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大歌女从王账中走出来, 他们几个人下去, 大歌女一抬眼,便看见了火寻昶溟手里的那颗头,霎时皱眉,问道:“谁杀的?”
火寻昶溟当即把头还给了王苏敏,仿佛是烫手的山药一般。
王苏敏又把头递给了她, 大歌女接过这颗头,脸色几度变化,碍于在伊稚邪面前,有所收敛, 忍着脾气。
这脾气现在压下去了,一会儿就也不至于再发火了,大歌女这种性格的人, 早就习惯克制了,一会儿自己就冷静下来了。
伊稚邪对宁和尘道:“好久不见,雪满。”
宁和尘只是看了他一眼, 平淡地“嗯”了一声。
故人相见,本该是有很多话聊的,更何况形势异变, 大家都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伊稚邪显然是有话想对宁和尘说的,他一伸手,指了指远处, 说道:“谈一谈吗?”
宁和尘看了他手指的方向,说道:“你的将军死在那里了,尸体还在。”
伊稚邪霎时收回手,然后说道:“马上一叙。”
宁和尘轻轻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点了头。
俩人跨上马匹,缓慢地顺着昏暗不明的黑暗中前行,马蹄哒哒地踏在草原上。
“我当年没能留下你,”伊稚邪手里牵着缰绳,回头望他,说道,“宁和尘,两年后,你不是还要走上这条路?你注定还是要帮我。”
“的确没有想到,”宁和尘随口道,“不过左谷蠡王,你也不必自作聪明,你也没有想到这一天。”
伊稚邪狂放大笑起来。
“我喜欢你的坦诚,”伊稚邪指着他,说道,“你从不奉承我。”
宁和尘:“也奉承过,只是你不知道。”
“兴许你们这些美人,天生就会讨人的欢心,”伊稚邪说,“是这样吗?”
宁和尘随意笑了笑,算是回答。
伊稚邪:“我这些年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你说自己没有猜到,但是我却猜到了,我知道我们一定会有再见的那一天。当年你说我可以当上大单于,我还等着那一天,你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宁和尘道:“那句话就是奉承。”
伊稚邪大笑道:“我不信!”
伊稚邪以为宁和尘这两年过得不顺,以为他的翅膀可能已经折断了,终于臣服于命运,失去了血性,可是今日在见宁和尘,他却还是高傲的,对谁都是淡淡地,伊稚邪说道:“我这两年时常想起你,我时常会想,像你这样的人,到底要活成什么样子,才算满足。”
当年俩人不欢而散,伊稚邪被宁和尘摆了一道,差点气死,可是宁和尘就是这种人,就算是他害你、轻视你、你也忘不掉这个人。甚至再提起他的时候,还提不起恨来,挂念这个人会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宁和尘说道:“我现在就很满足。”
伊稚邪微微皱眉,说道:“现在?”
“现在。”宁和尘说。
伊稚邪:“现在,你有什么?”
宁和尘道;“在你眼里,自然是什么也没有。在我眼里,就这样就可以了。”
“伊稚邪,”宁和尘转过脸来,终于看了他一眼,说道,“天下的人都在追逐自己的欲望,我当年不留在草原,和你无关,只是我也有我的欲望。”
伊稚邪:“是什么?”
宁和尘笑了,没有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
宁和尘在少年的时候,他的躯体容不下他的才华。他总觉得自己相貌出众如此,武艺高强,他一定不会是一个俗人,这天地就是一张画布,等着他挥斥方遒。可是又因为这要命的相貌和武功,他在哪里都觉得容不下自己,都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他想要的实在太多了,如何都满足不了自己的欲望。
那刻在骨子的孤傲就是这样产生的,他确实看不起天下人。这一切都从认识李冬青开始瓦解。
在李冬青之前,他没见过有人比他出众,宁和尘眼睁睁地看着李冬青惊人的天赋和头脑被他自己藏了起来,也眼睁睁地看着他甘于平淡。
李冬青一直觉得,宁和尘是不可超越的,是永远高高在上的,但是在宁和尘的眼里,李冬青才是一块真正的璞玉,也可能相爱的人必须要互相欣赏,互相仰望。
宁和尘只有在李冬青身边,才能感觉到片刻的平静,因为他感觉他这一辈的渴终于解了。李冬青更像是他的孤傲的解药。
伊稚邪说:“当年我问过你一次,我现在不介意再问你一次,宁和尘,你愿意陪我留在草原吗?”
