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江山为聘>第66章 

  秋风吹落树叶, 留下簌簌声。

  屋里的烛火烧了大半,红蜡流淌下来,结了个半心, 从远处望去, 恰好可以窥见榻上人的身影。

  东方月的手被紧紧攥着, 那掌心出了汗,淌湿了一片。

  不过片刻时辰,上官明棠已经在那流逝的时间里喊了他不下十次。

  “名扬, 别走。”

  “东方月我要救你的,火不是我放的。”

  “这里很疼,我知道。”

  东方月煞费苦心筑起来的冰山, 被润湿了一角, 漾了一处柔软。

  可是山还在。

  半梦半醒间, 上官明棠似乎能感受到东方月的存在, 他一手拽着人,一手捂着胸口, 喊着他也痛。

  东方月视线已经有些模糊, 烛火也忽明忽暗, 似是刻意营造这气氛一般。

  夜幕降临, 总是能窥见人心底最柔软之处, 就像之前的虞都,隐在繁华背后,可里面却早已改朝换代,不同昔日。

  就如他与上官明棠,他曾那般浪荡的邀请,他们彼此依偎过,也曾知晓彼此最销/魂之处, 亦在那情/欲里迷失过。他原以为这般最可,也成功了,可回头看来,那不过是自己营造了一场旖旎梦境,唯他沉溺在此,无法自拔。

  伤过后,痛过后,他已决心断了那三千痴缠,不再留恋,可上官明棠好似又给了他死灰复燃的机会。

  情念痴迷不过都是囚着自己的牢,他出来了,上官明棠又把自己陷了进去,循环往复,由爱禁锢。

  东方月此刻望着人,心里也谈不上什么滋味。

  提醒吗?他觉得多余,以上官明棠的聪明不会不知自己陷进死循环里。

  放任吗?确也与他无关,明明在虞都之时便已两不相欠,又何必再执着。

  东方月抬了手,落在他眉间,慢慢抚平了那紧蹙的眉宇。

  东方月看着人,脸上却挂了凄楚的笑,“爱不在,说什么也是惘然。”

  他不是别人的玩物,他有自己的骄傲,亦有自己的命。

  他跟上官明棠不同路,直到现在他才认清了这一事实。

  东方月从那湿热的手里拽出了自己的手,甩了甩袖子,抛下奴牙给的瓷瓶,径直走了。

  门一开,明亮火把便晃了眼。

  东方月笑了笑,“等我啊。”

  ………

  入夜,江州已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秋日的夜晚总是会积雾气,也会让人摸不着方向,奴牙跟着林清和张岩他们下了山,也幸亏有他们,才不至于迷路。

  往侯府的路上恰恰碰到了回来的夜羽和凤泠。

  奴牙站在远处喊了他们一声,“夜侍卫,凤泠。”

  凤泠微顿,稍缓了片刻才上去抱了人说:“太好了,你没事就好了。”

  “嗯嗯,我没事,但是公子有事。”奴牙说,而后开始介绍她身边的两个人,“这位是林公子,这位张公子,是他们送我过来的。”

  “你怎么会跟公子在一起,他又出了什么事。”凤泠抓着她的胳膊,明显有些焦急。

  奴牙看着她说:“先不要过于着急,招兵一事还未弄清楚,官府又与山贼有勾结,我们先想办法去救公子。”

  “他们在哪里?”夜羽问。

  林清上前开了口说:“在望蜀山,那里都是山贼,今天征的壮丁也被关在那里。”

  “今日去刺探那官府,发现府中栖静,并未有什么动静,那州刺史杨毅一切正常,没有出过府。”

  “你见到的那人长什么样啊?”林清问。

  “矮矮胖胖的,不高。”

  “错了,那不是他本人,中计了,那杨毅高高瘦瘦的,根本就不是你见到的那样子。”林清惊呼。

  奴牙似乎有了些印象,“高高瘦瘦,我记得了,今日确实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兵。”奴牙看向林清说,“你还记得吗,你有印象吗?”

  林清摇了摇头,说:“我们没有跟你一批进来,不太清楚。”

  “我们踏入江州地界不过半日,他怎么会知道的如此之快,若是杨毅早就知晓了公子便是朝廷派来的人,那后果不堪设想。”夜羽说,“事不宜迟,我们必须马上赶过去,不然两位公子都有危险。”

  他又看向凤泠,事情紧急,早就忘了紧张,说的完全不结巴:“你快去公子府调人,我们在山上集合。”

  凤泠抓住他,说:“不行,一起去,况且现在能调配的只有侯府的人,公子府的人若是要调配,必须有玉龙,龙令不违。”

  “玉龙在我这里。”奴牙说,“下山前公子已经趁乱塞给我了。”

  凤泠接过玉龙,说:“事不宜迟,我去找小公子,让他去调动公子府的暗卫。”

  “那便赶紧行动,我先上山,你们随后来。”夜羽留了一句,再看时,暗夜里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林清怕回去出事,便拉着张岩跟在了奴牙后面,再者他从未去过侯府,也带了好奇。

  “你们那位公子同侯府和公子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啊,看着很厉害的模样。”

