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大命>105、第 105 章

  再说明庐与何方舟温酒叙谈, 各怀目的, 一个由不经意看见的沈无疾心口胎记产生种种联想怀疑, 另一个则是为了帮沈无疾兜得大舅爷的好感,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一拍即合”。

  何方舟摸了摸酒壶, 提起来,给明庐斟了一杯, 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想了想, 道:“其实也说来话长。我和无疾相识,满打满算, 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越以前的事, 越是能看清沈无疾的来历。明庐不动声色道:“我都有兴趣, 何公公慢慢说无妨。”

  何方舟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净身入宫几年了,往前我也不太清楚, 就听另一位兄弟说过,他俩倒是比我还认识得久。无疾本是个无父无母的流浪乞儿, 遭人骗了,卖到了宫里做小宦官。明盟主快意江湖,或许不能明白深宫内院里的事儿,像无疾这样无权无势、稀里糊涂入了宫的小宦官,哪能过上人过的日子。”

  他忍不住叹了声气,“我听清水说……哦,不知明盟主听没听过展清水这人, 就是我所说,比我还认得无疾更久的。”

  明庐点点头:“听过,昔日曹国忠座下五虎将,沈无疾,展清水,谷玄黄,向群星和何公公你。”

  听到这话,何方舟忍俊不禁,扑哧一笑:“什么五虎将,听来都觉得羞人,也不知是谁最先说出去的,叫咱家哪日知道了,可饶不了他,否则白寒碜咱家这许多年了。”

  明庐也笑了,两人拿酒杯碰了碰,各自喝了一小口。

  何方舟继续道:“清水说,无疾起初其实也没如今这样性情乖僻,人尚且有些懵懂老实,可就因为这样,被其他人欺负得不行。宫里嘛,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地儿。旁人对太监总有偏见,觉得太监都阴阳怪气、性情变态,其实也不算空穴来风。只是除了太监,宫娥、甚至妃嫔,又都能正常到哪儿去。”

  明庐一怔,沉默望着垂眸看酒杯的何方舟。

  “民间百姓尚且还有兄弟父子为了几两银子、几句口角反目成仇的呢,皇宫里随随便便,都岂止几两银子的事儿。深宫寂寂,白骨累累,活人吃活人的地儿。”何方舟轻轻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很是怅然,沉默了一小会儿,自个儿又喝了一口酒,振作起来,继续道,“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太多,也脏,不说出来叫明盟主恶心了。总之的,无疾几番死里逃生,更眼见身边同伴各自沦落,有疯了的,还有不明不白死了的,他大约就是因此心境变了,和清水说,他们若想活下去,就得比旁人更狠更毒。后来,他想方设法入了曹国忠的眼,其实那时候也只是想着攀附个干爹,给自己找条活路,可不料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里。”

  明庐不解:“怎么?”

  “这就能说到我和他们认识了。”何方舟道,“我那时也在火坑中。曹国忠爱‘培养’义子,其实就是训练死士,打小训起。他从各处见着了有潜力的小子,就会带回来,叫人养一段日子,粗略教些拳脚功夫,然后投入死人谷里。”

  明庐讶异道:“死人谷?”

  “这是我们胡乱叫的,其实就是处无名山谷。”何方舟解释道,“因里面到处是死人,所以就这么叫了。曹国忠把我们一个个放进去,每人进去时,会带着稀少的食物和必需的生存物品,除此之外,死人谷里不通外界,再没别的东西了。”

  听到这里,明庐大约已经想到了后文,不由得面露惊骇之色。

  他并非没见识的人,连他也露出这样的神色,可见此事委实骇人。

  何方舟察言观色,仍然含着温柔笑意,道:“看来,明盟主也想到了。正如你所想,被放入里面的孩子们为了能够活下去,就要抢夺别人的东西。能抢到的最直接方法,无外乎杀人夺物。”

  听何方舟说到这里,也很奇怪,明庐第一时刻想到的居然不是疑似自己弟弟的沈无疾,而是——何方舟。虽然明庐也知道,何方舟看着再如何端庄大方、温柔亲人,到底是提督东厂,内里自然有两把刷子,可把何方舟也放到那骇人听闻的死人谷里,明庐想着,仍然觉得很是怪异。

  何方舟正要继续说,忽然听明庐问:“你也是一样?”

  何方舟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怔了怔,讶异看他,随即又笑了,温和道:“我也被放进了死人谷里,但没有急着杀人夺物,我大约是个异类,不爱杀人,只在山谷间四处躲闪。我的年纪比他们略大些,净身前家中是乡野行医的,自小随父母学了些山间采集之类的本事,比起他们,或许要占些便宜,至少糊口不成问题。起初别人也没在意,后来不知怎么的,好像都将我当大夫了,偶然遇见了,竟给我几分薄面,不对我下死手,我拿草药换命亦可。想想也有些滑稽。”

  明庐叹道:“那曹国忠倒是在你身上失策了,他怎么想到把你放进去的?”