宁和尘笑了,遗憾地说:“不行。”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出来了,天边炸裂出一弧光,撕裂了夜空,日光总是比太阳先来,人也总是看见了一束光,就知道黎明要来到了。所有的不堪和杀戮都发生在了夜晚,天亮了之后都不存在了。
宁和尘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实在没有办法。”
他说实在抱歉,但是也没有几分歉意,宁和尘最擅长辜负别人的心意,不在意别人的真情。他现在的眼里也没有什么感情。
伊稚邪皱着眉头,深深地看着他。等了两年,还是一样的后果而已。
“那敢问你的道是什么?”伊稚邪礼貌地问道,“与月氏同生共死吗?”
宁和尘嗤笑了一声:“月氏算什么?”
他这样反问了一句,但是没有回答伊稚邪的问题,而是纵马向前,发丝飞扬,高高地扬鞭,奔回了王账,李冬青站在营地前等他,看见他骑马回来,宁和尘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了他,李冬青把马牵着,另一只手牵住他,说道:“先在这睡一觉,火寻昶溟他们已经去睡了,你和他们挤一挤罢。”
宁和尘问:“你去干什么?”
“和大歌女走一趟,”李冬青道,“还有很多人在后面等咱们的消息,我和大歌女去告诉他们消息,大歌女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先回敦煌,剩下咱们几个留在这里。”
宁和尘看了眼他的脸,说道:“你鼻子还疼吗?”
李冬青下意识摸了一下,然后笑道:“疼得要死,我以后一定要把这仇报了。”
伊稚邪在身后说道:“现在就可以,我在这里等你。”
李冬青回过头去,看见他背着手站在后头,半玩笑地道:“过两天罢,我现在有事。”
伊稚邪走上前来,看了俩人一眼,愣了一下。
李冬青把他俩交握的手递给他看,说道:“你们匈奴人,应该不介意这个罢。”
匈奴人是最狂放的氏族了,性、人伦、皇权、人命,在他们眼里都蒙上了一层面纱,透过面纱去看,一切都不庄重也不尊贵,但相反,过分的放纵和自由,也带来了彻底的神圣。
匈奴人也许可以不在乎,伊稚邪却问宁和尘:“哦,这就是你想要的。”
宁和尘问他:“不可以吗?”
他是带着笑问的,但是不想听道他的任何回答,伊稚邪嘴里说不出他想听的话,宁和尘直言道:“我想怎么样,谁也管不着罢?”
伊稚邪反问:“我说什么了吗?”
宁和尘:“那最好。”
李冬青倒是好久不见宁和尘这副模样了。月氏的人都和李冬青相熟,宁和尘平时多少都给那些人几分薄面,所以不说话,也不惹事,在伊稚邪面前则是毫无顾忌了。
伊稚邪长吸了一口气,说道:“宁和尘,你要知道,我没有必要一直忍你。”
李冬青道:“好了,都少说两句罢,天都要亮了,回去睡罢。”
伊稚邪指着自己:“你管我?”
李冬青:“……”
伊稚邪又看了眼两人,视线从上打量到下,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到底是不是有点问题,”李冬青指着自己脑袋,“还是说我有问题?”
宁和尘:“你第一天认识他?”
