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大命>169、第 169 章

  梅镇最大的酒楼, 今日并未对外开张, 却也很是热闹, 闭着门,在里摆了许多桌酒席, 坐的皆是当地大小官僚、家族士绅们。

  众人交头接耳,神色都有些凝重。

  沈无疾自恃这几日调兵遣将做得隐秘, 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何况, 他们还有“神灵”相助,私下里已各有风声来源, 得知沈无疾意要彻查梅镇这十数年来的累累命案。

  这消息一传出来, 他们自然震惊慌张。

  因为, 若要论起来,在座这些人,少有能逃脱的。或亲自动手的, 或在此事上给予方便的,或从中做了主意的……这么多年, 这么多条命,这么大的事,又哪里是一个两个乃至于十几个人就能做得了的?也正因如此,他们起初或许还有所顾虑,后来便相互劝慰着,“想开了”:自古以来法不责众,一个人做, 十个人做,有朝一日朝廷知晓了,或许还会将这些人抓了砍头,可若是一百个人做,两百个人做,乃至于你牵连我,我再搭上你,全镇绝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牵涉其中,就问朝廷难不成还敢细查?到那时,就不是查案了,而是屠城,敢问举国上下,哪个官员敢担这样的千古臭名?就是皇帝老子,他敢?

  人越多,就越不怕,人多了,做的事就算本是不对的,那也要成了对的。

  ——他们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也因此沈无疾一开始说只要他们交出十个人时,他们虽也不满,却又觉得这损失尚算能接受的,且振作精神,当场讨价还价,将那当街被沈无疾打死的老者也算进了这十人名单中。怎么说,人死也死了,省个名额。

  可没料到,沈无疾这无耻阉贼,居然胆敢要做那混事!果然是没根没后的东西,才不怕做这断子绝孙的缺德事!

  ——他们,就是这么骂的。

  骂归骂,自保还要自保,这些人便各自去寻庇护,一面谋划离镇避风头,一面想方设法往外传消息,却没想到沈无疾这阉贼早有预备,在梅镇郊外各处设下埋伏,将传消息与想要逃离的人一一截下。

  正当他们慌张之时,好在供奉了这么多年的蛟仙显灵了。

  蛟仙托梦,说已将此事告知贵人,叫他们无需害怕。

  众人免不了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可接下来,他们果然听说了沈无疾半夜三更灰溜溜被赶出梅镇的消息,顿时对蛟仙大人更加深信,在家又叩又拜不提,想着这新来梅镇的“钦差大人”必然就是蛟仙所说贵人,说不定还是“自己人”,因此放宽许多心,也不急着忍痛抛弃家业外逃了,听说这位钦差贵人请他们去酒楼商议要事,立刻就都去了。

  聚在一起,钦差贵人还未到,众人免不了要各自三五成群说些话,或咒骂沈阉贼的,或商议主意的,或揣测钦差贵人来意做法的。

  正说得热火朝天,忽然听得一句“钦差大人到了”,顿时偌大的酒楼里静了了下来,齐刷刷看向门口,见一位身着绫罗锦衣的年轻男子坐在轮椅之上,被人缓缓推了过来,一旁跟着几个正经穿了官服的当地官员,一路陪着笑。

  这看起来病怏怏的人,难道就是钦差大人?众人有些疑惑,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憎恨那沈阉贼,可若说起从京城里来的大人,怎么也该有几分那姓沈的威风啊。怎么这位连官服都不穿?还看起来风能吹跑,还坐轮椅……朝廷里有这样的大官?

  君天赐将众人猜疑的神色尽收眼底,却也不动声色。

  他的护卫推着他来到主桌主位,那几位当地官员也跟着去了旁边,四下望望,咳嗽几声,大声道:“给诸位介绍,这位便是免了咱梅镇无辜遭屠的救命恩人,钦差大人,君大人。若没君大人,今儿咱们可都不知脖子上还有没有脑袋!”

