹄子声再次来往于京城中,每个人接下来都得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是这一场抓捕进行到此,对于那一道神通广大的暗网反向追击的整整第八天。

  案子留给所有人的最后时限已是不多,可却是对于后续调查具有转折性的一天。

  这一天,顺天府从早到晚都有挑着抽水的兵丁在来往,忙的抽不开身的傅恒一天都没来得及回去,还是和銮仪卫,还有随后而来的民间水龙局亲自上阵开始清理这大明濠底下的‘秘密’。

  自古,水龙局只在城防中有火情才排上用场,被使到这一处却是第一次,而水龙局,一般分为扛龙夫和挑水夫两类,一架水龙必须配备水桶十担跟随。

  ‘水龙’是各府各县救火的主要工具。

  傅玉和段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见识到水龙局,还是在江宁府的时候,司马准管辖下的水龙局多由一个椭圆形大木桶,两个紫铜活塞缸以及一根横木杆组成,使用时启动横木带动活塞,用压力将水从输水带中喷出。

  而顺天府虽没有官府可以调配的水龙局,却有一支民间百姓为内外城而私下训练的水龙队。

  这一支水龙队,被傅恒设法找后来,又得知是朝廷突然下令水龙局当街抽出大明濠沟渠所有的地下水,自是挑着横木杆和活塞杆就来了。

  眼前,众位水龙局来的汉子只从头到脚包好浸透了烈酒苍术灰的布巾,又一次一次大喝着一鼓作气向下抽水。

  可以往他们只救火送水,还没有主动从地底的洞穴想方设法地抽出水来过,一时不过一刻,北起西直门内的横桥,顺着京城北高南低的地势,自北向南流经今赵登禹路,白塔寺路口,太平桥大街上就挤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虽外头有一圈白布死死拉着不让常人看,但这一场大事却也牵动着全城上下的心。

  结果,就在约一个时辰后,随着那往常用木塞压力来抽水救火的活塞杆里随几名水龙兵的胳膊往下按压而发出一阵老牛般的‘噗嗤噗嗤’声。

  一件骇人听闻,令所有在场被隔在外圈的百姓都吓得不敢吱声怕事情发生了。

  为了不引起更大的京城中的骚动,一开始傅恒就已经照着傅玉和段鸮的话,将周围百姓尽可能地隔离在两边道路之外,更让茶楼上能看到底下动静的常人都尽可能考虑到危险性而全部推开。

  可当銮仪卫和水龙局的朝廷官兵一起将那些被抽上来的污水一点点榨干,又押送到内务府后找来沿街米铺,金铺的老杆秤一点点清理从大明濠的淤泥和废水,竟从其中找出了将近过千市斤的小孩子人头和人骨。

  ——千市斤的小孩子人骨。

  这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可不是在痴人说梦,因为这大明濠底下,分明是一个埋葬活死人的尸坑。

  而像是里头的一切尸骨竟像是经过了无数年头屠宰,分尸和处理下水一般,在京城这一面‘明网’中不知多少年秘密消失的人口,竟在‘暗网’世界中被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处置了。

  “——呕!呕!”

  可就算早有预料,之前也见识过真刀真枪的大案,可乍一见那成桶成桶被抽干上来的尸骨人头,傅恒手下的这帮协助水龙局抽水的銮仪卫们还是一个个胃水翻涌,吐的很惨。

  一帮子年轻却也尽忠职守的面孔,全部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骇人听闻的恶性大案。

  不得已,脱了自己一身明黄色棉甲就跳下这尸体坑的傅恒只得面色有些冷地自己强忍着恶臭在污水里帮忙完成这一作业。

  而越往地下河泥深处的沟渠挖,再进一步地抽开这底下的泡着尸骨的黑水。

  其中更有一些常人所不能接受的可怖之景,诸如一开始傅玉和段鸮所发现的孩子人头坑已是极其可怖,更有一具死时还没烂的,经由污水浸泡,又经历了压强密封,气体膨胀,已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具小孩子浮尸。

  那一具尸体目测应该是一名男性,且年岁刚好在九岁到十一岁间。

  可表面已经严重浮肿的小孩子浮尸出现的那一刻,傅恒就已意识到了这是自己要找的目标。

  视线所及,在最里头的水渠顶部,那身体中缺了一只手,一条腿,但其余肢体均已经膨胀到数倍大小,表面泛着死鱼肚皮般惨白的巨人观正漂浮在最深处的泥潭和污水里。

  一个本就残缺的孩子,死在了这里,不得不说看得人触目惊心。

  而光是用肉眼这么近距离看,只能看见这具尸体整个如同恶鬼般胀大的头颅,体内气体变强导致口腔里和圆鼓鼓眼珠,这也让銮仪卫的一名小兵对着傅恒就制止了一下。

  “傅,傅恒侍卫!你千万别下去!那,那东西肚子里的尸气随时可能会暴涨的!”

  “没事,水龙局和大伙能做,我也能做,我与你们一起下去,这底下积尸严重,若不在最快时间内清理干净,怕是会有疫病出没,你们且将竹竿子递给我,这具尸体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孩子!”

  面露坚毅的傅恒这一声令下,其余銮仪卫也是心底一沉,众人自知此案不破,那顺天府的安定怕是也不保。

  他们也是常人,家中亦有孩子,姊妹,哪里不明白这案子背后当真藏得是何等造孽深重,多少条无辜孩子的性命。

  而万分现实的一点是,尽管他们如今是找到了大明濠的出口,因为时间朝代久远,官府也已经无法再对着这些人头和骨头进行尸检了。

  除非有一具可以追查到线索的关键性证人尸体出现,一时间,身上都是不要钱直往下滚落汗水的大伙如扎入水底的活鱼一般顶着这巨大尸体的恶臭继续作业。

  于是约四个时辰后,伴着所有面孔上绑着的消毒布巾都已被汗水浸透的兵丁一起堵在濠口,那最大的一具明显死亡时间在七日左右的孩子浮尸,借由銮仪卫所有人的力一起打捞上来。

  “好!大家辛苦了!”

  随着底下的傅恒的声音响起,四面八方陆续被隔在一旁的百姓的鼓掌声响起,流露出一丝喜悦的众人面上来不及收拾,却也赶忙先一步清理沟渠,又用明火和各种清洁的净水彻彻底底地将地下收拾起了残局。

  这下,这一起贯穿了五年的大案背后隐藏的真相终于是要拨云见雾了!

 

 

第五十回 

  1740年

  顺天府

  第九日, 当京城中的天色彻底天黑下来,又一次全城性的抓捕也随着銮仪卫的兵马撤退而正式收网了。

  大明濠底下的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发现。

  让先前已被迫停下八日的进度再度收获了重大进展,而一次性从中收获了大量的尸骨证物, 也彻底带来了一场清查。

  关于这一起案子,自大明濠那一场拼死逃生后, 就也没来得及能休息一下的傅玉和段鸮这边另有两个重要发现。

  彼时, 他们已回到了内务府,因水龙抽上来的污水尸骨需要由专人经过处理才能收拾出具有验尸价值的证物。

  所以彻夜, 不得空隙,二人都是十分忙碌。

  他跟傅玉,都是命途多舛, 久经坎坷。

  走到这一步,不说其他的, 只有一股万夫莫关的气魄来,即便是眼前有万敌, 这万敌在他们眼前亦是不可惧怕的。

  所以到天色完全沉下来时, 已换回了各自制服的两个人才正式去见了大明濠地底的那一具最重要的尸体——‘透明人’。

  说来很巧,自第一案到现在,他们到这一步正是像闯过千关万险。

  如今,他的身上已是一身锦鸡批冠的官服, 不再是破旧寻常的布衣。

  他亦和傅玉回到了这一方朝堂, 不再畏惧于眼前,更有劈开天地之势一往无前地继续追寻着自己的青云直上。

  而当又一次需要直面尸体,拉下白布, 看清楚底下的尸体,段鸮用自己的双眼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尸体面孔,却也仿佛回到了那最初离开顺天府,一心要寻找当年案子真相时的决心。