李冬青明白了。
宁和尘进了大帐里休息,李冬青将他送进去,宁和尘本来已经进去了,结果又返了回来,看见李冬青上了马,大歌女在树下等他,太阳慢慢地露出了一条缝,俩人只剩下剪影,然后从地平线上消失了,他才回去。
大歌女和李冬青在草原上疾驰,在天亮之前将消息告诉了自己的族人,带来了左谷蠡王的一道手谕,有了这个东西,他们就可以平安地穿过匈奴草原,到达敦煌。
大歌女告诉自己的族人:“可以回家了。”
很多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不像是可以回去了,倒像是回不去了一样,那么伤心,可能也是因为人生中又有多少个二十年呢,全都漂泊在路上了。
大歌女亲自送所有人上马,把手放在他们的手上,挨个叮嘱平安,族人们本来推辞,说是不想走,可是大歌女势必不会让他们留下,她把猎骄靡的头交给了一个小孩子,让他抱在怀里,那个孩子是一个月氏男人和中原女人所生,那位母亲也决定跟着自己的丈夫踏上了这趟征程,大歌女看着那个小孩,说道:“带着它,回去罢,把它交给女王……火寻郦,幸不辱命。”
小孩懵懵懂懂,只是接着了,并不知道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有多轻,又有多重。
小孩子的父亲眼睛红了,允诺道:“一定送到。”
火寻郦点了点头,拍了拍他们身下的马匹,马便徐徐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他们扬鞭,彻底地奔跑起来,消失了。
李冬青看着大歌女的身影,总觉得她的肩膀塌下来了,可她分明还站得笔直。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今夜的一切都被稀释、冲淡,等日光彻底洒下来,就什么都不剩了。
大歌女看着族人离去的方向,片刻间什么都没想。
李冬青坐在马旁边,给马喂了一把草,等大歌女走过来,看着他。
李冬青抬起头来,以为会看见大歌女通红的眼眶,却什么也没看见,大歌女的脸很干净,神色也很干净,是平静无波的。
大歌女这仇报了,按理来说,她应该痛快,可是这仇实在是拖了太久了,仇太重、太漫长,牵扯太多,这仇不如不报。至少李冬青是这样觉得的。
沉重到这种程度的仇恨,不可能只凭一颗头就化解,可这颗头如果还没到手,她意识不到这一点,这颗头真的落下来了,并且捧在她的手里了,她就会慢慢地发现,这头没有用。
可是谁也没办法责怪这个女人,因为谁到了那个时候都是这样的,明知道这是一个火海,也会纵身跳下去。有些时候人这辈子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
大歌女说道:“走罢。”
李冬青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大歌女沉默了下来,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俩人的身影和族人离去的方向背道而驰,向着草原深处进发。
草原上一直流传着传说,昆仑山会为草原上的孩儿们降下旨意,是赢、是输、是前进还是后退,昆仑山都有所指引。而那些骁勇善战的勇士,又被称作是昆仑山之子,是上天派来拯救草原的人。
天空上的乌云仿佛是要掉落下来,伸手可摘,密密地压在头顶,将天空死死地遮盖住,一丝蓝天也没有露出,草色也变成了漆黑,吸一口气,仿佛都挤压在胸膛里。草原上的阴天是非常吓人的,好像是真的是神怒了。
伊稚邪在这样的一天,祭了昆仑山,上路了,带着自己的五千士兵。
李冬青等人驾着马走在他的身后,伊稚邪不时回过头来,看上一眼。
火寻昶溟问道:“他是怕咱们跑了吗?”
王苏敏问:“你想跑吗?”
“当然想。”火寻昶溟小声地说道。
“所以,”王苏敏随口道,“可能是昆仑山看透了你的心,告诉他要小心你。”
火寻昶溟不屑道:“昆仑山如果这么神,为什么不让他当太子?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大歌女刚要让他闭嘴,就听伊稚邪在前头,掉转马头,说道:“让我来告诉你,因为我不是大单于的儿子。”
伊稚邪说:“如果你认为,只有生来就是王子的人才能当大单于,那你可以当我没说。”
火寻昶溟看着他,说道:“当然不是。”
“那你是觉得我不行?”
火寻昶溟:“我什么也没觉得,你生气了?”
伊稚邪:“……”
火寻昶溟问旁边的王苏敏:“他生气了?”
王苏敏:“别拉上我。”
火寻昶溟只好摊手,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对你们匈奴人不怎么了解。”
伊稚邪面带薄怒,说道:“这个草原,值得更好的领主,我只是想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火寻昶溟说:“生气了?”
王苏敏抿着嘴唇,压着嘴角,生怕笑出来,李冬青拦道:“昶溟。”
火寻昶溟一耸肩,掠过伊稚邪,走了。
李冬青与他并驾齐驱,低声对他道:“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火寻昶溟说,“我只是觉得,既然已经要从别人手里抢东西了,何必粉饰自己,说是神的旨意呢?神告诉他,要谋朝篡位吗?”
李冬青:“你就不用管神是怎么想的了罢?”