  张岩皱着眉拽了拽他的衣角,意思是不要乱问。他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会同陌生人交流,平日里也就只有林清会理他,所以两人关系好一些。林清要去参加征兵时,他便也跟着来了,就是不曾想过会遇到这种事。

  奴牙走在他们旁边,说:“今日谢谢两位相助,至于公子的身份我们不便多讲,事情没有查清楚,两位还是待在府里比较稳妥,不要乱走好些,毕竟被乡民们知晓了,也会引起恐慌。”

  林清点了头,这下闭了嘴,跟在她们后面。

  凤泠看了奴牙一眼,说:“你先带他们去房间,我去唤小公子。”

  公子玉正在睡梦中,忽而被人摇醒了,他眯着眼睛看向人,说:“做什么啊,我要睡觉。”

  “小公子,不能睡了,公子他出事了。”

  公子玉置若罔闻,再躺回去:“我要睡觉,不要打扰我。”

  “离哥哥被山贼抓起来了,你若不去救,他就要死了。”

  公子玉一下子醒了神,揉着眼睛说:“快去,打山贼。”

  ……

  杨毅把人又逼退回房里,身边的侍从胳膊一扫,未收拾的桌子已然干净了。

  “朝廷来的?”杨毅坐在那椅子上,打量着东方月,“来驻守我江州?”

  东方月脖子上架了两把刀,手也被束缚住了,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杨毅,忽然笑出了声,“哈哈哈,我以为江州刺史是何人物呢,原来是个高杆儿,瘦的跟杆儿一样,风一吹都找不见人。”

  “耍嘴皮子倒是很厉害,原以为朝廷派下来的人会有多聪明,真是没想到才刚进江州便中了我的计,是说你们太嫩还是自视过高呢。”

  东方月神色自如,说:“不必猜测了,我们自视过高,真是小看你了。江南乃富硕之地,原以为可以自给自足,杨大人也该是腰圆猪肥的模样,哪成想……”

  东方月暗暗叹了口气,那语气里似乎还带了些可怜之意,“不成想,杨大人是被吸干了油水才做这般偷鸡摸狗的事,可怜可怜。”

  “你说什么?”

  东方月眉眼微抬,手抽动了一下,因为身边的人箍得他有些难受,“怎么,说到大人痛处了?”

  杨毅哈哈一笑,道:“是又怎样,我都做到这般了还怕你说不成,原以为朝廷那群人只知道醉生梦死,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想派人过来这里。往日有个定远侯就够受得了,整日盯着我刺州府,不让做这不让做那,就连我府里的开销他都要算上一算。我府里百余人,都是要吃饭的人,平日里开销节俭就算了,官船出海的税收他都要管,全然不把我这个州刺史放在眼里。”

  杨毅抬手挥退了屋里站着的一群人,又继续道:“洋人同我江州做生意他不愿,此乃迂腐。朝廷虽不从我江南征税,可两大守军的军粮军备都要从我江南之地出,他定远侯不让同洋人做生意,不让出海,试问这银两哪里来,入不敷出是常事,若不是因为江南气候有利,不常受灾,我们一样过不下去。去年汴州旱灾就看出来了,一州灾害,其他州府余粮紧张,根本救不回。”

  东方月看着人说:“迂腐的不是老侯爷,有问题的是你。”

  “你胡说什么。”杨毅看着他,吼道:“你以为你还有什么机会,现在这山头全是我的人。”

  东方月看不惯他的嘴脸,一脚踹了过去,“看不清形势,你这刺州府当了也白当。”

  东方月还想要上去给他一脚,却被身边的人拽了回去。

  “咳咳……”杨毅咳嗽着起了身,从身旁的人手里抽了刀走近,刀背在他脸上轻拍了几下,说:“我不知道,那你又知道什么。”

  “并非是不同洋人做生意,意思是不让他们跨进我大虞一步。”上官明棠醒转了过来,坐在那榻上望着人说。

  杨毅“忒”了一口,“来人……怎么那榻上还有一个。”

  一群人听到声音,又拿着刀冲了进来。

  上官明棠面色如常,将月影收进怀中,一旁的侍从将人团团围住。

  上官明棠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了东方月一眼,又看着杨毅说:“忘记告诉你,你抓错人了,我才是朝廷派来驻守江州的大臣。”

  杨毅面色微变,说:“你又是谁?”

  上官明棠说:“既然早就对人做了调查,难道不该知晓这次派来的是何人吗?”

  “我当然知道。”杨毅说,“新皇登基,招贤纳士,派来的是辅佐他上位的人,上官将军之子。”

  “没错,我就是上官明棠。”

  杨毅惊愕,看向东方月,“这人又是谁。”

  “他吗?”上官明棠走进了人,看着东方月,道:“他不过是个人人喊打的狗崽子,死不足惜,你抓了他无用,还不如抓我。”

  上官明棠走了几步,围着他的侍卫又跟了上来,就看他将侯府与皇上的批文拿了出来,说:“东西都在这里,现在该相信我的身份了?”

  杨毅看着上官明棠仍旧是半信半疑的神色,他从桌子上拿了公文,翻开看了一眼,“你果真是上官明棠?”

