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地倚靠在苏巽怀中,心愿得偿的段云泱自然扛不住潮水般涌流的困意,不多时便迷迷糊糊蹭了蹭他颈边,含混不清地道了句好梦。

  苏巽托着他背脊缓缓放平到床榻上,待他呼吸均匀,睡得香甜,也终于能略微放下心来,放轻脚步走出房门。

  或许是长时间的奔忙逃杀实在令人身心疲惫,段云泱在无谢楼安心静养,一晃便是大半个月的光景。

  他周身伤势得到精心护理,恢复神速,然而脚底被地刺锥出的伤口却很难缠,创口较深不论,打斗过程中,大量毒素随着运功上行,从腿部经络中完全排出尚需一段时日。

  恢复期间,他双腿麻痹不堪,一身劲力落在空处,即便是想要摆脱搀扶自行站稳,也是有心无力,出行便成为了巨大难题。

  念及段云泱飞扬脱跳的性子,哪里耐得住这等寂寞,苏巽便嘱托叶知蘅赶制出一架傀儡轮椅,几日后,总算是能让他出入自如。

  这辆造型独特的傀儡轮椅很快引起了段云泱极大的兴趣,它不似寻常轮椅般粗大笨重,反而极为轻巧。座椅处微微凹陷,偕同后侧弧形的靠腰将身体牢牢固定。下方木轮更是不走常途,并非由轮轴串联,而是由四根独立的圆木与座椅相接。驱动时不必以手推行,只消将内力输入操控的指环内,傀儡椅便能按照使用者的指引前进。

  更为神奇的是,傀儡轮椅在滑行时不与地面触碰,而是依托着内息流,略微悬浮于地表,这也使得它功能多样,不论是楼梯抑或陡坡,皆能如履平地般顺利通过。

  这日天朗气清,午后阳光正好,段云泱在房中寂寥无事,于是驱车来到无谢楼后的小花园中。

  据侍僮所言,这里原本一片荒芜,是苏巽到来后,才会在闲暇时侍弄些花草。

  如今适逢九月清秋,院中树木色转金黄,月桂、茉莉竞相绽放,浓郁芬芳的馨香弥散在呼吸间,熏人欲醉。此时凉风习习,墙边丛丛的秋海棠骨朵将展未展,粉嘟嘟柔嫩嫩宛若含羞娇娃,随风摇曳,姗姗可爱。

  只是段云泱身体未复,被冷风迎面吹拂,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不由暗自腹诽这煞风景的秋寒,正欲转身回房,肩头蓦然一暖,已有一件柔软的披风笼罩而上: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懂得好生照顾自己?”

  说话者正是苏巽,远远瞧见段云泱仅着一件单衣立在院中,便解下身上的披风将他裹住,在颈前勾了个灵巧的结,左右端详确定捂得严丝合缝,这才放下心来。

  他这句话带着些嗔怪,衬着晴朗悦耳的嗓音,顿时教段云泱三魂去了七魄,说什么也挪不开脚步了。

  披风内里还带着些苏巽的体温,段云泱将边角掖得更紧,任由鼻端充满那人清淡幽馥的气息,深深吸了好几回,才粲然笑道:

  “还不是叶老板制作的轮椅好生有趣,和以往见过的机械大不一样。我成天休养着百无聊赖,索性来细致探究一番。”

  这倒是真话,几天前轮椅初初落成时,他已经对轮椅的构造设计啧啧称奇,连珠炮似的向叶知蘅发问,直惹得对方脸色黑如锅底,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见状,苏巽抿唇莞尔道:

  “你却是有所不知,傀儡术修习之人虽众,路数却未必同一。大略看来,可分作灵媒傀儡与制械傀儡两类。后者在江湖中更为常见,所制成品寻常人皆可使用。”

  “而灵媒傀儡虽然在制作上约束较少,却对傀儡师的内力与法阵刻画有着近乎严苛的要求,使用者同样也必须为身怀武艺之人。你这架轮椅的原理,便是如此。”

  “这般看来,叶老板真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啊,”段云泱若有所思地托着腮,忽而偏头笑道,“那不知烛阴前辈身上,是否……”

  “前尘已逝,唤我苏巽便可。”

  这显然是摸底试探,然而此时二人立场相若,苏巽思忖片刻,也不再多做隐瞒,坦坦荡荡地撩开衣袖:

  “这手钏同样为知蘅所作,有储存内息之效。其上二十粒傀儡宝珠的储量足够应对寻常搏杀,而且耗竭后可静置恢复。眼下我武功受制,其功效卓然,无异于雪中送炭。”

