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你的错,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你大可不必如此自苦。”

  心中暗叹,盘古的目光一时间变得渺茫悠远。久远的记忆间,那个人似乎也是如此, 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便总爱蹙着眉思考天下大势。师父总说他万事不挂心,得过且过, 他却偏觉得整天背负着沉重的思量着实没什么意思,于是也总恶作剧般打断那人沉思的姿态, 领着他上房揭瓦肆意胡闹。

  时光飞逝, 转眼已过去了四十余年……苏巽还真不愧是他的“儿子”,眼下这般思虑过甚自我折磨的样子,还真是如出一辙——

  都是那样让人疼惜。

  他轻抚着苏巽的发, 正琢磨着该如何出言劝慰,那人却虚弱地呛咳几声, 蓦地呼吸一窒, 身子后仰, 面色霜白地倒了下去。

  “阿巽!”

  段云泱这一惊非同小可, 身形如电倏然靠近, 一把搂住苏巽软倒的身躯, 只见那人双眸紧闭, 面如金纸,已然晕了过去。盘古眉关紧锁,急忙伸指扣住他腕脉, 感受到指腹下虽然孱弱却绵韧的脉象,心下稍定,松了口气道:

  “他并无大碍,只是伤势未复身体虚弱,方才心绪激荡一时禁受不住,才陷入昏迷。”

  高悬的心这才缓缓落下,段云泱点点头,却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手,抱着苏巽在软榻上坐定,拭去那人面颊上尚未干凝的泪痕,再让他以舒适的姿势躺在自己腿间,牵过一边的毛毯细致盖好。

  盘古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动作,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对他倒是细致体贴。”

  “过往我亏欠他太多,如今一心只想着弥补,唯恐自己不能做得更好些,以免又惹得他伤心,”段云泱半是无奈半是惆怅地长叹一声,指尖抚过苏巽纤长的眼睫,停留在淡红的唇边,“不知为何,现在的亲昵美好总让我觉得不真实,似乎这般无忧无虑的时光是从某处偷来的,稍有不慎便会被吞噬殆尽。”

  直到现在,在暝琅雪山中经历的七情幻境依然历历在目,那些场景虽然光怪陆离,却仿佛并非全然作假,不仅其中某些场景是真实存在过的记忆,甚至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件,也与未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中,苏巽喋血身殒的那一幕更是尤为触目惊心,惨烈得教他连回忆也不敢。

  盘古的神情显得有些莫测,心中对段云泱的敏锐直觉感到惊讶,却也知道眼下并非道出真相的最佳时机,沉默片刻,便岔开了话题:“小娃娃,你且给我说说未来收编玄霄阁的计划。”

  段云泱点点头,沉声道:“玄霄阁作为暗杀组织,执行任务时不分国界与对象,在齐国贵族中或有敌视之人。因此我建议另外杜撰某一组织作为他们的来历,并且放弃以往的代称,以真实姓名收编到平昌军中。”

  “很有道理,”盘古赞同地颔首,沉吟片刻,神情又显得有丝犹疑,“只是阁员们皆为身怀绝技者,较之常人不免桀骜难驯,若要改变他们的习惯,只怕有些难为。”

  “这便是阿巽不顾困难,也坚决要找到您的原因。”

  修洁手指拨开苏巽额前的乱发,段云泱抬起眼来注视着盘古,面色凝重:“前辈您是玄霄阁元老,更是当初保守一派的代表人物,甚至天吴勾结朝廷、中饱私囊的证据只有您掌握得足够全面。若是要说服玄霄阁众人顺利融入齐国编制,人选可谓非您莫属。”

  “如此也好,”盘古赞同点头,微微一笑道,“这缠影兽灵力充沛,支持我幻形四个时辰不成问题。但这毕竟不是我自己的身体,熟悉磨合尚且需要一段时间。不若这般,今夜我先考虑考虑如何言说此事,明日你便助我召集玄霄阁众人,全力完成收编一事,那样小苏也能在场。”