  上官明棠摊了手,笑道:“如假包换。现在该放他走了?”

  “放人?我为什么要放人。”杨毅说,“既然能同处一间屋子,那便是盟友,若是放了,我岂不是要倒霉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去叫人过来。”

  东方月轻笑了声,“替我求情做甚,方才不还骂着人吗。”

  上官明棠看向他,沉声说:“欠你一条命,当然要还了,不然心里过意不去。”

  “今日若是能活着出去,便算你还了,日后最好两不相见。”

  “那是自然。”

  杨毅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明白那意思。

  他看向上官明棠说:“你以为你,你们今日还能活着下山?山门早就被封了,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只可惜啊,我竟没想到,薛大这般废,连个人都看不住,真真是无用的废物。”

  上官明棠看着人,问:“你为何要勾结洋人,你可知南越虎视眈眈,若是让洋人踏进了江州,那么我大虞必定会接连战火。”

  “为了活下去。”杨毅说的尤其诚恳,“不同他们做生意就没有活路。定远侯回了虞都,本想在朝廷派人来之前在干他一笔,没想到还是露陷了,不过没关系,你们今日都要死。”

  杨毅抬手一挥,周边的侍卫便上了前。

  窗外风雨雷响,大雨倾盆而来。

  上官明棠望向窗外,“又落雨了。”

  风吹着烛火微动,剑光凌厉而出,上官明棠挥着凝碧挡住了那长刀刀背,接着“刺”一声,火花肆现。

  他一个跃身跳至东方月身前,一剑逼退了他左方的人。

  侍从由他身后而来,东方月长腿一抬,将他身后那人踹了出去。

  杨毅在一旁,看得有些急了,吼道:“愣着做什么,他们不过两人,我们有千军,上。”

  挥过来的刀东方月抬臂挡了回去,长刀划过衣服,血光四溅。

  东方月伸手握住了那刀把,将人往前一带,刀留手中,人已飞出去一丈远。

  挽月不在身侧,他只能拿此刀相抵,上官明棠一剑刺在那人身上,两人又成了背贴背的姿势。

  从屋外冲进来的兵越来越多,东方月与他相视一眼,仅仅在这番注视里,他懂了他的意思。

  东方月顺势前滚,一刀而下,要冲进来得几人纷纷倒在了门外。

  上官明棠一个跃身率先冲出了门外,东方月倒着身子,防着屋内的人逼近,两人此刻都已站在了雨里。

  雨势渐大,落在身上,湿了衣,也蒙了眼。

  东方月抬手抹净了眼前的水,又上前用袖子擦掉了上官明棠脸上的雨水,戏谑道:“这么爱干净一人,怎么这般脏污。”

  上官明棠看着他笑,“你愿意原谅我了?还是死前的同情?”

  东方月却俯首贴近了人,说:“狗崽对小狐狸的承诺,仅限今夜,只惜今晚。”

  上官明棠比他矮一些,只能仰着头去看他,他一把拽过人来,就着雨水吻在了那已薄凉的唇上,蜻蜓点水一般,很浅,“若真死在今晚,值得。”

  东方月被亲懵了,完全忘记了如何反应,他微微喘息着,再回神看人时,上官明棠已经冲进了雨中。

  东方月握着刀,一路厮杀,刀光越来越凶,只听雨声里混了重物落地声,还有连连的痛呼声。

  他一个跃身,逼退了身侧的人,又站在了上官明棠身前。

  上官明棠挥剑,将他身后袭来的人逼退,东方月也抬臂替他挡了刀,黑暗里,雨水中,上官明棠看不清他的眸子,却见他俯身探过来,沉声道:“方才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死前断了妄念。”上官明棠鼻尖微微发酸,说道。

  “说清楚。”

  “如果还活着……”

  倏而,上官明棠推了他一下,挡住了刺向他的剑,一剑刺心,上官明棠眼前慢慢变得模糊,凝碧从手中滑落,东方月抱住他,“你做什么,为什么替我挡。”

  他好像体会到东方月的痛了。上官明棠微笑着,缓缓抬了手,雨水打湿了东方月的脸,但是他还能摸出来,那深邃的轮廓,多少个黑夜里,他都存在记忆里。

  东方月抓住他的手,喊道:“你摸啊,眼睛,鼻子,嘴都给你摸。”

  “我都给你摸,都是你的,这些都是你的。”

  上官明棠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意,那不是轻笑,也不是淡漠,是真正的开心。他喘息着,“是我的,狗崽一直都是我的,对不对?”

  “对,都是你的。”东方月哭喊,“你别怕,我带你回家,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我也不会不理你。”

  上官明棠从怀里慢慢掏出那个已编成同心结的红绳,看着他说:“你扯断了,那日在虞都,你扯断了。”

  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在祈求。

  东方月握住他的手,“断了可以修……我那天故意的。还有,我们有两根,另一根在我这里,等我们下了山我给你戴上。这个你就挂脖子里,好不好……”

  “若离……”

  “好。”

  上官明棠慢慢阖了眼。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映出了一对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