  【“段玉衡,你还记得当初那句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世间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聪明,也比常人冷血,对于生这回事,时间过得越久,你只会越发觉得漠然。”】

  【“最开始,你会觉得旁人杀人并不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无波动,慢慢的,你自己也会喜欢上那种杀掉一个人的感觉。”】

  这一番话,当时曾令他一度感到自己深陷于困局。

  自少年时,一步步走到如今,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生存价值段鸮的心里确有过动摇,他也自我怀疑过自己真的是不是一个冷血的潜在犯罪者,正因如此,他才会想去寻找真相,进而反驳那个在顺天大火中对他进行命运预判的那个人的话。

  可如今,当面对着这决定这这一切案子最终真相的尸体,他内心其实所带来的不止有为他人之性命而产生同理心,更有坚定无比地要以此来解开世人之苦,之痛,之冤情种种的决心。

  而同理,当同样面对着这一个决定着众人,傅玉亦有着对于生死的全新的认识。

  那一日被火焰包围着的夜里,当一身是血地倒在神武门下时,他也曾被问到如果成为了为救人间而失去手臂的断臂罗汉,他究竟该何去何从,那时候的他以为自己或许等不来希望了,可是一切却也来的不算晚。

  因为就算他真的成了断臂罗汉,他却依旧是他自己,永远是不可被打倒的他自己。

  想到这儿,这无论何时都最相信彼此的二人其实内心却已是共同坚定下了一个想法。

  一番配合下,二人再一次对‘透明人’的死亡真相于尸骨上进行了一番严丝合缝的比对,却也发现了最初的两个要点。

  其一,这就是那一具当下已膨胀到数倍大小的孩子尸体。

  经核对,他就是他们此前一直要找的关键,即那个无名无姓的流浪孩子——‘透明人’本人。

  因为这个孩子到死,都没有一个具体的为人所知的名姓。

  负责收殓尸骨的官府再询问过段鸮后,只得将其记作,顺天府无名氏,又派仵作连同段鸮和傅玉一起对其进行了一场正式的死后尸检。

  这一场彻底性的尸检,若说他们两个人所要面临最大的困难,即在于死者是真正的无名无姓,关乎于他的过往病史,出生年岁,还有籍贯,外貌等都只得依托于死后的追寻。

  所以在对其尸身进行彻底的脏器解剖,和口鼻,各肢体,骨骼等多方面的检查后,案件调查这一边却也需要更多心力,才得出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根据那具尸体的腐烂程度,还有他身体上亦有一对人为所造成的残缺手脚的证人指认特征。

  这具顺天府无名氏的尸体,刚好符合死亡八日的这一特殊时间。

  除此之外,造成他的直接死亡死亡原因,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点。

  那就是根据他的口鼻积水情况,和肺部淤血状况,他是死于呛水窒息,而且不是人为性的机械窒息,这就是说,他本身被关在地底后直至水位上涨后才被淹死。

  可在淹没进水底后,只有一只手一条腿,没有他人帮助就很难推开上方沟渠石板的他却数次张大口继续向上呼救,直至嘴巴完全呛水进入气管造成了死亡。

  这也就侧面证明,他在那一夜因某种原因进入大明濠地底后,就被人从上头故意断绝了出口,这使得这个本就行动不便的流浪孩子在底下不断地哭喊,却无人应答。

  直到就这样被活活憋死在了地下,又浸泡在污水中成为了一具无名无姓的浮尸。

  若不是,傅玉和段鸮循着和媛格格的求救线索找到了大明濠的底下,之后水龙局又设法抽开水挖开沟渠,这具尸体怕是真的要从此深埋于地下。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一个特别之处。

  那就是在他的脖子上,似乎曾经挂过什么类似坠子锁链似的东西。

  因在他的后颈处,是有即便尸体腐烂也还保留的晒痕的。

  这一圈晒后后清晰可见的绳子印,或许是这个无名氏很长一段时间都佩戴的某种独特配饰,但在他死后,这个脖子上原本的东西就消失了,可他一个小乞丐,莫说有金银玉石了,怕是连个吉祥物件都没有,怎会有这样一个可证明他出生的东西。

  “这或许是一个证明他出生的东西。”

  “可对于一个没有父母和详细身世的孩子来说,那个一直被他挂在脖子里的到底会是什么呢?”

  ——这一点,倒成了一个傅玉和段鸮心中的存疑之处。

  不仅如此,在这个属于孩子尸体的手中,还死死攥着一个指甲套,在那个景泰蓝制指甲套的银质沟槽内,负责检查的仵作找到了一些皮肉碎屑,这应该就是那造成断指的工具所在。

  那么当日这个无名氏到底是如何绑走和媛格格的就有了一个相当清晰的假设前提了。

  因无名氏是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

  所以于第一日案发当日,他自马球场外的大明濠爬进了内部,在作案前,他是有过迟疑,恐惧的,那个门房兵丁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最后,在某种利益的趋势下,他还是做下了此案。

  他的体型,和本身的肢体残缺令他本身可以在大明濠这样狭窄的沟渠内前进。

  当他进入马球场内部,并占据先机见到和媛格格后,他可能一瞬间以误闯的小乞丐的身份来示弱,误导了和媛格格,之后这个孩子猝不及防发起了绑架,和媛格格拼死逃跑,却被拽入了大明濠,从‘圆’中被带走。

  但在进入地底后,指使无名氏做下这一切的人却最终没有将他也带走,而是干脆推入底下,使其最终惨死在了尸体坑中。

  其二,就是他们在这一个已基本被一点点抽干水的尸坑深处,没有发现符合确实有被带到到这里的和媛格格的尸体。

  但是事后,当銮仪卫再度派人清理下方的沟渠时,发现了这一处地方远比常人想象的要别有洞天。

  因为内里的许多已死亡多少年头以上的孩子尸骨身上均带有不同程度的残疾。

  尽管那些断肢已经白骨化,但因为那些骨头本身在每一节断口处又都有巧合般的,硬物截断的痕迹,且切口很平整,倒像是集中处理过的,这也就可以推断,这些缺胳膊断腿的残疾不是天生的。

  而是和那个受人指使绑架了和媛格格,又无故惨死在沟渠下的流浪孩子‘透明人’一样,是人为造成了他们即便化为白骨,都可以看得出手脚曾被人暴力造成了各式各样的残缺,又最终丢弃在了大明濠地底。

  可这世上,若是好端端的,到底从哪来的那么多身体被人为致残的小孩子?

  他们没有父母亲朋吗?而这些身上故意为之的残疾,又到底是何人真正在背后所主导的呢?

  循着这一特别的线索,傅玉和段鸮在一番来回调查后,终于确定了一个‘可疑之处’,又第一时间就派人搜寻了京城中各处他们心中需要挨个排查的地方。

  可就是此时,一条十分特别的‘线索’却也映入了他们眼帘。

  这个线索来自于无名氏本身的身份,亦和他脖子上失踪的那个出生证明有关,还有顺天府遍布街头的那些流浪漂泊的小孩子有一定关联关。

  因若是一个地方,一次性存在着很多无名无姓的孩子。

  除了像那个受害的流浪孩子一样是街边无家可归的流民乞丐,其实还有一种往往被忽略的可能,那就是这些尸骨的来源并非不正当,或许就来源于一层被看似良善的外衣所蒙蔽的罪恶。

  可到底什么叫做,被一层良善的外衣蒙蔽着的罪恶?