  段云泱定睛细视,眼前藤蔓状的傀儡手钏宝光流转,雕饰奇巧,撇开其效用不谈,单是品相便堪称工艺精湛。

  没来由地,他的目光总是流连到手钏下,那人纤细精致的腕骨处。

  分明是习武之人,却并无半分莽勇的粗粝感,反而肤光皎皎,剔透晶莹,十指形态修长优美,宛若羊脂白玉。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段云泱脑海中流淌过温柔缱绻的诗句,不禁抬起手来,将苏巽的左腕包裹在掌心。

  指尖缓缓勾勒过光洁的肌肤,接触的刹那,二人都忍不住颤了颤。

  那是一种无可言喻的感觉,风也轻情也软,所有放肆外露的情绪都被收敛,书页间每一帧白纸黑字都脉脉含情,亲昵的薄汗在如水光华间张扬肆意。

  搭在手腕处的指节向下滑,不偏不倚寻找到温软的指缝,带着亲昵的意味逐一挤入,随后舒适地弯曲,将那人手背贴紧。

  十指交握。

  中无缝隙。

  苏巽白皙的面颊中透出一丝绯红,段云泱手掌中生出了细汗,庭院中的气氛变得微妙而旖旎,某种躁动的情潮脉脉涌流,呼之欲出——

  却冷不防被远处传来的一声高呼打破。

  “少爷!我可算找到您了!”

  纠缠的手指霍然分离,苏巽抽手后退半步,段云泱也讪讪笑着侧过头去。

  只见一道人影流星赶月似的疾速掠近,行动之快使得鬓发飞扬,现出前庭饱满,眼眸生光。

  正是闻讯赶来的元若拙。

  根据段云泱的说法,元若拙是平常公特地安排在他身边的侍童。毕竟玄霄阁任务大都关乎生死,他身为药王谷医圣仅存的嫡传弟子,料理寻常伤势根本不在话下,老公爷也算能勉强安心。

  而这一回段云泱单独行动,元若拙竟然连音讯也没得到半分。知晓消息时,人已经被救回无谢楼修养,他自然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便从城西赶了过来。

  来不及嘘寒问暖,他已托住段云泱的腕脉诊治起来,感受到指下脉相虚弱却稳定,惊慌失措的心情才略微放松了些。

  但从头到脚细致的检查摸索却是免不了的,段云泱耐着性子任由他察看了一番,这才幽幽地道:

  “得,若是指望着你来救,眼下我怕是比这秋风还要凉,多亏了苏公子和叶老板,我才捡回一条命。”

  “这不是少爷你刻意瞒着我么?”元若拙的语气好不委屈,撅着嘴嘟囔了小半晌,才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来,“……苏公子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段云泱朝着苏巽的方向努了努嘴,“重新介绍下,这位是苏巽苏公子,日后当心谨慎,可别唤错了名。”

  “见过苏公子。”

  元若拙恭敬地向苏巽拱手,心头却没来由的觉得有些怪异,此情此景,不管怎生想,都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仿佛自己是个多余之人一般。

  “元公子不必多礼,”苏巽扶起元若拙,温声道,“你一路远道而来甚是辛苦,院中风大,不如先到无谢楼中稍事休息。段公子这边我会留意看护,你不必忧心。”

  “如此,真是多谢苏公子了!”元若拙羞涩的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方才听到少爷提及叶……叶老板,莫非他也在左近么?”

  “知蘅此刻便在楼中,你若是寻他,向前直走,穿过花园便可。”

  “那真是太好了!少爷、苏公子,我便先行一步,你们慢聊。”

  闻言,元若拙小脸上立刻洋溢着起兴奋的神色,毕竟自那日飞花居一别,他再无机会与叶知蘅相见。此刻得知那人近在咫尺,当真恨不能立时便奔到近前,将相思之情尽数倾诉。

  他此番可谓是来去如风,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段云泱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这孩子将自家主子搁置一边不闻不问,反倒对叶知蘅那个黑脸冰块热情似火,当真混账得紧,日后须得好生教养才是。

  身后隐约传来翅膀的扑楞声,他回过头,目力所及之处,一只械鸟从墙外翩飞而至,旋转着在他肩头落定。

  明知是玄霄阁传来的讯息,他也不愿避讳,当着苏巽的面取出鸟腿中的信轴展开,先是微微蹙起了眉,随着阅至后文,面上神色却逐渐明朗了起来,仿佛一朝心愿得偿,喜不自胜,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愉悦。

  苏巽在一旁观望他神情变换,不由暗自好笑,却不料段云泱蓦然望向他,开怀笑道:“苏巽啊苏巽,大事已济,理当同喜啊!”

  “......什么?”

  苏巽尚且不明所以,段云泱已然笑得开怀,驱车向无谢楼的方向行去,话音随着风声悠悠传来:

  “我要为你——”

  “赎、身。”

  作者有话要说:  段云泱:亲爱的苏苏,你身后的这片荷塘已经被我承包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