火寻昶溟看了他一眼,说道:“如果有人想要从你的手里抢走王位,我会杀了那个人。我不会管神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偷来的,就是偷来的!”
李冬青:“……”
李冬青不再责备他了,说道:“好了,消消气。”
太子于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并不清楚,但是为了月氏的命数,只能杀了这个人,火寻昶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可能是因为他还没能习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伊稚邪的野心不只是在草原,其实有时候,光是靠野心,就能掀起大浪来了,而不需要太多的能力、时机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李冬青也不想帮伊稚邪,不想的原因其实只有一点,他不知道伊稚邪当上大单于,对这个天下到底是不是一件合适的事情。
如果有一天,伊稚邪的铁蹄踏入了中原,造成了数以万计的死亡,那一天,李冬青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
宁和尘赶上他们,说道:“冬青,三百里后,龙城。”
李冬青便知道,这条路已经没办法退了。
这之后,两天后的夜里,斩于丹、杀大单于、夜放李广,都在一夜之间发生。这是一个异常纷乱的夜。
于丹的母亲、大单于的阏氏南宫公主一夜之间,险些疯了,从王账中来回奔跑穿梭。
南宫公主是大汉的公主,他是刘彻的姐姐,也是刘荣的姐姐,李冬青理应叫她一声姑姑,他实在是可怜南宫,但是这一切的苦果是他们带来的,所以没脸做些什么。
南宫撞上了李冬青的胸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是看见了故人,可是也只是一晃而已,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抓不住了。
李冬青抓住她的手腕,递给了她一把刀。
南宫头发没有梳,乱极了,她有些呆傻,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道:“我也要死吗?”
李冬青说:“不用。”
南宫:“你是谁?”
李冬青无言以对,只能说道:“我叫刘拙。”
南宫似乎有些忘记了这个名字,她脑袋乱了,想不起来什么,可是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像他们皇家人的名字了,她又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李冬青道:“我来救你,愿意走吗?”
南宫听到了“救”这个,忽然间哈哈大笑,仿佛是被点了什么穴道。她从小活在皇宫里,小小年纪嫁到了匈奴,没人说过要救她,她等这句话等了近二十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听见了这句话?
“太可笑了,”南宫疯了,说道,“太可笑了……”
南宫怒吼道:“命啊!为何捉弄我!”
李冬青拦住她,她却挥舞自己的手里的小刀,放在自己的脖颈上,抓狂地道:“不要碰我!”
李冬青对女人从来是没有一点办法,一时间束手无策。
南宫公主今年也才三十余岁,美丽动人,她穿着匈奴人的衣服,说的也是匈奴话,她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匈奴人,一个有了儿子的匈奴女人,如今儿子死了。
李冬青想起了那个叫于丹的年轻人,他死之后眼睛也睁着,伊稚邪毫无疑问地赢了他,赢得彻底,可是成王败寇这样的道理,对这个母亲而言,是不能讲的。
李冬青说道:“公主,我可以送你回长安,你愿意吗?”
南宫说:“长安还有什么?”
“你母亲,王皇后还活着。”李冬青说。
南宫笑了,说道:“就是她把我送上了匈奴人的马车,哈哈,哈哈哈!”
那长安城就什么也没有了。
南宫冷静下来,滑落下去,把自己掉在了地上,刀也放在了腿边,说道:“我不回长安。”
“你是刘拙,”南宫说道,“刘荣的儿子。”
她终于清醒下来,轻飘飘地看了李冬青一眼,说道:“你不是死活不想来草原吗?怎么,你的手也伸到了草原?”
在她眼里,男人都是一个模样,他们好像活着就是为了侵略,为了杀更多的人,为了拥有更多的女人。无论是贫是富,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模样。
李冬青坐到她旁边,手放在膝盖上,说道:“其实我也是情势所迫,欠了伊稚邪的,只能如此。今晚,我就要走了,临走前,最后能帮你的,也就是问问你,想不想回到中原。”
李冬青和这个女人从未见过,他也不了解这个女人,但是可能是因为南宫当过母亲,他们之间又有血缘的连接,李冬青对这个女人总觉得有一种亲近感,他说道:“不想回去,也是好事,只不过伊稚邪不是个什么正人君子,你还是要保护好自己,拿好自己的小刀。”
南宫问:“你不会真的以为,这把刀能有什么用罢?”