  “也许还有一个能确认这一切的线索。”

  “你的意思是——”

  此前经历了将近十日与那‘暗网’中不知名犯罪网络的拉锯战,对这一案到此所有线索在脑子已有了一个段鸮这样对着傅玉开口道。

  “是,傅玉。”

  “或许,我们找到海东青当年为什么让你去找一个活下来的人的缘故了,无名氏虽然死了。”

  “但我们还有一个活着的‘人证’。”

  “只要他在,真相就还在,而我们亦可以找到那唯一一个主导着这一切的‘殷洪盛’本人。”

  这句话,一时除了他俩,谁也不能听懂。

  就像是一句和‘我在圆里’一样的哑谜一样,伴着这一个最重要不过的推断落下,心中已对他们到底要去哪儿找源头的傅玉和段鸮开始了最后的搜查物证。

  第十日。

  一连数日,一场覆盖在众人头顶的满城风雨似是将要来到,一团混沌中,如蚩尤化形的云气使得一整个内城上方的金龙都有些失了往日的辉煌灿烂之色。

  明争暗斗,风起云涌,不知明日这城内到底又会有和事端发生,引得更多人被卷入这场神秘莫测的劫数之中。

  街头百姓都知朝廷在查人,可具体案子如何了,真凶又可否寻到了,大家心里也没底。

  可就在这已个案子进行到最关键的当口,他们俩所要等的最后一个最重要不过的‘人证’也赶在这时候到达京城了。

  这一天正是彻底的入冬。

  城门关一早就有一黑一白两匹马在候着从远处永平府官道过金水桥入城的这一条道上。

  街上有许多自各府来,脑袋上和怀里都揣着大包行李的外地百姓,大雪天里,从城门穿行而来的大马车上有个小窗,马车辕上有个穿着棕色冬季棉袄老者,若说光看这马车,怕是一般人都难以相信他到底是谁。

  但当白发苍苍,带着大堆包袱从兖州赶来的明伯驱着马车过了城门关,没等他来得及停下寻人,有道自对面街头的声音就对着他这马车响了起来。

  “宝哥!”

  “这儿呢!”

  这一声耳熟的不能再耳熟地呼唤,一时令马车窗口缩着的那个一直缩着的小身影冒出头来。

  脑袋上的带着黑色小毡帽的段元宝听出了是谁在叫他,一双总是有点早慧内向的眼睛黑的发亮,不仅如此,他还听出了他最熟悉不过的暗香和梅花醉的嘶鸣声,顾不得明伯的阻拦就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一下跳下来,跑向了对面那两个男人的怀中。

  这一扑,可真是将等着傅玉和段鸮抱了个满怀。

  拿手臂一下接住这跟‘小雪球’一样滚过来的小子,嘴里‘哎哟’一声的傅玉直接给乐了,又跟段鸮一起接了人,又把这‘小雪球’从地上抱了起来。

  “爹。”

  “阿玉。”

  “我好想你们。”

  明明之前都有找机会给对方写信,但段元宝还是扒着傅玉的脖子,又抓着段鸮的手不肯撒开,这一幕,还真有些一家子的感觉。

  可若是平常,他们倒也真是没什么烦恼,尽可享受些团聚的高兴,但赶在这种时候,段鸮和傅玉,包括说原本已在路上,特意加紧赶过来的明伯和却也明白,他们当下也不能闲着,而是另有一番准备。

  “少爷,咱们,这次是真能等到,给元宝这孩子的案子犯案了吗?”

  路上特意加快了步伐到了,就等了那么多年,面露感慨,以至于眼眶中都有些红的明伯连忙问了句,他口中所提旧案,一直都是段鸮这么多年心中的一个根深蒂固的疑问。

  段元宝脖子上的那一枚红线罗汉钱的秘密。

  到底和五年前的五猪人案有着何等关联,现在只有等这一位至关重要的人证自己亲口说出了。

  “嗯。”

  段鸮这么说着,和一旁傅玉对视了一眼,两个大人往常心都很大,是十分随性的人,但是这么个小家伙却也是他们俩共同的一块宝。

  所以,当下傅玉和段鸮只一人一只从明伯手上牵过了段元宝的小手,又眼看着这跟着他们也走过不少难关的小子很沉稳地小声开口道,

  “这次,我们又要一起抓坏人了么。”

  “是,但这次主要得靠你了,我们俩不行,必须得咱们宝哥上,我们给你打掩护。”

  傅玉还和被他捏了捏脸的小毛孩子在这儿蹲着开玩笑。

  “会害怕吗?”

  “不怕,阿玉和爹是大英雄。”

  这话落下,千里迢迢来到顺天府的元宝却是挣脱出小手,又取出了包袱里的一本小话本,他的小包袱里装着一本从老家带来的《大侦探司马聪明》。

  “我不害怕,我会努力想起来的,然后把当初那个坏蛋给抓住的,就像这个话本里说的一样。”

  说着摇摇头,再次一下抱住了眼前的两个男子,段元宝的这一句话,却比有些成年人都要坚定些。

  笼罩于他身世之上,令五猪人案陷入一团死水的最重要一环到此终于是要揭晓了。

  这一天,他们在内务府进行了一个非常至关重要的测试。

  这个测试,将会还原说关于那一年在段鸮遇见段元宝之前,他身上本身所遭遇的一些过往遭遇,就和当初刘岑在江宁府所经历的那样,在严重的心理创伤后,能否还有机会想起自己心理上所受的最严重的的创伤暗示。

  可这个测试,亦有一个困难之处。

  那就是,如刘岑这样的成年人一般来说都很难想起,仅仅靠段元宝这么一个孩子,要一下子回忆起全部,助其犯案其实很难的。

  至于第一个出现在作为证人的段元宝面前的,却是那个一度被他带着乍一看很平常的罗汉钱。

  上面有一个红线,当下,半跪着蹲下来的段鸮先是安抚性地跟傅玉一起一左一右紧紧地抓住了这到底年岁还小的小子的手,可段元宝一看见脸上表情却一下顿住了。

  只因这个陈旧的罗汉钱,对于他个人而言实在太过眼熟。

  眼熟到,甚至这么多年一刻都不能忘,连上面的每一个花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

  那是一个很黑的地方,有很多穿不起衣服,吃不饱饭的小孩跟他一起在哭。

  还有人将他们统统绑在一起。

  那时候还年幼的段鸮能感觉到怀中的元宝的心跳声异常地快,有种精神一下子都被这个东西完全操纵了的恐惧,他前一秒还极镇定的面孔仿佛笼罩了一层数十年无法摆脱的可怕阴影,一夕之间,从人间堕入地狱。

  【“——!——!”】

  有一个孩子的腿被活活折断,接着,更多的断腿,断手,奇形怪状的孩子开始充斥在了段元宝的记忆里,他们每个人都是怪物,唯有自己躲在阴暗处恐惧,害怕地目睹着这一幕。

  直到,黑暗中,好像有‘人’站在他背后。

  自己的脚上却像是被无形地上了锁,‘那个人’巨大的影子笼罩在自己身上,然后就这么举起了手中的鞭子一下下恶狠狠抽在了他的身上。

  面色惨白,个子小小的元宝听到了自己皮肉绽开的痛苦哽咽,听到了自己一次次抱着头蹲在一个角落剧烈地惨叫的哭声。

  他也终于听清楚了那声音。

  那不是别的,根本就是他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真正折磨他一生的……噩梦。

  “——!”

  一下抱住头,自打和段鸮在一起就从没有哭闹过元宝突然就蹲在地上哭叫了起来,傅玉和段鸮一时也没料到,一块将这吓坏了的小子搂在怀里,摁住头捂住双眼,却依旧

  “我是爹,我在这儿。”

  段鸮这一句话,像是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完全地闯进了段元宝的黑暗世界。

  “爹。”

  一刹那,小小的元宝的眼泪浸湿了面颊,却也死死地抱紧了一直守着他的段鸮和傅玉。

  可他黑色的,却硬生生挤出了勇敢和坚定眼睛里,这一次却不再是抹不开的来自于对坏人的恐惧,而是出现了两个在他看来高大无比的人。

  “爹。”

  “阿玉,爹。”

  元宝憋在嗓子眼里的呜咽和哽咽终于变为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看到了……那些身上带着这个罗汉钱钱币的人……他们要用刀子把我的腿和脚砍断,把我卖掉……”

  “阿玉,爹……”

  “我,我看到了好多和我一样的‘怪物’,还有一个,一个最大的‘怪物’,他的脸是歪的,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长满了很多——”

  这一句话后半段被隐去的话,恰如一道破空而出的光给此前傅玉和段鸮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谜题带来了一丝全然不同的转折。

  一切旧案,当下,段鸮只一把将强忍着眼泪的段元宝一下子抱在怀中,又一字一句地和孩子亲口道,

  “段琏,你长大了。”

  “那些话本里画着的大英雄根本不是我们。”

  “是你自己。”

  “你自己,才是那个能帮我们大家亲手抓住大坏人的,真正的大英雄。”

  “听懂了没有?”

