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嗣音为冀北做出的努力, 没有任何一个冀北人有资格去否认。

  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是付出最多的,也是活的最痛苦的一个。

  当年拉了那么多和自己同样身世悲惨的伙伴们站起来, 又看着他们一个个的全都倒下去, 明明是想把嬴景文放在心窝里护着, 可人家非得一刀刀捅的他见血。

  那么多朋友看着他都觉得心疼,一个二个拼了命, 甚至宁愿牺牲自己也想让他清醒过来, 想让他看清楚,嬴景文那个人,不值得他这么付出。

  嬴嗣音有时候自己都会想, 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儿, 倒不是说爱上了谁,而是为了爱, 用心去结交的那一帮朋友。

  嬴嗣音知道只有那些人,才是真心的盼着他好。

  嬴嗣音偶尔做噩梦都还会想起萧长风浑身是血的倒在他怀里,一双带血的手指头都不敢往他脸上蹭,只是伸了伸手,便又悄悄放下, 那个人弯起嘴角道了句。

  “侯爷,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他说, 侯爷,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可嬴嗣音几乎没再笑过了,从和嬴景文开始纠缠的时候,他就再没笑过了。

  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的时候, 手旁边的沈清寒已经不见,嬴嗣音眼前模糊了好一阵儿,这才能勉强看清楚自己头顶红色的床幔。

  屋外有谁在嚷嚷吵闹的动静,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捡了件外衫披着,嬴嗣音起身站到了房门口。

  没着急推开房门,只是透过缝隙往外瞧了瞧,他看见了顾则笑,看见了沈清寒,看见那孩子拽着沈清寒的胳膊吼道。

  “沈清寒,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欺负我们家侯爷半分,我就把你这脸给你抓个稀巴烂。”

  好不容易清晰的眼睛又开始模糊起来,嬴嗣音伸手一摸,发现三十六岁高龄的自己竟然也能跟个小孩儿似得不争气的哭起来。

  沈清寒再说了什么他倒是没听见了,只是人家从屋外回来的时候,瞧见他那大花猫般的哭脸愣了一会儿。

  沈清寒毕竟小了自己十六岁,嬴嗣音这么让人看着也觉得很是丢脸,刚刚伸手想擦擦眼泪,沈清寒却是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又欺负你了?”沈清寒这么问着,然后伸手来帮他擦眼睛。

  沈清寒的手指头是冰凉的,不擦倒还好,一擦,嬴嗣音那眼泪却跟止不住似得‘噗噗’直往外冒,眼泪顺着沈清寒的手指往下流的厉害。

  “我这手指头是抹洋葱了?”嘲讽了这么一句后,沈清寒松开自己的手,还特地把手指尖凑到自己的鼻子处用力嗅了嗅,倒像是真在闻有没有洋葱味儿。

  嬴嗣音伸手一把将人揽进自己的怀里,脑袋一埋进对方的颈窝,便是没忍住跟个孩子似得抽搭起来。

  沈清寒疑惑的偏了偏头,然后伸手回抱住嬴嗣音的背脊,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小心拍打。

  “怎么了?”想着嬴嗣音或许是听见了顾则笑方才在门外同自己说的话,沈清寒便是哭笑不得道,“不至于吧,我平日里是怎么欺负的你,你能委屈成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了?”冀北过去的事儿沈清寒是一概不知,就算听说过什么,那也是被江湖妖魔化过后的谣言,再说嬴嗣音这厮在他心里也一贯是个,不是什么好人的大魔头,虽然对自己还不错吧,可……

  可魔头就是魔头,突然哭起来又算是个什么事儿?

  嬴嗣音喃喃道,“我错了。”

  沈清寒依旧疑惑,不明白嬴嗣音这莫名其妙的一出儿是怎么来的,所以便顺着话问了一句,“你错哪儿了?”