  “多谢前辈。”

  段云泱靠坐在车壁上,缓缓垂下眼帘,若能在盘古的帮助下,顺利解决玄霄阁众人的归宿问题,他也总算能稍微放下心来。

  可是接下来天吴与剩下的阁员会有怎样的动作,他却不敢妄言。毕竟梁国扩张的野心昭然若揭,周边列国早已风声鹤唳,谁也不知何事会成为引发战争的□□,目前所能做的为有扩张军备,加强边防。

  这样安然无忧的太平日子,怕也没办法长久了。

  他们返回惊羽侯府已是下午,盘古寻了间暗室与缠影兽熟悉演练,段云泱则将明日的安排布置下去,随后回到卧房守在苏巽身边。直到傍晚时分,那人才微微颤了颤,从昏迷中悠悠醒转。

  察觉到他的动静,段云泱立刻放下手中书卷,凑上前来触碰他额头,感觉到掌心下的温度尚属正常,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没发热……方才若拙前来检查过你的状况,大抵是激烈的情绪牵动了体内残余的伤势,加之此前风寒入体,所以有些虚弱。眼下若是没有继续发热,便没什么大碍了。”

  “照料我这个孱弱病人,真是难为你,”苏巽苦笑着接过他递来的药碗,仰头将浓黑的药汁咽下,“都怪我,分明知晓身体不争气,还无所顾忌地大悲大喜,实在是任性妄为。”

  “没有的事,你万万别往心里去,盘古前辈能借助白羽的力量再度现身,原本便是始料未及的惊喜,便是我也激动非常,更何况与他情谊深厚的你呢?”

  忍不住伸指刮了刮他挺翘的鼻梁,段云泱促狭地笑着,凑近他唇边,舌尖巧劲一推,送了枚糖果进去:

  “若是实在觉得愧疚,就好生照顾自己。你若总这般西子捧心动辄厥过去,我又怎么可能放的下心来?”

  苏巽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莹润的眸子里流露出某种顺从而无辜的神情,湿漉漉的清淡而柔软。他撑起身微微侧头,靠在段云泱右肩上,纤细手指留恋地抚摸着那人面庞,不由逸出一声轻叹:

  “我心中又何尝不这么想……云泱,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惟愿自己能再健康些,再伴你长久些。”

  那指尖的温度清寒如玉,硌得段云泱心底生疼,苏巽所经历的痛苦桩桩件件浮现眼前,他恨不能尽数以身相代,又恼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恍然间几乎有流泪的冲动,那人从伤痕累累的身躯中捧出一颗真心,拼命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去爱他,他又如何能不深深感动,死心塌地?

  苏巽毕竟精神不济,强撑着说了几句话,又垂眸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段云泱不忍心惊醒他,又担忧他肠胃不适,于是从膳房取了碗香浓的小米粥,一口一口渡入他口中。

  此时正是隆冬时节,入夜后冷意更甚,凛冽的朔风席卷得窗棂微微震颤,砭骨的寒气如缕不绝地往房里渗。段云泱向火盆中添置了好些炭火,又铺了层毛毯在苏巽身边,确认万无一失,这才披上大氅,放轻手脚出了门。

  他径直走向侯府东北角的小花园,在一棵落满积雪的古树下停住了脚步。

  定睛细视,只见古树绵延开来的粗壮根系之中,一方土堆略有起伏,他拿起墙边备用的小铲,对着土堆深深挖下。被冰层封冻的土地可谓坚逾磐石,他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直到额角微微见汗,才挖开了深约数尺的坚硬冻土,接触到尚有余温的底层土壤。

  他又耐下性子翻找了好一阵,才从凹陷的土坑里挖出一枚巴掌大的陶瓷酒坛,当即也顾不得手指粘上泥土,急切地掸去封口红绸上的污渍,再小心翼翼地抽出坛口的软木塞,一阵清冽稠厚的酒香立刻扑鼻而来——