  一面说着,一面使着眼色。众人会意,立刻一层层往下跪,一面跪,一面口呼“钦差大人”“救命恩人”,掺杂着叫冤的,磕头的。

  君天赐懒洋洋靠在轮椅背上,望着眼前这些蠢货,面色平和,目光慈爱,嘴角含笑,心中却一如既往是冰封万里的不毛之地,除了对这世间的厌烦与嫌弃,再没别的东西。

  他憎恶这世间,无非是憎恶世人,无非是因世人皆贪婪,皆自私,皆肮脏,皆无趣,皆愚昧,皆蠢毒。

  上至皇帝,下至乞丐,无一例外。

  都脏得发臭。

  连同他自己,也差不多。

  都和茅坑里的粪没有什么区别。

  这世间就不该有人,人碍着了这世间的美,叫花花草草日月星辰都受了连累,一并俗了起来。

  君天赐收回了神思,温声道:“诸位不必如此,我体弱,太闹不得,都起吧。”

  当地官员急忙传话下去,叫众人别再大呼小叫了。

  众人很快安静下来,殷切地看着这位贵人。

  君天赐含着笑,慢悠悠地道:“也不必说得那么骇人听闻,沈公不至那样,屠城是绝没道理的事儿,你们这就叫捕风捉影了。”

  一个辈分高的老者叹气道:“君大人看着就是慈悲善面,自然想不到那等吓人的事,可其他人,就不定有君大人这菩萨心肠。”

  众人纷纷附和,语气很有些阴阳怪气。

  “是啊,这世上可不定都是人,谁知道有些……”

  “有些人啊,左右是没后的,巴不得拖着所有人跟他一块儿绝后呢,谁知道怎么想的,哪是常人能想到的?”

  “想也知道,没根的东西,指不定心里多晦暗呢。”

  “本就不算人了。”

  自沈无疾来到梅镇起,就往他们脸上打了无数巴掌,他们对沈无疾可谓是深恶痛绝,如今虽仍不敢直呼其名,可话里话外却再忍耐不住,恨不能这阉贼就在眼前,好叫他们食其骨肉方才能泄心头愤之一二。

  君天赐看着他们说话时愤怒又刻薄的嘴脸,心中更是厌倦。

  沈无疾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脸还能看,这群丑陋家伙,也不知有什么活着的必要,烧成灰了,大约要比此刻顺眼些。

  君天赐心中不满,却半分也不曾表露出来,只恹恹地看着听着。他向来是病秧子,别人只当他体弱无力,不会觉出别的来。

  听这些丑陋玩意儿好容易阴阳怪气地骂完了沈无疾,君天赐咳嗽了一阵,方才淡淡出声:“我体弱,不好久留,就开门见山了。诸位不必恐慌,沈公已奉旨回京,不会再来,梅镇内外他调的官兵,我会逐一调回去。沈公乃司礼监掌印太监,位高权重,来这办公差,带些护卫也是自然的,诸位就别到处说什么要屠城的事了,说出去吓得人心惶惶是轻,叫外邦看了笑话是重。”

  众人察言观色,忙应和起来。

  君天赐听他们应和一阵,停了下来,继续道:“梅镇邪神一案,沈公令东厂锦衣卫查了许久,早报去了京城……”

  众人神色又晦暗起来,相互使着眼色。

  君天赐有些累了,身体又蜷缩了一些,喘了几口气,有气无力地接着道,“以后别拜那邪神了,也别再上供了,朝廷也不叫你们将以往的钱银还回来,只以后别再那么干,就既往不咎。”

  且不说日后要不要继续供奉蛟仙,总之如今得了朝廷既往不咎这一句承诺,众人就放心了,急忙又赞当今皇上与君大人圣明。

  君天赐又安排了几件事儿,叫这些人回头多少做个样子,寻个名头给那些亡魂做个超度之类,正要说“这事儿就到此了了”,忽然听得外头隐约传来闹声,还带着击鼓声。

  这酒楼是梅镇平日里最有脸面最上档次的一家,别的不说,这地段就极好,在梅镇中央街口,仅隔着一条街,就是梅镇的官衙。

  君天赐听得那闹声不同寻常,稍稍侧脸,瞥了眼一旁的当地官员。

  那官忙叫人去外看是怎么回事。

  不过片刻,那人跑回来禀报道:“回大人的话,官衙那有人击鼓!”

  官员忙问:“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那人看一眼他,看一眼君天赐,道:“好像是那个要嫁给蛟仙大人的……那个书生!那个洛金玉!”

  君天赐抬了抬眼皮子,轻轻地道:“哦?沈公也在?”

  那人道:“不在,就那书生一个人,没见着其他人!”

  君天赐略微怔了怔:“他一个人?”

  “是,就他一个人。”这人道,“但他与沈公公似关系匪浅,因此衙役们没敢抓他碰他,也不知他什么事,只敢在一旁问他劝他,他也不说话,就在那抡鼓。”

  君天赐默然地叹了声气,道:“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