 

 

第五十一回 

  第十一日

  太和殿偏所内。

  又一次公开议事召开。

  这一次, 那苏图和六部众人却也再度迎来了某两个十天前定下‘比’限的人的出现,而这番,迎接他们的除了面容笼罩在光芒之下的傅玉和段鸮, 还有关于一个神秘地底世界的真相。

  当下,二人随眼前太和殿前折射进来的光, 如同两道拖长了的秘影般一下迸发出骨子里的万丈光芒。

  各自生的一个英俊挺拔一个沉稳高瘦, 却又风格截然不同的面容随上方天彻底亮了而落下的阴影有些失真,却堪称当世双杰, 势不可挡。

  “圣祖六十一年自世宗十三年。”

  立足于偏所两侧,傅玉和段鸮手中拿着一份新的卷宗,和绘制着完整‘圆柱体’划分范围的大明濠立体结构图向所有人解释着这一案到此的全部线索。

  底下所有官员最初还是在听的状态, 渐渐的,渐渐的, 声音却仿佛大了,直到就连那从来不买二人账的那苏图都听得不动了。

  “另有新帝登基后顺天府中所无故消失的人口, 老者, 妇孺,除却有家有室官府明确通报过彻底失踪的,一定还有些流民乞丐无声无息地就这么死在了‘暗网'之中,除了骨骼, 他们身体的其他部位均以作为商品被切割售卖了, 而无法处理的骨头就从大明濠沟渠一次性流入地底,永久性地任其掩埋腐烂。”

  “这些被带进‘暗网’的货物原是为了贩卖,虽然目前我们还未找到售出渠道, 但已知,这个主导‘暗网’中一切的幕后黑手的一切都是十分神秘的。”

  “可在这些不幸在过程中已死亡的货物身上其实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他们是被毁掉了四肢,无法行走的孤儿。”

  “这些孤儿不可能是分散在各地,然后被集中带到大明濠底下的,要有这么多的‘货物’势必本身就需要一个‘仓库’,而这样的地方,往往有三种。”

  “一为,孤独园,此处最早南北朝时期收养穷人和孤幼之人之所,梁书中记载,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郡县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又于京师置孤独园,孤幼有归,华发不匮。”

  “二为,病坊,即京中现有的济病坊和疠人坊,这些地方往常一般由朝廷和地方义庄进行供给米面药材,专门收养患者,男女分居,四时供承,务令周给国家矜孤恤穷,敬老养病。”

  “而三,就是慈幼局。”

  “慈幼局,顾名思义就是收养弃婴的地方。”

  “本朝,自世宗时期,朝廷设官田五百亩,于顺天,永安府多地创建慈幼局,收养遗弃的新生儿,并置乳母喂养,无子女者可来领养。”

  “这些婴儿大多来自于一些穷舍难以养育孩子的农户,一旦决定弃养将亲骨肉交给慈幼局,他们就会从墙的外头将孩子放进一个木头抽屉里送进去,这些进入慈幼局的婴儿,算得上是真正的无名无姓者,即便是经由慈幼局养大,一旦有死亡,也不会有人在意。”

  “那么在此过程中,一道原本存在着的黑色交易‘链条’却也在朝廷,官府和六部的眼皮子底下诞生了。”

  这话音一落,所有六部众人均是面色一变,这样骇人听闻的恶事,若不是经由段鸮和傅玉之口,常人怕是一辈子都难以相信在这一场案件后还有这样的真相。

  而回到眼前这一切来,可这也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主导这一切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这也是段鸮接下来要解答的。

  “这些遍布全国的孤独园,病坊,慈幼局就是这些罪犯们一次次蒙蔽官府,将这些无名无姓的‘透明人’带离人间的方式,他们每个人生来,身上都有一枚罗汉铜钱。”

  “这些□□币,是‘暗网’中的固定流通货币,亦是这伙人将人口拐卖后积累下来的通用财产。

  “可这伙人大概也没想到,在这些不幸在过程中已死亡的货物中另有一位幸存者,这个幸存的孩子,在新帝元年,被慈幼院的一位乳母带着逃出了顺天,可在中途,却死于流民之中。”

  “而这个幸存者,刚好见过‘已猪’殷洪盛的真面目。”

  “分散于全国的‘已猪’殷洪盛,自五猪人案后,一旦幸存已是七十二岁。”

  “他多年来用通天叟的犯罪网,将自己在世间一切的户籍婚配屋产犯罪记录在‘暗网’全部消档,但他唯独忘了一点,他出生那一年,正是天花年。”

  “天花年,逢生者九死一生,再没有种痘术的前提下,圣祖年间之前的每一个幸存者脸都是毁容严重,布满了天花疤痕的。”

  “这些疤痕,随年纪如何老去都终生难以消除。”

  “‘殷洪盛’没有弱点,但他却畏惧天花。”

  “他是一个在天花年中幸存下来的常人,所以身上一定有痘疤,即便他改头换面,即便他手可通天——”

  “但是当他需要将自己的‘货物’也就是人口售出时候,也需要一个售出的窗口,数日来,京中已容不下他,他在此刻势必也需要一个就近的逃离路线——”

  “所以津门码头。”

  “所有从全国暗网被带走的人,除了大明濠内的尸骨,活下来的‘货物’都就被带到了金门码头,送往南阳各岛,这就是通天叟‘暗网’真正通向的——”

  “终点。”

  “这一次,他也绝对不能以第二张面目再一次逃不出京城。”

  这一天,太和殿那头是尘埃落定。

  关乎于接下来的抓捕计划,武英殿众位元老也悉数到场了,因此案到此五位武英殿元老皆需表态,其中,鄂尔泰和张廷玉持一力支持二人开津门码头,捉拿殷洪盛归案,唯独差一票决定票时,久未出现在朝堂中的马齐一步步出现了。

  而这一出现,这位老大人却也不太买其他人账,只上去就顶着各方压力径直就给出了自己的关键性一票,又表情平静地来了这么一句。

  “咱们这么几个糟老头子,从年轻时就互相争斗。”

  “我,富察马齐,还算活的够久。”

  “却也好歹等到这一天了。”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我同意海东青和南军机的提议。”

  “开津门码头,让那两个臭,让那两个自有办法的人……这一次将那个祸害了世宗十三年最后一抹荣光的‘已猪’——‘殷洪盛’彻底捉拿归案吧。”

  ……

  1740年

  津门

  海风拂过夜色中漆黑的码头之上,四面却是寂静无声。

  鼻子边上,有股若有若无的腥味,底下只听海水的拍打声,这一处却是一个建立在无人看守的荒废码头之上。

  此地,就是赫赫有名的津门,

  今夜,也是‘比’的整整第十五天,也就是所有人的重点。

  按照傅玉和段鸮之前的追踪,改头换面的第五只蜘蛛目标任务‘殷洪盛‘想从津门乘黑船,偷渡去往南阳岛,从此再也不回到本朝,就可逃出生天,将过往罪行。在此之前,他们已将顺天府的数个存有重大嫌疑的孤独园,病坊和慈幼局纷纷清查,在捣毁了一连串窝藏的罪犯后,关于这一伙人幕后所涉及的实际交易也就越发清晰了。

  火/药。

  为自我武/装。

  制□□。

  为货币流通。

  麻叶。

  是走私货物。

  最后,就是作为黑船蛇头,将所有人口货物运送往琉球,车臣等国,彻底地将一整个犯罪网络的利益收入脑胀。

  脑子里似乎再一次根据这一根根蜘蛛网的每一条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这一推测来源于‘蜘蛛’本身的组织构成,因一直如同蛛网一样存在,这伙人每一次的犯罪其实都存在共同性。