  正是梨花酿特有的香气。

  段云泱冻得发红的面庞上蓦地升起一抹亮色,笑容纯粹灿烂如同稚子,不掺任何的杂质。他捧着小酒坛,眼前浮现出当年的种种,那时的他才六七岁年纪,由母亲领着来到侯府的这棵古树下,将一小坛亲手打造的梨花酿埋入土中。

  梨花酿虽然是齐国常见的酒水,酿造工艺却十分复杂,饶是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从成堆的原料中提取了巴掌大的一坛半成品。公爵夫人却对此赞许有加,第二日便领着他来到尚未竣工的惊羽侯府,驻足在一棵古树下:

  “泱儿,咱们齐国有个流传甚久的风俗,娘亲今日说与你听。齐国男子会在年岁尚幼时,将自己酿造的第一坛梨花酿埋在树下,等到来日寻到了决意厮守一生之人,便将埋藏的佳酿从树下取出,共斟共饮。草木最是恒久长青,饮下这坛酒,你与那人的情缘便会缠绵生生世世,坚贞不渝。”

  彼时他也没留神母亲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毕竟对于懵懂跳脱的孩子而言,掩埋酒坛这件事本身就比那虚无缥缈的意中人有趣的多,于是根本没考虑未来挖掘的辛苦,只一味的念叨着莫要让别人拿去,刨出了约两米的深坑才作罢。

  此后数年光景,母亲便患病去世,而他也阴差阳错地将自己的意中人抛诸脑后。现在看来,他似乎总是忽略不该忽略的,遗忘不该遗忘的,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冰凉的酒坛被掌心捂得温热,他出神地望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琉金戒指,蓦地俯下/身,珍而重之地将酒坛拥入怀中,如同怀抱着那些颤巍巍沉甸甸的记忆,那些被忽视的往事不可追。

  鹅毛大雪持续了一整夜,次日早晨,惊羽侯府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洁白。

  院落中,叶知蘅取出新近炼制的几枚傀儡宝石,放到白羽眼前。昨日盘古回府后与他仔细商讨了一番,缠影兽维持幻形状态的关键正是充沛的灵力,而为灵媒傀儡提供能源的傀儡宝石恰巧是天地灵气的储备容器,或许能有所助益。

  白羽平日里对食物种类并没什么特殊要求,摄取食物也只是为了补足消耗的灵力,见到灵气充盈的傀儡宝石立刻发出欢喜的“哕哕”声,肉嘟嘟的三瓣唇贴上宝石边缘,其中储备的能量便如同长鲸吸水般疯狂涌入它体内。

  几乎是转眼间,它幼小的身形便膨胀了些许,雪白的毛发更是根根分明,从根部到末梢都泛着晶莹的光彩。数次呼吸的功夫,一枚宝石就已经被吸收殆尽,化为灰烬消散无痕,白羽意犹未尽地轻哼一声,又扑向了下一枚,如法炮制将剩下的宝石灵力纳为己用。

  自从昨日盘古依靠缠影兽现身伊始,那枚栖息着他神识的玉扳指便悬挂在了白羽颈间。见它已然将灵力吸收完毕,绿莹莹的光华以扳指为中心扩散开来,很快笼罩了缠影兽全身,只是刹那,便再度化为了盘古的模样。

  “前辈,你感觉如何?”

  叶知蘅抬手撑开一扇傀儡屏风,并递上提前备好的衣衫,盘古借着遮挡迅速穿戴整齐,缓步从屏风后走出,步履生风,显得比昨日灵活顺畅了许多:

  “小叶子,你这傀儡宝石当真效用非凡,眼下以缠影兽的灵力储备,维持一整日的幻形绝无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段·初级酿酒师·哭唧唧·云泱

  以及我保证苏苏很快就会好起来啦,毕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哇~

  现在还在激情爆更中,大家记得每天的0点、9点、18点来看看哦~辣鸡作者真的很努力了!

  求收藏评论,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