  “不,不知道。”

  这话可算是把沈清寒给逗笑起来,干什么?莫名其妙的道歉认错,你问他做错了什么他还不知道?就嬴嗣音这整天神神叨叨的反应,怪不得这冀北上上下下都当他沈清寒在欺负他嬴嗣音呢。

  “不许哭了。”沈清寒低声道了一句,“再哭我可揍你了。”

  “你打不过我。”

  沈清寒,“……”

  “不过你打我我就不还手,你打吧。”

  话毕,嬴嗣音这才松开了些沈清寒,那张平日里森森阴寒,带着些不怀好意的坏人脸,因着布了些眼泪,所以反倒是显得有些人情味了。

  这回沈清寒再伸手去替他擦,才没再跟着落下泪来。

  沈清寒道,“还不赶紧把脸洗了,一会儿让别人瞧见,你这老脸还要不要?”

  “不怕。”抓着沈清寒的手指头凑到自己的唇边一吻,嬴嗣音道,“要是让他们瞧见,我就说是被你打哭的。”

  沈清寒的右手还是拿不动东西,嬴嗣音一直因为这事儿而心怀愧疚,好几次大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他刚想动手去拿碗添菜,便被司马卫侯一扇子给拦住。

  这伤是因为嬴嗣音来的,不过沈清寒倒是一直没把这事儿迁怒到他的身上,清清冷冷的性子,默不作声的习惯,很少哭很少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己安静待着,右手废了就努力的习惯去用左手拿东西,吃饭喝水全是自己在动手,练剑的时候剑柄还摔裂过一次,那东西毕竟是玉质的,也经不得这么折腾。

  冀北侯府有多少钱,沈清寒是不知道,不过就嬴嗣音这厮出手大方的程度来看,想必也是壕气冲天的。

  看见沈清寒练剑的过程中总是拿不住剑,便是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工匠,就照着原模原样的,愣是给刻了二十多个一模一样的剑柄出来。

  沈清寒还记得自己某天回房间,瞧见那一排排翠绿的玉剑柄,就仿佛能听见嬴嗣音在自己的耳朵旁边说道。

  ‘没关系,放心大胆的练习就好,剑柄摔碎了换一个继续来,茶杯饭碗拿不住就松手,你需要的时候本侯便就做你的右手,你不需要的时候,本侯就安静待着,扛得住就自己扛,扛不住就回头,你家侯爷永远在你身后。’

  嬴嗣音永远都在身后,嬴嗣音永远都在沈清寒的身后。

  虽也是使双剑的,不过大部分的时候嬴嗣音也只会在身上带一把,平日里耍耍帅,吓唬吓唬人什么的,一把也就够了,可是沈清寒不一样,他是被迫用的左手。

  因为此前请求过让嬴嗣音教自己聚气化形的功夫,所以沈清寒每日都会花上好几个时辰在后花园里练习,嬴嗣音的黑气抓在手里什么都能变出来,一会儿是一把剑的形状,一会儿又是一条藤蔓的形状,打人杀人的做什么都可以。

  沈清寒便不一样了,他努力了很久才勉强在手心里抓起了一团幽幽青光来,缠着嬴嗣音三天没睡觉,这才马马虎虎的能把那道寒气转变成一块寒冰,这寒冰打出去威力也是有的,对付一般小毛贼不是问题,可遇着高手便是不够用。

  嬴嗣音说他力气不够,于是沈清寒便找了弓箭来练,想着拉弓什么的,至少能锻炼锻炼手臂力量。

  左手抓着长弓,右手聚起青光来,屏气凝神,他借着内力的力量也能将那弓弦拉开。

  搭着的是普通竹木箭,手指头一松,箭身便稳稳当当的朝对面挂着的那箭靶而去。

  沈清寒的这箭靶挂的是一次比一次远,嬴嗣音说过,等你这箭什么时候能从侯府后门射到侯府正门的时候,那把剑形便是能幻化出来。

  于是沈清寒放下弓箭后,便是死死盯住自己的长箭这一回又是能飞出多远,谁知道箭身本是稳稳当当的对着箭靶方向,却是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孩子,突然出现在了箭靶的前方。

