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惊诧后,段云泱很快冷静下来,倚在门缝处屏息倾听。

  那两人背对着他,装束又肖似,此刻分辨不出他们究竟是谁,他只有趁无人发觉之时,静观其变。

  其中一人沉吟半晌,这才缓缓开口:“近日任务的报酬既已送达,你可以早些知会玄枢部,新一批器械的制造,也该早日步入正轨了。”

  另一人则点头称是,思忖片刻,又有些担忧地发问:“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眼下陆吾、英招等人已经有所察觉,毕竟近来任务数量骤增,击杀对象也与以往多有不同,这样下去,只怕迟早……”

  听得二人声音,段云泱神情微凝,立时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发问之人为飞燕部的传讯使句芒,布施命令者则为灵武部元老玄冥,他此前虽未与这二人共事过,却在决议集会时有过数面之缘。

  这二人地位不凡,玄冥可谓灵武部地位仅次于烛阴的元老,若不是考虑到他性情桀骜,目前灵武部首领之位怕是非他莫属。

  而句芒作为传讯使活跃在各部各坛之间,地位同样不容小觑。目前这二人共处一室谋划,不能不教人心生凛然。

  玄霄阁,究竟在筹谋些什么?

  玄冥轻嗤一声,似乎对句芒的担忧不屑一顾:“你便是小心得过分了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加之天吴大人保驾护航,英招那些后辈又掀得起什么风浪?”

  “但我难免有些担忧……不论是玄枢部流影刃的研发,还是破风弩的大量制作,耗费的贵重金属数量之庞大,怕是举一方势力都无法全数承担,入不敷出,又如何是长久之计?”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玄冥的语气蓦然显得神秘莫测,冷笑道,“天吴大人谋虑深远,玄霄阁的背后又何止那些零散百姓,眼下我们所凭依的,乃是大梁的国祚啊!”

  “你的意思是……”

  此言一出,不仅句芒难以接受,段云泱这一惊也非同小可,心底顿时泛起阵阵森凉。

  玄霄阁近来任务量激增,他并非毫无怀疑,但时局之动荡人尽皆知,故而也并未深究其根源。可如今,将他们的对话与先前桩桩异状联系起来,引起的猜想便极为可怕——

  或许,当初歃血为盟、赤胆忠心的承诺,早已被时光淘洗得不成模样……

  那么,他为之困惑良久的一切同样能得到解释,例如天吴为何没来由地将他召回,追寻烛阴下落,为何裴殊近日突然踪迹难寻,为何阁内人心惶惶,再不复往日精诚共济之势?

  思绪纷乱,他一时忘了掩饰行迹,衣袖不慎刮蹭到墙身,发出轻响。

  “什么人!”

  玄冥句芒何等敏锐,瞬间便察觉门外有人窥伺,话音未落身影便朝门口掠来。段云泱心道不妙,左脚轻飘飘点地,闪身疾退出十余米开外。

  他绝不能被发现,尤其是以毕方的身份……

  天吴将他支走绝非偶然,倘若此时暴露,只怕会使一切覆水难收,故而即使拼着被众人夹击的风险,他也不能露出真实面目。

  待二人奔出房间,段云泱已远遁到了通道岔路口。

  眼看着鞭长莫及,玄冥骤然扬手拍击向墙壁,顷刻间地面传来剧烈响动,随即不可胜数的尖锐棘刺从砖面猝然窜出。

  变故的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段云泱收势不及,一脚踏上,只觉得脚掌微微一痛,紧接着强烈的麻痒感从伤处疾速攀升,片刻功夫整条小腿都几乎失去知觉。

  “裴殊这孙子,当真害我不浅啊!”

  忍不住恶狠狠骂了始作俑者几句,段云泱深知时间紧迫耽误不得,只得连点左腿几处要穴,暂时延缓毒性上移的趋势。

  脚下动作不停,眼见着入口已然在望,身后忽然传来阵阵劲风,他猝不及防回过头,只见玄冥手持一柄精钢小弩,张弓向前,数十支箭矢正飞羽流光般瞄准他激射而至!

  这竟是……破风弩!

  段云泱心头警铃大作,破风弩乃玄枢部最新研制的作品,可一次射出至少二十支淬毒精铁箭,锁定目标后更是有追踪功能,三百米内可谓弹无虚发,故得名“破风”。

  尽管他轻功卓然,短时间内与玄冥句芒二人拉开的距离也不过百余米开外,根本无法逃出弓/弩射程。

  转瞬间,破风箭劈头盖面穿刺而来,唯恐锁链为人所识,他不敢取出武器抵挡,只能凝神聚气于双掌双臂,以澎湃的内息悍然迎上气势如虹的箭雨!

  铮铮铮!

