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江山多败絮>第84章 却之不恭

  酒里添了客栈老板找来的药粉,放了双倍剂量,纵然越行锋乃是一剑绝景,灌下整壶酒,也得睡得不省人事。沈翎以重金将他托付给老板,随即策马回京。

  途中,沈翎早已卸去假面,当他在城门前下马,众守城兵将即刻将他认出,继而重重围困,好在众人皆对昭国公信任无疑,且怀疑此次祸端另有因由,故而未有强加铁索束缚,一路只随了五六人,严密护着,送往刑部。

  既已知晓幕后之人的目的,沈翎也不多作无谓争辩,三言两语说了一通,直接将一切罪责扛上身,顺道说是他教唆六皇子放行南越乱贼。

  果然,如沈翎这般漏洞百出的供词,那群官员居然也无细问,更无命人查清,反正沈翎说什么,就让文书记下,无一遗漏。

  签字画押,沈翎被押入天牢,不日将以谋逆罪处决,而沈氏一族皆被无罪释放,昭国公沈恪及其子沈翌仅做降职处置。

  沈翎听闻此等结果,笑而不语。仅有他一人入狱,说明一切的一切,只是找人担罪罢了。

  经历许州山寨的那夜,沈翎对牢房已不再陌生,看见老鼠蟑螂穿堂而过,也无太多惊讶。

  看沈翎在牢中镇定如斯,狱卒颇为惊奇。众所周知,沈翎养尊处优且有洁癖,看他如今的坦荡模样,实在难以与当年的纨绔公子相提并论。

  深夜,沈翎难以成眠,手脚坠着铁镣,沉重不堪。他望着窗外月圆,估摸生辰将至。这一年,他该十七了。他只叹,母亲用死换来的命,竟然只能活到这个地步。

  “他应该醒了吧?”沈翎自言自语,淡淡笑了一下,“他肯定又在大发雷霆,说不定已经把松烟镇的客栈给拆了。”

  月华如幕,沈翎伸手出去,铁镣映出泠泠色泽。从松烟镇下药到此刻,仿佛是梦,或许从绛花楼坠下的那夜到此刻,一直是梦。

  可笑的是,只有在梦里,他才像是真正活过。

  有惊、有险、有伤、有怒、有欢、有痛,虽是有所厌恶、气恼,却不索然无味。

  沈翎相信越行锋回京能够全身而退,但仍是舍不得。丝毫的计算偏差,都无法忍受。

  话说越行锋曾为自己做过什么?貌似让自己气得几乎吐血之外,也没别的了。如果说有,大概就是他比较烦,从来没有人像他那么烦,把人烦到死,还能让人时时念着。

  忆起湖心小筑的夜晚,他的小心翼翼、万般呵护,与平日的他,全然不同。沈翎留恋着,不禁生了贪恋的私心,到了此刻,只余苦笑:“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经常在想,这个人不错,能一直留在身边就更不错了……”

  这时,牢门被人开启,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到跟前,如一道冷光罩在头顶:“沈翎。”

  沈翎知道来的是谁,也明白谁人不会来。他头也不抬:“家里还好吗?”

  沈翌是怒着,然低头看他,心底又痛:“你这是干什么?你回来又有何用?”

  “没用吗?”沈翎如同往常那般笑了,与在绛花楼的现出的虚伪笑容,一模一样,“你能站在这里,就有用。”

  “他知道?”沈翌不相信越行锋会放任他乱来。

  “我下药了。”沈翎供认不讳。

  沈翌单膝一曲,蹲下看他:“爹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沈翎装作不屑:“难不成,他很感动?呵呵,我不需要。”

  他话中言辞有力,沈翌叹道:“爹,他很感谢你,他本想一道来看你,但,多有不便。至于这份谢意,你需不需要,不是爹的事,是你的事。”

  沈翎笑道:“当然是我的事,我娘死了以后,旦夕祸福,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沈翌道:“这次的事,本就不会连累太多人,只要族里有一人认罪,帝君就会放了众人。你该知道,帝君向来属意六殿下,发生今日之事,帝君自然也明白个中蹊跷,但他必须堵上悠悠众口。偏偏在这个时候,你回来了。六殿下他也因此免了禁足。”

  沈翎冷笑:“这样不是很好么?免得夜长梦多。若想着依靠族里那些人,你觉得他们会认罪?呵,个个只懂得共富贵,至于共患难,他们不会认得这三个字。”