  这就像是一个闸口一样。

  因伙犯罪者,是以一张网长此以往用他们特有的方式联络的。

  关于彼此之间最注重的恰恰就是忠诚和秘密,最上面的人掌握着最多秘密,最底下的人只能被迫付出劳力,忠诚。

  这种黑色世界内环环紧扣‘忠诚’,一座阴暗却也可怖的浮屠门一般建立在他们所犯的罪行带来的忠诚,是这帮恶徒为了保命而设下的投名状。

  一旦一人终于毁了这份投名状,他们这一张牢不可破的蜘蛛网才能被外部的猛兽所彻底撕碎。

  所以,津门码头,或许就是这个‘殷洪盛’最后孤注一掷逃离官府这场追击,而因今日已是最后一晚,即便在赶到津门设下埋伏前,二人已经对这一场在所难免的突击有着一番自我的对话。

  彼时,他们就在津门码头的最后埋伏布局中,二人手中各有一把遂发枪,手心里却眼前也是冰凉,就在这时,傅玉就来了这么一句。

  “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的么。”

  “自由自在,做自己开心的事。”

  这么想着,傅玉却也看了眼面前的段鸮,他很少会提他们俩刚认识时候的事,但是眼前,两个人的内心似乎也需要一点共同的目标。

  “记得,怎么了。”

  仿佛回忆起那一天夜里二人躺在江宁府的河床上眺望星河的情景,段鸮回答道。

  “如果可以,我那个时候,是真的希望你脱离苦海,自由自在,不要和我一样,段鸮。”

  “可我自己也在苦海,这该怎么办,我本来只是想要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早点看清一切,解脱自己的。”

  傅玉说着倒也不无感慨,而段鸮对此只这么回答了他。

  “那就一起逃离。”

  “亦或者,一起迎接新的生命。”

  这话说完,这一会儿埋伏在赶缯船下的二人倒是心里莫名地定下了许多。

  两个人的手隔着些距离紧紧地握在了下,随之松开,但之后却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大约一个时辰后,随着一条抛下一根绳子的黑船向岸边接近,四面属于官府的暗号却已是伴着一簇对岸的‘冷光’亮了一下,另有一伙人渐渐地上了

  肉眼可见,这伙人正是一路被他们追踪并锁定在津门的人,不出意外,他们具携带着大量的火铳和走私物品,不止如此,在那条上黑船势必还有一个重要人物。

  这个人曾主导了五年前的一切。

  亦有着一重世人都看不穿的身份——‘殷洪盛’。

  而就在傅玉和段鸮的眼底,那一场关于他们两个人的共同记忆却也在一点点复苏着——

  【“山一程,水一程——”】

  记忆里的五年前,顺天府的城楼上,面孔模糊的红装绣鞋,盘发别簪的汉女低头怀抱着柳琴低低弹奏,酒歌繁华,连绵起这一夜皇城中的鼎沸之声。

  她的双手轻轻地撩拨着琴弦,下方的人潮却在这空灵的高歌声中回荡着金戈之声。

  女子嗓子中哼唱动听的歌,与眼前这一遭搅乱了天下的残酷混乱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上和人间。

  盛世为天下纵情一曲,此曲乃前人纳兰性德所作,曲风缠绵而不颓废,用以描述紫禁和边关之间千里迢迢思念之情。

  而它,名为长相思。

  这一刻,天地之间像是出现了一团柔与烈夹杂的火,一座座点燃了海浪之上的明火被亮起在天际,火,是火,底下有服饰各异的百姓指着天空惊恐地大呼,在这万海群像之外,那歌声终于是一点点清晰了——

  记忆里,长龄,还有许多人对自己的呼喊又一次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整个人从上方像只鸟儿一样坠落在地上,用一只血淋淋的手捂住眼睛的傅玉终于是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热烈,或者说难以诉说情感的弧度想起来了。

  世宗十三年的那个漆黑血色混杂的夜晚。

  他失去人生最重要支撑和信仰的那一晚。

  海防线,和曾经神武门城墙上的一切重叠了,那是同一片烧起来的火。

  扑通。

  扑通。

  心跳声像是回荡在耳边,直到他们俩冷却下来的情绪定格在黑船上,一个随其余蛇头们一起上了船的声音却是引入二人的眼底。

  黑船上,这个人,就是五猪人当年背后的主使。

  那一条被追上的旧橹船上,画着破破烂烂的山河社稷图的隔断屏风后,一个长得像是只老去了的猿猴一般的白发长辫子老者正一步步向船舱内部走。

  他的脸上蒙着块黑布巾,年纪确实已近过膝但看的出来,这个人有着一张相当古怪的脸,所以才需要遮挡的这么严实,不被人发现。

  天花。

  一时间,对岸的气死风灯冷光还在一下下地闪,眼神却冷了一下傅玉和段鸮在黑暗的船底下看得分明,因为那正是远处另一条阿桂他们在向这一边传递消息。

  明明只有半刻时间完成这场危险万分突袭,可这半刻,却也是主导着所有人命运的半刻。

  “我从东侧上去。”

  傅玉说道。

  “你从另一边,找好桅杆和掩护,先抓‘殷洪盛’,再解救底下的所有人。”

  “嗯。”

  二人说完,跟随黑暗中其余官府势力找好定点的两个人已是沿着一个详尽的计划开始了包围捕捉,为了抓紧时间,他们在夜风中未有一刻停下。

  按本朝律例,漕运商船由卫河进京,必经北码头大关完税后才可通行。

  前面这一出钞关浮桥,是通往京师大道的咽喉,一天之中只早晚各开一次浮桥放行,最左边的由三条铁索相连的瓜皮艇,封锁着河道,用来防止闯关和冲击浮桥,而准备过桥的船只只能泊在浮桥两侧岸边等候,

  在浮桥一侧漕船排列,桅樯如林,泊船岸上就是天津最早的百姓聚集地侯家后,店铺林立的街道就是估衣街。停船的客人、船户和水手到侯家后估衣街一带游逛,彼时这一带商业相当繁荣。

  再往东行,河对岸就是天津南运河边的盐院衙门。

  当下,在这样危险环境下伺机抓人的傅玉一个翻身进入船舱底部,而段鸮则从另一侧甲板进入了这艘私船的下方,除此之外,另有数十个身影也跟着在水下咬着根竹管埋伏着,他们俩的动作很快,亦是在等待着一个接近目标的时间。

  可就在这时候,一场异变却就这样发生了。

  因港口风大,甲板下有一个蛇头似乎突然改变了出发时间,一时,抓捕计划不得不提前。

  关键时刻,意识到情况一边傅玉和段鸮只得一面继续抓住船底缰绳,在码头港口拦截蛇头用以人口贩卖的黑船只,接着,傅玉已是一跃而上,在这赶缯船上抓捕‘五猪人’奇案的主犯殷洪盛。

  “——!”

  数声遂发枪和火/铳的声音响起,两边立刻混战了起来,这一霎那,双方已是完全地对峙了起来。

  而在这其中,有两个身影却是势不可挡,恰似一团烈火般将这伙蛇头都活活吓到了。

  因无论如何他们怎么抵抗,只要一撞上这两个人,却是手脚落得无用,还得被一脚踹翻在地,直接滚出船边缘掉到海里去。

  这一场突围,只被夜幕下,身披海上红光的傅玉和段鸮从黑船从上到下的两层,打的人仰马翻,整个船上的可突破口越来越多,而距离他们的真正也在越来越接近。

  “——啊!”