  沈清寒被这孩子给吓的不轻,背脊一凉,刚想伸手往前跑的时候,便瞧见顾则笑猛的冲出来,抱着那孩子往地上一滚,两个小朋友擦着箭身躲开。

  虽是松了一口气,可是沈清寒往前跑的脚步却是没停下来。

  “哎哟,我的腿。”顾则笑大声的嚷嚷着,肩膀和背部贴过长箭的地方全部被划破开来,皮肉处渗出血迹,想着好歹是贴着过的,要一下要是真扎进人的骨肉之中,那还不得出人命啊。

  “没事吧。”沈清寒跑上前去,他先是拎着一个小孩儿站起来,又才伸手去拉顾则笑。

  “啊啊啊,别动我别动我,骨折了,我的腿断了。”

  沈清寒蹲下身子摸了摸顾则笑的腿骨,然后‘啪’的就甩了一个大巴掌在他腿上,跟着骂道,“再敢装,信不信我真把腿给你打折。”

  “你什么人呐,弄伤了我还不准我哭两声儿?”

  “我伤的是你背,自个儿落地没站稳摔了腿,如何还来怪我?”

  “那要不是你一箭射偏了,我能冲出来救人吗?”

  “我射偏了?”沈清寒无语的指了指自己,又才回头招呼了一下那个胆怯怯的孩子道,“小孩儿,过来,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看不见前头挂着箭靶呢?”

  那孩子跟个小兔子似得,扭扭捏捏的拽着自己的衣服角儿,脑袋快砸到地面上,根本不敢抬头来看沈清寒。

  沈清寒道,“这小孩儿谁啊?”

  顾则笑忙忙爬起来,把那孩子往自己背后一扯,便道,“不认识不认识,你继续练你的箭吧,我带他去瞧瞧大夫。”

  说完,顾则笑便拉着那孩子朝外跑。

  谁知好巧不巧,越是怕什么便越是撞上什么,嬴嗣音和司马卫侯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两个人就这么脑子一抽抽的出现在了这个地方,顾则笑一头撞上嬴嗣音,两个小朋友又跟咕噜串似得,滚成一地。

  “是谁这么不长眼……”习惯性的张口便骂,顾则笑一抬眼瞧见是嬴嗣音的时候,舌头打了两个结,差点儿没自己咬死自己,“啊啊啊……长了这么一双纯洁无瑕又水灵灵的大眼睛啊。”

  沈清寒差点儿没被笑死。

  嬴嗣音伸了手,两个孩子面面相觑,谁也没敢伸手去抓。

  也像是面生,嬴嗣音便偏了偏头道,“这小孩儿谁啊?怎么在侯府里?则笑,不是说过不准带朋友回家来玩的吗?”

  顾则笑小时候贪玩,有事没事出去玩就得带外头交的小丫头、小萝卜头回家来玩,嬴嗣音说了好多回不许带冀北之外的人回来,可他就是记不住,后来还是挨了一顿屁股才没再敢这么做了。

  听完这话,顾则笑便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他不是我朋友。”

  “不是你朋友是谁?”司马卫侯摇了摇扇子道,“安伯呢?这侯府最近的守卫可是越来越松懈了啊。”

  顾则笑无奈的扶着额头,看着沈清寒在这儿他也不敢说什么别的话,怕别是又踩了什么雷,到头来还得怪他自己嘴碎。

  也是不得不感叹一下这两位大爷的记忆力啊。

  于是等安伯听了吩咐过来送客的时候,看着那小男孩便是一愣,很明显这孩子和安伯之前的感情更深,一看见老管家过来了,便是连顾则笑的背后都不待了,直冲冲的跑去安伯身后,抱着安伯的腿就把自己的脸给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