  沈翌沉默片刻:“我今天只想来告诉你,你要等到最后。”这一句,轻得不能再轻,门外隐约斜过狱卒的影子,想必又是听不清。

  “难道你可以?”沈翎有点惊诧。

  “他们不愿死,难道就该你死?我和爹,不一样。”沈翌没有多言,转身出了牢门。

  *

  夜长梦多……沈翎多活一夜,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深谙“夜长梦多”的意思。

  夏花开绽的那天,沈翎的十七岁生辰。斩刑,也在那一天。

  从来没想过死,到这天来了,才觉得可怕。人死如灯灭,再一碗孟婆汤,什么都会忘掉。不会记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家族责任心,不会记得刀起刀落的痛,自然也不会记得那个人。

  沈翎想了想,之前两样都没什么大不了,但最后那一样,好像挺可惜的。

  孝,还是愚孝?好像没那么重要。想到,就去做了。

  时辰选得很好,天蒙亮的时候,百姓都未醒来,自是无人干丢菜叶那活,也无旁人围观。如果这是帝君的恩典,是谢他救了大崇之国祚么?

  夏初,有了秋的肃杀。风卷起砂砾,打在脸上,疼到麻木。

  沈翎踏上刑台的时候,脚是抖的,膝盖是软的。关于怕死,似乎忘了很久。以为经历了些生死,胆子就会肥一些,哪里晓得一样没用。

  监斩官的动作很快,也不看时辰,直接丢了签令。沈翎庆幸不必因此跪得太久,刑台上可没有家中祠堂的蒲团,膝盖疼。

  刽子手抄起大刀,嘴里含了一口酒,勐地喷洒整个刀面,又拿粗壮的手臂一抹。

  在这个当口,沈翎想的不是人头落地的疼痛与否,而是那把刀干不干净、卫不卫生……一想到沾满糙汉口水和臭汗的刀子要落在自己脖子上,沈翎就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当场呕吐。

  旭日东升,刺目的霞光映上兵将的枪矛长戈,与刽子手的大刀,耀出的光亮一晃,令众人不由自主敛袖遮面……

  *

  天已大亮,越行锋赶回京城,为时已晚,关于沈翎斩刑的榜告已被撕去。

  依照往日的说法,撕去榜告,即是行刑完成。越行锋自言道:“不可能,行刑通常为午时之后,今日为何提前?他们就这么等不及!”

  自从在客栈苏醒,越行锋已感受不到心痛,余下的只有恨戾和暴怒,如同当年亲眼看着南越王宫倾颓,失去最亲的人。如今,这种感觉不减当年,甚至更沉、更重,即便将松烟镇的客栈拆了干净,也难舒缓半分。

  身在京城,不得不收敛,心头如熔岩把大地撕得龟裂,他一拳砸上树干:“我越行锋选中的人,顶多被自己笨死,绝不会在刑台上死得那么难看!”

  恰巧边上有孩童路过,擦着眼泪对同伴说:“呜呜呜,我娘不让我去看砍头,现在都砍完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呀。”

  越行锋暗道现在的孩子都是怎么了,喜欢看人砍头?慢着……是得去看看。

  待他去了,刑场的兵将官员早已散去,刑台上只余着尚未清理的血迹斑斑。

  越行锋一步一步走去,步子竟未觉沉重,他紧盯着那滩血,说不出端倪,也道不清疑惑。在血水前屈膝蹲下,指尖沾了一滴,心间的戾气顿时扫空。

  看着血水渗入缝隙,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勾勒暖色:“果然如此。”

  眼角掠过一个人影,越行锋迅速紧追而上,在一条繁华喧闹的大街上,追上那人。

  帷帽遮面,依稀辨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此人牵着一辆马车,静候越行锋。

  越行锋看着手中多出的马鞭,朝车帘一瞟,如寻常商贩那样开口:“什么货?”

  那人语调平平,冷声道:“自然是好货,天上地下,仅此一件。出了京城,可买不到。”

  越行锋会心一笑:“既是如此珍贵,若我夺人所好,岂非君子所为?”

  那人又道:“既知珍贵,便走远些,京城内外,可是有不少人出得起高价。”

  越行锋坐上车板:“shou之无愧,却之不恭。兄台,后会无期。驾!”

  *

  〖江山多败絮—上卷—水龙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