  一个身手最好,位于最中央保护圈的黑衣蜘蛛终是面色煞白地捂着心口踢到了下一层。

  黑暗中,从船底爬上来的傅玉和段鸮各自从两侧包抄着这个最中央双眼阴森的蒙面老者,各自流露出对眼前这一个局面而警惕和冰冷三人却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矗立着。

  “报上你们俩人的名字。”

  “否则,你们走不下这条船。”

  “你们是谁。”

  对面这‘已猪’话,这声音,都在一寸寸打在他们的心底。

  一方面这心狠手辣的‘殷洪盛’占据着完全的优势,只要他挥手似乎就能再一次杀了他们俩。

  而另一方面,段鸮有恐惧。

  傅玉有恐惧。

  只要是一个凡人,心中自然会有恐惧。

  那么换句话说,这个人。

  这个‘已猪’亦是有自己心中的最害怕的东西。

  那么,他的恐惧到底是什么?

  或许——

  或许那个办法——

  “‘已猪’殷洪盛,你真不认识我是谁么。”

  “还有他。”

  “看看他的脸你看清楚他是谁了吗?”

  “你是,你是段。”

  “不,你们俩不是……”

  这是一个冒险的不能再冒险的法子了,在顺天府通天叟旧案当事人,大名鼎鼎的‘已猪’本人面前彻底击垮

  “不,不,可能!段玉衡还有海东青……怎么还会出现在这儿!你们俩怎么可能还会活着……可,可如果不是那两个人,那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怎么会知道是我!”

  “殷洪盛。”

  “跪下。”

  “殷洪盛。”

  “还不立刻给本官跪下!”

  这一声震得那老怪物整张脸煞白的厉声呵斥下,嘴角都是鲜血淋漓,额发散落,过于压力感十足的面颊的段鸮眸色狠厉地扣下了手中的燧发枪,但与此同时,那‘殷洪盛’也已是面容失色,又猛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一只用尽了浑身力气掌心青筋暴露,死死扣住整张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煞白面容。

  他用自己因老迈和疾病而痉挛不止的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头部,脑中轰鸣一片,只觉回到了无数年之前,同样的两个人在和自己又一次的作对,而当下暴起,又一下举起了手上的一个边置慢炮,这‘殷洪盛’却是一副鱼死网破般向着段鸮就抛掷了过来。

  “傅玉!”

  赶在这时候,朝着身后翻身而跃下的段鸮已意识到他们终于找到了这老怪物的突破口,他身上在上来时已系好了一根绳索,但即便是这样,差一点他还是被那突然引/爆的边置慢炮给直接从床上冲撞了出去。

  一时间,一只手抓着被段鸮被浪花拍打着,他死死抓住一边桅杆的他无法喘息,唯有一道光直射进他的心底。

  是一下也跟着跳下来的死死抓着他的傅玉在大声带着彻骨的痛和爱,红着一双已被金红色光芒和泪水充斥眼睛执着,疯狂而坚定地呼唤他的名字。

  世上或许都无法想象。

  所有记忆一股脑涌上,还有,和他素不相识,紧紧抓着,无论任何也不会放开的那一只手。

  那个出现并救了自己,但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一只模糊的双眼看清楚的人到底是谁。

  “原来,是你。”

  “……段玉衡。”

  “原来,一直都是你。”

  “那天晚上,唯一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陌生人,我怎么看不见,又唯一看见的紫禁城最后的一颗星星,一直是你。”

  “我们是一生最好的搭档,我们是一生最好的对手。”

  “我们,也是一生最好的。”

  “最好的,一生所爱。”

  “终生之契,不是松阳的那一年,是在写下的那一刻,就已是生死之契,终生之约,你我同是男子,但你我就此交付生死和终生,这才是富察傅玉和段鸮,的一辈子。”

  雷霆万钧,乱世踏破,挥刀斩断。

  那一刹那,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段鸮只将对方的身体和自己镶嵌在一起。

  他只是想把属于另一个人身体里的全部力量,血液,传达给此刻和自己一样陷入无法逃离的痛苦中的对方。

  这么想着,一身血味,抵着彼此额头的段鸮只感觉到富察尔济抵在他的肩胛处,他这才手指擦了擦血迹,腾出一只手扶住这人的肩,以彼此的身体作为对方绝对的屏障和依靠。

  在这一片天空积攒着暴雨,同样冲着波涛汹涌和怒海的尽头,已被朝廷所派的窄帆船从四面八方一点点包围这一条巨型和轮船的津门码头上是一片浮华。

  深蓝色的海面上,一个浪花卷着人沉淀着海上的大量鱼群,被这伙连夜试图逃出海域的黑船所包围的地方却处处是苦厄。

  海面上,有枪/弹撞击,划破船辕的断裂声。

  最上方的一面白色的航海布一下挥开,从船桅杆上一下抓住一根绳子向下坠落的两个人已是一起瞄准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金红色,宛若游龙划过天际的天地为之颤抖之中,甲板上一起排期那两个一身是血,相拥在一起的身影终于是摆脱了自己的宿命枷锁一起站了起来。

  这一场在夜幕下的生死对峙,已是身受重伤的段鸮和傅玉都在赌,用各自的一条命去和这个名叫殷洪盛的罪犯来赌一局。

  赌,究竟那么多年过去了。

  一个曾败给了当年顺天府最强大的二人的,会不会再一次,败在如今另外两个这最强势最了不起也最不可打败的守卫者。

  这混沌的打斗下,充斥着下方人潮喧嚣的天道似有一场鏖战即将到来。

  鎏金。

  华彩。

  染污了二人身上的衣。

  这一刻,年迈古稀的面容像是一棵枯树般皱巴而狰狞的殷洪盛那抗拒,却也一点点被畏惧的眼眸里满是恨意,害怕和对眼前这二人骨子里的惧怕。

  “……莫说是什么世宗十三年……哈……啊……我早就把你们打败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段玉衡和海东青了……”

  “谁也不能——谁也不能再!!!”

  对岸另外一条官船上埋伏的銮仪卫禁军们,连同船桅杆上瞄准的傅玉和段鸮一起发出的遂发枪爆裂声直指顶端。

  被逼的穷途末路,只得对天发出怒吼的一代枭雄‘已猪’殷洪盛的脑门上被打穿了一个血洞。

  他的头颅在被击中的一刹那。

  自整张如恶鬼般的面容绽开了一个极其可怖的瞪视,黑布巾掉下,天花的脸对着天空,下一刻,双眼眼眶流出两道血迹,接着,这位枭雄的尸体才如同海上的漂舟般彻底地失了重心,笔直地就这么掉进了身后的海底。

  在他彻底身死‘扑通’一声掉下去的瞬间。

  一伙浑身湿透,等候在已是多时的官兵已是从底下翻身上船,又直接攻占了整条黑船上下,当傅玉和段鸮一力用遂发枪破开船只的夹板,底下那整整一船被塞满了的断肢孩子也一起显露了出来。

  而在最底下,鬓发散落,陷入断水绝食的昏迷的和媛格格亦在其中,她的手指断了,可气息却尚存,性命想来是无忧,这一场发生在津门海上的营救完全成功。

  至此,经历五年沉浮,在这怒海沉浮,黑船缉凶之下。

  世宗十三年……最后的一桩未解开的悬案,五猪人案首脑殷洪盛总算是彻底落网了!