李冬青道:“不然怎么办?”
南宫愣怔,依靠在柱子上,不说话了。在她眼里,其实李冬青与其他的所有人都是没有差别的,都一样。
李冬青道:“你也可以跟着我们走。”
南宫摇了摇头。
李冬青就不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来,又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刚想要走,南宫却忽然拉住了他,李冬青一回头,那把小刀冲着他的胸口就插了过来——!
他没有防备,全靠本能抓住了南宫的胳膊,刀尖划破了他的胳膊,血花瞬间染红了袖子,南宫大吼道:“杀了你!”
李冬青:“……”
宁和尘走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了这一幕,李冬青赶紧对他道:“冷静!”说着便两下制住了南宫,将她手中的刀夺下来,摇了摇手臂,甩下来两串血。
宁和尘走进来,问:“你就乐意挨打,是吗?”
李冬青苦笑摇头。
宁和尘抓起他的胳膊看了一眼,然后又瞥了眼南宫,李冬青挡了她一下,道:“收拾好了?”
“嗯,”宁和尘说,“什么东西都收拾好了,我想起了还有一个受气鬼不知道在哪儿,就过来找了找,没想到真的在这里挨欺负。”
李冬青:“……”
“师父,”李冬青道,“挖苦我这么有意思吗?”
“要么你现在跟我回去,”宁和尘道,“要么我杀了这个女的,你选一个。”
李冬青当即说道:“走走走。”
他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南宫自从被放倒在地上,就躺在地上,仿佛是个布偶。李冬青临走前,帮她把门关上了。
宁和尘道:“被一个女人伤了,她还不会武功,你让我刮目相看。”
“唉。”李冬青就知道要听他骂自己。
宁和尘余光一扫他的手臂,又说道:“别甩了。”
他端起了李冬青的胳膊,仔细地看了看那道伤,好像是真的能看出什么不一样来,宁和尘道:“不深。”
他撕碎了宁和尘的袖子,给他伤口卷上了布条。他低头垂首,做着这件事情,李冬青心口砰砰跳,他四下望了望,没有人在,他飞快地低下头来,亲了宁和尘一口。
宁和尘没有抬头,耳根却悄悄地红了起来。
李冬青脸上一直挂着傻笑,一直持续到了傍晚,伊稚邪要大摆庆功宴。
这确实是一件大事,天下形势异变,匈奴伊稚邪、中原刘彻、还有一个江湖,尚未有主。
三方势力的一方已经变了,想必远在长安的刘彻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李冬青打算今晚便走,迟则生变。他坐在宁和尘的旁边,不自觉地就想笑,宁和尘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这么高兴吗?”
李冬青自得其乐,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宁和尘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李冬青霎时傻了,脸霎时涨红,一口酒差点没吐在胸口。宁和尘说完,嘴角噙着一摸淡淡的笑,吃了一口席间的羊肉,又皱起眉头来,说道:“腥。”
李冬青显然显得坐立难安起来,不自觉地想去看身旁的宁和尘,王苏敏忍了他半天,终于说道:“长虱子了?”
李冬青赶紧去喝酒,然后拿自己的杯和他碰杯,自顾自地道:“干杯。”
王苏敏莫名其妙地和他干了一杯,看见李冬青飞快地灌了一杯,然后又去倒,没倒准,溢出来了。宁和尘帮他把杯子拿起来,李冬青手忙脚乱,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后又感觉不对,接了过来,说了句:“多谢。”
王苏敏:“……”
李冬青:“……”
李冬青觉得还是别喝酒了,把手放在膝盖上,胸腔仿佛是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还在往下走,他清了清嗓子,有点此处无印三百两的感觉。李冬青真是好久都没有感觉到这种局促了。
宁和尘始终是噙着笑,神色淡淡地。李冬青因为那团火,也不敢瞥他了。
席间,伊稚邪的探子进来过一次,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等到伊稚邪走过来的时候,李冬青这团火才算是浇灭了。
伊稚邪说:“你们听说了吗?刘彻剿灭了吞北海,杀了几千江湖人。”
霎时间,他们几人静了。
伊稚邪莫名其妙,说道:“怎么着?不知道?”