  刹那间金石交击声不绝于耳,段云泱充盈的真力将大部分箭矢掀飞,身形顺势向后飘飞出数丈远,以减弱毒箭的攻势。

  这种借力方式显然有效,剩余的零星箭簇仅仅划破了他衣袖,而他与入口处的距离则拉近到不足百米,紧张的心绪刚放松一刹,孰料玄冥手中弩/箭储量甚众,一波未绝,竟又是另一波袭来。

  段云泱的武功路数主要走刚猛一道,循环周转方面委实不够擅长,临时集聚的真气难以与第二轮箭雨相抗衡,数支毒箭很快刺破衣衫,在他身上留下道道伤痕,其中一箭更是深深扎入右手小臂之中。

  箭尖附带的毒素顺着高速运转的气血侵入体内,他胸中烦恶欲呕,视物也随之模糊不清,但此时他无暇他顾,从玄冥的攻势中抽身回旋,凝气于左手掌心,裹挟着疾流的雷霆一击便朝入口附近的地面轰去!

  为防止别有用心之人通过甬道进入玄霄阁,玄枢部在每一处通道入口都增设了断龙石机括,必要时以真力触发地面机关,重逾千斤的巨石便会坠落,将入口彻底封死。

  下击产生的巨力推送着段云泱的身体向上飞出,与此同时面前断龙石轰然坠地,彻底将追兵隔绝在璇玑阁通道内,头顶砖块被震动裂开,尘土飞溅,崩解只在须臾之间,他生生迎着纷扬落下的碎石发足狂奔,任由尖锐棱角在面颊上掠出细小的伤口,终于在地面彻底塌陷之前逃出生天。

  确定至少短时间内无人能够突破断龙石的禁锢,段云泱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胸口立刻泛起窒息般的疼痛,喉头热流涌上,他抑制不住,陡然呛出一口紫黑色的鲜血来。

  心中苦涩,他意识到方才运功过甚,伤口处毒液顺着血流侵入体内,若是不进行紧急处理,数个时辰后毒入脏腑,只怕药石难医。

  艰难地喘息着,他正欲寻处隐蔽之地运功逼毒疗伤,却冷不防一脚踏空,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猝然向下坠落!

  “该死……”

  当真是马失前蹄,他被毒伤冲昏头脑,一时竟忘了此处出入口不偏不倚地设立在护城河畔……

  “噗通!”

  冰冷的水流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段云泱周身脱力,无从挣扎,鼻端的空气被一丝丝挤压殆尽。

  窒闷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失去意识的刹那,眼前仿佛有一道素衣人影稍纵即逝,他伸出手似要挽留,终究抵不过幽邃的漩涡,闷哼一声,人事不省。

  而正在段云泱昏晕过去的当口,有两道轻捷如燕的黑衣人影跃入水中,精准截住那下沉的身躯,随后迅速将人营救上岸,负着他往东南方飞身驰去。

  断龙石坠地的动静非同小可,很快惊动了附近的玄霄阁成员。远在藏经阁的凌珂也察觉到异常响动,循着声响传来的方位找去,正好遇上了气急败坏的玄冥与句芒。

  “断龙石为什么会被人放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惭愧,”玄冥恨恨叹了口气,“我与句芒正在议事,忽然发觉门外有人偷听,立时追出不说,还用上了地刺和破风弩……可没料到对方不仅武功高强,还对玄霄阁地形十分熟悉,在出逃时放下了断龙石,这才追之不及。影蛇,你今日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么?”

  凌珂黛眉挑起,冷笑出声:“我这边反而无甚异状,说来玄霄阁的规矩你们理应知晓,除任务攸关,其他任何事务均不可在阁中密议。你们倒好,违规乱纪在先,办事不力在后,此事若是教伏羲大人得知,后果如何,你们自当心中有数罢。”

  声调平缓无波,她心头却早已变得紧张,毕竟先前造访过此地的,除了段云泱,再想不出第二人选。故而她特地强调不得妄议的阁规,甚至以主司纪律的伏羲为倚仗,意图分散这两人的注意力。

  视线缓缓投向玄冥句芒二人身后,她在断龙石左近细致察看,唯恐漏失任何一处细节,直到在某处不起眼的角落,捕捉到一片血渍斑斑的破碎衣角。

  这是——

  美目倏然瞪大,她又怎会错认,这衣料分明来源于段云泱进入藏经阁查卷时,所着的那件淡色长袍!

  那他现在……状况如何?

  地面上零落的斑驳血痕刺得心底隐隐作痛,念及那人所经历的血雨搏杀,她几乎连顺畅呼吸都不能够,竭尽全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今日之事若是声张出去,你二人皆难辞其咎。断龙石对通道损毁严重,当务之急是寻来玄枢部员及时修缮,至于追踪窃听者的任务,便交由于我,想来灵武部暗杀一系深谙其道,总不至于空手而归。”

  “如此……也罢……”

  玄冥心中纵使有再多愤懑不满,苦于自己行止不端在先,也不便多言;而句芒早已被他密谈中的惊人真相冲击得七荤八素,木愣愣地点了点头,二人便心照不宣地快步离去。

  凌珂见二人走远,这才来到巨石边,从尘灰中拾起那片衣角,将布片珍而重之地抵向心房的位置。

  直到这一刻,强自压抑的泪水才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她双眸中涔涔滚落,纤细的手指缓缓收紧,直到肌肤泛出浅淡的青白色:

  “云泱,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心疼地抱住小yy!!!麻麻召唤苏苏快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