 

 

大结局

  1741年

  顺天府

  新帝六年, 尘埃落定,伴随着五猪人案,关乎于世宗年间最后一桩迷局却是彻底告破了。

  多年后, 当那时开始展开新一番较量,执掌太和殿权利, 或者说评判功过的常人再谈及这一天的来龙去脉时。

  往往会称之为, 这两位王朝今后四十余年的荣光,真正走上历史舞台的时刻, 这一年中,发生了五世活佛入京的大事,亦有假铜钱流通大案, 朝中决议将枪/支列入严格管制一事。

  史称荣光五年。

  后世的诸多撰写史书的官员,文人, 或是历史研究者更将其称为乾隆五年,顺天府这个皇权的中央枢纽经历一场新朝巨变的三个重要时刻之一。

  因为这一案, 改变了户部关于户籍定档, 另有关于枪/支火药和诸多民生事宜的法令在今后三十年间的改变。

  朝堂,民间,官僚和百姓的人生轨迹因这一遭而更改,是真正意义上浓眉重彩的一年。

  一月里, 有两个人正式升了回官, 又把家给安上了,案子的后续进行的差不多了,段元宝有了顺天府的家, 赶上人生之盛时,有两个人却是找了个机会一块做了一件事。

  “一拜傅玉终生眷恋之天地。”

  “二拜段鸮满门忠烈之高堂。”

  “三为你我二人之对拜,敬此生幸与卿结识,成知己,成对手,成情之所钟——”

  好似回到了某一个开端,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就这么两个人,他们俩穿的是各自的那一身官服,一为仙鹤,另一为麒麟,但眼眸中却是满满的红色。

  一方为炎色。

  一方为炽火。

  两个人生第一次身着这样隆重而正式吉服的男子却真的走过了山河日月,走过了皑皑白雪,走到了他们的人生之盛时。

  元月初一到这一步二人不愿和世上的第二人去分享,肩头披着大氅,里头是带着的傅玉从院子里弯腰打横抱将段鸮一把抱了起来。

  二人在这一刻对望着彼此,今夜喝了很多酒,眼眸却漆黑的段鸮被他抱在怀中,只觉与他身披红霞的傅玉牢牢地他一步步踏着雪带进了眼前早已等候二人的夜色中。

  这一夜,紫禁城又开始下雪了。

  大雪中,金龙游过的皇城云气里,似乎是终于等来了一个最终的结局。

  待到紫禁城的元月中雪断断续续地停了,倒是有两匹马迎着冬日的好天气上了景山,又有两个穿着大氅的人一起骑马赏雪,接着,这对纵横紫禁城二人组最后的对话。

  “你说二三百年后,咱们俩,还有海东青和南军机的名字还会留在历史之中吗?”

  “谁知道呢,或许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也有两个我们呢?“

  “……”

  “你说的对。”

  “不过,富察傅玉。”

  “嗯,江山是你。”

  “咱们俩。”

  “来日方长。”

  “哈哈哈……哈哈!”

  这话音落下,白雪皑皑的景山之上,只听低下头有点情不自禁响起的笑声一起响起,伴着一记清脆的击掌,接着一双大氅下的两只手却是一下牢牢握紧,再难分开了。

  黑白色鬃毛的马匹逆着风雪在山峦中奔跑。

  最逍遥,也最自在不过。

  你是我的对手。

  那么,这一局,我就输给你一辈子。

  从来,山河与你,缺一不可。

  我们,从来做得到。

  无所无惧。

  生如烈火。

  “阿玉。”

  “嗯。”

  “一起去更好的未来吧。”

  “好啊,去看看更遥远的江山天下吧,段鸮。”

  ……

  “碰——碰——!”

  数月后,再一次挤满了人潮的神武门前,一口威武气派的红衣大/炮却是在被摆在城门领上做全城庆贺之用,前头有高头大马在走,有一个扛着个大旗的毛孩子穿梭在其中,又有有点无趣地在看。

  这毛孩子是谁,暂且不知,但从方才开始他却对周围人的兴奋表达了很大的不屑。

  “这帮人到底在看什么啊,不就是几匹马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知道么,今天是个大日子,待会儿有很好看的东西呢。”

  “什么大日子啊,我还得抗旗子呢……我还得看书,准备考侍卫呢,将来做大官赚很多钱呢。”

  那小毛孩也这么撇撇嘴地回答道。

  “你就看看嘛,看看你就知道了,看完你说不定就不想去考侍卫做大官赚很多钱,想去努力考别的地方了哈哈哈。”

  “行吧行吧,我就看一眼。”

  若说今日是何日子,那整个京城上下的人却都知道。

  因一月前,顺天府一桩惊天大案终于告破,有两位当世之才不仅是在朝堂之上真正地大展宏图,也在百姓中赢得了扬名天下名声。

  而赶上今日年关,文武百官需得过神武门去往天坛那一处朝拜,另需有两个官员在神武门前射红衣大炮才可去往宫廷祭祀之所。

  正是听说那传说中的八方尔济和段军机从街边骑马而过,赶上这多日第一次正式亮相,沿街不少悄悄遣了仆从过来少女妇人都面红耳涨,默默等着倾心于这两位京中美男子的真容。

  恰在这时,正听得前头有人的呼唤,一匹白马上已有一位身披白狐裘,内里穿着件仙鹤朝服的男子过来,那模样,莫说在马上,便是在书上都不多见。

  在他手中,还执着一把弓,正领了一只孔雀翎的箭,正这时,另有个黑色大氅,面孔上带着一个银色面具的长卷发男子出现了。

  这一黑一白,恰似这王朝之上的日月,偏生这两个人还有双漆黑的双眸,那马上的身姿一时不说是寻常女子,就连那名叫不知姓名的小孩都直勾勾看傻了。

  “这两个人是谁啊。”

  “他们是南军机和海东青呀!这你都不知道么!”

  南军机,海东青。

  为,为什么这么帅。

  为什么他们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种光——

  这一刻,竟像是命运的轮回一般,一个青涩的,身处于顺天却还没有一个自己的人生志向的孩子站在了城门下,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正月之礼俗,而这位段军机今年就是在城门下这涉猎发弓第一人,一时周围百姓们齐齐助威呼喊,只见那黑衣的男子也跟着起弓对准城门上一射,随之两把弓箭上有银光一起迸发出。

  那两道帅的不能在帅的箭对撞,正划破城门下的彩花,那一刻,大红色的礼炮花从人群落下,却也将那个孩子一下子从嗓子眼里迸发出了一声惊叹。

  “我,我不要做大官赚大钱了!我,我要考这个!”

  “我将来的志向,就要做这个了!”

  “我钮钴禄·善保将来也要做南军机和海东青!我决定了!”

  ……

  2019年

  北京

  如今被称为故宫的重重宫殿内,匾额上书写着太和殿前。

  一圈五湖四海的游客们正在铁栏杆,由穿着红马甲,拿着喇叭的导游小姐解说着这一处的估计景点由来,此前大多数宫殿的一面墙上均挂着历朝历代帝王,宫妃,名臣的画像。

  可就在这一堵修缮之后依然可见岁月历史痕迹的墙上,却有一副画。

  画卷上并未画任何人,只画了一只羽毛洁白,掺杂着些许黑灰色的神鹰,神鹰双眸一只为黑,一只会灰,却自在飞翔自云中,堪称神风俊朗,紧接着,面对着众多正在拍摄着照片的参观者,宫殿前站立的喇叭里也传出了这么一番固定的录音导游词——

  “各位来到北京的游客朋友们,大家好,眼前出现在各位面前的这幅画名叫《海东青图》。”

  “此画是清乾隆年间名臣段玉衡所作,也是一副经晚清数次战乱,到近现代三次修复后才幸存下来的真迹。”

  “段玉衡,是清乾隆时期最富有盛名,却也神秘的一位名臣,因他毕生甚少留下画像,还留下了诸多历史谜团,因此不少历史学家都曾质疑,此人的姓名或许只是前人杜撰,并非是一个真实历史人物。”

  “但另外有一种说法,说此人,终生未婚,一生纵横,直到晚年才神秘地退隐朝堂。”

  “他在世时,更一手和另一个人创立了一个连史书中都没有着笔过的秘密情报机构,名为——大清刑事犯罪科。”

  “这副画中神鹰,乃满族的一种特有的图腾象征,名为海东青,而这也是这位大人一生留下,并保存完好的唯一一副画作。”

  “乾隆四十七年,这位扬名天下,终生纵横于官场的大人完成了毕生了毕生的对于官场正义的执着,做到了朝堂之上最高的位置,终于事了功名去,悄然辞官,和那人一起回到兖州了。”

  “他这一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抱负,捍卫了心中的公堂正义,成了百姓心中真正的好官。”

  “民间将其称为段公,而官场中人亦将他称作,玉衡老板。”

  “玉衡老板一生所破奇案数不胜数,晚年更是教出了几位流传于后世的大儒学者和朝堂名臣。”

  “也是到了这许多年后,他所在兖州的那个祖宅终于可以将一切还给这位也已经鬓边有了岁月痕迹的主人了。”