  “谁知道呢,凑巧的吧,曹国忠也放了不少人进去,难免出些岔子,错放了咱家这样的。”何方舟笑道,不欲多说自己,又说到了沈无疾的身上,“我在死人谷里遇到无疾的时候,他正奄奄一息,据说是被同伴给偷袭了——他与人说好结伴抵御其他人,可不料背后中了刀子。清水死活拖着他躲起来,也不知从哪听说我这个异类,到处找我。

  也算他们命不该绝,找到了我,二话不说,清水跪下就砰砰磕头,求我救他朋友。我在那死人谷里还未见过这样的,没趁人病要人命就不错了,还冒着危险带个累赘四处找大夫,着实令我惊讶,又有些感慨,就尝试着救了。不过,还是得算无疾自个儿命大,毕竟我也就是个半吊子大夫。绝不是咱家谦虚,那次能把他救回来,只能说是阎罗王懒得收他罢了。”

  明庐道:“原来有这样的渊源,怪不得你们感情如此深厚。”又叹道,“我听出来了,沈无疾还真是命大福大,先后遇你和那位展清水公公两位贵人。”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何方舟却道,“咱家不说了,清水恐怕不会认,在他看来,他和无疾不过是相依为命的两个孤儿。其实,那样的情境下,逼得孩童少年也能成杀人恶魔,哪来无缘无故的忠义情意?也是无疾一开始对他和其他人厚道,他自述当时年幼,良心未泯、识人还不够清楚深刻,因此胡乱感动,导致行差踏错,救了姓沈的一命,注下此生最为后悔的弥天大错。”

  后面那句话自然是说笑的,谁也听得出来展清水是胡说的,明庐和何方舟都笑了起来。

  明庐哈哈道:“看来这位展清水公公如今也被沈无疾气得够呛。”“谁能不被咱们这位沈公公气到呢?”何方舟摇着头,又是慈爱,又是无奈,与明庐再度碰杯喝酒。这回,是明庐抢着提酒为两人倒酒。

  何方舟看着他倒酒,道:“再往后,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无非是我仗着他俩,成了那一批里最后活下来的三人之一。出来后,曹国忠分别给我们三人安排了各种去处,又磨练许多年,更大些,就去了东厂做事。

  无疾表面上比谁都积极立功,暗地里,却有不少自己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人方便的事儿干得不少,连我们都瞒着。我也是与他日夜相对,总一同做事,方才无意中察觉到了端倪。说来惭愧,我向来胆小,怕他因此惹了祸端,还委婉劝过他,他左耳进右耳出,仍做他自己的。我又能怎么样呢,我虽没那好心思,只想明哲保身,可到底兄弟一场,真能看着他死?只好被迫上了他这‘贼船’,尽力给他兜着。”

  两人又喝了一口酒,何方舟道,“再往后,他就不知道怎么的,垂涎上了洛公子。”

  明庐:“……”

  何方舟笑着问:“怎么,觉得咱家用‘垂涎’这词儿是不是很准确?”

  明庐也忍不住笑了,没说话。

  何方舟道:“别说明盟主你了,就连我们兄弟几个,都觉得他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若惦记别人也就罢了,可这洛公子的大名风骨,出去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不可能的事儿。”

  明庐也不是天真之辈,虽听何方舟自个儿嘴里埋汰沈无疾,他也不至于傻得跟着附和,只是笑着听。

  而明庐这样的态度也令何方舟心中舒坦。毕竟何方舟嘴上说着沈无疾这里不好,那里配不上,可归根结蒂,都是为了帮沈无疾兜关系,哪儿能是真为了贬低自家孩子。

  孩子再熊,也是自家养了这么多年的啊,当年要兜着他救人,今日要帮着他娶妻。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何方舟察看着明庐神色,正要再说上沈无疾当年为洛金玉如何如何的事儿,忽然听明庐问:“沈无疾父母是什么人,何公公听说过吗?”

  何方舟一怔,想了想,道:“这个,倒是没怎么听过,无疾很少提他父母。我们几人有些本事后,各自也都免不了俗,有回乡给家人送金银的,也有对父母耿耿于怀的,也有父母不在了,给他们重新修坟的。唯独无疾,被我们问时,只说父母早就死了,家里再没别的亲人了,不是很想多说的样子,我们自然不便多问。”

  他说完,见明庐神色有些微妙,怕明庐认为沈无疾薄情不孝,忙找补道,“我觉得,倒也不是无疾寡义,他父母亡故时,他年岁极小,恐怕确实是记不太清了。我揣测着,大约是家乡遭灾了,灾荒,或者瘟疫之类,确实全家就剩了他一个。”

  明庐听出何方舟的弦外之音,故意露出些许不以为然却又刻意遮掩的样子,挑剔道:“也没立个牌位祭祀?”

  何方舟想了想,道:“牌位是没有,但他在庙里供了两盏长明灯,虽没写姓名八字——想来是那时年幼,记不清了——说还是和方丈说过,是供给父母的。”

  明庐越听越觉得心头惴惴,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道:“哦。”

  何方舟还要再多说几句好话,明庐已端起酒杯,“敬你。”

  “不敢。”何方舟只好先执杯与他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