王苏敏皱眉道:“不可能,他哪来的这个本事?”
“他没有,”伊稚邪说道,“但是有人有,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只是一些缺钱的高手而已。”
李冬青和宁和尘对视一眼,心沉了下去。
伊稚邪笑道:“中原人和中原人打,汉人和汉人打,岂不美哉,快哉,哈哈,喝罢,你们随意。”
他好像是故意就为了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才来,说完了就走了,火寻昶溟道:“我虽然不是中原人,但是我确实是有点忍不了了。”
王苏敏道:“我也不是中原人,也忍不了。因为这跟是不是中原人没关系,他就是在气咱们。”
火寻昶溟:“那他确实成功了。”
火寻昶溟最气的是,自己这股气莫名其妙,不知道从何而来,也没啥理由,他既不是中原人,也和吞北海没有关系,和中原武林也没有交集,他怎么就这么气?
李冬青突然间说道:“我出去一趟。”
火寻昶溟看见他出去了,明白过来了,是因为李冬青,李冬青就是连接他们和江湖的纽带。李冬青是一个:和霍黄河、叶阿梅是好朋友,是宁和尘的男人的,从中原长大的,江湖人。
宁和尘不声不响地跟了出去。李冬青站在一块石碑前,一只手伏在上头,一只手背在身后,
他今天受伤了的手仿佛已经找不到痕迹了,就像是没存在过,李冬青受过的伤都被他自己吞掉了,他从小都是一个能吃苦的孩子,不会哭着喊疼。
宁和尘道:“你没必要陪我去。”
“嗯?”李冬青转过头,说道,“你说什么?”
宁和尘:“你在敦煌等我罢,可以吗?”
李冬青没有马上回答他,他指着这石碑,问道:“你知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吗?”
此时天已经黑了,石碑上的字看得不真切。匈奴人没有自己的文字,现在通用的是汉人的隶书。但是这块石碑已经很久了,上头用的还是汉初篆书。
宁和尘说:“写的什么?”
李冬青:“《大风歌》。”
他抚摸着那块石碑,低声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匈奴人向来看不起汉人,不过看来,他们也喜欢这首诗。”李冬青说。
高祖刘邦写下这首诗时,壮志满怀,千金换刀,貂裘换酒。
可是后来匈奴人将高祖围困在白登七日夜,那是刘邦第一次惨烈的失败。赔得里子面子都没有了,此后几十年,汉人再也没有在匈奴人面前抬起头来。到最后,连大汉的公主,都换不回尊重和和平。
李冬青一直觉得,人不该把话说得太满,人这辈子不可能一直赢,人生就是赌,赌输还是赌赢,都应该谦虚点,因为命数占了大头。
宁和尘说:“你不是说,自己不喜欢这首诗?”
“嗯?”李冬青反应过来,说道,“说过吗?”
他笑了起来,道:“可能是说过罢,小的时候做噩梦,梦里总是有这首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现在呢?”
“还可以,”李冬青说,“我只是忽然想到,就是忽然间地,想到自己该干什么了。”
宁和尘:“?”
李冬青用手攥了攥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说道:“雪满,雪满。”
宁和尘拍打着他的后背,像是安抚他的情绪,李冬青却将他放开,然后捧着他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宁和尘闭上眼,改拍为抱,环住了他的脖颈。
李冬青在这个吻中,在这一夜,在这一路上,在这一年里,在这一生中,顿悟了自己要做什么事情。他一直觉得,江湖不该倒,江湖要留下,但是他没想过为什么。他只是冥冥之中,感觉江湖是必须要留下的,那些身怀绝技的流民,也该有一条出路,可是这条路到底谁来走,他一直在等,一直等到现在,都没有人来做。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去扛起这道梁,却没有人来做,如果江湖危在旦夕,奄奄一息。那他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能感受得到,我有多努力吗?
另外:
人物性格这里,大家有疑问,就是这样:宁和尘在创伤后的恢复期,但其实恢复的差不多了,他不会对李冬青发脾气,也不会对李冬青身边的人摆脸色,所以没机会臭脸
李冬青是:在伊稚邪面前,他下意识地要伪装自己,变得更成熟、冷酷一些,还要把控住火寻昶溟和王苏敏等不可控因素,在承担。