  “他的脸看上去依然如此令人一眼难忘,有着年轻时的气度,风骨和抱负,大概是他的后半生过的比他的前半生要自由许多,一切终于眷顾了他一回,而也是在这一年,他终于是做了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一件事。”

  “为他自己,和一人最后记下一笔,也是关于他自己,关于那个人都无比辉煌而灿烂的一笔。”

  *【“傅玉,号八方尔济,满洲镶黄旗人。”】

  【“清朝外戚,与军机大臣段玉衡彼此追随,互为鹣鲽。”】

  【“段玉衡,历任礼部侍郎,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职。”】

  【“二人功居朝堂,傅玉其父李荣保追赠一等公,乾隆五年,傅玉由闲散授蓝翎侍卫。历官黑龙江将军,镶红旗汉军都统,荆州将军,江宁将军,杭州将军,广州将军。”】

  【“乾隆五十八年,二人共同辞官,去往民间,从此相守一生,世人再不知所踪也。”】

  【——《清国史·傅玉列传·段玉衡传》】

  那一遍遍重复录制在介绍词当中的电子声音渐渐远去。

  或许当百年的时光终是过去,一切成为只有少数人所铭记的过往,历史的车轮伴着轰鸣之声终于来到故事中的二百七十九年后,数不清的往事随人之逝去而终于消散——

  2019年

  北京

  城市地铁,车流,自行车穿梭的大都市中,现代化科技的光芒正化作一圈云上划过的光圈照耀在脚下的街头巷尾。

  一栋位于城市中心地表的独栋透明办公楼内,一楼大厅挂着公证处牌子的地方前先下来一座电梯,随之银色的电梯门打开,一个高瘦挺拔的男人就这么拿着手机走了出来。

  内里人流都走在他之后,但这个面容模糊在阳光下有点模糊西装男人站在其中,却仿佛鹤立鸡群一般引人注目,引得同行者中认出他的见状也和他纷纷打招呼。

  “诶,段检察官,今天这么早就来上班了,恭喜你出院啊!”

  “段检察官,这是准备开车去法院吗?”

  “检察官,这么早啊,下午有官司吗?隔了那么久,这次身体终于恢复好了吗?”

  “嗯,各位早。”

  一路简单寒暄过来,侧身冲着后头点了下头示意的男子的确是风度极佳,而从对话中可知,这是一位高级检察官。

  他的银色领带夹旁便有作为公检人员的证明,是一块小小的白色金属牌。

  上面有三个很简单的字。

  ——段子鸮。

  待一步步走到楼下拿车的地方,这位西装革履,手上拿着米色风衣外套,拎着手提电脑的段检察官才站在停车场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

  他留着一头利落禁欲的短发,双眸漆黑,薄唇冷峻,鼻梁上一副细框金丝眼镜,一双手生的特别细瘦修长,光说样貌的确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也是这时,出了单位大门的他才抽空回答了手机那头的朋友。

  “知道了,下午三点在高级法院的会议,我会去出席的。”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出院了,什么住院一个月都在躺着做梦,还梦到自己前世发生的事,我已经完全地忘记了,我的心理状况完全恢复了,也不会梦到什么陌生人了,难不成,你现在还要我给你拍一部电视剧么。”

  “嗯,我正在楼下停车场,不确定这个时间点路上会不会堵车,我会尽可能准时到的,到时候见。”

  可就在他一边语调冷淡地强调着这一点,并背过身准备取车的时候,就在这位段检察官单位停车场大门对面的大马路上,却刚好有一番混乱的街头打斗追逐正在进行。

  “——碰!”

  一排放着红色三角警示牌却被粗暴撞倒的交通岗亭前。

  一个穿着黑色老虎头T恤,手里抓着一只黑色手提包的平头金链彪形大汉正一头冷汗地一边扭头往后看,一边奔跑在车流中。

  过程中,马路正中央的公交车,大巴和油罐车纷纷被搞得停下愤怒地鸣喇叭示意,可这人却还是玩命般地咬着牙在大马路上撞开行人跑。

  在这名歹徒后头,跟着两个穷追不舍的小片警,一个在单手翻越栏杆也跟着往前走,另一个则在进入主干道而始终追不到人时,猛地停下撑着膝盖暴躁地打开传呼机大声嚷嚷道,

  “喂!老傅!你人在哪儿?什么?一个人遛弯?我说你之前都趟在医院一个月做梦还没做够呢!傅爷!傅少!傅桀大公子!求——求求支援啊!你们部门的人这会儿在不在附近?”

  “是是是,帮帮咱们小分局们的忙!就在定位地图上的三岔路口前,红绿灯对面,对面是市政/府公证处大楼,对抓住他!就是这个孙子当街抢了女同志的包!”

  这话音落下,联系传呼机那头的神秘人士帮忙的小民警还没来得及抬头。

  恰在这时,一道属于机车的粗暴引擎声却在前面的交叉路口响起,接着,随着一道骑在一辆重型摩托车上的黑影就这么迎着那个抢包者俯冲了过来——

  “啊!”

  那摩托车上出场酷炫的黑衣人一脚抬起,靴子底冲着那歹徒的肚子就踹了过去。

  一脚上去,对上的黑色皮手套脱把夺包,又和那歹徒极危险地过了几招,见状,一下迎着前方被吓得躲过去的人流,那个抢包的彪形大汉瞪着眼睛就被摩托车上的疯子吓得将包对着马路口丢了出去。

  “哎哟!快看!那包飞出去了!”

  一群行人惊恐地指着那即将卷进车流被车压坏了的皮包就喊了起来。

  但就在人群外的惊呼声响起的刹那,一只手撑过栏杆,利索且潇洒地一下翻身抓住那只装满了物证的包,而此人赫然就是一开始那个西装眼镜男人。

  伴着手上的风衣和手提电脑被提着就一个飞跃侧身抓住了那只包,这当街见义勇为的检察官引得一群行人都鼓起掌来。

  与此同时,那最初暴力地撞开歹徒的那辆摩托车也在马路对面的人群外打了个转猛地踩住刹车停下了。

  “……”

  车上的下来也是个身材挺拔,一只手搁在车把伤,帅的莫名很朋克桀骜的成年男子。

  只是一整张面容被隐藏在一个神秘的黑色机车头盔中,另有一头带着卷的半长发散在头盔边缘。

  见状,那个一身夹克衫,带着个涂鸦摩托车头盔的男人吊儿郎当地撑着车把手,回头的瞬间他脖子里挂着根黑色穗子的玉牌也露了出来。

  那块脖子里,晃动着的玉牌的光芒在太阳下闪的人晃眼。

  也令马路那一头,眼眸上落下一块阴影的男子皱了下眉又一下扭头向着那一头的光亮处看了过去。

  二人一下回头,刚好一辆公交车却开了过去将彼此的身影挡了过去。

  见身后已是无人。

  这位于十字路口的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心中居然用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在生命的某一刻,自己曾见过那一幕身影,却到底忘记了。

  而就在隔着那一团乱的车流也再没收获,摩托车头盔下的那个黑衣男子和那位段检察官都收回视线回头看向正当中马路的那一刻,原本按在头盔上的那只黑色皮手套,和拿着手机在打电话的手却一下都因为对面哪一个身影奇怪地顿住了。

  正在变化的红绿灯。

  对面的十字路口。

  亿万个人流。

  灯,一闪一闪,交汇到一处。

  马路这一边的人。

  和马路那一边的人。

  就这样终是一步步带着梦境和回忆跨越了二百年的岁月山河,两个陌生却又熟悉的灵魂好像就这样透过彼此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一次于异时空相遇了。

  “……”

  “……”

  直至,两人一起不约而同地朝前迈了一步。

  二百七十九年的北京长安街上,车流穿过人影,段子鸮和傅桀的第一次关于彼此的相遇,就这样到来了。

  光在马路尽头亮起,照亮了两张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双眸。

  车喇叭和人流穿行中。

  纵横二百年。

  你我再次在时空的另一头重遇。

  一切犹如初见。

  山河与你,缺一不可。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一个新的故事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